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与生
大家都告诫我不要谈本书最后一部分的内容,他们说:“普通的读者不想要神学,给他讲点浅显易懂的、实际的宗教。”我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我认为普通的读者不是这样的傻瓜。神学指的是“关于上帝的科学”,我想,凡愿意思考上帝的人都希望尽可能获得对他最清楚、最正确的认识。你们不是孩子,为什么要把你们当作孩子看待?
换句话说,神学很实际,尤其在今天这个时代。过去,接受教育的人少,讨论也少,一个人对上帝有一点简单的认识可能就够了。但是今天不同,人人都读书,人人都听到各种各样的讨论。因此,不听神学不代表你对上帝没有任何认识,它意味着你对上帝有很多错误的认识,这些认识过时、混乱不堪。很多今天自以为标新立异、四处炫耀的上帝观实际上几个世纪前就已经被真正的神学家考证弃绝,信奉现今英国流行的那种宗教如同相信地球是平的,是一种思想上的倒退。
因为你若认真思考就会发现,这种流行的基督教观念不就是:耶稣基督是一位伟大的道德导师,只要接受他的教导,我们就可以建立更好的社会秩序,避免下一次战争吗?告诉你,这很对,但它远远没有告诉你基督教的全部真理,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但是,只要你阅读真正基督教的著作,你就会发现,它们谈论的与这种流行的宗教截然不同。它们说基督是上帝的儿子,相信基督的人也能够成为上帝的儿子,他的死救我们脱离了罪恶(当然,这些话有多种含义)。
抱怨这些话难以理解毫无用处。基督教宣称它告诉我们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是在我们能够看见、能够听到、能够触摸的世界背后的某种东西。你可以认为这种宣称是错误的,但是,假如它是对的,它告诉我们的就必定难以理解,至少像现代物理学一样难以理解,难以理解的原因也是同样的。
三位一体的上帝
上一节谈到生与造的区别,人生出的是孩子,造出的只是塑像,上帝生出的是基督,创造的只是人。以这种方式,我只说明了上帝的一点,即天父上帝所生的是上帝,所生的与他同属一类。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与人类的父亲生下同样是人的儿子相似。但是这两者并不完全相似,所以,我必须稍作进一步的解释。
今天有很多人说:“我相信上帝,但是不相信具有人格的上帝。”他们认为,位于其他一切事物背后的那个神秘的存在一定不只是一个人。这点基督徒完全赞同,但是唯有基督徒能够告诉你,一个超越人格的存在可能是什么样子。其他人虽然也都说上帝超越了人格,但是他们头脑中的上帝实际上是非人格的,即低于人。如果你寻找的是某个超人的存在,那就不是在基督教的观点与其他观点之间选择的问题,你能找到的只有基督教的观点。
还有些人认为,在此世或几世之后人的灵魂将“融入”上帝之中。在试图解释自己的意思时,他们似乎认为人融入上帝就是一种物质融入另一种物质,他们说这就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当然,那也就是那滴水的生命的终结)。我们的命运若是如此,融入上帝也就意味着不再存在。唯有基督徒知道,人的灵魂如何被带入上帝的生命之中,同时又保持自己的个性,实际上,比以前具有更强的个性。
大家知道,在空间上我们可以朝一个方向运动——左或右、前或后、上或下。任何一个方向都不外乎这其中的一种,或是它们之间的折衷,我们称这三个方向为三维。注意,利用一维,你只能画一条直线;利用二维,你可以画一个图形,如,正方形,正方形由四条直线组成。再进一步,如果有三维,你就可以搭起一个固体,如,立方体——一个类似骰子或方糖的东西,立方体由六个正方形组成。
基督教若是我们的虚构,我们当然可以把它设计得简单一些。但它不是虚构,在简单性上我们无法与杜撰宗教的人相比。我们怎么能够呢?我们面对的是事实,一个没有任何事实需要考虑的人当然可以把宗教设计得很简单。
时间与超越时间
