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重刑者惧人之玩
昔者观书至于尧未始不惑之也共工之庸违知之矣而去之不以时四岳举鲧帝曰不可而四岳犹曰试鲧尧聴之未害也鲧用而无成则四岳之责也奚辞而尧不加夫知其庸违而纵之不若未知之犹惮也责之无辞而难之则是茍有辞者莫得而诘之也宜去弗去宜责弗责亦莫以厉天下者葢尝为之深思其故而后得其説矣天下之人不可轻以刑示之也彼其未见吾刑之初惟闻有所谓刑之名而未见其为刑之实故其心常凛然行乎不可测知之中及其既以刑而示之则向之所闻今其身履之矣彼将以为是亦无所可畏也于是乎玩心始生尧之不轻于用刑其亦惧人之见吾刑而有玩心乎葢至于舜一旦取四凶而诛之刑虽不为过杀虽不为惨而天下之人始见刑矣夫民日之所闻至于是一日而见则已乆矣虽杀犹将玩之况未至于杀乎其刑止于如此其罚止于如此吾既见之矣是不足多畏也故舜之后为商周商周之后为秦秦之后为汉刑罚愈严杀戮愈众而民愈不知畏者其见之非一日也呜呼婴儿之在襁褓也一呵一叱而知惧其乆也鞭朴日加焉而恬然惧心不生彼固知其止于如此也三代之后吾尝有爱于汉文帝之治呉王不朝赐之几杖张武受赂赏以金钱深有得于尧不轻用刑之意夫不朝而赐之受赂而赏之宜若畏懦委靡而不足与有为矣而文帝之意则以为二人之罪固可罚也而吾之威不可轻以示人也不轻于示人而使之常不见吾所以为刑之实则天下之人未知吾君之刑何如而玩心不萌矣寛其刑于一人而去其玩于千万人若文帝之术正尧之遗意也嗟夫渊壑之深望之黯然而不知其浅与深有一人焉探而渉之则必有一人焉从而继之何也以其深浅之既知也不知则不敢继矣
法无善恶在人所用
古语有之栁下恵见饴曰可以养老盗跖见饴曰可以黏牡饴一也而或以养老或以黏牡善恶唯其所用也宋人不手而洴澼絖呉人得其方而裂地封侯不手之药一也而或以封侯或以洴澼絖小大唯其所用也法之在天下亦然常平之法古人用之便民后世则以是而取利荐举之法古人以是而进善后世则以是而招权岂惟二者而已哉凡今之法亦莫不然曰铨选也堂除也法之见于吏者然也曰乡兵也差役也法之见于民者然也学校贡举之法见于士屯营府卫之法见于兵是数者法之孰为美孰为恶孰为小孰为大此惟人所用尔用之美则美用之恶则恶小用之则小大用之则大譬之雨露之在天梧桐得之以养其柯条荆棘得之以养其芒刺譬之财货之在人贤者用之则养其身小人用之以防其生岂有美恶大小之辩哉顾人不能无美恶小大之异耳昔苏文忠公通守钱塘是时四方行青苗免役市易浙西兼行水利盐法公于其间常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少安呜呼以不便民之法而善用之者犹足以安民况于法之果便者乎
夫子以诗礼为过庭之训而或者用之以发诗礼岂发之资乎焦延寿専精于易而京房得之以杀身易岂杀身之具乎譬之于火用之防釡则为善用之燎原则为恶然曷尝有二火哉譬之于水用之以溉田则善用之以灌城则为恶然曷尝有二水哉
行事虽同心术则异
尧舜之逊逊也子哙之逊亦逊也夷齐之廉廉也仲子之廉亦廉也汤武之仁义仁义也而徐偃王宋襄公之仁义亦仁义也然尧舜之逊夷齐之廉汤武之仁义当时行之则见其利后世行之则大其美至于子哙之逊仲子之廉偃王宋襄公之仁义当时无所利后世亦无所美世岂固以成败论人物耶是不然尧舜汤武之君夷齐之臣其心纯于为道子哙仲子偃王襄公之徒其心纯于为名为道则率性而安行至诚而不息为名则非出于其性非本于其诚勉强矫激苟可以得名而已是其行事虽同其用心则异矣故夫君子之论人要当观其心术不当即其行事王衍之不言利与孟轲同桑羊之言利与刘晏同羊之均输即太公九府之遗意
