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第二位太太,我没什么可写的,因为她来葛罗不到一年就死了。果然不出大家所料,她很快便怀孕了,父王非常高兴,每当狐出现在眼前,总会向他提起这位将出生的王子。此后每个月,他都大祭安姬一次。至于他和皇后间相处的情形,我并不清楚。除了有一回,凯发德派了个使节来,我听见父王对她说:“小妮子,看来我是上当了,把羊群赶到生意清冷的市场还不自知。原来你父亲早就失掉了两座城,不!还是三座哩!虽然他装出一付蛮不在乎的样子。拖我下水之前,若先告诉我他的船正往下沉,我会感激他的。”(那时,我方浴罢,靠在窗台上晞发,他们在花园里散步。)不管如何,她的确非常想家,而且生长在南方的她,对我们这里夏天的气候非常不适应,不久,就变得又瘦又白了,于是我发现她实在没什么好怕的。起初,倒是她怕我,后来,怯怯地疼我,与其说是后娘,不如说是姊姊。
当然了,临盆的那天晚上,宫里的人没有一个敢睡觉,因为,他们说只要有人睡觉,胎儿便会拒绝睁眼进入这世界。我们全都坐在栋梁室和寝宫间的大厅里,四周点着火红的迎生烛。烛焰乍生乍灭,摇晃得非常厉害,因为所有的门都洞开着,若有一道门关了,便会使母亲的生门闭合起来。厅的正中央火燃得很旺,安姬宫的大祭司每个小时绕行火盆九次,依照风俗丢进一些合宜的东西。父王坐在他的位子上,整个晚上连头都不动一下。我坐在狐的旁边。
“公公,我好害怕!”我低声对他说。
“孩子,”他也低声回答,“对于自然带来的东西,我们要学会坦然面对。”
这之后,我大概睡着了,因为接下来我所听到的是妇女们哀嚎和捶胸的声音,像母亲去世那天一样。在我睡觉的当儿,一切都变了样。我冷得直发抖,厅中的火要熄不熄的,父王的位子空着,寝宫的门紧闭,先前从里面传出的那骇人的号啕已经止息了。刚才一定有过一场献祭,因为闻得到杀牲的气味,地上有血泊,而且大祭司也正擦拭着他那把圣刀。刚醒过来的我,头昏昏的,竟然突发奇想,要去探看皇后。还没走到寝宫的门,狐就一把抓住我,“孩子啊!等会儿。你疯了吗?王上他——”
这时,门突然打开,父王走了出来。他脸上的表情把我吓醒了,因为他气得脸色发白。我知道他气红脸时,虽会大发雷霆,可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当他气白脸的时候真会出人命的。“酒!”他的声音并不大,这反而是恶兆。奴隶们即刻推出一个父王平日喜爱的男孩来,这是他们害怕时的惯常反应。这个男孩脸色和父王一样惨白,穿着一身标致的衣裳(父王喜欢童奴穿得漂漂亮亮的),他急忙将酒瓶和父王专用的酒杯拿来,踩到血泊时滑了一下,身子一晃,把酒瓶和酒杯摔落了。刹那间,我的父亲抽出匕首刺向他的腰,这孩子倒在染满血和酒的地上,一命呜呼。酒瓶被他一撞,满地翻滚,在死寂中发出刺耳的破碎声,这时我才发现大厅的地板多么凹凸不平。(后来,我把它填平了。)
父王死瞪着他的匕首片晌,呆若木鸡。然后,他缓缓走向大祭司。
“事到如今,你能为安姬说些什么?”他问道,声音依旧低沉:“你最好把她欠我的给还回来。我献上的那些肥犊,你打算什么时候偿还?”停顿一下,他又问:“告诉我,先知,如果我把安姬捣成粉末,又把你绑在铁锤和砧石之间,会有什么事发生?”
大祭司面不改色。
“安姬都听见了,王上,即便是现在。并且,她记性很好,你方才所说的,已足够让她降灾在你后世子子孙孙的身上。”
“子孙,”父王说,“你还敢提子孙?”声音依然平静,但整个人却颤抖起来,他那冰封着的怒气随时可以溃决。这时他瞥见了那奴童的死尸。“这是谁干的?”他问,转眼看见狐和我,一下子整个脸涨得通红。终于,咆哮从他胸腔决堤而出,大到可以震破屋顶。
“女的,女的!”他叫嚷道,“又是一个女的——有完没完呢?难道天上患了女儿灾,非得波及我?你,你——”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甩来甩去,又突然间松手放开,害我跌了个倒栽葱。虽然年幼,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哭。一阵晕眩过后,我看见他掐着狐的脖子。
“这说话没头没脑的老家伙,在我这里白吃白喝已够久了,”他说,“事情这样演变,当初还不如养条狗。这种清闲日子,你休想再过了。明天就把他带到矿坑去。这把老骨头至少还可为我做十天工。”
大厅里又是一片死寂。忽然,父王甩开双手,跺脚哭喊道:“你看,你看,这么一张张死面孔!你们在这里瞪着眼做什么?真会把我逼疯。滚!全部给我滚!”
