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让我清静了几天,以便有空咀嚼他们赐给我的奇馐异味。我是安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神随意出入人身,就像他们随意彼此出入一样?而且,又不准我死,除非我阳寿已尽。我知道在遥远的希腊,一个叫厄琉西斯的地方,据说借着一些秘密仪式,人能够死去,然后,趁着灵魂未离开驱体之前,又再活过来。但是,我怎么到那地方去呢?这时,我想起苏格拉底饮鸩自尽前与朋友们的一席对话。他说,真正的智慧表现在死的技巧和实践上。我想,苏格拉底比狐更懂得这些事,因为在同一本书中他曾提到灵魂如何“因惧怕那看不见的而踯躅不前”。所以,我甚至怀疑,这种惧怕,也就是我在赛姬的山谷所尝受的,他也曾亲身体会过。不过,他所指的睿智的死,我认为是指情感、欲望和妄念的绝灭。这么一想,顷刻间,我看清了自己可能有的出路(做愚顽人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所谓我是安姬,指的是我的灵魂像她那样丑陋——既贪婪又嗜血。可是,我若能实践与真理相合的哲学,如苏格拉底所指的,便能将自己丑陋的灵魂化为美好。这点,神若肯帮忙,我愿尝试去做。我愿马上开始实行。
神若肯帮忙……他们愿帮忙吗?依我看,他们是不会帮忙的。无论如何,我必须即刻身体力行。每天早晨,在思想和行为上,我竭力秉持公义、冷静和智慧,开始一天的生活;但是,连半个小时我都坚持不了。不必等到侍从们替我穿好衣服,我便发现自己又落入根深蒂固的愤怒、仇恨、噬心的幻象和阴郁的愁怨中(已陷溺多久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一道可怕的回忆窜进我的心中,使我想起当年为了弥补生相的丑陋,自己如何在发型和服饰上费尽功夫翻新花样。想到这是同一回事,我不禁心灰意冷。我之无法修补自己的灵魂,恰如无法修补面容一样,除非诸神鼎力相助。但是,诸神袖手旁观,为什么?
哇!一个令人毛骨怵然的想法,巨大如巉岩,耸立在我眼前,再真实不过了。没有一个男人会爱你,即使你为他把命都给舍了,除非你有一张漂亮的脸孔。所以,(难道不是吗?)诸神也不会爱你,(不管你如何尽力讨好他们,不论你承受何等的苦难),除非你拥有美丽的灵魂。在任何一种竞赛中,或争取男人的爱或争取神的爱,谁赢谁输在出生时就已注定了。带着双重的丑陋来到人世,你我的命运便这样决定了。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没有人缘的女人最能了解。我们都曾憧憬过另一片地域、另一个世界、另一种能使自己脱颖而出的评选方式——细嫩、丰满的肢体,白里透红的脸靥,灼灼发亮的金发,请往旁边站;你们的时代过去了,现在,轮到我登场。但是,如果完全没有这回事该怎么办?如果无论在什么地方,依据何种评选方式,你我都注定是垃圾、烂货,又该怎么办?
约莫这时候,另一个梦(如果你硬要这样称呼)又临到我。但是,它实在不像梦,因为我是在午后一点钟走进寝宫的(侍女们全不在),并未上床,甚至也没坐下,仅凭把门打开,便笔直进入异象中。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明亮的大河旁,看见河的对岸有一群——绵羊,我想。等到仔细一看,竟全是公山羊,像马一样高大,头角猷劲,毛如黄金灼烁,令我不敢直视。(它们的头上顶着一片湛蓝的天空,脚下草色茵绿如翡翠,每棵树下都有一潭浓荫,轮廓分明。那地方的空气像音乐一般沁甜。)“这是诸神的羊,”我心里想着,“若能从羊群中偷走一只,我便能拥有美丽的姿容。与它们的金毛相比,蕾迪芙的卷发真是逊色多了。”在这异象中,我敢做那天在舍尼特河畔胆怯不敢做的。我涉进寒水中,水漫过我的膝盖、肚腹、颈项;脚不着地之后,便游起来,直到又触及河床,缓步上了滩岸,走入神的牧野。我怀着和善、喜乐的心踏上那片神圣的草原。不料,整群金山羊朝我冲来。羊群愈冲愈近,愈拢愈密,及至形成一堵涌动的黄金墙。它们的蜷角,以雷霆万钧之力,朝我击来,把我撞倒在地后,又用蹄践踏而去。它们这样做并非出于愤怒,而是在喜乐中朝我奔沓来,或许根本没看见我——可以肯定的是,它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这点,我十分明白:它们撞我、践我,纯然因为喜乐领着它们往前冲。原来,神圣的大自然伤害我们,甚至毁灭我们,根本是自然而然的。我们称这为神的愤怒,这愤怒就像轰然奔泻的伐斯大瀑布震落任何碍事的飞蝇似的。
