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曾子固战国策目录序
刘向所定《战国策》三十三篇,《崇文总目》称十一篇者阙,臣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正其误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后《战国策》三十三篇复完。叙曰:
向叙此书,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后,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其说既美矣。卒以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则可谓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以后世之所不可为哉?亦将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谓不惑乎流俗,而笃于自信者也。
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于说之易合。其设心注意,偷为一切之计而已。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卒至苏秦、商鞅、孙膑、吴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之大祸明矣,而俗犹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用之无敝,故古之圣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则此书之不泯泯其可乎?对曰: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后以禁则齐;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后以戏则明。岂必灭其籍哉?放而绝之,莫善于是。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有为墨子之言者,皆著而非之。至于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汉之起,二百四五十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废也。
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二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云。
○曾子固新序目录序
刘向所集次《新序》三十篇,目录一篇,隋、唐之世尚为全书,今可见者十篇而已。臣既考正其文字,因为其序论曰:
古之治天下者,一道德,同风俗。盖九州之广,万民之众,千岁之远,其教已明,其习已成之后,所守者一道,所传者一说而已。故《诗》、《书》之文,历世数十,作者非一,而其言未尝不相为终始,化之如此其至也。当是之时,异行者有诛,异言者有禁,防之又如此其备也。故二帝三王之际,及其中间尝更衰乱,而馀泽未熄之时,百家众说未有能出于其间者也。及周之末世,先王之教化法度既废,馀泽既熄,世之治方术者各得其一偏。故人奋其私智,家尚其私学者,蜂起于中国,皆明其所长而昧其短,矜其所得而讳其失。天下之士各自为方而不能相通,世之人不复知夫学之有统,道之有归也。先王之遗文虽在,皆绌而不讲,况至于秦为世之所大禁哉!