我们全都夺门而出。
狐和我从厅东通往药草圃的小门出去。那时天已蒙蒙亮了,细雨霏霏。
“公公,”我抽泣着,“你快点逃,别让他们把你带到矿坑去。”
他摇摇头。“我老得跑不动了,”他说,“况且,王上怎么处置逃奴你也知道。”
“但是,矿坑多可怕!这样吧,让我跟你一起逃,若是被抓到了,就说是我叫你逃的。只要我们一起越过那儿,便能逃离葛罗。”我指向阴山山脊,透过斜雨看去,那儿一片漆黑,山后则映着晨曦。
“傻孩子,行不通的,”他说,把我像小孩子一样哄拍着。
“他们会以为我想把你拐去卖掉。不,要逃,就逃得远些,但需要你的帮忙。下头靠河的地方,你认得的那种茎梗有紫斑的植物,我需要它的根部。”
“你要其中的毒汁?”
“是的,(孩子啊!别哭得那么伤心。)我不是常告诉你,人为了高贵的理由,凭着自己的意愿选择离开人世,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了!我们把人生看作——”
“他们说这样离世的人,到了阴间将永远匍伏在秽泥中。”
“快别这么说,你难道还固守着野蛮人的信念?人死了之后,便与万物同化。我岂应贪恋尘世?——”
“噢,我懂了,但是,公公,难道你打从心底不相信有关神和阴间的传说吗?你相信,你相信,你在发抖哩!”
“这是我的耻辱。是的,我的身体正抖着,但我不需让它把我心中的神明给抖掉。如果人生走到尽头,这躯体还如此作弄我,我岂不是容忍它太久了吗?真是苟延残喘。”
“听听,”我说,“那是什么?”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怵然心惊。
“马蹄声,”狐边说边紧眯着双眼隔着雨丝窥探篱外的动静,“已快到宫门了,从穿着看是伐斯国派来的使节。这下子,王上又有麻烦了。你是否愿意——哇,老天,来不及了。”门内已传来呼声:“狐呢?狐呢?快叫他到王上那里去。”
“与其拉拉扯扯,不如大大方方去。”狐边说边亲我的眼睑和额头,这是希腊规矩。但我跟着进去,决心面对面与父王摊牌,虽然还拿不准是要恳求他、咒诅他,或杀掉他。一走近栋梁室,我们便看见室内有许多陌生人,父王的喊声从洞开的门传出:“狐,我有差事让你做。”瞥见我尾随而至,他说:“你这脸皮像臭奶浮渣的丑娃儿,给我滚回闺房去,别在这里搅局,把我们男人的早饭给搞砸了。”
那一整天,我整个人莫名地惊悸着,从来不知连人间的事也能叫人如此惧怕。那种怕让人觉得胸腹间空荡荡的。父王最后的那番话真令人放不下心,虽然听来怒气似乎已平息,但又随时可再爆发。此外,我见过他许多残忍的勾当,多数是在心平气和时干下的。他可以一时兴起拿人命开玩笑,又会突然想起自己暴怒时脱口而出的恶誓,马上付诸行动。他确实曾经把宫中的老奴遣往矿坑去。同时,受惊的似乎不只我一人,葩妲又前来替蕾迪芙和我剃发了,像母亲去逝时一样。她结结巴巴地叙述皇后如何死于难产,留下一个活着的女婴,其实,听见女奴们的号啕,我早就猜到了。我坐着剃发,心里想,若是狐必须死在矿坑,这头发就算是为他剃的。我的毫无光泽的几撮枯发躺在蕾迪芙一绺绺美丽的金发旁。
黄昏时,狐来告诉我父王不再提矿坑了——至少目前没有。一件令我向来厌恶的事如今却救了我们。近来,父王常把狐从我们身边调开到栋梁室为他办事。他发现狐会演算,能读信、写信(起初只会用希腊文,现在也会用我们的语文了),他的建议又比任何葛罗人的高明。这天,若非狐的指点,父王怎么也想不出那招抵挡伐斯国的妙方。狐是个十足的希腊人;面对邻邦或本国王公野心勃勃的要胁,父王只会答应或拒绝,狐却懂得怎样答应得痛快淋漓,怎样婉言拒绝得让对方醺然接受,仿佛喝足了美酒。他能让弱敌相信你是他最好的盟友,也能让强虏以为你的实力大过实际一倍。他太有用了,差到矿坑去简直可惜。
第三天,他们把皇后火化了,父亲把女婴命名为伊斯特拉。“很好的名字,”狐说,“真是好名字。按照你目前的程度,你该能告诉我同样的名字希腊文怎样称呼吧?”