不过,它们并没有把我踩死。被它们踩过之后,我还活着,并且十分清醒,可以马上站起身来。这时,我看见另有一个女人与我同在牧野上,她似乎没看见我。她沿着围住草原的树篱小心翼翼挪步,仿佛一个专注的拾穗者,要从中采撷着什么似的。接着,我看清了她采的是什么。当然啰!金山羊冲过树篱时,的确把一些金毛遗在荆棘上头。她捡拾的,便是这个,一把又一把,盈盈丰收。我正面迎向那喜乐却令人震颤的兽群,求索而未果,她悠然间便取得了。我竭尽力气犹未赢得的,她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做安姬却不由自己,这使我十分气馁。虽然外面正春暖花开,我心里头却冰天雪地,无止尽的沮丧把我所有的能力全都禁锢住了。我宛若已死了,只是不像神或苏格拉底所要的那种死。虽然这样,我还可以起来走动,凡是分内该说该做的事,也都照办,并未让人察觉出任何闪失。的确,这阵子执法时,我所量定的刑罚,被认为比过去更睿智更秉公行义;我用工作来麻痹身心的剧痛,自知非常称职。不过,这时,所有的囚犯、原告、证人和其他相干的人,在我看来全像幢幢身影,并不是实存的人。到底谁有权利拥有那小片涉讼的田产或谁偷了乳酪,老实说,我并不关心(虽然我仍旧用心分辨)。
唯有一件事能安慰我的心。不管我曾经如何吞噬巴狄亚,至少,我真实无伪地爱过赛姬。即使万事皆非,唯有这件事,我问心无愧,一切错误应该归咎于诸神。因此,我十分珍惜这份感情,就像地牢里的囚犯和缠绵床榻的病人,宝贝他们仅存的一丁点儿乐趣一样。有一天,我被工作搞得意兴阑珊,于是,事情一完,便拿着这本书到花园里,打算借着咏读自己如何看顾、教养赛姬,如何竭力救她,甚至为了她不惜自残,聊以自慰。
紧接着发生的确实是异象而非梦。因为,等不及我坐下或打开书卷,它便发生了,我眼睁睁进入异象中。
我走在火烫的沙砾上,捧着一个空碗。该做什么,心知肚明。我需要找到那口从冥河涌出阳界的井泉,然后,用碗盛满这死亡之水,涓滴不溢地捧回给安姬。在这异象中,我并非安姬,而是她的奴隶或俘囚,如若我完成她所吩咐的一切苦劳,或许能获得释放。就这样,我走进沙里,沙逐渐淹没我的足踝、腰际,直逼咽喉——我的头上,一轮火辣辣的太阳;日正当中,我完全没有了影子。我心中渴嗜着死亡之水,不管它如何苦涩,来自没有阳光的地域,必然是冰冷的。我总共走了一百年。终于,沙漠消没在一片崇山峻岭下,那巉岩、陡峰和枯秃的峭壁,无人攀爬得上。岩石不断从峰顶松巅滚落,一个缺口蹦过一个缺口,最后陷落在沙中。轰轰隆隆是这里唯一的声响。起初,我以为这些荒芜的乱石是空的。定晴一看,才发现它们火烫的表面竟有浮云的掠影。但是,天上明明半朵云也没有。我这才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原来,山壁上窜伏着、游移着无数的蛇和蝎子。这地方恰似一间巨大的刑房,只是,所有的刑具都是活物。我知道自己正寻找着的那口井泉是从这群山脉的心脏地带涌出的。
“绝不能半途而废!”我说。
我坐在沙上望着这群山脉,直到觉得肌肉快被烧离了骨头。这时,终于来了一道阴影。谢天谢地,这会是云吗?我举目望天,几乎被炽盲了,因为太阳还在我的头顶上。似乎,我到了一个白昼永不会消逝的地域。最后,虽然可怕的强光好似穿透眼球直射入脑门,我还算看得见一样东西——湛蓝中有一点黑,但微小得不像是云。从它盘旋的样子看,我知道这是只鸟。只见它愈旋愈低,直到明显看得出是只苍鹰,不过,这是只神差来的苍鹰,比伐斯高地的那些大许多。它栖停在沙上睃着我。脸有点像已故的大祭司,但却不是他;这只鸟是只神鸟。
“女人,”它说,“你是谁?”
“奥璐儿,葛罗的女王,”我说。
“那么,我奉命来帮助的,并不是你。你手中捧着的那卷东西是什么?”