汉兴,六艺皆得于断绝残脱之馀,世复无明先王之道以一之者。诸儒苟见传记百家之言,皆说而向之。故先王之道为众说之所蔽,暗而不明,郁而不发。而怪奇可喜之论,各师异见,皆自名家者,诞漫于中国。一切不异于周之末世,其弊至于今尚在也。自斯以来,天下学者,知折衷于圣人而能纯于道德之美者,扬雄氏而止耳。如向之徒,皆不免乎为众说之所蔽,而不知有所折衷者也。孟子曰:待文王而兴者,凡民也。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汉之士岂特无明先王之道以一之者哉?亦其出于是时者,豪杰之士少,故不能特起于流俗之中、绝学之后也。
盖向之序此书,于今为最近古,虽不能无失,然远至舜、禹,而次及于周、秦以来,古人之嘉言善行,亦往往而在也,要在慎取之而已。故臣既惜其不可见者,而校其可见者特详焉,亦足以知臣之攻其失者,岂好辩哉?臣之所不得已也。
○曾子固列女传目录序
刘向所叙《列女传》凡八篇,事具《汉书》向列传。而《隋书》及《崇文总目》皆称向《列女传》十五篇,曹大家注。以《颂义》考之,盖大家所注,离其七篇为十四,与《颂义》凡十五篇,而益以陈婴母及东汉以来凡十六事,非向书本然也。盖向旧书之亡久矣。嘉祐中,集贤校理苏颂始以《颂义》为篇次,复定其书为八篇,与十五篇者并藏于馆阁。而《隋书》以《颂义》为刘歆作,与向列传不合。今验《颂义》之文,盖向之自叙。又《艺文志》有向《列女传颂图》,明非歆作也。自唐之乱,古书之在者少矣,而《唐志》录《列女传》凡十六家,至大家注十五篇者,亦无录,然其书今在。则古书之或有录而亡,或无录而在者,亦众矣。非可惜哉!今校雠其八篇及十五篇者已定,可缮写。
初,汉承秦之敝,风俗已大坏矣,而成帝后宫赵卫之属尤自放。向以谓王政必自内始,故列古女善恶所以致兴亡者,以戒天子,此向述作之大意也。其言太任之娠文王也,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又以谓古之人胎教者皆如此。夫能正其视听言动者,此大人之事,而有道者之所畏也。顾令天下之女子能之,何其盛也!以臣所闻,盖为之师傅保姆之助,《诗》、《书》图史之戒,珩璜琚璃之节,威仪动作之度,其教之者虽有此具,然古之君子,未尝不以身化也。故“家人”之义归于反身,二《南》之业本于文王,夫岂自外至哉?世皆知文王之所以兴,能得内助,而不知其所以然者,盖本于文王之躬化,故内则后妃有《关雎》之行,外则群臣有二《南》之美,与之相成。其推而及远,则商辛之昏俗,江汉之小国,兔置之野人,莫不好善而不自知,此所谓身修故家国天下治者也。后世自问学之士,多徇于外物而不安其守,其室家既不见可法,故竞于邪侈,岂独无相成之道哉?士之苟于自恕,顾利冒耻而不知反己者,往往以家自累故也。故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信哉!如此人者,非素处显也,然去二《南》之风,亦已远矣,况于南乡天下之主哉?向之所述,劝戒之意,可谓笃矣。
然向号博极群书,而此传称《诗》、《苯莒》、《柏舟》、《大车》之类,与今序《诗》者之说尤乖异,盖不可考。至于《式微》之一篇,又以谓二人之作。岂其所取者博,故不能元失欤?其言象计谋杀舜及舜所以自脱者,颇合于《孟子》,然此传或有之,而《孟子》所不道者,盖亦不足道也。凡后世诸儒之言经传者,固多如此,览者采其有补,而择其是非可也。故为之序论以发其端云。
○曾子固徐干中论目录序
臣始见馆阁及世所有徐干《中论》二十篇,以谓尽于此。及观《贞观政要》,怪太宗称尝见干《中论·复三年丧》篇,而今书此篇阙。因考之《魏志》,见文帝称干著《中论》二十馀篇,于是知馆阁及世所有干《中论》二十篇者,非全书也。
