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说了几句欢迎大祭司的话,恭喜他病体康复,又呼人拿酒敬他。大祭司伸手阻止,说:“王上,且慢,我发下重誓,在沒有传话给你之前,绝对不沾酒食。”他一板一眼说道,虽然声音微弱。我注意到他比病前羸瘦许多。
“随便你,安姬的仆人,”父王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王上,我是替安姬,替葛罗所有的民众、长老和公卿传话。”
“他们联合起来派你传话?”
“是的,昨晚我们大家——应该说所有代表——都聚集在安姬宫,彻夜商议到天亮。”
“你们大家?活得不耐烦啦!”父王皱着眉说,“没有国王的命令私下聚议,这倒是新花样;更时新的是竟然没通知国王参加。”
“没有理由通知你,王上,因为我们聚集不是为了听你训话,而是为了决定怎么叫你听话。”
父王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一聚之下,”大祭司说,“我们全盘检讨接二连三的灾殃。先是饥荒,现在尚未消停,接着是瘟疫,再来是干旱,第四呢?最迟明年必有入侵的敌军,让人成天提心吊胆。第五是狮子,最后呢?王上,你生不出一个儿子来,这点最讨安姬厌——”
“够了,够了,”父王喊道,“你这老浑蛋,你难道以为我需要你或其他的冒牌家伙指出我的肚子哪里痛?讨安姬厌?是吗?那她为什么坐视不顾?她从我这里得到无数的牛啊羊的,这些祭牲流出的血够让一条船漂起来。”
大祭司抬起头来,盯着父王瞧,虽然眼瞎看不见。这一下,倒让我看清了他消瘦之后的面容。他看起来像只苍鹰,使我比以前更怕他。父王垂下眼睑。
“只要境内不洁净,再多的牛羊也讨不了安姬的欢心,”祭司说,“我已经侍奉安姬五十——不,六十三——年了,有一件事清楚得很,她绝对不会没来由地动怒,如不把怒因拔除,就无法叫她息怒。从我替你祖父、父亲献祭以来,一直都是这样。远在你未登基之前,曾有一回,我们被伊术国打垮了,那是因为你祖父的军队中有一个人把他的妹妹睡大肚子,又把生下的婴儿杀了。他是遭天谴的那位,我们终于把他找出来,拔除他的罪,这事之后,葛罗的军队便像赶羊群一样地把伊术军队逐出国境。你父亲大概也亲口告诉过你,由于一个小妇人咒诅安姬的儿子——阴山之神,因此引来了一场水灾。她便是那遭天谴的人。我们找出她来,拔除了她的罪,舍尼特河马上退落。如今,与这些相比,临到葛罗的灾殃是我记忆中最惨重的。因此,昨晚在安姬宫我们全说:‘必须把那遭天谴的人找出来。’虽然在座的人知道有可能便是他自己,谁也不反对。连我也不反对,即使那遭天谴的可能是我,或你,王上。我们全都知道只要境内一天不洁净,我们的灾难便无止尽。我们必须替安姬报仇。单靠献牛献羊不能叫她息怒。”
“你的意思是她要人?”父王问。
“是的,人。”祭司说,“男的,或是女的。”
“如果他们以为我这时有本事掳个战俘来,这才真是脑筋有毛病。这样吧,下回我逮到小偷时,就交出来让你们把他宰了祭安姬。”
“这样还不够。王上,你明知道,我们必须找出遭天谴的那人,遵照‘大献’的仪典将他(或她)处死。小偷与牛羊有什么分别?这又不是平常的献祭。我们必须施行‘大献’。兽又出现了。每当它一出现,我们必须行‘大献’,换句话说,必须把遭天谴的人找出来。”
“兽?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也许吧!做王的人总是孤陋寡闻,连宫里发生的事都不知道。我却听见了。许多夜晚我未合眼,静候安姬向我说话。她告诉我许多发生在境内让人害怕的事,譬如人自命为神,夺取神的光彩——”
我转眼看狐,撅起嘴无声地对他说:“蕾迪芙。”
父王在厅中来回踱步,手握在背后,指头动个不停。
“你真是老糊涂!”他说,“兽是我祖母编的故事。”
“或许是这样,”大祭司说,“因为兽最后一次的出现是在她那个时代。当时,我们行了大献,它就消失了。”
“谁见过兽?”父王问,“它长得怎样,嗯?”
