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宫后溜回,一看周围的动静便知道父王狩猎尚未归来。但是,我仍蹑手蹑脚溜进自己的寝宫,仿佛他已回来似的。当心里我明白所躲的是狐而非父王后(起初我并不知道),不觉十分懊恼,因为狐向来是我的避难所和安慰者。
看见我受伤,朴碧哭了。她把旧的染满血污的绷带解开,换上新的。伤口才包扎好,我正进食时(饿昏了!),狐就来了。
“孩子啊孩子!”他说,“真是谢谢各方神明保佑你平安回来。整天我都在为你揪心。你跑哪里去了?”
“去山里啊,公公,”我说,一面藏起左臂。这是我的第一道难题。我知道不能告诉他自残的事。我知道——这会儿当着他的面,更是心里有数——他会责备我不该用这种野蛮的手段胁迫赛姬。有一句格言是他向来恪守的:如果不能靠讲理把朋友说服,就应泰然处之,“不要从国外请佣兵来加强火力。”(他指的是感情用事。)
“噢,孩子,这太莽撞了,”他说,“我记得那晚分手前我们约隔天早上再商量的。”
“我们分手是为了让你去睡觉!”我说,这句话脱口而出,声音像父王那样粗暴,我立刻觉得很惭愧。
“那么,是我错了,”狐说,满脸苦笑。“好了,你已经惩罚过我了。有什么进展吗?赛姬愿听你的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告诉他关于雷雨、暴洪和山谷变成沼泽的事,以及我怎么努力要过河而不能如愿,怎么听见赛姬哭着自山谷南端向远处走去,从此离开葛罗。有关神现身说话的部分,告诉他是没有用的;他会以为我疯了或作梦。
“你是说,孩子,你根本没能跟她交谈?”狐说,形容憔悴。
“稍早时,”我说,“我们交谈了一会儿。”
“孩子,哪里出岔了?吵嘴了吗?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更难回答了。最后,在他追问之下,我告诉他有关灯的事。
“孩子啊孩子!”狐大叫,“是谁替你出了这个鬼主意?你到底想做什么?她身旁那位歹徒——他,一个被通缉的逃犯——难道不会醒过来?醒来之后怎么样呢?难道不会一把攫住她,把她拖到另一个贼窝?说不定还一刀刺死她,以免她泄漏自己的行踪。为什么?仅凭那盏灯就够让他相信赛姬出卖他了。怎么办呢?她哭了,一定是伤口作痛。噢,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的意见呢?”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自己也觉得纳闷。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些可能性?我又不是完全不相信她的丈夫是山中的浪人。
狐盯着我,对我的沉默感到讶异。最后,他问:“说服她这样做容易吗?”
“不,”我说。吃饭时,我把整天戴着的面纱脱掉了;现在,多么希望还戴着它。
“你怎么说服她的?”他问。
这是最尴尬的时刻。我不能告诉他我做了什么。连说了什么也不想多讲。因为,当我告诉赛姬,狐和巴狄亚对她的夫君持有相同看法时,我说的是实情;他们两人的确都相信它是某种可耻或可怕的东西。不过,若我这样告诉狐,他会说巴狄亚的看法和他的看法完全不同,一个是三姑六婆的道听途说,一个是浅显的、合乎常情的推理。他会使整件事情看起来像是我说了谎。我无法让他了解这件事在山上如何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我——我和她交谈,”我终于说,“我说服了她。”
他注视我良久,目光柔和,恰似从前把我抱在膝上吟唱“月西沉”那样。
“是吗?你有些事瞒着我,”最后,他说,“别扭头。你以为我会逼问你吗?不会的。够朋友的话,就应尊重对方的自由。硬逼你说出,比让你保留秘密,更让我们隔阂。有那么一天—不过,你该顺服的是你心中的神,不是我心中的。不要哭了。即使你有一百桩秘密,我也不会因此不爱你的。我不过是一棵老树,最青翠的枝条在我成为奴隶的那天已被剪掉了,剩下的就只有你和赛姬。现在——唉,可怜的赛姬!我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挽回她。但是,你,我绝对不能再失去了。”
他拥了我一下就离开了。(当他的手臂碰到我的伤口时,我拼命咬住嘴唇,免得叫出声来。)我从未对他的离去感到这么开心,但同时也觉得他比赛姬仁慈多了。
我从未告诉巴狄亚那晚所发生的事。
睡觉之前,我作了个决定,虽然看来是件小事,日后,却对我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这之前,我和国中的其他妇女一样,是不戴面纱的;这两趟山中之行,为了保密,我戴上了面纱。现在,我下定决心,无论何时何往,都要戴着面纱。从此,门前门后,我一直谨守这规定。这是我与自己的丑陋所立的条约。童年初期,我尚不知自己貌丑。然后,有一段时间(在这本书中,我必须坦承自己一切可羞或愚昧的行为),像其他的少女一样,我以为——正如葩妲——再告诉我的——可以借着服饰或发型的妆扮使自己的丑陋不至于太令人嫌厌。现在,我选择了戴面纱。那天晚上,狐是最后一个得觑我容貌的男人;说真的,并没有多少女人见过我的真面目。
我的手臂很快就痊愈了(包括我肉体上一切的创伤),当七天之后,父王回宫时,我便不需再装病了。他醉醺醺地回来,因为所谓的出狩,除了打猎之外,就是宴饮;同时他非常不痛快,因为他们一共只猎杀了两只狮子,其中没有一只是他的斩获,而他的一只爱犬却被撕食了。
几天过后,他又传令狐和我到栋梁室。一看见我戴面纱,他咆哮道:“臭妮子,这是什么东西?掀起你的帘幔吧!你难道害怕自己的美艳使人目眩吗?摘掉那玩意!”