干,字伟长,北海人。生于汉、魏之间。魏文帝称干“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而《先贤行状》亦称干“笃行体道,不耽世荣,魏太祖特旌命之,辞疾不就。后以为上艾长,又以疾不行”。盖汉承周衰及秦灭学之馀,百氏杂家与圣人之道并传,学者罕能独观于道德之要,而不牵于俗儒之说。至于治心养性、去就语默之际,能不悖于理者固希矣,况至于魏之浊世哉!干独能考六艺,推仲尼、孟轲之旨,述而论之。求其辞,时若有小失者;要其归,不合于道者少矣。其所得于内者,又能信而充之,逡巡浊世,有去就显晦之大节。
臣始读其书,察其意而贤之。因其书以求其为人,又知其行之可贤也。惜其有补于世,而识之者少,盖迹其言行之所至,而以世俗好恶观之,彼恶足以知其意哉!顾臣之力,岂足以重其书,使学者尊而信之?因校其脱谬,而序其大略,盖所以致臣之意焉。
○曾子固范贯之奏议集序
尚书户部郎中直龙图阁范公贯之之奏议凡若干篇,其子世京集为十卷,而属余序之。
盖自至和以后十馀年间,公尝以言事任职。白天子、大臣至于群下,自掖庭至于四方幽隐,一有得失善恶,关于政理,公无不极意反复为上力言。或矫拂情欲,或切刺计虑,或辩别忠佞而处其进退。章有一再或至于十馀上,事有阴争独陈或悉引谏官御史合议肆言。仁宗尝虚心采纳,为之变命令,更废举,近或立从,远或越月逾时,或至于其后卒皆听用。盖当是时,仁宗在位岁久,熟于人事之情伪与群臣之能否,方以仁厚清静,休养元元,至于是非予夺,则一归之公议,而不自用也。其所引拔以言为职者,如公,皆一时之选。而公与同时之士,亦皆乐得其言,不曲从苟止。故天下之情,因得毕闻于上,而事之害理者,常不果行。至于奇衰恣睢,有为之宥,亦辄败悔。故当此之时,常委事七八大臣,而朝政无大阙失,群目奉法遵职,海内义安。夫因人而不自用者,天也。仁宗之所以其仁如天,至于享国四十馀年,能承太平之业者,由是而已。后世得耸之遗文而论其世,见其上下之际相成如此,必将低回感慕,有不呵及之叹,然后知其时之难得。则公言之不没,岂独见其志,所以吸先帝之盛德于无穷也。
公为人温良慈恕,其从政宽易爱人。及在朝廷,危言正色,人有所不能及也。凡同时与公有言责者,后多至大官,而公独早卒。公讳师道,其世次、州里、历官、行事,有今资政殿学士赵公忭为公之墓铭云。
○曾子固先大夫集后序
公所为书,号《仙凫羽翼》者三十卷,《西陲要纪》者十卷,《清边前要》五十卷,《广中台志》八十卷,《为臣要纪》三卷,《四声韵》五卷,总一百七十八卷,皆刊行于世。今类次诗赋书奏一百二十三篇,又自为十卷,藏于家。
方五代之际,儒学既摈焉,后生小子,治术业于闾巷,文多浅近。是时公虽少,所学已皆知治乱得失兴坏之理,其为文闳深隽美,而长于讽谕,今类次乐府已下是也。宋既平天下,公始出仕。当此之时,太祖太宗已纲纪大法矣。公于是勇言当世之得失,其在朝廷,疾当事者不忠,故凡言天下之要,必本天子忧怜百姓、劳心万事之意,而推大臣从官执事之人,观望怀奸,不称天子属任之心,故治久未洽。至其难言,则人有所不敢言者。虽屡不合而出,而所言益切,不以利害祸福动其意也。
始,公尤见奇于太宗,自光禄寺丞、越州监酒税召见,以为直史馆,遂为两浙转运使。未久而真宗即位,益以材见知,初试以知制诰,及西兵起,又以为自陕以西经略判官。而公尝激切论大臣,当时皆不说,故不果用。然真宗终感其言,故为泉州未尽一岁,拜苏州,五日,又为扬州。将复召之也,而公于是时又上书,语斥大臣尤切,故卒以龃龉终。
公之言其大者,以自唐之衰,民穷久矣,海内既集,天子方修法度,而用事者尚多烦碎,治财利之臣又益急,公独以谓宜遵简易,罢管榷,以与民休息,塞天下望。祥符初,四方争言符应,天子因之,遂用事泰山,祠汾阴,而道家之说亦滋甚,自京师至四方,皆大治宫观。公益诤,以谓天命不可专任,宜绌奸臣,修人事,反覆至数百千言。呜呼!公之尽忠,天子之受尽言,何必古人!此非传之所谓主圣臣直者乎?何其盛也!何其盛也!