这时,我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捧着的并非碗,而是一卷书。这下子,一切都完了。
“这是我控告神的诉状,”我说。
苍鹰拍翅、昂首,以响亮的嗥声叫出,“她终于来了。这位正是那个要控告神的女人。”
立刻,有一万道回音从山壁吼出:“这位……正是那个……要……控告神……的女人。”
“来吧!”苍鹰说。
“去哪里?”我问。
“上法庭,要审你的案子了,”它又大声叫了一次,“她来了,她来了。”接着,从每一道岩隙和洞窟走出黑幽幽人形也似的东西。等不及我飞逃,他们已成群将我团团围住,攫我,推我,把我当球一般,一个接一个传下去,一面对着山壁呼喊,“她来了,这就是那女人。”山里仿佛有声音传出回答他们:“带她进来,带她到庭上来。她的案子要听审了。”他们拖我、拉我、推我,有时还把我腾空举起,越过崩岩,直到终于有一窟黑洞张着血盆大口横在我面前。“带她进来,庭上正等着呢。”有声音发出。突然一阵空气袭来,倏地,我被从火烫的阳光中带进阴黑的山窟里,愈走愈深,一手传过一手,愈传愈快,呼喊声不断回荡:“她在这里——她终于来了——到审判台前!”接着,声音变了,变得轻柔许多;只听它说道:“放开她。让她站着。肃静,让她陈诉冤情。”
这时,所有攫拿我的手全都移开了,(我觉得)沉静的黑暗中只有我一人。接着,一道灰蒙蒙的光照射进来,我发现自己正站在山窟里的一块平台或岩柱上,这山窟大到看不见洞顶和岩壁。在我的周围、脚下,我所站着的岩块边缘,只见黑暗骚动不止。不久,我的眼睛渐渐能看见朦胧中的形影。原来,黑暗里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一对对眼睛盯着我瞧,我所站的平台高出众人的头顶。不管平时或战时,我从未见过这么盛大的集会。成千上万的人,鸦雀无声,一张张脸朝着我看。在人群中间,我认出葩妲、父王、狐和俄衮。他们全是鬼魂。愚呆如我,从未想过到底有多少死人。这些脸,一张叠一张(顺着这洞窟的地形,愈叠愈朦胧),一路数上去,叫人吃不消,当然不是一张张数,除非我疯了?是一排排数。这看不见尽头的地方到处挤得水泄不通。法庭上的相干人等已都到齐了。
与我同一高度,隔了好一段距离,坐着审判者。男的或女的?谁分得清!它的脸被盖住了。说得更准确些,它从头到脚罩在黑幕中。
“去掉她的遮蔽。”审判者说。
有手从我背后伸出,扯掉我的面纱——接着,又剥光我身上所有的穿戴。我,一个有着安姬面容的老太婆,就这样赤裸裸站在那些难以数计的观众面前,一丝不挂,手中没有碗可盛死亡之水;只有我的书。
“把你的指控读出来,”审判者说。
我定睛看自己手中的书卷,马上发现它并不是我所写的那本书。绝不可能,因为它太小了。并且,太旧——单薄、破烂、皱得一蹋糊涂的东西,根本不像巴狄亚奄奄一息时,我日以继夜赶写的那部大书。我想把它甩掉,用脚践踏。我要告诉他们,有人偷走了我的诉状,用这鬼东西代替。然而,我发现自己将它打开。卷上写满了字,字迹并不像我的。那是种窳陋的草书——一笔一划卑劣而粗野,像父王的咆哮,又似刻在安姬石上拼出的那副残破相。一股巨大的惊恐和厌憎自我心底升起。我告诉自己,“随他们怎么整我,我绝不念这烂货。把我的书还我。”这样嘀咕的同时,我已听见自己诵读的声音。我这样念:
“我知道你会怎么说。你会说真正的神根本不像安姬,而且,一位真神曾经把他自己和他的居所显现给我看过,我应该能够明白。别装了!我当然明白。但这又何补于我所受的创伤?如果你们这些所谓的真神是像安姬或幽影兽那类的东西,我还能忍受。你们明明知道,直到赛姬向我叙述她的宫堡、她所爱的夫君之后,我才开始真正恨恶你们。你们为什么骗我?你们说幽影兽会把她吞掉。好啊!怎么没吞掉呢?我原来可以为她哀哭,为她收埋残骸,为她筑一座坟……但是,你们却夺走她对我的爱——难道你们真的不了解?你们以为如果神是美善的,人会觉得比较容易接纳神些?让我告诉你们,恰恰相反;果真如此,人会觉得你们糟糕千倍。因为这样一来,你们会将人蛊惑、魅诱(我太了解美的作用了)。到头来,你们留给我们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凡是值得我们珍惜,值得你们争取的,全被你们夺走了。我们的最爱——最值得我们爱的——偏偏就是你们挑的。噢!我真是可以预见,一个年代接一个年代,当你们的美丽彰显得愈来愈丰盛,这情况将愈来愈糟:儿子转身离开母亲,妻子转身离开丈夫,被永不休止的来自神的呼召夺走了,被带到我们不能随同前往的地方。如果你们又龌龊又贪婪,情况也许还好些。喝他们的血吧!但请不要夺走他们的心。宁可他们死了却仍是我们的,也不愿他们被赋予不朽的生命,变成你们的。把她的爱从我这里夺走,让她看见我看不见的事物……噢!你们会说(这四十年来,你们一直在我耳边低语)有足够的征兆向我显示她的宫堡是真的?若我愿意,也能知道真相。但是,我为什么要知道?你们说……这女孩是我的,你们有什么权利把她抢走,把她带到你们那令人颤栗的高处?你们会说,我嫉妒。嫉妒赛姬?她属于我时,我嫉妒过她吗?如果你们采取另一种作法——如果你们开启的是我的眼睛——接着,你们将能看见我也照样显给她看,告诉她,教导她,把她引入与我相同的境界。但是,听说这个丫头,这个脑里除了我放进去的之外,再也没有(也不应有)其他思想的丫头,竟被奉为先知,奉为女神……这谁受得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说不管你们是好是坏,其实没什么两样。