才与法合不患其宻
贤良 进士 铨选
引绳以正直曲欲去绳者必其不直也持鉴以照妍丑欲弃鉴者必其不妍也设法以举贤俊欲废法者必其不贤也何者直与绳合则不知有绳妍与鉴合则不知有鉴才与法合则亦不知有法愈密矣则使愈见其寛愈难矣则使愈见其易今世贤良之选欲试以竒篇奥帙而议者每惧贤良之沮格进士之举欲试以经术词章而议者每病进士之难兼吏部之铨量欲试以身言书判而议者每虑选举之苛碎此愚所未喻也鲁之儒者举国哀公下令而儒服者一人切意其下令之初鲁国皆惧而一人之真儒固自若也齐之吹竽三百人齐君好别吹之而东郭遁去切意其别吹之初东郭自惧而其余之能吹者固自若也
不以或然而废常然
理有常然而事有适然因适然之事而疑当然之理智者不由也歴数天下之事出于常然者十之九出于适然者百之一以一废百奚可哉四凶之奸天下之大恶也舜不以四凶之恶而不举元凯者以四凶为适然也管蔡之罪天下之大变也周公不以管蔡之变而不封懿亲者以管蔡为适然也苟持不必然之事而夺必然之理则物物可畏人人可防其心焦然无须臾寜矣君人者固有常体操至公以格天下合此者升戾此者黜向此者擢犯此者刑初未尝容心于其间故有谴怒而无猜嫌有疎斥而无疑贰上无永废之人下无自絶之志此固君人者之常体也昔者尝怪西汉七国之变而摈斥同姓作左官之律设附益之法惟得衣食租税不为士民所尊则是以七国之适然而废亲亲之常然也光武以新室之祸而不假宰相以权以吏事责三公而以司校尉督察之则是以新室之适然而废公卿之常然也唐徳宗时张渉以儒学入侍薛邕以文雅登朝继以败而帝心始疑不复倚仗文臣则是以二儒之适然而废用儒之常然也盖世有耕田而以其耜杀人者或者以为耕田之可废夫杀人之可诛与耕田之不可废此二事也安得以彼而废此哉
事有出于法度之外
用兵 作文
论天下之事出于法度之外者有三一曰气二曰意三曰心祖龙之师并六强国项羽之兵破五诸侯者气也和缓之医不论老少曹呉之画不择人物者意也郢人之斤运若成风梓庆之鐻见犹鬼神者心也
善念无力则为恶胜
楚之共王有疾召令尹曰常侍管苏与我处常忠我以道正我以义吾与处不安也鲁隠公矢鱼于棠臧僖伯谏之不从及其卒也则曰叔父有憾于寡人寡人弗敢忘葬之加一等夫共王既爱管苏之道义是固知其为贤者矣而反不安之何也隠公既以厚葬报僖伯是固知其忠諌矣而反不从之何也葢人君当使气聴命于心不当使心聴命于气气聴命于心则心有所为气不得而遏之心聴命于气则气有所向心亦不得而禁之人君岂不乐安存而恶危亡好理义而耻过失惟其一心之力不能以御气之悍故心知其为善矣而制于气而不能行心见其为贤矣而制于气而不得用嗟夫此汉武帝唐明皇之所以不克其终也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是言也实出于武帝之口则帝非不知刑之所不当用也而罔密文峻穷治刻骨愚以为此非武帝之心武帝之气使然也韩休敷陈治道多讦直我退而思天下寝必安是言也实出于明皇之口则帝非不知休之为贤也而不终嵗而逐之至于知林甫之妬贤疾能则相之终其身愚以为此非明皇之心明皇之气使然也心胜气则心为主气胜心则气为主此二君之天资卓絶岂有明知其不善而犯之葢其善念无力而恶念为之日胜故其心有不能以自立也然则如之何曰大人君子苟能于此进格心之説使之以志御气以礼制欲以道胜情涵养既乆锻链既熟则尊所闻行所知庶几可以次举矣
不以小节伤国纪纲
