近来排日运动又复开始,而且有日益漫延的趋势。这是当然的。对于世界列国,中国没有一个比日本更应亲善的,但也就没有像日本那样应该排斥的国家了。不问要研究过去的文化,或是建设现在的艺术,中国都不能疏忽了日本,因为千余年来的交通,文化上发生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凡欲研究本国的历史文化文学美术的人,如不知道那一国的这些情形,结果便是本国的东西也总是不很明了,有些难以了然的地方。正如希腊研究固然为罗马学者的基本学问,而希腊研究也可以从罗马去得到极大的参考和帮助,中国与日本在文化研究上的关系正是如此。日本的旧式汉学与近来新式支那学的勃兴,即是表明学术上这种的自觉,中国虽然向来看不起所谓东洋人,(其实他看得起那一国人呢?)民国以后却也渐注意于日本文化的考察,不能不说是一种好现象。不过这所说的单是学问艺术一方面,亲善固然是应该,而且还是必要,若从别方面来说,则为中国前途计,排日又别是绝对的应该与必要了。非民治的日本,军人与富豪执政的日本,对于中国总是一个威吓与危险,中国为自存起见,不得不积极谋抵抗他,排斥他的方法,其次是对付不列颠帝国。日本天天大叫“日支共荣共存”,其实即是侵略的代名词:猪肉被吃了在别人的身体里存着,这就是共荣共存。我以前曾说过,“日本人对我们说要来共存共荣,那就是说我要吃你,千万要留心。日本除了极少数的文学家美术家思想家以外,大抵都是皇国主义者,他们或者是本国的忠良,但决不是中国的好友。”日本的同志是谁?我们试看,谢米诺夫,袁世凯,段祺瑞,……再看他做的什么好事?出兵!西伯利亚,满洲,津沽,现在是山东,……无论日本怎样辩解,说这只是保护侨民的,谁又相信?即使保护侨民是可以出兵的,(假如世界上有这个道理,)即使别国都可以出兵,也没有人能相信日本不捣别的鬼,这都是有过证据,何况这回的出兵就是日本人也承认是侵害中国国权的?排日,所以我说,是当然的。排斥日货,自然是一种很好的手段,但只是一种,并不是唯一的手段。无论是否如日本纺绩业者所笑,排货是中国自身的自杀政策,或是能够给予日本资本家以多少损害,总之在中国此刻是应该厉行的策略,不过此外还必须有积极的根本方法。中国智识界应该竭力养成国民对于日本的不信任,使大家知道日本的有产阶级,军人,实业家,政治家,新闻家以及有些教育家,在中国的浪人支那通更不必说,都是帝国主义者,以侵略中国为职志的;我们不必一定怎么去难为他,但我们要明白,日本是中国最危险的敌人,我们要留心,不要信任他,但要努力随时设法破坏他们的工作。这是中国智识阶级,特别是关于日本有多少了解的人,在现今中国所应做的工事,应尽的责任。这不会立刻有效验,使实业家的钱袋就发生影响,但是在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一定会有一种效果,比不买绵纱还要平和而永久的效果,那时或者日本所受排货的损失固已过去,所得出兵的利益也已消灭了。吃了酸蒲陶,牙齿是要浮的,这是当然的道理,应有的觉悟。B中将曾说过,出兵要引起排日,日本是有了觉悟而出兵的。既然如此,那就很好了。
我希望学问艺术的研究是应该超越政治的,所以中国的智识阶级一面毕生——不,至少在日本有军人内阁,以出兵及扶植反动势力为对华方针的时代,努力鼓吹排日,一面也仍致力于日本文化之探讨,实行真正的中日共荣,这是没有偏颇的办法。但是人终是感情的动物,我恐怕理性有时会被感情所胜,学术研究难免受政治外交的影响而发生停顿,像欧战时中国轻蔑德文一样,那真是中国文化进步上的一个损失。不过,这也没有法子。我们在此刻不能因为怕日本研究之顿挫而以排日为不正当。
(十六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