有神存在这件事,给我们人类带来许多愁苦和冤屈,让人想到就恨。同一个世界容不下你们和我们。你们像棵树,在它的荫影里,我们永远茁壮不了。我们要自己作主。我属于自己,而赛姬属于我,任谁也没有权利占有她。噢,你们会说,你们把她带进一种我无法给予她的幸福和喜乐中,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为什么?这种不是由我给的,又把她和我隔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新式喜乐,我为什么要欣然接受?你们以为我要她快乐?那种方式的快乐?呸!让我亲眼看见兽当着我的面把她撕成碎片吧!恐怕这样还好些。你们夺走她,好叫她快乐,是吗?这就奇怪了!哪个用甜言蜜语偷偷摸摸拐走别人妻子、奴隶或狗的无赖不这么说?狗,是的,这倒是恰当的比喻。谢啦,我的狗让我自己养,用不着吃你们桌上的残羹败肴,你们难道忘了这女孩是谁的?她是我的。我的。这个字的意思,你们不懂吗?我的!你们是小偷,是诱拐人的。这就是我的冤情。我(现在)并没指控你们喝人血、吃人肉、我不屑……”
“够了!”审判者说。
绝对的静寂包围着我。这当儿,我才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正当我念着的时候,我老觉得奇怪,怎么念得那么久还未念完?这不过是一卷薄薄的小书。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我念了一遍又一遍——也许一共念了十二遍。若不是审判者出声阻止,我恐怕会一遍遍念个不休,能念多快就念多快。最后一个字尚未脱口,已等不及重新念第一个字。诵读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陌生。不过,不知哪来的把握,我了解这才是我真正的声音。
众鬼魂在一片漆黑中默不作声,时间长到足够让我把书再念一遍。最后,审判者开口了。
“你得到答案了吗?”他说。
“得到了。”我说。
第四章
我的申诉就是神的回答。聆听自己的诉状,便是恭听神的审判。常听人轻描淡写地说:“我口里讲的正是心里想的。”狐教我用希腊文写作时,也常说:“孩子啊!把你真正的意思说出来,全盘说出来,不多不少,恰如其分,这就是语言艺术的妙处所在了。”这话说得顺溜极了。不过,总有那么一天,你真的必须把长年压在心头的那句话吐露出来,尽管这句话,多年来,你已像个白痴似的对着自己不知揣摩多少遍了,这时,看你还敢不敢说什么语言真妙这类的话。现在,我总算懂了。为什么诸神不明明白白对我们说话,或者回答我们的问题。其实,非到那最精确的字能从我们的心灵深处挖凿出来,凭什么神该听我们胡说八道?除非我们的面目显现出来,否则神如何与我们面对面?
“最好把这女妮子交给我,”一道熟悉的声音说,“让我来调教她。”这是我父亲的幽灵。
然后,有一道新的声音从我的脚底下发出,是狐的声音。我以为他也要提出一些可怕的,不利于我的证据,但是,他说:“噢!米诺斯,拉达曼提斯,或者珀耳塞福涅,或你的其他的什么名字……这多半是我的错,该受刑罚的是我。我,像教鹦鹉一样教她说,‘这一切都是诗人的谎言’、‘安姬是虚假的偶像’。我让她觉得这样便够把问题封杀掉。我从未告诉她,安姬是人心里的鬼魔最真实不过的形象。至于安姬的其他面目(她可是有一千种面目)……总之,她是确实存在的某物。不过,真正的神,比她鲜活多了。不管是真神或安姬都绝非仅仅是概念或语言的化身。我从未告诉她为什么老祭司能从那晦暗的安姬得到我从自己利落的字句得不到的东西。她也从未问我(我根本觉得她不该问)为什么人们可从那块不成形的石头得到从亚珑那具眉眼分明的泥偶身上得不到的东西。当然,那时的我并不懂得这些;不过,我也从未告诉她自己并不懂。现在,我仍然不懂,只知往真神那里去的路尤胜过像安姬宫这样的……哦!不应说像,远不及我们想象中的像。但是,安姬宫这条路容易叫人明白,可说是第一课;不过,只有傻瓜才会停在那里,弄假成真,故步自封。大祭司至少知道必须要献祭。所需的牺牲,终有一天会得到的——而且,还是个人。是的,而且是这个人的至情至性,生命存在的轴心和根柢;深沉、壮烈、珍贵似血。遣我走吧!米诺司,不妨遣我到塔耳塔洛斯去,如果这样便能治愈我嚼舌根的毛病。我让她以为几句至理名言就够了,其实,这简直像水一样,太过单薄、清浅。当然,水并不是什么坏东西,又不贵,至少在我的故乡是这样。一言以蔽之,我用话语喂养她。”
我想喊说,不是的,他喂我的不是话语,是爱;他把最昂贵的东西给了我,即使没给神。但是,我没来得及说什么,因为,审判,看来,已终结了。
“本案到此终结,”判官说,“这女人是原告,不是囚犯。被告是诸神,他们已提出答辩,假如诸神反过来控告她,必须由位阶更高的判官和更优越的法庭审判。现在,她可以离开了。”
我往哪里去呢?石柱这么高。往四下里探看,最后,索性纵身跳下,往那一大片黑压压的鬼影中跳去。就在踩上洞窟的地面之前,有个人冲上来,用粗壮的手臂一把抓住我,是狐。
“公公!”我叫出来,“你是真的,摸起来温温的,荷马不是说死人抱不住吗?他们不过是影子。”
“孩子,我心所爱的,”狐说,像往常一样吻着我的眼睑和额头,“我告诉过你的事,有一件倒是真的,那便是诗人的话多半不符实情,至于其余的……噢,你能原谅我吗?”
