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角房的窗户开得又小又高,甚至中午都需照明,正因这样它才可以充当囚房。这是我曾祖父盖的,原为一栋高塔的第二层,后来因故停工,未再往上搭建。
赛姬坐在床上,身旁燃一盏灯。当然,我一下子扑进她臂弯中,但是,一瞥间看见的景象——赛姬、一张床、一盏灯——成为我一辈子难忘的记忆。
我还未开口,她便说:“姐姐,他们把你怎么了?瞧,你的脸,你的眼!他又打你了。”这时我才发现她一直哄慰着我,好似受害的孩子是我。这给巨大伤恸中的我,平添一阵心痛。从前那段快乐时光中我们之间的爱不是这样的。
灵敏、柔细如她,马上体会出我的感觉,她随即叫我“麦雅”,这是婴儿时期狐教她的。是她最先学会的几个字之一。
“麦雅,麦雅,告诉我,他把你怎么了?”
“噢,赛姬。”我说,“有什么要紧呢?杀我都无妨!只要他们抓我,不抓你。”
她还是不罢休,逼得我全盘说出,虽然时间那么有限。(我怎能拒绝她?)
“妹妹,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最后说,“对我,这一切都无所谓。他是我们什么人?说他不是我们的父亲,怕会羞辱你我的母亲。说是的话,‘父亲’这称呼就变成了诅咒。从今以后,我相信他会临阵躲到女人的背后去。”
她听了竟然笑了(让我怵然心惊)。她几乎没怎么哭,即使哭,我想,大半也是因为爱我、同情我。她坐在那里,挺直着前身,俨若女王,没有半点行将就死的迹象,只是手非常冷。
“奥璐儿,”她说,“你让我觉得,比起你来,我更是狐的高足。你难道忘了每天早晨我们念来自勉的话?‘今天,我会遇见残暴的人、懦夫和骗子、嫉妒人的、醉酒的。这些人所以这样,因为他们不能明辨是非。’这种恶临到他们,却未临到我;然而,我要同情他们,不要——”她以敬重的态度模仿狐的声调;模仿的技术比葩妲高明多了。
“噢,孩子,你怎会——”我又泣不成声。她所说的这一切听来虚飘飘的,离我们眼前的悲痛那么遥远。我觉得我们不应这样谈下去,至少不该现在。至于谈些什么好,我不知道。
“麦雅,”赛姬说,“你必须答应我,你不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吧?你不会自戕吧?千万别!为了狐的缘故。我们三人是要好的朋友。”(为什么她一定要说“朋友”?单单是朋友吗?)“现在,只剩下你和他了,你们必须同心协力,比以前更团结,就像殊死战中的同袍。”
“噢,你的心是铁打的,”我说。
“至于父王,请为我向他道别。巴狄亚是个谦恭、明理的人。他会告诉你垂死的女孩应该对自己的生身之父说些什么。临终总不要显得卤莽、无知。除此之外,我对父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对我,他简直像个陌生人;我对养鸡妇的婴儿认识得都比对他多。蕾迪芙嘛——”
“把你的诅咒给她吧。如果死人会——”
“不,不。她所做的,她并不知道。”
“不管狐怎么说,我都不会饶恕蕾迪芙,即使你求情,也没用。”
“你愿做蕾迪芙吗?什么?不愿?那么,她实在值得同情。如果他们容许我支配自己的首饰,你一定要留下我俩真正喜欢的,那些大的、贵重的全都给她无妨。狐和你若喜欢什么,就自己留下。”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头埋在她腿间哭泣。多么希望她也这样靠在我的腿间!
“抬头看看我吧,麦雅。”不多久,她说,“别惹我心碎,我可是要作新娘子的人了。”她忍心说,我却不忍心听。
“奥璐儿,”她轻柔地说,“我们是神的后裔,绝不要羞辱了这血统。麦雅,每回我摔跤时,叫我不要哭的,不都是你?”