就在这一刻间,我首次察觉山中的那一夜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一个见过神、听过神说话的人,是不太会惧怕这么一个衰老的王的怒吼的。
“倘若我同时因貌丑和遮蔽丑貌而挨骂,岂不叫我难做人?”我说,手动也不动,任由面纱垂下。
“到这里来,”他说,这回声音不算大。我走上去,紧挨着他的椅前站立,以致膝盖几乎触及他那木然不动的双膝。我看得见他的表情,他却看不见我的,使我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他的脸上又开始涌现那种因激怒而有的苍白。
“你想跟我斗智吗?”他几乎喃喃地说。
“正是,”我说,并不比他大声,但斩钉截铁般清晰。在这之前,我并不知该如何应对,纯粹是脱口而出。
他瞪着我直到你可以从容不迫地从一数到七,我几乎以为他会一刀刺死我。然后,他耸耸肩怒喝道:“天下的女人都是这副德性,你当然也不例外。唠唠叨叨……一有男人愿听,你们就说个没完,连月亮都给说得从天上掉下来。狐啊,你写的那一大堆胡言乱语,能让她抄誊了没?”
他不再攻击我了,我再也不怕他了。从那天起,我在他面前丝毫不让步,相反地,我得寸进尺——不久之后,我甚至明白告诉他,若要狐和我在栋梁室帮他忙,我们便不可能监视蕾迪芙。他破口大骂,又诅咒一番,然而,从此便叫葩妲看守她。近来,葩妲和他过从甚密,在他的寝宫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倒不是和他上床,我想——即使在她最如花似玉的那些年月,她都还不足称为他所谓的“够味”——不过,她善于甜言蜜语,谄媚几句便可以搔着他的痒处,叫他醺醺然忘却老之将至。她和蕾迪芙也同样如胶似漆;她们这一对啊,前一刻才见她们张牙舞爪,互揭疮疤,下一刻又见她们交头接耳,搂搂抱抱,为一些闲话、淫谈笑成一团。
对这些,和其他发生在宫里的事,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活得像个坐以待毙的死囚,因为我相信神那里随时都会有致命的打击临到我。不过,当日子一天天过去而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开始明白,尽管起先不太愿意接受,神也许罚我继续活下去,千篇一律、毫无变化地活下去。
一明白过来,我便到赛姬的房间去,独自一个人去,把所有的东西摆回灾难未发生前的样了。我发现了一首用希腊文写的诗,似是写给阴山之神的赞美诗。我把它烧掉了。我不容许任何属于她的与这有关的东西存留下来。甚至她这一年来所穿的衣服,我也全烧毁;至于她早年的衣服,尤其是童年时期留下的衣服,和她当年喜爱的珠宝,我都将它们摆置妥当。要是她有幸归来,我希望她发现每一件东西摆放的样式和快乐的往日,也就是她还属于我的日子,完全一致。接着,我把门锁上,上了一封条。并且,尽可能的,我也把自己心里的一道门锁上了。除非我让自己疯掉,否则,我必须搁置一切对她的悬念,独独保留那些早年愉快的回忆。我从此绝口不提她。如果我的侍女提及她,我马上喝令她们闭嘴。要是狐提起,我便缄默不语,让他自动把话题转开。和狐在一起,再也没有以前那么舒服了。