在上一节中,因为内容的需要,我涉及到祈祷问题,趁你我对这个问题都还记忆犹新,我想解决一个与祷告有关的难题。有一个人这样对我说:“我完全可以相信上帝,但是,认为上帝可以同时倾听几亿人对他说话,这个我难以接受。”我发现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
现在,首先要注意的是,这个难题的关键集中在“同时”二字上。大多数人都能够想象,只要祷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来,上帝就可以倾听他们,不管祷告的人数有多少,上帝都有无尽的时间来倾听他们。所以,位于这个难题背后的,实际上是上帝必须把太多的东西纳入到一刻中来这一想法。
这当然是我们的经验。我们的生活一刻接一刻地到来,这一刻消逝,下一刻到来,每一刻只能容下很少的事。时间就是这样。所以,你我往往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时间系列,即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排列,不仅是我们的生活到来的方式,也是一切事物实际存在的方式。我们很容易想当然地认为,整个宇宙以及上帝自己都和我们一样,总是从过去不断地走向未来。但是,很多学者并不赞同这种观点。神学家们首先提出有些东西根本不在时间之内,后来哲学家也继承了这种观点,现在科学家们也这样认为。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上帝不在时间之内,他的生命不是由一个接一个的时刻构成。假如今晚十点三十分有一百万人向他祷告,他不必在我们称为十点三十分的那一刻倾听所有人祷告,对他而言,十点三十分与自创世以来的任何时刻都是现在。如果你愿意这样表达,你也可以说,他在整个永恒之中倾听一位飞行员在飞机坠毁的那一刻所作的几分之一秒的祷告。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我来给你举个例子,这个例子与上帝倾听祷告的情形不完全一样,但有点相像。假如我在创作一部小说,我写道:“玛丽放下手中的活儿,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敲门声!”对于故事中生活在想象的时间里的玛丽来说,放下手中的活儿与敲门声之间没有时间间隔。但是,我——玛丽的创造者却不生活在那段想象的时间里,在写这句话的前后两半之间,我可能端坐了三个小时,专心致志地考虑玛丽的事。我可以把她当作仿佛是书中唯一的人物来考虑,想考虑多久就多久,我考虑的那几个小时根本不会出现在玛丽的时间里(亦即故事的时间里)。
当然,这不是一个很贴切的例子,但是,从中你可以对我所认为的事实略窥一斑。上帝不在这个宇宙的时间长河之中,被它挟裹着前进,正如作者不被他自己小说中想象的时间挟裹着前进一样。上帝有无限的注意力分给我们每个人,他不必集体解决我们的问题,你可以单独和他在一起,仿佛你是他唯一的造物。基督的死也是为你个人而死,仿佛你是世界上唯一的人。
这种观点对我帮助很大,倘若对你没有帮助,就不要理会。伟大智慧的基督徒一直持这种观点,它与基督教没有任何冲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基督教的观点”,但是圣经和信经都没有提到它。不接受这种观点,或者根本不考虑这个问题,你仍然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基督徒。
好的感染
同样,我们也必须把子想象成(可以说)自父源源不断地流溢而出,像光发自灯,思想出自大脑。他是父的自我表达,是父的必说之言,从未有一刻父不在言说。你注意到了吗?所有这些光或热的画面都给你一种感觉,仿佛父与子是两样东西而不是两个位格。所以,归根结蒂,新约用父与子来描述这两个位格,比我们想要采用的一切其他的替代词都要准确得多。人若离开圣经的语言,就会使用一些其他的替代语,为了阐明某个要点,暂时离开圣经的语言是对的,但是你应该永远回到圣经中来。上帝自然比我们更清楚如何来描述他自己,他知道父与子的关系最接近第一位格与第二位格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这是一种爱的关系,父喜悦子,子尊重父。
