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对于女子教育似乎有两派主张,一派是叫女学生要专做鸡蛋糕,一派是说不应该做。这两派的人自然各有理由,不肯相下,现在姑且不去管他,照我个人的意见说来,我却是赞成做鸡蛋糕的。
本来鸡蛋糕这东西是点心中颇好吃的一种,从店铺里买来的一定价钱不很便宜,那么倘若自己能做,正是极好的事,所以我对于女学生做鸡蛋糕学说表示赞成。但是,我得声明,我不是正统的鸡蛋糕学派,因为他们的理由是老爷爱吃鸡蛋糕故太太应做之,说得冠冕一点是夫为妻纲思想的遗风,这是我所始终反对的。我的主张本来并不限于女子,便是男子也该会做鸡蛋糕,不但是鸡蛋糕,便是煮饭洗衣男子也该会做,不过现在是谈女子教育,所以只就这一方面立论罢了。
我并不是学教育的,也不曾熟知中国女子,因此我不能以什么教育家或是丈夫的资格来陈述她们的缺点,提议教育上的补救方法。我只是以旁观的地位,就见闻所得,说一句老实话,觉得现代女子的确有一个缺点,即缺乏知识之实用。我决不说世风日下,以为旧妇女比新的要好要能干:胡涂的经验与空洞的知识一样是无用的。若是做真的鸡蛋糕等等,多谢有些学校及杂志的提倡,恐怕新妇女的手段未必怎么不及她们的老辈,所可惜的是对于人生这一个大鸡蛋糕她们也同老姑母们一样的没有办法。我说她们应该懂的是这个鸡蛋糕的做法。
我们假定这些知识已经有了,但是如不能利用,还是空的。本来凡有知识无一不是有益有用的,只要人能用他。中国人因为奴性尚未退化,喜因而恶创,善记忆而缺乏思索,虽然获得新知识也总是堆积起来,不能活用,古希腊哲人云,“多识不能益智”,正是痛切的批评。据英国故部丘(S. H. Butcher)教授说,希腊的“多识”(Polymathié)一语别有含义,系指一堆事实,记在心里,未曾经过理知的整理之谓。中国人的知识大抵如此,我常说这好像是一家药材店,架上许多抽屉贮藏着各种药品,一格一格的各不相犯,乌头附子与茯苓生地间壁放着,待有主顾时取用。中国人的脑子里也分作几隔,事实与迷信同时并存,所以学过生理的人在讲台上教头骨有几块,生病时便相信符水可以止痢,石燕可以催生,而静坐起来“丹田”里有一股气可以穿过横隔膜,钻通颅骨而出去了。现在当一反昔日之所为,把所得的知识融会贯通,打成一片,组织起一种自己的人生观,时时去与新得的知识较量,不使有什么分裂或矛盾,随后便以这个常识为依凭,判断一切日常的事件与问题。这样做去,虽然不能说一定可以安身立命,有快乐而无烦闷,总之这是应当如此的,而且有些通行的谬误思想,如天地人为三才,天上有专管本国的上帝,地球是宇宙之中心,人身不洁,性欲罪恶,道德不变,有什么天经地义,等等谬见,至少总可以免除了罢。我对于文明史的研究全是外行,但我相信,凡不必要的束缚与牺牲之减少即是文明的信征,反是者为野蛮。一民族的文明程度之高下,即可以道德律的宽严简繁测定之,而性道德之解放与否尤足为标准,至于其根本缘因则仍在于常识的完备,趣味的高尚,因是而理知与感情均进于清明纯洁之域。中国号称礼教之邦,而夷考其实,社会上所主张的道德多是以传统迷信为根基的过去的遗物,(现在亦并不实行,只是借此以文过饰非,或为做文章的资料,)一般青年却都茫然不知辨别,这是很可叹的事,所以常识之养成在此刻中国实为刻不可缓的急务,愿大家特别注意,不要再沉湎于自己骗自己的“东方精神文明”的鸦片烟酒里了。
处理人生的方案我想是没有人可以拟定传授的,须得各自去追求才对,但是这上面必要的常识却是可以修得。这可以分为普通知识之获得及其实用来说。在现在这个过渡时代里,只凭了传统的指导去生活,固然也还可暂时敷衍过去,不过这不是我所希望于青年男女者,所以应毋庸议,虽然那种生活法或者倒是颇安全而且舒服的,倘若那个人的个性不大发达,没有什么思想。为现代的新青年计,人生的基本知识是必要的,大要就是这几种学科:
二,社会科学类,内只人类学一种,但包含历史等在内。
一,自然科学类,内有天文学,地质学,生物学三种。
一眼看去,这都是专门学问,非中学课程中所有,要望青年男女得到这种知识,岂非梦话。这个情形我原是知道的,不过我的意思是只要了解大意便好,并不是专攻深造,大约不是很难的事。我的空想的计画是,先从生物学入手,明了了生物的生理及其一生的历史,再从进化说去看生物变迁之迹,就此过渡到地质学方面,研究我们所住的这块地的历史及现状,以后再查考地球在太阳系的位置,并太阳系与别的星星的关系,那就移到天文学上去了。这是右翼,左翼是人类学,青年先从这里知道民族分类的情形,再注意于“社会人类学”的一部分,明白社会组织以及文化道德的发达变迁,于是这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的历史大旨可以知道了。此外在右翼还可加入理化数学,左翼加入政治经济,但如有了上边的基本知识也就足以应用,不但《女儿经》及其他都用不着,就是不读圣经贤传,在一生里也可以没有什么过恶了。这种常识教科书,倘若有适当的人来编,我想不是什么难事,或者只要二十万言就可以写成四本书,此外单行小册自然愈多愈好。只可惜中国人于编书一事似乎缺少才能,我看了那些刊行的灌输知识的丛书,对于上面所说的乐观的话觉得未免有点过分。
我临了重复的说,现代女子的确太缺乏知识,不要说知识实用了。在贤母良妻式的女学校“求学”的女学生,不愁不会做鸡蛋糕,但是此外怎样?结婚,育儿,当然是可能的,向来目不识一丁字的女人不是都能尽职么?难道这于学问有什么相干?是的,我要说,什么事都要学,单凭本能与经验是不中用的。圣经上说,“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这正是贤者千虑之一失,现在应当倒过来说,未有嫁而后学养子者也。想做贤母良妻之人,不知道女人,男人,与小儿是什么东西,这岂不是笑话?这个问题说起来很长,与本文只是一部分的关系,现在且不说下去了,只劝告诸君,侯勃忒夫人(Mrs. S. Herbert)的《两性志》(Sex-lore, A.&C. Black)与《儿童志》(Child-lore,Methuen & Co.)二书可以一读,即使不读另外关于两性及儿童心理的书。
民国十五年七月二十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