“我想你大概一点都不怕,”我说,听起来几乎像在责备她,虽然这不是我的本意。
“只有一件事,”她说,“我心里某个角落还残留着一道冰冷的疑惑,一抹可怕的阴影。假若——假若——阴山并没有神也没有神圣的兽;而绑在树上的人只是一天又一天因饥渴、因风吹、因日晒慢慢死去,或被乌鸦和野猫一口一口啄死,那么……噢,麦雅,麦雅……”
这时,她开始哭起来,恢复她孩子的天真。除了抚慰她,和她一起哭外,我能做什么?说来,十分叫人惭愧——她这么一哭,我反倒在悲苦中尝到一丝甜味。我来五角房探监,本来就是为了安慰她。
她先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又俨若女王地说:“但是,我不信这个。大祭司曾到我这里来过。从前我不认识他。他和狐所想象的不一样。姐姐,你知道吗?我愈来愈觉得狐并不认识真理的全面。当然,他知道的已够多了,如果没有他的教导,我心中必像地牢一样黝黑。然而……我不知怎么说才恰当。他把整个世界称作一座城,但这座城的根基是什么?城底下是地球本身。城外面呢?所有的食物是否从那里来的,包括危险在内?……万物或生长或朽烂,或滋养或毒害,或在阴湿中粼粼发亮……总之,(我说不上来为什么)让人觉得多多少少像安姬……”
“是的,像安姬宫,”我说,“全地不都充满她的味道吗?你我这样阿谀她,难道还不够?诸神想把我们拆散……噢,这叫我怎受得了?……他们有什么绝招还没使出呢?当然,狐错了,他根本不了解安姬。他理念中的世界未免太单纯了些。他以为神并不存在,或者(傻呵!)神若存在,必定比人良善。他心地太好了,所以,从未想到神的确存在,但是比最坏的人还坏。”
“或者,”赛姬说,“神真的存在,但不会做这些事。即使会做这些事,这些事也不像表面看来的那样,这难道不可能吗?如果我真是嫁给一位神,那又如何呢?”
我真被她惹火了。我连命都愿为她舍了(至少,这是真的,我知道),竟然在她赴死的前一晚还会生她的气。她说得那么沉着、富有哲理,好似我们正在梨树后与狐辩论,眼前还有数不清的时辰、岁月。我们之间的离别,对她,仿佛算不了什么。
“噢,赛姬,”我几乎尖叫起来,“这是什么?除了谋杀的懦行之外,还能是什么?他们把你抓起来,你,他们曾经膜拜过,而连只蟾蜍都不忍心伤害的你,他们抓来喂怪兽……”
你会说——我也已经对自己说了几千遍——一知道她内心已稳妥地相信大祭司的话,认为自己是去嫁给神当新娘,而非给兽当食物,我应该与她站在同一阵线,支持她的看法。我到她这里来,不就是为了尽可能安慰她吗?的确不应拿走她原有的信心。但是,我无法自制。也许这与我的自尊有关,跟她的有点类似,那就是不愿意蒙起自己的眼睛,不愿意遮掩事情可怕的一面;或者,焦虑中自有一种苦毒的冲动,要说出,不断地说出,最坏的可能。
“我知道,”赛姬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认为它会来把我这祭物给吞吃了。我自己也是这么想。总之,就是死。奥璐儿,你以为我像小孩一样不懂事吗?如果我不死,怎能替葛罗全境付上赎价呢?而且,如果我所要去的是神那里,当然必须经过死亡。这种方式,有关神的讲论中最离奇的部分,也许是真的。被吞吃和与神结合也许没什么不同。实际的情形,我们并不了解。一定有许多事,连大祭司或狐都不知道。”
这回我咬咬自己的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心中只觉龌龊莫名。她难道认为兽的淫欲比饥饿境界更高?她难道愿与一条虫、一只巨晰蜴或一阴影交欢?
“至于死,”她说,“门外的巴狄亚(哦,我多么爱巴狄亚)一天至少瞻仰它六次,前去寻找它时还吹着口哨。如果被死吓倒的话,那真是白作狐的学生了。而且,姐姐,你也知道,他自己曾经透露,除了他所追随的之外,希腊还有其他思想大师。有些大师教导说,死亡就像在一间狭小、漆黑的房子(这便是我们死前所认识的人生)开了一扇门,通往一辽阔、真实的所在,那儿,真正的太阳照耀着,我们将遇见——
“噢,残忍,残忍!”我哀哭着,“你留下我一人,不难过吗?赛姬,你曾经爱过我吗?”