“我,原谅你——公公?千万别这么说。需要道歉的,是我。当初,你恢复自由身后为继续留在葛罗所提出的各项理由,其实都是为了掩饰对我的关爱。你之所以留下来,只因为你怜悯我,爱我,虽然系念故乡让你的心都碎了。这一切,当时我全知道。应该让你回去的,我却像一只饿兽,把你给我的一切都舐食光了。噢,公公,燕喜说得对。我像饕餮一样,把男人的生命全给鲸吞了。真是这样,不是吗?”
“孩子,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好过些,至少给我机会发挥一下宽恕的美德。但是,我不是你的判官,现在,我们必须前去那真能审判你的那人面前。我是来带你去的。”
“审判我?”
“是的,孩子,神已经接受你的控告了。现在,轮到他们控告你。”
“我不敢奢望他们以慈悲待我。”
“无尽的盼望,或无尽的惧怕,也许你两者都得承受。可以肯定的是,不管你获得的是什么,绝不会是公平。”
“神不公平吗?”
“不,孩子,神若不公平,你我今天将成了何等模样?不过,跟我来吧,你会明白的。”
他领我朝某个地方走去,沿路,光愈照愈亮,那是一种青翠的、盛夏的光。走到尽头,原来是从葡萄叶隙筛下的阳光。我们进入一间凉爽的室宇,三边是墙,第四边围着成排的拱柱,外头攀生着茂密的葡萄藤。一眼望去,明亮的柱子外,在柱子和柔嫩的藤叶间,我看见一片平坦的草原和一汪粼粼的水波铺在眼前。
“我们必须在此候传。”狐说,“不过,这里有许多东西值得仔细观赏。”
这当儿,我看见每一面墙都画满了故事。葛罗人不擅长绘画,所以,若由我说这些画画得美妙极了,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称赞。不过,我想,世上的任何人看了,都会叹为观止的。
“从这里开始,”狐说,他牵着我的手,领我到一面墙前。刹那间,我害怕起来,怕会像父王对我曾有过的那两次一样,把我带到镜子前面。但当我们挨近图画准备细细观赏时,那斑斓的色彩随即把这惧怕从我脑中一扫而光。
站在墙前,我一下子便懂得画里所讲述的故事。我看见一个女人走向河旁。我的意思是,透过画中人的姿态,我明白画中所描绘的是她走路的样子。这是起初的印象,一旦了解,整幅画刹时活了起来——河面漾起了涟漪,芦苇随波摇荡,草在风中款摆,女人继续往前移动,终于来到了水涯。她站在那儿,接着,蹲下身去,似乎对着脚做着什么——起先,我说不上来。原来,她正用腰带把双膝绑在一起。我凑近去仔细端详,这女人并不是我,她是赛姬。
我太老了,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她的美重新描写一番。不过,少一分都嫌不足,搜尽枯肠也没有恰当的字眼足够将她的美形容出来。似乎我从未见过她,或者是我忘了……不,我绝忘不了她的美,从不曾稍有一日、一夕甚至一次心跳间将之淡忘。但所有这些感觉一闪即逝,我随而对她前来河旁所要做的事,颤栗起来。
“不要跳下去!不要跳下去!”我叫出来,几近疯狂,仿佛她听得见。只见她停下来,将膝盖松绑,然后走离岸边。狐领我到下一张画。这张画也跟着活过来。这是一阴黑的所在,像洞窟或地牢,待我用心一看,认出那个在黝暗中移动的身影是赛姬———衣衫褴褛,手镣脚铐。她正在分堆挑捡各种不同的种子。奇怪的是,在她的脸上,我看不见自己预期中的焦躁。她看起来很认真,双眉紧锁,就像童年念书遇见难题时一般(这种神情再适合她不过了;话说回来,她的神情有哪种不恰切的)。从她脸上看不见一丝沮丧。当然啦!我知道为什么。蚂蚁正在帮她忙。满地的蚁,一片黑。
“公公,”我说,“赛姬……”
“嘘——”狐说,把他苍老、粗厚的手指压在我的唇上(这么多年后,又再次感受到这根指头的温热),把我领向下一张画。
我们回到神的牧野。我看见赛姬沿着矮树篱匍匐,像猫一样小心;接着,她站起来,手指按着嘴唇,忖度如何取得一绺金羊毛。又一次地,甚至犹胜上回,我惊异于她脸上的表情。虽然她有点困惑,却好像只在对某种游戏感到不解,就像当年她和我两人对朴碧所玩的珠子游戏摸不清头绪一样,而且,看来她心里仿佛还有点对自己的困惑感到可笑(童年的她把功课做错时,也有过这种表情;她从未对自己不耐烦过,更别提对教导她的老师了)。她并没有困惑多久,因为公山羊们嗅到有人入侵,马上掉头离开赛姬,只见它们把头角高高地昂举,随即低下头作战斗状,成群往牧野的另一端奔沓而去,愈接近敌方,聚拢愈密,终于形成一道没有罅隙的金浪或金墙。赛姬看得目瞪口呆。于是她噗嗤笑了,拍拍双手,轻轻松松地从树篱上捡拾所需要的金羊毛。
在下一张画中,我看见赛姬和我自己,不过,我只是一具影子。我们一起在烫脚的沙上劳动,她捧着她的空碗,我捧着写满自己的苦毒的书。她没看到我。她的脸虽然因热而苍白,嘴唇也因渴而干裂,看来却未必比从前夏日里跟狐和我在山上遨游一整天后那又热又渴的样子狼狈。她其实很快活,看她嘴唇阖启的样子,我甚至认为她在唱歌。当她走到巉崖下时,我消失了,但有一只苍鹰向她飞来,攫走她的碗,又整碗盛满阴间的水带回给她。
这时,我们已走过两面墙,只剩下第三面了。
“孩子,”公公问,“你懂了吗?”