在继续往下讲之前,请大家注意一下这种关系的实际重要性。各种各样的人都喜欢重复基督教中的这句话:“上帝是爱”,但是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除非上帝至少包含两个位格,否则,“上帝是爱”这几个字便没有任何真正的意义。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怀有的感情,上帝若只有一个位格,创世之前他便不是爱。当然,当那些人说上帝是爱时,他们指的往往是另外一种意思。他们指的实际是“爱是上帝”,即我们所怀有的爱的感情,不管是如何产生、在哪里产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都应该受到高度的尊重。这些感情也许应该受到高度的尊重,但是这与基督徒所说的“上帝是爱”截然不同。基督徒相信,生生不息的爱的活动永远在上帝中进行,创造了其他的一切。
这个第三位格用神学术语来说就是圣灵,或上帝的“灵”。如果你发现自己对它(或他)的认识比对那两个位格更朦胧模糊,不要着急或惊讶,我认为这是有原因的。在基督徒的生活中,人通常不是看着圣灵,圣灵总是透过人来行动。你若把圣父看作远远地在你前方,把圣子看作站在你身旁,帮你祈祷,努力将你也变成上帝的儿子,那么,你就应当将这个第三位格看作在你之内或在你身后。对于有些人,从第三位格开始,逆向去理解第二、第一位格可能更容易一些。上帝是爱,这个爱透过人,尤其透过整个基督徒群体来发挥作用,但是,这个爱的灵自永恒之中就是在父与子之间运行的爱。
人应当怎样与上帝联合?我们如何才能进入三位一体的生命之中?
上帝让全人类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因为他的工作,人类得以成为上帝的儿子,从一个被造物变成受生物,从短暂的生物性的生命过渡到永恒的灵性的生命。原则上说人类已经“得救”,我们每个人必须去分享这份救恩,但是真正艰巨的工作,我们自己无法完成的工作,上帝已经替我们做了。我们不必自己去攀登进入灵性的生命,这个生命已经降临到人类当中,只要我们愿意向充满这个生命的那一位人(他是上帝,也是一个真正的人)敞开自己,他就会在我们心中为我们做工。记住我前面说的“好的感染”,我们人类当中有一个人拥有了这种新的生命,靠近他,我们就可以从他获得这种生命。
当然,你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这点。你可以说基督为我们的罪而死;可以说因为基督替我们承担过犯,所以父赦免了我们;可以说羔羊的宝血洗净了我们;可以说基督已经战胜了死亡。这样说都是对的,如果有哪种说法你不喜欢,不必在意,选择你喜欢的说法。但是,无论你选择哪种,都不要因为其他人采取了与你不同的说法,而与之争吵。
两点注释
为了避免误解,我在此对上一节出现的两个问题做一点注释。
(1)一位善于思考的听众写信问我:如果上帝想要的是儿子而不是“玩具兵”,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生出许多儿子,而是先造出玩具兵,然后再通过这样一个艰难痛苦的过程让它们获得生命?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一部分很容易理解,另一部分则可能永远无法为人类所知。容易理解的部分是,倘若人类在数世纪之前没有背离上帝,从造物变成儿子的过程不会那么艰难痛苦。人之所以能够背离上帝,是因为上帝给了人自由意志;上帝给人自由意志,是因为一个只由机械的人构成的世界永远不会去爱,因而也永远不知道无限的幸福。