公在两浙,奏罢苛税二百三十馀条。在京西,又与三司争论,免民租,释逋负之在民者。盖公之所试如此。所试者大,其庶几矣。公所尝言甚众,其在上前及书亡者,盖不得而集。其或从或否,而后常可思者,与历官行事,庐陵欧阳修公已铭公之碑特详焉,此故不论,论其不尽载者。公卒以龃龉终,其功行或不得在史氏记。藉令记之,当时好公者少,史其果可信欤?后有君子,欲推而考之,读公之碑与书,及予小子之序其意者,具见其表里,其于虚实之论可核矣。公卒,乃赠谏议大夫。姓曾氏,讳某,南丰人。序其书者,公之孙巩也。
○曾子固馆阁送钱纯老知婺州诗序
熙宁三年三月,尚书司封员外郎、秘阁校理钱君纯老出为婺州,三馆秘阁同舍之士相与饮饯于城东佛舍之观音院,会者凡二十人。纯老亦重僚友之好,而欲慰处者之思也,乃为诗二十言以示坐者。于是在席人各取其一言为韵,赋诗以送之。纯老至州,将刻之石,而以书来日:“为我序之。”
盖朝廷常引天下儒学之士,聚之馆阁,所以长养其材而待上之用。有出使于外者,则其僚必相告语,择都城之中广宇丰堂游观之胜,约日皆会,饮酒赋诗,以叙去处之情,而致绸缪之意。历世寝久,以为故常。其从容道义之乐,盖他司所无。而其赋诗之所称引况谕,莫不道去者之义,祝其归仕于王朝,而欲其无久于外。所以见士君子之风流习尚,笃于相先,非世俗之所能及。又将待上之考信于此,而以其汇进,非空文而已也。
纯老以明经进士制策人等,历教国子生。人馆阁,为编校书籍校理检讨。其文章学问,有过人者,宜在天子左右,与访问,任献纳。而顾请一州,欲自试于川穷山阻僻绝之地,其志节之高,又非凡才所及。此赋诗者所以推其贤,惜其志,殷勤反覆而不能已。余故为之序其大指,以发明士大夫之公论,而与同舍视之,使知纯老之非久于外也。
○曾子固书魏郑公传后
予观太宗常屈己以从群臣之议,而魏郑公之徒,喜遭其时,感知己之遇,事之大小,无不谏诤,虽其忠诚自至,亦得君而然也。则思唐之所以治,太宗之所以称贤主,而前世之君不及者,其渊源皆出于此也。能知其有此者,以其书存也。及观郑公以谏净事付史官,而太宗怒之,薄其恩礼,失终始之义,则未尝不反覆嗟惜,恨其不思,而益知郑公之贤焉。
夫君之使臣,与臣之事君者何?大公至正之道而已矣。大公至正之道,非灭人言以掩己过,取小亮以私其君,此其不可者也。又有甚不可者,夫以谏诤为当掩,是以谏诤为非美也,则后世谁复当谏诤乎?况前代之君有纳谏之美,而后世不见,则非惟失一时之公,又将使后世之君谓前代无谏诤之事,是启其怠且忌矣。太宗末年,群下既知此意而不言,渐不知天下之得失。至于辽东之败,而始恨郑公不在,世未尝知其悔之萌芽出于此也。
夫伊尹、周公,何如人也?伊尹、周公之切谏其君者,其言至深,而其事至迫。存之于书,未尝掩焉。至今称太甲、成王为贤君,而伊尹、周公为良相者,以其书可见也。令当时削而弃之,成区区之小让,则后世何所据依而谏,又何以知其贤且良与?桀、纣、幽、厉、始皇之亡,则其臣之谏词无见焉。非其史之遗,乃天下不敢言而然也。则谏诤之无传,乃此数君之所以益暴其恶于后世而已矣。
或曰《春秋》之法,为尊亲贤者讳。与此戾矣。夫《春秋》之所以讳者,恶也。纳谏岂恶乎?然则焚稿者非欤?曰:焚稿者谁欤?非伊尹、周公为之也,近世取区区之小亮者为之耳。其事又未是也,何则?以焚其稿为掩君之过,而使后世传之,则是使后世不见稿之是非,而必其过常在于君,美常在于己也,岂爱其君之谓欤?孔光之去其稿之所言,其在正邪,未可知也。而焚之而惑后世,庸讵知非谋己之奸计乎?或曰:造辟而言,诡辞而出,异乎此。曰:此非圣人之所曾言也。令万一有是理,亦谓君臣之间,议论之际,不欲漏其言于一时之人耳,岂杜其告万世也?
噫!以诚信待己而事其君,而不欺乎万世者,郑公也。益知其贤云。岂非然哉!岂非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