“这些画中的故事真的发生过?”
“确有其事。”
“但是,怎么可能呢?她真的去过那些地方,做过那些事,却仍……公公,她竟然毫发未损,甚至还很快活。”
“另一个人几乎替她担负了所有的苦楚。”
“是我吗?可能吗?”
“从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难道忘了?我们各是一具完整身躯的不同肢体和部位,所以,彼此相属;人类和诸神,彼此交流、互相融合。”
“噢!我要发出赞美,要称颂神。那么,真的是我——”
“承担苦楚,而由她完成工作。这么说,你难道还宁愿自己受到公平的对待吗?”
“看,你还嘲笑我!公公。公平?正义?曾为女王的我深知百姓对公义的呼求必须予以垂听。至于我的呼求?算了吧!不过像葩妲的嘀咕、蕾迪芙的哼呵:‘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该是她?’‘这不公平!’反复纠缠,没完没了。”
“很好,孩子。接着,请鼓起勇气看第三面墙,”
仔细一看,赛姬正独自走在地底的一条大道上——一片坡度平缓的斜坡一直往下降,持续地往下降。
“这是安姬派给她的最后一项任务,她必须——”
“那么,有一个真的安姬了?”
“万物,包括赛姬,都生长在安姬的家中。但是,每个人都必须摆脱她的束缚,或者说,每个人身上的安姬都必须怀着安姬的儿子,一旦把胎儿生出,她便遽然长逝,完成蜕变。现在,赛姬必须下到死域去,从死域的女后,从死本身,取得美丽放在箧中,把它携回人间给安姬,好让安姬变得美丽。这一趟旅程有个规矩。如果为了某种惧怕或喜好或爱或同情,她在途中与人交谈,那么,就永远不能再回到阳界来。她必须一直往前走,静默不语,直到站在冥界女后王座前。一切都取决于此行的成败。现在,请注意看。”
不需他说,我已经跟他一起观看了。赛姬不断往前走,走入地底的更深处,愈走愈冷、愈深、愈黑。终于,路旁透出些微寒光,这里,我想,就是赛姬沿途跋涉的地洞或走廊的尽头,因为,在那寒光中,站着一大群闹哄哄的群众。从他们的语音和服饰,我随即知道这些全是葛罗的民众,其中有几张脸还是我熟识的。
“伊思陀!公主!安姬!”他们呼喊着,伸手要拉她,“留下来吧!做我们的女神,统治我们,颁给我们神谕,接受我们的献祭,做我们的女神。”
赛姬完全不理他们,继续向前走。
“不管仇敌是谁,”我说,“倘若他以为赛姬会因此迟疑,那么,他未免太笨了。”
“等一等。”狐说。
赛姬,两眼瞪视前方,继续往前、往下走去,又一次,从路的左旁有光照来。一个身影在光中出现。我被这个影子吓了一跳,看看自己的身旁,狐还静静地站在我身边;但那个寒光中出现在路旁迎接赛姬的,也是狐,只是比我身旁的狐苍白些、老些。
“噢,赛姬,赛姬,”画中的狐说(在那另一个世界里说,这可不是画),“多傻呵!徘徊在这地底的隧道里,你在做什么呢?你以为这是通往死域的路?以为神派你去那儿?祭司和诗人们的一派谎言呀!孩子。这只是地穴或作废的矿坑。你想象中的死域并不存在,也没有那些什么神的。难道我对你的教导全都白费了?你心中的神才是你该服从的:理性、冷静、自律。唉,孩子,难道你一生都要做野蛮人吗?我原可以给你一个清醒的、希腊的、成熟的心灵。不过,还来得及。跟我走,让我带你离开这暗濛濛的鬼地方,回到梨树后那片翠绿的草坪,那儿,一切都是澄澈的、具体的、有限的、单纯的。”
赛姬一眼也没瞧他,继续往前走。当下,她来到第三处地方,黝黑的路左边稍有微光。在那光中,出现了一个女人模样的东西,脸是我不认得的。仔细一看,我不禁心如刀割。它没有哭,但从它的眼睛可以看出已哭干了,绝望、羞辱、恳求、不断的责备——这一切都包含在那里面。此刻,我为赛姬颤抖,知道那东西出现在那里,纯粹为了拦阻她,让她半途而废。但赛姬知道吗?若知道,像她这样充满爱和怜悯的人,能通得过吗?这是多么艰难的考验!虽然她的眼睛笔直地向前看,从眼角必已瞥见了。她全身打了阵寒噤,嘴唇扭曲着,几乎要哭出声。她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免得哭出声。“噢,大能的神啊!保护她,”我自言自语,“快点,快让她通过。”