这个答案难以理解的部分在于,所有的基督徒都同意,在最原始、最充分的意义上说,“上帝的儿子”只有一位,我们若坚持要问“本来可以有多个吗”,就会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本来可以”这几个字用于上帝身上有意义吗?你可以说一个有限的事物“本来可以”与现在不同。这种不同是因为另一个事物与现在不同;另一个事物与现在不同,是因为又有另一个事物与现在不同,以此类推下去。(印刷商如果使用红色的油墨,这页纸上的字就是红的;印刷商使用红色的油墨,是因为出版社要求印刷商印成红字;以此类推。)但是当你谈论上帝,亦即谈论一切事物赖以存在的最根本、不可简约的事实时,问它可否是另一副样子毫无意义,它就是它现在所是,这个问题到此为止。除此之外,我发现,父从永恒之中生出众子这一想法本身也有问题。要想有“多”,子与子就必须彼此不同。两个便士形状相同,为何是二?因为它们位于不同的地方,所含的原子也不相同。换句话说,要将它们视为不同,我们就必须引进空间和物质,实际上我们必须引进“自然”或被造的宇宙。我不必引进空间或物质就可以明白父与子的不同,因为父生子,子受生,父与子的关系不同于子与父的关系。但是倘若有几个儿子,儿子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各自与父的关系都是同样的,儿子彼此之间该如何区别?当然,你一开始不会注意到这个问题,以为几个“儿子”这种想法可以成立。但是仔细思考,我就发现,这个想法之所以似乎成立,只是因为我潜意识地把他们想象成人的形状,一起站在某种空间里。换句话说,虽然我假装考虑的是某个在宇宙形成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东西,实际上我偷偷引入了一幅宇宙的图景,将那个东西置于这个图景之中。当我不引入那幅图景,仍然想思考父“在万世之前”生出众子时,我发现自己实际上什么都想不出,这个想法化为了单纯的言语。(自然——空间、时间、物质——之所以被造,是否就是为了使“多”成为可能?除了在宇宙中先造出众多自然的造物,然后使他们具有灵性外,是不是没有其他的方式可以产生众多永生的灵魂?当然,这一切只是猜想而已。)
(2)整个人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整体,像一棵树一样,是一个庞大的有机体。但是,这不等于说个体的差异不重要,或者,汤姆、纳比、凯特这些真实的人不及阶级、种族等之类的集体重要。实际上这两种观念是彼此对立的。同一个有机体的各个部分可能大不相同,不同有机体之间可能非常相像。六个便士各自独立,非常相像;鼻子和肺却大不相同,它们之所以都活着,只是因为都是身体的一部分,分享着共同的生命。基督教不把个体的人视为仅仅是一个群体的成员,或一张单子上的一个项目,而是视为一个身体内的各个器官——互不相同,各司其职。当你发现自己想把自己的孩子、学生,甚至邻居变成和自己一模一样时,请记住,上帝可能从未有这种打算。你和他们是不同的器官,上帝要你们尽不同的职责。另一方面,当别人遇到困难,你因为“事不关己”,便想“高高挂起”时,请记住,他虽然与你不同,但和你同属一个有机体。忘记了他和你同属一个有机体,你就会变成一个个人主义者;忘记了他和你是不同的器官,想要压制差别,使众人都相同,你就会变成一个极权主义者。基督徒既不应该做极权主义者,也不应该做个人主义者。
我很想告诉你,我想你也很想告诉我,这两种错误究竟哪种更严重。这是魔鬼在作祟。魔鬼总是将错误成对地打发到世界上来,总是怂恿我们花很多时间来考虑哪种错误更甚。你肯定看出了其中的奥秘,是不是?他藉你格外不喜欢一种错误,来逐渐地将你引入相反的错误当中。千万不要受骗上当。我们必须定睛自己的目标,从这两种错误中间笔直地穿行过去,这才是我们唯一重要的。
我们来假装
