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不存在平等。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所作的论证
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公民之间的平等,这是一个概念的两个不同侧面。如果在概念上把这两个不可分割的侧面割裂开来,那就等于是扼杀这一概念。假如你们只要求在城邦内实现平等,这样的平等就受到了限制,失去了普遍性,就不成其为原则,而变为一种利害关系。这就不再是平等了,因为这既是平等,又是不平等。一部分人享有权利,另一部分人却没有权利,这是一种特权制度,这样就确立了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种类和状况,并由此会派生出一系列别的种类和状况,它必然形成城邦内外人们之间的等级和差异,城邦外的人丧失一切权利,城邦内的人却能享受一切权利,从这些等级中的某一等级升到另一等级,并使自己进入城邦之内,这就成为人类活动的目的。因此,引起了种种革命。外邦人、敌人若要进入城邦,需要经过受奴役,当奴隶,被解放这几个阶段。特权多少不等的各个阶层,彼此重叠,一个压在一个上面,它们时时企图推翻高于自己的阶层,而且为了其自身利益,也时时刻刻压迫低于它的阶层。这就产生了城邦内外的战争;各种各样的斗争,形形色色的对抗,这就是这一时期人类中间出现的景象。对于人们追求的这种“平等”,究竟应该如何理解呢?这不是人们追求的真正的平等,而只是跟上层人的竞争,对下层人的统治。平等如此受到限制,实际上它成为一种没有价值的概念,它只能适用于人类的孩提时代。事物发生如此演变的那个世纪并不是一个平等的世纪,而是只有少数人获得自由的世纪。所谓自由,也不过是名为平等,实际上追求的却是一种个人的自私自利的权利而已。
古时候,人们尚不认识其他事物;人们热爱过自由,但没有追求过平等。古人也常常谈到平等,但是对他们来说,平等还远远不能成为一种理论;相反,它却成为某些人为谋求自由而不惜损害他们大批同胞的一种手段。一个人可以抹杀他同胞的性格,歧视其形象,压制其本性,使其倍受折磨,但这一切发展到了何等程度,你们知道吗?请打开古代最严肃的政治书籍,从中取出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这无疑是最真实的典型,堪称整个古代的崇高典型。
我真不知道经过多少难以想象的迷惘,才使当代的一位作家严肃地建议普遍推广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把它喻为“无愧于时代”的政治福音书,到处加以宣传,使之家喻户晓。在政治道德方面,今天,没有一个无产者能够超过亚里士多德。
亚里士多德的全部政治观点已在他的著作的第一句话中加以说明和概括。他认为社会的基础不是权利,而是利益。他说:“我们见到每一个城邦(城市)都是某一种类的社会团体,一切社会团体的建立,其目的总是为了完成某些善业——所有人类的某一种作为,在他们自己看来,其本意总是在求取某一善果。既然一切社会团体都以善业为目的,那么我们也可说社会团体中最高而包含最广的一种,它所求的善业也一定是最高而最广的:这种至高而广涵的社会团体就是所谓“城邦”,即政治社团。”①
①见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卷一章一,第3页。——译者
霍布斯早对亚里士多德进行过仔细研究,并得出结论说:人类的自然社会是一种战争和对抗状态,并认为唯有法律和统治才能奠定他们之间的权利。他这话错了吗?在这里,他只是解释亚里士多德;当他指责他的老师给人下的定义,说人是一种社会动物,仿佛人与人之间彼此存在着某种同情心似的的时候,霍布斯也只对是亚里士多德进行了修正,使他回到自身的原则上。
然而,在亚里士多德生活的世界上,一个自由人也就意味存在着三十九个奴隶;亚里士多德认为这种情况既正常又合法。因而他把利益作为社会的基础,于是首先就得在四十个人中把三十九个人的利益完全抹杀。
为此,他要进行什么诡辩,才使他的理由站稳脚跟?这些诡辩术,大家都熟悉:谁没有读过他关于奴隶制的著名论述,或听说过与此有关的论断呢?奴隶是在城邦之外的人,不享有任何权利;他们没有任何权利,是因为他们天生属于低等人。
可是怎么啦!难道这种低等人不能提高、完善和改变吗?如果可以,为什么你们不肯给他们一种可能的权利,一种应有的生存权利,一种现在看来是局限的、有限制的,而在未来必定会实现的权利呢?不,亚里士多德对于奴隶,什么都不想给。他本人,也就是说整个古代、希腊人、罗马人一致决定:奴隶永远是奴隶,奴隶永远与动物为伍,不同于人类,永远是低等人;他们宣布把蛮族和奴隶永远摒除出去……但愿上苍的正义得以实现,但愿有一天奴隶和蛮族反过来打垮这些高傲的公民吧!