“公公,应该是赛姬,意为‘心’。”
宫里一向不乏新生儿,到处爬着奴隶们的婴孩和父王的私生子。偶而父王会怒骂道:“下三流的孬种!别人还以为这是安姬宫呢!”他威胁要将成打的婴孩像瞎狗一样淹毙。其实,哪个奴隶若能把半数以上的女仆肚子睡大,他倒会私下窃喜,尤其生男孩的话(女孩呢?除非被他看上了,否则,一成熟,总是被卖掉;有的被送进安姬宫)。因为我有点喜欢皇后,所以,那天晚上,狐不再令我担心后,我立刻去看望赛姬,结果在一小时之内,我脱离了平生所尝到的最大惊悸,进入我一切喜乐的源头。
这婴孩长得很大,不像从她母亲那羸弱的身躯生出来的;她的肌肤非常白嫩,让你觉得满室的色彩因她而熠熠生辉;她躺在那里,呼吸声那么细微,比任何襁褓中的孩子安静。
我看得入神,狐踮着脚进来,越过我的肩膀觑她。“众神作证,”他喃喃道,“老糊涂如我,也几乎要相信你的家族确有神的血统。海伦刚出母胎时必定是这模样。”
葩妲让她吸一个红发仆娘的奶,这仆娘一脸阴郁,和葩妲一样嗜酒如命。不久我便把孩子接手过来,找了个自由民的妇人当她奶妈,这人是个农妇,诚实而健朗;此后,她们两人便常出入我的寝室,日夜无间。葩妲乐得清闲,父王知道,却不在乎。狐对我说:“可别把自己累坏了,这孩子虽然美若天仙,带起来也一样会累。”我冲着他笑。那阵子我笑的次数比先前加起来还多。累?乐在其中的话,废寝忘食都嫌不够!至于我为什么常笑,那是因为她老是笑眯眯的。赛姬不满三个月就会笑。两个月大前就认得我(虽然狐不相信)。
我的好日子就这么开始了。狐对这孩子爱得不得了,真令人吃惊。我猜,从前,他还是自由人时,必有自己的女儿。现在,他十足像个祖父。我们三人——狐、赛姬和我——总是同进同出,无人干扰。蕾迪芙向来讨厌上课,若非怕父王,她根本不愿近前一步,如今,父王好似忘掉他有三个女儿,蕾迪芙因此如愿以偿。她愈长愈高,胸臀也逐渐丰满,真是够美的了,只是不同于赛姬的美。
赛姬的美——无论什么年龄,都美得恰如其分——没有话说,凡见过她的人,不分男女,莫不赞同。她的美是那种当面不觉得,但回想起来便令人神往的那种。当她与你在一起时,你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仿佛是天底下最自然的事。正如狐津津乐道的,她“自然而天成”——是每个女人,或每件事物,应有的本样,不像其他人或事物多少都有差爽。的确,只要凝神注视她,刹那间你便相信这正是人原有的样子。她使环绕在她四周的一切事物变得美好。当她踩过淤泥,淤泥就美丽起来;当她在雨中奔跑,雨就镶上银丝。当她拾起一只蟾蜍——蟾蜍便化为俊美——对任何长相的动物,她都具有一种奇特的却又发自本心的爱。
无疑,现在和从前一样,一年按四季运行着,但记忆中,那时似乎只有春夏两季。那几年,樱杏都提早开花,花期也比较长;至于花苞怎么经得起风吹的,我并不清楚,只记得枝桠总是映着蓝天白云飘舞,它们的影子洒在赛姬身上,像流泉淌过山谷。我渴望作人家的妻子,好成为她真正的母亲。我渴望自己是个少男,以便与她坠入爱河。我渴望她是我的亲妹妹,而非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渴望她是个奴隶,好让我释放她,给她富裕的日子过。
这时,狐已完全取得了父王的信赖,所以,容许他在空闲时带我们随处去,甚至是宫外几里的地方。夏季,我们经常整天逗留在东南方的山顶上,俯瞰整个葛罗国并遥望阴山。我们放眼谛观它那起伏的山脊,直到熟识每一陡峰和山坳,因为我们当中无人去过那儿或见过山外的世界。赛姬,这个反应灵敏、喜爱思考的孩子,几乎第一眼便爱上了阴山。她为自己编了许多有关阴山的故事。“当我长大的时候,”她说,“我将是个伟大又庄严的女王,嫁给世上最伟大的国王,他将为我在那山巅造一间以黄金和琥珀砌筑的城堡。”
狐拍手唱道:“比安德洛米达、比海伦,比阿芙洛狄忒还美丽。”
“讲些吉祥话吧,公公。”我说,即使知道这会引起他的责备和嘲讪,但他的话像只冰凉的手贴向我腰肢,让我直打寒噤,虽然天热得山岩发烫,手一摸便灼伤。
“天啊!”狐说,“你这样说才不吉利。神的性情不是这样的,在它里头,没有嫉妒。”
无论他怎么说,我知道这样奚落安姬实在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