在本节的开始,我可否再次向你描绘两幅画面,更确切地说,告诉你两个故事?一个故事大家都读过,叫做《美女与野兽》。大家记得,那个女孩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与一个怪兽结婚,结婚之后,她吻这个怪兽,把它当作人,令她十分欣慰的是,这个怪兽真的变成了人,一切皆大欢喜。另一个故事讲到一个人不得不戴一副面具,这个面具使他比本人好看得多,他不得不戴很多年。等他摘下面具后,他发现自己的脸已经长成了和面具一样,他真的变得俊美了,起初的伪装成为了现实。我认为,这两个故事都有助于(当然,以想象的方式)说明本节要讨论的问题。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极力地描述事实——上帝是什么,上帝做了些什么。现在,我想谈谈实践——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所有这些神学会产生什么影响?它今晚就可以开始产生影响。如果你对本书感兴趣,一直读到此节,你也许有兴趣试着去祷告一下。不管你祷告些什么,主祷文可能必不可少。
主祷文一开始就说我们在天上的父。你现在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了吗?它们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你把自己放在上帝的儿子的位置上,坦率地说,你把自己装扮成基督,(你若愿意,我要说)你是在伪装。因为你一旦明白了这几个字的意思,你就意识到自己不是上帝的儿子,你和圣子不一样。圣子的意志、所关注之事与圣父同一,而你心中则充满着以自我为中心的恐惧、希冀、贪婪、嫉妒和自负,这一切都注定让你死亡。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人装扮成基督简直是厚颜无耻。可是奇怪的是,基督命令我们这样做。
为什么?伪装成自己其实不是的那种人有什么好处?大家知道,即使在人的层面上也有两种伪装。一种是坏的,企图以伪装之物代替真实之物,如一个人假装自己会帮助你,实际上并不帮助你。但也有一种好的伪装,这种伪装最终导致真实之事发生。当你对人并不感到特别友好,可是又知道自己应当表现出友好时,最好的办法往往是装出一副友好的样子,在行动上表现出比你实际的要好。大家都曾注意到,几分钟之后,你感到自己确实比先前友好了。若想真正拥有一种品质,唯一的途径通常是,在行动上开始表现出仿佛已经拥有了这种品质。儿童的游戏之所以重要,原因亦在此。他们总是装扮成大人,玩打仗、做买卖的游戏,但是,自始至终他们都在锻炼自己的肌肉、增强自己的智慧,结果,装扮成大人真的帮助了他们长大。
做基督徒困难还是容易?
上一节我们一直在讨论基督教所说的“披戴基督”,或者说“装扮成”上帝的儿子,以便最终可以成为真正的儿子。在此我想澄清一点,那就是,披戴基督不是基督徒所做的众多的工作之一,也不是给最好的基督徒设计的特殊训练,这是基督教的全部,基督教提供给我们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在此,我想指出基督教的这一观念与通常对“道德”和“为善”的看法有何不同。
在做基督徒之前,我们对“道德”和“为善”的普遍看法是:我们以普通的自我为出发点(这个自我有着各种各样的欲望和利益),然后承认某个别的东西(你可以称之为“道德”、“正当的行为”、“社会的善”)对这个自我有所要求,这些要求妨碍了这个自我自身的欲望。我们所谓的“为善”就是向这些要求妥协,这个普通的自我想做的事有些原来是“错误的”,我们必须放弃去做;这个自我不想做的一些事原来是“正确的”,我们必须去做。但是自始至终我们都希望,当所有的要求都满足之后,这个可怜的自然的自我仍然有机会和时间去过它自己的生活,做它喜欢做的事。事实上,我们很像一个诚实的纳税人,规规矩矩地纳税,但是希望在纳完税后能剩下足够的钱供自己生活。因为我们仍是以自然的自我为出发点。
我们只要持这种观点,就可能出现以下两种情况:放弃从善,或变得很不快乐。因为你若真心打算满足道德对这个自然的自我的一切要求,这个自我便会所剩无几,不足以存活下去。你越听从良心的呼唤,良心对你的要求就越多,自然的自我便会四处挨饿、受阻、焦虑,变得越来越愤怒。最后,你要么放弃努力为善,要么成为一个所谓“为他人而活”的人,对生活非常不满,满心抱怨,总是奇怪别人为什么没有更多地注意到你为他们而活,总视自己为殉道者。一旦成为那种人,你就会令每一个不得已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讨厌,这比你老老实实做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要讨厌得多。