不过,我倒是问了他许多有关他所谓的哲学中属于物理的部分,有关肇始生命的原火,从血液中如何产生灵魂,和宇宙怎样分期;又及植物和动物,世界各大城的位置、土质、风俗和制度等等。现在,我要的是硬梆梆的东西,是知识的累积。
伤口一复原,我便勤快地回去找巴狄亚学剑击。甚至左手还无力持盾时,我就开始练习了,因为他说不持盾的斗剑也是必学的功夫。他说,我进步神速(现在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我的目标是养精蓄锐,也就是借着求知、练武、工作,培育出当日随着神谴临到我的那股坚毅、冷严的力量。我必须把一切女性的阴柔从自己身上逐出。偶而,夜阑人静,若是风狂雨骤,会有一股巨大的、令人凄惶的臆想冲击我,如大水决堤而出——赛姬还活着吗?你这样的夜晚,她会在哪里呢?那些铁石心肠的农妇会不会把饥寒交迫的她摒拒在门外。但是,辗转哭嚎,呼天喊地一阵过后,我又会平静下来,重新把堤防筑牢。
不久,巴狄亚就开始教我骑马和斗剑。他愈来愈把我当男人看待,这使我亦喜亦悲。
一切如常,直到仲冬,葛罗的大节之一。节庆的次日,午后三时左右,父王从一位侯爷家赴宴归来,在登阶爬上阳台时摔了一跤。这天酷寒,台阶经仆童洗刷后,阶面立即结了一层薄冰。父王右脚滑下一级台阶,几个随从赶忙上前扶他,他吼着喊痛,张牙就要咬退任何碰他的人,下一分钟,又咒诅他们任由他仆跌在那里冻僵。我一到,就示意仆从们把他扶起,抬进宫去,任凭他胡言乱语或张牙舞爪。大家费尽力气总算安顿他上床,然后叫来理发师。正如我们猜想的,他说王上的腿骨折了。“我的功夫不到家,无法接合它。再说,王上不见得肯让我碰它。”我派人到安姬宫去找副祭师,他素有外科神医的美称。副祭师来到之前,父王猛灌了足够让神智清醒的人醺然大醉的烈酒。当副祭师一剥掉他伤处附近的衣服,动手拿捏他的腿骨时,他开始像野兽一样吼叫起来,甚至企图拔出匕首。巴狄亚和我耳语商议之后,叫来六名侍卫,硬把父王按伏下来。他一面狂吼,一面圆瞪怒目(他的双手被绑住了)朝我怒斥:
“把她架走!架走那个戴面纱的。不要让她折磨我。她是谁我知道,我知道。”
那天夜里,他未曾入睡,次日次夜亦然(在剧痛中,他猛咳不已,仿佛胸膛要爆炸了似的),而只要我们一转身离开,葩妲马上替他拿更多的酒。其实,我在寝宫的时间并不多,因为一看见我,父王就发癫。他一再说尽管我戴面纱,他也知道我是谁。
“王上,”狐说,“她不过是奥璐儿公主,你的女儿。”
“她这样告诉你的吗?”父王说,“我知道她的底细。整个晚上不就是她用烧红的铁块灼烫我的腿?我知道她是谁……哎哟!哎哟!侍卫们呢?巴狄亚!奥璐儿!葩妲!快把她架走!”
第三夜,副祭司、巴狄亚、狐和我站在寝宫门外低声交谈。副祭司的名字叫亚珑;他肤色黝黑,年龄与我相若,脸颔像阉人一样光滑。(他不可能已被去势,虽然安姬也拥有阉人,但只有十足的男人能担任祭司。)
“可能,”亚珑说,“王上会这样驾崩。”
“原来如此,”我心里想,“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葛罗这下子改朝换日,我即使侥倖保全性命,也难逃被逐出境的噩运。这样一来,不也成了赛姬吗?”