“王上,连就近看过它的人都说不上来。许多人近来才见到它。你自己在阴山上的司牧官曾于狮子首度犯境的那晚看见兽。他用燃着的火把攻击狮子,就在火光中,他看见兽——站在狮子后面——黝黑而庞大,非常可怕的形状。”
大祭司正说着,父王踱到我和狐的案前来,桌上摆着书写工具和石板。狐从凳子的另一端滑近父王,向他耳语。
“说得有理,狐,”父王轻声说,“讲出来啊,让大祭司听听。”
“遵命。”狐说,“司牧官的说法很有问题。如果人拿着火把,狮子的后面必然出现一具大黑影。这人刚从梦中惊醒,把影子当怪物。”
“这就是所谓的希腊智慧吗?”大祭司说,“可是,葛罗人不采纳奴隶的建议,即使他是王上的宠幸也不例外。如果那天看见的兽是影子,又怎么样呢?王上。许多人说它‘是’影子。哪天这影子开始往城里来,就有你好看了。你身上流着神的血液,自然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般老百姓呢?他们会恐惧到连我也镇压不住,搞不好起哄放火烧你的宫室,烧之前,先把你关在里面。够聪明的话,还是行大献的好。”
“祭典的详细步骤是什么?”父王问,“我这辈子还未有过。”
“大献不是行在安姬宫内,”大祭司说,“牺牲者必须献给兽。神话里说,兽就是安姬,或安姬的儿子——阴山之神,或同是两者。牺牲者被带到阴山上的圣树那里,绑上树后,单独留下。这时,兽就会出现。你方才说要拿小偷充数,这会得罪安姬。在大献中,牺牲者必须是纯全无瑕的。因为,按神的话说,这样献上的男人要给安姬作丈夫,女人则给安姬的儿子作妻子。两者都称作‘兽的晚餐’。当兽是安姬时,它与男人睡觉,是安姬的儿子时,便与女人睡觉。无论它是谁,一扑上来,便狼吞虎咽……有许多不同的说法……许多神话故事……许多奥秘。有人说狼吞虎咽便是爱的表现,因为按神的话说,一个女人若与男人睡觉,便是吞吃他。这也就是为什么你说要以小偷、年老力衰的奴隶或战俘作为大献的牺牲,是多么离谱的事;甚至国中最好的人都不配担任这角色。”
父王的前额全汗湿了。神的事所引起的肃穆、诡谲和恐怖气氛在厅内酝酿,愈来愈浓。忽然,狐爆出声:“王上,王上,听我说!”
“说啊!”
“你难道没发觉?王上,”狐说,“祭司胡说八道。说什么影子是兽,兽是女神又是男神,爱就是吞吃——六岁的孩子说的话比这还合逻辑。几分钟前说这恐怖大献的牺牲必须是那个遭天谴的人,也就是全地最邪恶的人,献祭他,等于是替神施行惩罚。现在,又说他是全地最良善的人——纯全无比的牺牲——当作一种报偿许配给神。问他,他到底意味着什么?怎么可能两种性质同时存在?”
当狐启口时,如有任何希望从我心中窜生,这下全幻灭了。这样争辩根本无济于事。我非常了解狐当时的心境,他被祭司的谬论给惹火了,一下子气昏了头,连赛姬的安危都抛诸脑后。(我发现,任何人,不只是希腊人,只要脑筋清楚又口舌伶俐,极容易作出同样的反应。)
“今天早上我们可是彻底领教了希腊智慧,不是吗,王上?”大祭司说,“这类的话我早就听过了,不需要一个奴隶来教我。他这番辩论听似高妙,却唤不来雨,长不来米谷;献祭却能。这种辩论能力也未带给他不怕死的勇气。今天,他所以沦为你的奴隶,正因为在某一战役中,他丢下了武器,宁可让人捆绑,带到异域卖掉,也不愿枪矛穿心而死。至于了解与神有关的事呢?他那希腊智慧是帮不上忙的。他想把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好像神只不过是写在书上的字。王上,我与神交涉已有三代之久,深知他们令人望而目眩;神的灵随处进出,如潮涨落;神的事,说得愈清楚就愈离谱。哪一处神宫不是黝黝黯黯的?我们从神所得的是生命和力量,不是知识和言语。神圣的智慧并非清淡如水,而是暗浓似血。为什么遭天谴的人不可以是至善又是至恶的?”