蛮族人和奴隶推翻了希腊城邦,推翻了罗马帝国,推翻了那时代的文明。人们探索这顺乎天意的理由。人们感到惊讶,人们抱怨,人们控诉神圣的正义,那种正义只是黑暗和神秘,对此人们完全否认这里有什么进步,有什么改进。是的,好些人深信,古代文明成为绊脚石,就应推翻。有人说,你们高谈进步,为什么会出现中世纪?为什么又会有蛮族的胜利?如此壮观的大变动岂不成为你们学说上的一大难题吗?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反之,要是看不到这种推翻的必要性和正义性,那他就是瞎子。你们要问:为什么希腊—罗马文明会在奴隶们的起义和蛮族人的打击下消失。对此我们的回答是,因为存在着天意,如同它的正义性一样正确的天意。你们问我罪恶在哪里,下面就是:
亚里士多德代表了整个古代,提出在奴隶和他们的主人之间不存在什么协定,提出在自由人之间任何协定都建立在利害基础上:这真是对人的本性的双重侮辱!下面是亚里士多德的几段话;读读吧,看看永恒的正义是否能忍受这类训导,被诋毁的权利是否本来就不应该推翻一个世界,并由此得出如下教导:
亚里士多德代表希腊—罗马的文明说:“非常明显,世上有些人天赋有自由的本性,另一些人则自然地成为奴隶,对于后者,奴役既属有益,而且也是正当的。”(《政治学》第1卷第2章)对于上述论点,永恒真理宣布它是虚伪的,而且是非正义的。蛮族和奴隶回答亚里士多德时引证了《创世纪》中的一句话:神按照自己的形象造就了人,而我们大家都来自亚当。
亚里士多德还说:“人类的分别若符合于身体和灵魂,或人和兽的分别,——例如在专用体力的职务而且只有在体力方面显示优胜的人们,就显然有这种分别,——那么,凡是这种只有体力的卑下的这一级就自然地应该成为奴隶,而且按照上述原则,能够被统治于一位主人,对于他实际上较为合宜,而且有益。所以,凡自己缺乏理智,仅能感应别人的理智的,就可以成为而且确实成为别人的财产(用品),这种人就天然是奴隶。”(同上)①亚里士多德借口理性,这里却对理性进行了最大的侮辱。因为理性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与相类似的人,既然每个人都跟我们一样,都具有智慧、感情和知觉,他们在生活中并不只是使用体力。您的奴隶不如您智力强,这完全可能,但是您是否就绝顶聪明到他的智力不能对您有所帮助,在某些地方为您拾遗补阙,弥补您的疏漏不足呢?只要您承认他具有一点点智慧的火花,您就不能否定他,如果您完全否定他,那就象他完全否定您一样,是不公平的。这正是永恒的理性(被亚里士多德如此胡乱地加以引用)所反对的。它指出这些否定他们的奴隶具有理性的主人们在理性方面的缺陷和短处。这些自命不凡的主人,他们不懂得每个人的理性都来自众人的理性。阻挠理性发展,不让它在人类的大多数的身上显示出来,就是限制理性的海洋,而在这个海洋里,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阳光。上帝希望奴隶们的理性能够扩大其领域,让这些高傲的人在其中汲取他们的理性,同时要使这些奴隶和蛮族创造出暴君的才干所臆测不到的东西。
①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卷一章五,第15页。——译者
此外,亚里士多德这位古人,在这一点上也背弃了自己;因为,在涉及到教育问题时,他反对给奴隶以教育,他说:“美德对于奴隶来说,只是在不让他由于纵欲和懒惰而忽略他的劳动这个狭隘职责范围内,才是十分必再的。”(同上,章五),这话说得真是非常可怜,而且揭示了主人的自私自利。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要是为了使他的论点名副其实,应该提倡奴隶不必接受教育和学习美德才是。
大家知道,我在这里指责的不是亚里士多德这位天才,我指责的是古代人。在许多观点上,我们可以看到亚里士多德的天才是与当时的现实有矛盾的。许多奴隶揭穿了他的理论,而不少自由人也用他们的道德败坏和卑鄙下流同样戳穿了他的理论。遗憾的是,造物主没有从身体体形和面部表情上更好地标出两者性质上的差别。然而偏见占了上风,亚里士多德仍然到处在他的原则中顽固坚持“主人的权力是绝对的,至高无上的”。(同上,章五)——“奴隶已完全丧失意志”。(同上)奴隶和主人虽是两个不同的人身,但从主奴体系上说,奴隶就成为从属于主人的一个部分。(同上,章二)①“奴隶是财产的一部分”。(同上,章三)②——最后,谈到攫取财富时,他甚至这样说:“这样,战争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攫取的一种自然方式,既然战争包括追逐野兽,也包括进攻那些生来应该服从而又拒绝服从的人们;这是自然界本身所进行的合法战争”。(同上,章三)亚里士多德的徒子徒孙们,当土耳其人抓住你们的儿女去当他们的宫娥的时候,你们该如何回答呢?因为,如同上帝秉持正义进行神机妙算那样,当希腊人被最强悍的蛮族人任意蹂躏的时候,降临到他们头上的奴隶制要比对其他任何种族的都更加残酷。
①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卷一章五。——译者
②同上书,卷一章八。——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