昔者尝观汉文帝即位之初朝而问宰相勃曰天下一嵗决狱几何勃谢不知也天下钱糓一嵗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也以问丞相平平曰各有主者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糓责治粟内史文帝称善勃竟惭而免相愚读史至此切知文帝之用人未尝不谨于能否之辨及观张释之传上登虎圏问上林尉禽兽簿十余问尉左右视不能对虎圏啬夫从旁代对甚悉文帝欲拜啬夫为上林令以释之一言而遽止夫上林尉之不能对与周勃之不能对一也虎圏啬夫之能对与陈平之能对亦一也今也周勃以不能对而见罢而上林尉无所责陈平以能对而见称而啬夫无所赏岂文帝至此而悮耶葢尝为之深思其故而后得其説夫人主之有为于天下其纪纲不可不存也纪纲之所繋虽一阶一级之若可轻竒材异能之若可喜吾不以其所轻者而畀其可喜以其所轻而畀其所喜其始虽若未甚害至于考其所终稽其所弊则下者争圗其上言者竞出于其位而纪纲之始大壊也彼决狱钱糓之数一相知之一相不知之则去一而取一诚未害也若夫上林尉之不能对而啬夫越职而对文帝亦越而迁之则凡有材者思奋其材辩者思逞其辩卑者欲逾尊疏者欲逾戚所谓图上出位之风始不可遏矣故吾寜屈天下之材而不敢不存国家之纪纲元成以来虽无足道然犹能世守汉之家法方元帝时华隂守丞上封事荐朱云为御史大夫朱云之忠诚可以大用也然一守丞之防非可以荐御史大夫者下轻其上爵贱人图柄臣则大纲小纪之所在必于此而壊矣匡衡所谓欲以匹夫徒歩之人而超九卿之右非可以重国家而尊社稷其知纪纲之説欤其得释之之遗意欤
士量力而趋于其事
天下之患每大于不量其学力之所至而妄施之夫使之皆得量其力之所至而无过于其望则疑忌怠惰而无志孰知夫天下之事其为之蹇浅而无成致之疎鲁而多败者其患又自夫不量力者来欤管仲之相齐固知力之可以周旋于齐也过此者吾力之所不及也彼其纵声色逸子女世皆讥之而不知非仲力之所多也子产之相郑也固知吾力可以从容于郑也过此者吾之所不能办也彼其铸刑书不能定迁世皆讥之而不知非产力之所及也夫使去声色撤子女而又能不以邪而间贤与不为刑辟能定迁而又能措国于无事夫岂不善则亦先王之政也二子其难之独何欤夫固曰量力而动其过鲜矣学不足以克之而强揠之以就事吁其危哉古之君子其以志而加诸事以身而任诸人所以为而成动而功而无旷败不满之处者惟其度吾力之所至而计其后之所成而后为之则为之时与成之日皆可以遂逆知其所为而无后悔
无李广之才则省文书撃刁斗莫若为程不识无孔门高弟之才则学诗学礼莫若为伯鱼乌获之力弛而不用遇盗而三揖之则盗知服矣无乌获之力遇盗而揖则死矣
不可为而为之则凶
量力 缄黙 苟且 畏名 逺嫌
人皆曰士君子立人之朝有犯无隠缄其谋而不泄遯其才而不耀避世者之为也而谓人臣可以为乎哉嗟夫人臣固不可以为此也然而事固有不可得而为者冒而为之则亦自祸而已故夫天下之患莫大于不可为而为可为而不为者次也昔霍将军用事田千秋为丞相事事决于光光为言千秋曰唯将军留意即天下幸甚终不肯有所为宣帝躬亲万几张安世为大司马车骑军领尚书幕府长史有讥其不进士者安世曰明主在上贤不肖较然臣下自脩而已何知士之进耶且千秋岂不知事者安世亦岂不乐收进贤之美誉也哉葢分霍光之权以逞其才者争之端而嫌隙之所以开犯宣帝之所忌吾见其身之殆而无益于国也在易之坤六四曰括嚢无咎无誉象曰括嚢无咎谨不害也当霍光宣帝之时二子而不括嚢其不危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