说着,说着,大祭司的脸愈来愈像一只狰狞的鸟,与摆在他腿上的鸟形面具恰好相配。他的声音虽不宏亮,却不再像老人般颤抖。狐则弓背坐着,两眼盯住桌面。我猜,被俘的往事,一经人揶揄,他的心头仿若有旧疮疤被热铁烙上一样。那一刻,我真想把大祭司绞死,封狐为王,只可惜我没这权力;不过,在这场争辩中,强者是谁,一看便知。
“好了,好了,”父王说,脚踱得更快,“你们说的也许都对。我既不是祭司,又不是希腊人。我,人们经常告诉我,我是王。你话还没说完吧,接下去呢?”
“因此,我们决定,”大祭司说,“找出遭天谴的人。我们开始卜签。首先问是否应在平民中找。签答:‘否’。”
“再来呢?快说啊!”父王急道。
“我不能说得再快了,”大祭司说,“总该让我喘口气。”接着,我们问可否在长老中找,签答:‘否’。”
父王的脸,颜色莫名,又青又红。这时,他正是愤怒、恐惧交加,包括他自己在内,谁都不知道哪一种情绪会占上风。
“我们又问是否可在王卿中找,签答:‘否’。”
“你们接着问……?”王挨近大祭司,低声问。
大祭司说:“我们接着问:‘在王的家中找吗?’签答:‘是’。”
“嘢,”父王喘着气说,“嘢,正被我料中了。打从一开始我便嗅到了。真是篡逆新招啊!反了!”然后提高声音,“反了!”下一瞬间,他已走到厅门往外大嚷:“反了!反了!侍卫们保持戒备!巴狄亚戒备!禁卫们呢?巴狄亚呢?去把巴狄亚叫出来。”
一阵急步声,铁器哐啷哐啷碰撞,侍卫队赶来。巴狄亚,侍卫队队长,相貌老实的一个人,走了进来。
“巴狄亚,”王说,“今天门外有许多人。该带多少人,你自己决定,去把门外那些持矛站着的逆贼,一个个替我宰了,不是吓跑,而是宰掉,懂吧?一个也不留。”
“杀掉庙卒?”巴狄亚问,看看父王,又看看大祭司,最后又看回父王。
“庙鼠!庙乌龟!”父王嚷道,“你聋了吗?吓破胆了吗?我——我——”他气得说不出话。
“这是下下之策,王上,”大祭司说,“整座葛罗城已都武装起来了。王宫的每道门外都站着一队武装人马。你的侍卫队人数仅及他们的十分之一。并且,侍卫们不敢出手。你敢和安姬交锋吗?巴狄亚。”
“你会见风转舵吗?”王问,“我养了你这么多年,那天在瓦瑞林可是我用盾护住了你的命。”
“那天你的确救了我一命,王上,”巴狄亚说,“这是我永远承认的。愿安姬派我多多为你效命(明年春天或许有机会。)只要一息尚存,我就矢志效忠葛罗王和葛罗的众神。不过,若是王和神相争,最好是你们大人物间私下和解。我不与王权或神灵作对。”
“你——你简直像个女人,”父王尖声骂道,像吹响笛。接着又说,“滚吧!等会儿再找你理论。”巴狄亚行个礼,走了;从他的脸上,你可以看出他根本不在乎这羞辱,好像一条大狼狗面对小狗虚张声势的挑衅。
门再关上,父王苍白着脸默不作声,猝然间抽出他的匕首(就是赛姬出生的晚上刺死侍童的那把),三个箭步走到大祭司跟前,把两位少女推开,刀尖一下子刺透祭司的衣袍,触到他的肌肤。
“老浑蛋,”他说,“使出你的绝招吧,嘿,这把刀的滋味如何,痒痒的,是不是?这里怎么样?这里呢?一把刺进你的心嘛?还是慢慢锥?这下子可随我高兴不高兴了。外头也许有一大群蜂,蜂王却在这里。这会儿,瞧你怎么办?”