“我也这么想?”狐说,“没想到发生在这样微妙的时刻。眼前,我们有许多事要做。”
“比你想象中的多哩,吕西阿斯,”亚珑说(我从未听人叫过狐真正的名字),“安姬宫与王室一样情势危急。”
“怎么说呢,亚珑?”巴狄亚问。
“大祭司已经奄奄一息了。即使我回生有术,他也拖不过五天。”
“由你继承他吗?”巴狄亚问。副祭司低头默认。
“除非王上不许,”狐插进这一句。这是葛罗的法律。
“在这种关键时刻,”巴狄亚说,“安姬宫必须和王室同心协力。太多人蠢蠢欲动,想伺机夺占葛罗。”
“是的,必须同心协力,”亚珑说,“我们联合起来,别人就不敢轻举妄动。”
“算我们幸运,”巴狄亚说,“在女王和安姬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嫌隙。”
“女王?”亚珑问道。
“是的,女王,”巴狄亚和狐异口同声说。
“真希望公主已经结婚,”亚珑一面说着,一面礼貌地鞠躬,“女人家不能率领葛罗的军队冲锋陷阵。”
“这位女王可以的,”巴狄亚说,她抬起腿下马的那神气活像他本人就是葛罗全军。亚珑认真地凝视我,这时,我的面纱比世界上最英勇的表情更管用,我想,也许比美貌更管用。
“在安姬宫和王室之间只有一项歧见,”他说,“与克伦坡有关。若非王和祭司都病危,我早就提出来了。”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并且对如何处理已有定见。克伦坡是舍尼特河对岸一片沃土,从我开始辅佐父王之后,这片土地到底属于王或安姬,或者应该如何瓜分,一直让双方像猫狗一样争论不休。我一向认为(虽然我对安姬没有好感)它应该划归安姬宫,因为事实上安姬宫从王室所得的贡品并不足以应付持续不断的祭祀之需。我同时认为只要合理地封授土地给安姬宫,便能制止祭司们以索取牲礼为名压榨一般老百姓。
“王上还活着,”我说,在这之前,我一言未发,这时一出声,他们吓了一跳。“不过,因为他疾病缠身,我便是他的喉舌。王的旨意是将克伦坡赐给安姬宫,不索取分文代价,永远封授。这约要勒石为证,不过,有一条件。”
巴狄亚和狐惊讶地望着我。亚珑问:“什么条件?”
“安姬的侍卫军从此受王的侍卫长管辖,并且由王(或他的继承人)挑选,听命于王。”
“并且由王(或王的继承人)供饷?”亚珑反应敏锐,机灵若迅雷。
这一招我始料未及,但坚信任何坚决的回答要比明智的迟疑好。“这就得根据他们在安姬宫和这里的服勤时数分摊啰,我说。”
“你——且说是王上吧!——简直逼人接下一桩札手的买卖。”副祭司说。我知道他会答应的,因为安姬宫需要的是沃土而非枪矛。此外,若是王室反对他,他便不能顺当地继任为大祭司。这时,父王的吼声从寝宫内传出,亚珑于是回去看他。
“处理得当,孩子,”狐细语称赞。
“女王万岁,”巴狄亚也轻呼,然后,两人便随着亚珑进去。
我站在寝宫外的大厅里,四下无人,炉火将熄未熄。这时刻就像我一生中其他的时刻一样令人觉得离奇。女王的身份——并不能叫我心中那一泓自己极力筑堤围堵的苦水化为甘甜。虽然,也许能使堤防更加牢靠吧。接着,完全不同的一件事,我想到父王的去世,不觉一阵晕眩。父王不在之后的世界真是一片辽阔……晴空万里,不再乌云密布……无尽的自由。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可说是有生以来最甜沁的一口气,几乎让我忘却了心中那股巨大的哀愁。
但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四周一片静寂,宫内所有的人都睡了。我想我听见一道啜泣声——女孩的哭声——我总在有意无意间倾听的声音。这声音好像是从外头传来的,从王宫后头传来的。刹那间,王冠、政策和父王从我心间消遁到九宵云外。在希望的煎熬下,我迅疾走到大厅的另一端,接着从乳酪间和侍卫房中间的小门出宫。月光清明,但是,周围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静谧。哭声在哪里呢?然后,我觉得自己又听见了。“赛姬,”我喊到,“伊思陀!赛姬!”我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这当儿,再也不敢肯定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依稀记得井链轻轻摆荡时也会发出类似的声响!(而这时的确微风阵阵,恰足以吹动井链)噢,多捉弄人啊,剪不断理还乱的悲愁。
我伫立聆听。再也没有啜泣声了。但却有某物在某处移动的声音。我看见一个穿着斗篷的幽影,跃过一道月光,隐没在草丛里。我迅疾跟进,一手探入草丛。有一只手触搭过来。
“轻一点,甜心,”一道声音说,“带我去见国王。”
这是一道完全陌生的声音,是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