这女人把手伸向赛姬,我看见她的左手有血滴下。接着传来她的声音,何等样的声音!那么深沉,却又那么柔细、那么充满激情,即使说的是令人开心或不关痛痒的事,都能叫人感动,而此刻(谁能抗拒得了),就是铁石心肠都会被它熔化。
“噢!赛姬,”这声音哭嚎着,“噢!我的孩子,我唯一的爱,回来吧!回来!回来!回到我们欢聚的往昔世界,回到麦雅身旁。”
赛姬咬着嘴唇直到淌出血来,同时也悲伤地啜泣着,我想她比那号啕中的奥璐儿更难过,奥璐儿尽管在那里痛苦就得了,赛姬却还需继续前进。她继续往前走,走得不见人影,直到走进死亡里,这是最后一幅画。
又只剩下狐和我单独在一起。
“我们果真这样对待她?”我问。
“是的,这里所描绘的一切都是真的。”
“而我们还说爱她。”
“我们是爱她,但再也没有比我们更具危害性的敌人了。当那遥远的一日来时,当诸神变得全然美丽,或者,当我们终于发现他们向来如此美丽时,这种情形将愈频繁地发生,因为人,正如你所说,将愈来愈善妒。母亲、妻子、儿女和朋友将联合起来,阻扰身边的灵魂与神圣的大自然合而为一。”
“而赛姬,在过去那段恐怖的日子里被我认为残酷、不近人情……其实,她受的苦比我深重,是吗?”
“那时,她为你承担许多。从那之后,换成你为她承担了些许。”
“有一天诸神会变得如此美丽吗?”
“他们说……即使是我,已死的人,也只了解他们话语的零星片断。不过,这点我倒知道:人世的岁月有一天将成为遥远的过去,而神圣大自然可以改变过去。直到如今,尚无一事一物是以它真实的面目在着。”
他说到这里,外头传来许多道声音,甜美、可畏,呼喊着:“她来了,我们的姑娘回家了,女神赛姬从死域回来了,从幽影之后那里取得了美的箧子了!”
“跟我来,”狐说,我觉得自己里面毫无主张。他牵着我的手,领我穿过柱子(葡萄叶梳着我的头发),走进温暖的阳光中。我们站在一处清沁可人、绿草如茵的庭院里,上头是湛蓝、澄鲜的天空,在山上看见的那种天空。庭院中央有一座清澈的水池,可容纳许多人在里面游泳或戏水。接着,有群肉眼看不见的人影在周围窸窣走动,声音多了起来(却又一片肃静)。下一瞬间,我俯伏在地,因为赛姬到了,我正在吻着她的双足。
“噢!赛姬,女神,”我说,“我从此不再宣称你是属于我的,但我的一切都要归给你。唉!如今你已经知道它们的价值。我从来不为你的好处着想,从来未对你存一丝无私的念头。我是一个贪婪的人。”
她躬身扶我起来,看我不想起来,便说:“麦雅,亲爱的麦雅,你必须起来,我还未给你箧子呢?你知道,我长途跋涉是为了求取美丽,好使安姬的美显现出来。”
我站起身来,泪流满襟,是这个国度里从未有人流过的泪。她站在我面前,捧着一个东西,要我接过。这时,我知道她的确是个女神。她的手触着我的手时,我被烫了一下(无痛的灼热)。那从她的衣裳、四肢和头发散发出来的气息,又狂野又沁甜,当我吸入时,青春仿佛又重回胸怀。但是(很难说清楚),即便这一切,甚至正因这一切,她仍是旧日的赛姬,比大献之前的她更千倍地近她的本我。因为,往昔,真正的赛姬不过在瞬间或举手投足间迸放出来,稍纵即逝,而那当人提到她的名字所意味着的至极含义,现在却全般显现了,不必从暗示或片断加以拼凑,也不再这一刻呈现这一面,另一刻展现另一面。女神?我从未见过比她更真实的女人。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麦雅,”她说,“有一天,你我将重逢在我的宫中,而无云烟阻隔。”
喜乐使我一言不发。我觉得自己已进入人类心灵所能臻至的最高的、最丰满的境界。但此刻,这又是什么呢?你见过的,当经过彻夜的欢宴,人打开窗,夏日早晨晴朗的阳光烨然照进厅堂,那燃烧着的火炬顿时失去了光彩。同样的,这时,赛姬脸上忽然闪现一奇特的表情(我看得出她对一件自己从未提及的事了然于心),从她的神情中或从上头那湛蓝的天空荣耀得令人肃然起敬的深邃中,或从发自周围无影无迹的唇齿间那声叹息似的深呼吸,或从我自己心中那一深沉的、令人惶惑、颤惊的臆测里,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一种预备。某一更伟大的事件正要临到我们。又有声音开始说话了,这一回丝毫不喧噪,反而战战兢兢的。“他来了,”他们说,“神要进入他的家了。神要来审判奥璐儿了。”