“爱你?怎么了,麦雅?除了你和狐公公外,还有谁让我爱?”(不行,她怎能在这当儿扯进狐来?)而且,姐姐啊,你不久就会来和我团聚的。她以为,人的一生,在今天晚上的我看来,会很漫长吗?就算我活下去,又怎么样呢?想象得到的,我最后总会被嫁给某个王——恐怕和父王一模一样。这一来,你看,结婚和死又有什么两样?离开娘家——失去你,麦雅,和狐——失去自己的贞操——生孩子——所有这些都是死。说真的,奥璐儿,我自己也把不准。此去对我也许是最佳的选择。”
“最佳!?”
“是的,活下去的话,我指望什么呢?这王宫、这样的父亲——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留恋呢?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已经共同度过。奥璐儿,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从未告诉过别人,包括你在内。”
现在的我当然知道即使是最相爱的人,彼此也有秘密。但那天晚上,听她这么一说,我心痛如刀割。
“什么事呢?”我说,一面看着我们的两双手在她腿上相牵。
“我一直对死怀有一种憧憬,”她说,“至少,从有记忆以来便如此。”
“噢,赛姬,”我说,“难道我的存在未带给你任何快乐?”
“不,不,”她说,“你不了解。这与一般的憧憬不同。每当最快乐的时候,我憧憬得更厉害。可记得那些快乐的日子,我们到山上去,狐、你和我三人,风和日丽……葛罗城和王宫在眼前消失。记得吗?那颜色和气味,我们遥望着阴山。它是那么美丽,使我油然产生一种憧憬,无止境的憧憬。那里必有某处地方可以满足我的憧憬。它的每一样景物都在呼唤我:赛姬,来!但是,我不能去,还不能去!我不知道去哪里。这使我难过,仿佛我是一只笼中鸟,而其他同类的鸟都归巢了。”
她吻着我的双手,又放开它们,站起身来。她和父王一样,讲起令自己激动的话时,喜欢踱来踱去。从这一刻起,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她了。(多令人惊骇啊!)明天的献祭只不过为一件已经开始的事作结(多久以来?在我毫不察觉下),她已经离开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既然我写此书是为了控告神,公平的话,也应写入一切别人可以用来控告我的。所以,让我写下这个:正当赛姬说着的时候,我觉得尽管我很爱她,却抹不去心头的一股怨恨。虽然,极其明显地,她所说的这一切在此刻带给她无比的勇气和慰藉。我却不要她有这勇气和慰藉,这些就像梗在我们中间的厚障蔽。如果众神是为这怨恨的罪弃绝我,我的确犯了这罪。
“奥璐儿,”她说,眼睛灼灼发亮,“你知道的,我就要到那阴山去了。记得我们怎样常常瞻仰它,渴望它?还有那些我编的故事——那座黄金和琥珀砌成的古堡,那么耸入云天……我们以为永远无法到那里去。如今,万王之王将为我盖这座城堡。真希望你能相信!请听我劝,千万别让悲哀堵住你的耳朵,使你的心肠变硬——”
“心肠变硬的是我吗?”
“永远不要对我心硬;我也不会对你心硬。不过,请听我说,众神要人的血,并且指出要谁的,这些事真的像表面上的那样邪恶吗?如果他们选上国中其他一个人,那他真会吓死,让他承受这种悲哀,真是残酷。但是,他们选中我,而我,麦雅,打从孩提时期,还被你两手抱进抱出时,就已经为此预备好了。我一生中最甜蜜的事莫过于憧憬——憧憬到阴山去,去找出一切美的源头——”
“这是最甜蜜的事?噢,残忍呵,残忍!你的心不是铁打的,而是像石头般硬。”我啜泣着,不过,她可能没听见。
“——那是我的家乡,我原应出生在那里。你以为这毫无意义吗——这一切的憧憬,对家乡的憧憬?真的,此刻我觉得的,不像是离去,而像归来。从我出生到现在,阴山的神一直追求着我。噢,至少请抬起头来看我最后一眼,向我贺喜吧!我去,乃是去到我情人的怀里,你难道不了解——?”
“我只知道你从未爱过我,”我说,“你尽管去神那边吧,你已变得和他们一样残忍。”
“噢,麦雅!”赛姬哭了,她终于又流泪了,“麦雅,我……”
巴狄亚敲门了。没有时间说动听的话了,也没有时间收回已溜出嘴的话。巴狄亚又敲门,敲得更响。我曾抚剑发誓,这誓言像剑一样刺入我心。
最后的,忘情的拥别!记忆中没有这经验的人多么有福。有这经验的人,可忍受得了我这样白描直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