单就人间的事论,我从未见过比祭司的冷静更神奇的事。遑论匕首,只要是有人用手指戳向你的两肋间,任凭谁都难面不改色。祭司却泰然自若,把着扶椅的手并无抓紧的迹象。他头动也不动,用原来的声音说:
“戮进去吧,王上,快慢随你高兴,对我都一样。不过,不管我死活,大献是一定要进行的。我到这里来,凭藉的是安姬的神力。我活着便是安姬的代言人。其实,或许更久些。祭司是不会完全死灭的。如果你杀了我,我会更常进宫来,不分白昼、黑夜。别人也许看不见我;我想,你会看得见。”
这真是再糟糕不过了。狐常教我把大祭司想象成一个十足的阴谋家,喜欢玩弄政治权术,常常假借安姬的口吻扩张自己的权力、土地,迫害自己的对敌。我觉得并非这样。他笃信安姬与他同在。瞧他坐在那里——命悬刀口,瞎了的眼却眨都不眨,定定凝视着父王,面目表情如苍鹰——连我都相信安姬与他同在。我们真正的敌人实在不是凡人。厅里充满了神灵,肃穆得令人颤栗。
父王像野兽一样呻吟、咆哮,转身走离大祭司,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两手摩搓过脸庞,又摩搓着头发,累坏了似的。
“接下去呢?把它说完,”他说。
“后来,”祭司说,“我们问遭天谴的是不是王上,签答:‘否’。”
“什么?”父王说,(以下是我一辈子觉得最可耻的事)他的脸一下子开朗起来,只差没笑出声。我以为他一直都知道箭头指的是赛姬,所以,一直替她担心着,想尽力保护她。原来,他并未想到赛姬,也未想到我们其他人。我竟然一直相信他是个面对争战勇气十足的人。
“继续,继续,”他说。他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脆亮许多,好像突然年轻了十岁。
“签占出你最小的女儿,王上。她便是遭天谴的人。伊思陀公主必须作大献的牺牲。”
“这就难了,”父王说,很沉痛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在演戏,不想让人看出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急得失去理智,刹那间,已扑到他跟前,像求情的人一样抱住他膝盖,嘴里不知嘟嚷些什么。我哭着恳求,叫他爸爸,这是我从未用过的称呼。我相信这一插曲颇让他开心。他试着踢开我,看我还是紧抱着不放,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脸和前胸都擦伤了,终于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提起来,然后倾全力将我摔开。
“你!”他喊道,“你这臭妮子、娼妇、卖春药的,竟敢在男人面前插嘴!神堆在我身上的愁苦、灾难还不够吗?还要你来抓我、烦我?稍微让你一下,恐怕还咬我一口呢,瞧瞧你那张脸有多凶,像只发威的母狐狸。再这样撒野下去,就把你送到侍卫房去挨揍。安姬啊!难道鬼神、狮子、兽影、乱民、懦夫折磨我还不够,还要加上这个臭妮子?”
他真是愈嚷愈得意。我在昏晕的边缘,不能哭,不能说话,也站不起来,隐约听见他们商议着祭杀赛姬的过程。先是把她囚禁在自己的寝宫——不,最好是那间五角屋,这比较安全。庙卒将协助宫中侍卫加强戒备,把整座王宫团团包住,因为老百姓正像风信鸡——说变就变,说不定会前来营救。他们冷静、谨慎地商议着,仿佛在筹备一趟远行或一场节庆。然后,在一阵嘶喊声中,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