若非赛姬握住我的手,我早就沉下去了,因她已把我带到水池旁。周围的空气愈来愈明亮,好像着火一样。我所吸入的每一气息给我带来新的颤栗、喜乐和令我慑服的甜美,这感觉像箭一样把我全人刺透。身为受造物的我整个被解体了,我,不再是一个个体了。但这样说太轻描淡写了,应该说,赛姬自己,就某种形式说,也不再是一个个体了。我仍然爱她,是从前一度以为不可能的那样爱她,为了她,甚至不惜舍身流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是,此刻,那真正算数的,却不是她,或者,如果她算数的话(呵!何等荣耀,她的确仍算数),无非为了另一个人的缘故。大地、星星和太阳,过去和未来所有的,全为他而存在,而他要来了。那最令人敬畏的、最美的——唯一的庄严和美丽——他来了。水池另一边的柱子因着他的临近而光芒四射。我垂下自己的眼帘。
两具形影,是倒影,脚连着赛姬和我的,头朝下,站在水中央。是谁的形影呢?两个赛姬,一个穿衣,一个赤裸。是的,两个都是赛姬,都超乎想象的美(如果还在乎这个的话),却又不全然相似。
“你也是赛姬。”一道伟大的声音说。我于是向上看,真离奇,我竟敢抬头。但是,我没有看见神,也没有围着柱子的庭院,我乃在宫中的御花园里,手中拿着我这本不像样的书。我想,我所看见的异象,在听见神谕的前一瞬间已褪逝了,因为那句话的余音还在回荡。
这是四天前的事,他们发现我时,我正躺在草地上。以后许多时辰,我无法说话。老朽的躯体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异象了,或许是灵魂不再需要它们了(谁知道呢)。我已从亚珑获知实情,他认为我已濒死亡。奇怪的是,他竟然哭了,侍女们也哭了。我做过什么讨他们欢喜的事?我早该让达壬来这里,学着爱他,并教他爱这些人,如果能够的话。
我以“无法反驳我”结束本书的第一部。现在,我已明白,主,为什么你没有反驳我。你自己便是答案。在你面前,一切疑问都荡然无存了。有什么其他的答案足够回答人的问题?不过是字句,字句;导致层出不穷字句与字句间的纠葛、缠斗。从前,好长一段岁月,我恨你,怕你。我——
(我,亚珑,阿芙洛狄忒的祭司,保存了这本书,把它收藏在寺庙中。书尾“我”字以下字迹残缺,我们认为,女王断气时,头额碰巧倒在上面,所以无法辨读。这本书系由葛罗国的奥璐儿女王独立写成,她是我们这边世界有史以来最为明智、公正、英勇、幸运和仁慈的君王。如果有任何打算去希腊的旅人发现了这本书,请顺便把它带去,因为这似乎是写作此书的女王心里最大的愿望。接续我担任祭司的人有权把这本书交给任何愿意立誓将它带到希腊的旅人。)
[1] Eleusis,雅典以西十四里的一座小城。相传古希腊人聚集在此举行秘密祭仪,包括净身、斋戒、礼拜等,并以戏剧方式演出珀耳塞福涅传奇(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是宙斯和大地女神德墨忒尔[Demeter]的女儿,采花时被冥王普路同[Pluto]诱拐至地狱。德墨忒尔遍地寻她未着,威胁将使大地五谷不生,人种灭绝。宙斯答应让珀耳塞福涅回到母亲身边,只要她在地狱滴食不沾;不料珀耳塞福涅嘴馋,偷食石榴种子,因此被罚一年只有六个月能回到人间与母亲团圆,每年她回到人间的日子,也就是大地回春的时候)。珀耳塞福涅传奇在古代神话中是典型的复活重生故事。人们聚集到厄琉西斯祭拜她,为来世求福祉,并取得由今世进入来世的“通行符”。一般人类学家认为珀耳塞福祭典反应出希腊人对复活和灵魂不朽的渴盼和信仰。
[2] Minos,希腊神话中阴间的三位判官之一。传说中,他是古希腊最著名的立法者,所颁布的法律施行达一千多年,神人共赞,因此死后成为冥界的司判。
[3] Rhadamanthus,米诺斯的弟弟,由于生前行事公正,死后亦被任命为阴间判司。
[4] Persephone,见第二部第3章注1。
[5] Tartarus,希腊神话中地狱深处的一道无底坑。宙斯把叛神泰坦族黜落这深渊,让他们永绝天日。这里也是在世胡作非为的恶人最后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