基督徒的生活方式与此不同,你可以说它更难,也可以说它更容易。基督说:“把一切都交给我。我不要你这么多的时间、金钱和工作,我只要你。我来不是要折磨你自然的自我,乃是要消灭自然的自我。一切折衷的方案都行不通,我不想这里砍下一根树枝,那里砍下一根树枝,我要把整棵树伐倒;我不想在牙齿上凿洞,镶个金边,或止住疼痛,我要把它拔出来。把你整个自然的自我,连同你认为纯洁或邪恶的一切欲望都一古脑交给我,我要还给你一个全新的自我。实际上,我会把自己赐给你,我的意志将成为你的意志。”
比起我们所有人都想达成的妥协,这样做更难,也更容易。我想你们已经注意到,基督自己有时候将基督徒的道路描述为十分艰难,有时候又描述为十分容易。他说“背起你的十字架”,换句话说,这就像进集中营被活活打死。紧接着他又说:“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担子是轻省的。”两句话都为实,你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两种说法都正确。
老师们会说,班上最懒惰的学生到头来学习最辛苦。他们的意思是,你若告诉两个学生一个几何命题,准备花气力去学的学生会努力弄懂它,懒学生则努力记住它,因为在目前阶段,这样做比较省力。但是六个月后,当他们准备考试时,好学生花几分钟就能明白、做起来得心应手的东西,懒学生则要花无数个小时,苦不堪言地在那里学习。懒惰意味着到头来付出更多的劳动。你也可以这样来看。在作战或登山中,往往有一件事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去做,但是从长远来看,那也是最安全的一件事。如果你逃避,不去做,几小时之后你会发现自己处于更加危险的境地。令人胆怯之事也是最危险之事。
基督徒的生活道路与此相似,最可怕、几乎不可能的事是向基督交出整个的自我——你一切的愿望和顾虑。但是,与我们所有人都极力想做的事情相比,这要容易得多,因为我们极力想做的是:一方面保持所谓的“自己”,以个人的幸福为生活的远大目标,另一方面又想“为善”。我们都极力想放任自己的心意——以金钱、快乐、野心为中心,同时,又希望行为诚实、正派、谦卑。这正是基督告诫我们无法做到的,正如他所说,蒺藜上结不出无花果来。我若是一块只有草籽的田地,就长不出麦子,割草可以防止草疯长,但是我仍然只会长草,不长麦子。我若想长麦子,就不能停留在表层的改变,必须翻地,重新播种。
上帝说到做到。那些将自己交在他手中的人会变得完全,因为他是完全的,具有完全的爱、智慧、喜乐、美与不朽。人的这种改变在此生不会结束,因为死亡也是这个过程中重要的一部分,每个具体的基督徒在离世之前的变化程度因人而异,是不确定的。
(3)我们来进一步探讨这个话题。A工厂的经理将更新设备,在基督结束他在贝茨小姐身上的工作之前,她就已经变得很“好”。但是若停留于此,我们就给人一种感觉,仿佛基督唯一的目标就是把贝茨小姐提高到迪克一直所在的那个水平,仿佛迪克没有任何问题,只有不好的人才需要基督教,好人没有基督教也可以,仿佛上帝要求于人的只是“好”似的。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实际上在上帝看来,迪克需要的“拯救”丝毫不比贝茨小姐少,在某种意义上说(我马上会解释在何种意义上),“好”与这个问题几乎无关。
你不能期望,上帝对迪克温和的脾气和友好的性格的看法完全与我们一致。这种好脾气、好性格来自天生的原因,是上帝自己创造的。既然纯属性格,迪克的胃口一旦发生变化,这些东西就会消失。“好”实际上是上帝给予迪克的礼物,不是迪克给予上帝的礼物。同样,那些在为数世纪的罪所败坏的世界上发生作用的先天因素,上帝允许它们造成了贝茨小姐的心胸狭窄、神经紧张(她的坏脾气大都由此所致)。上帝打算在适当的时候纠正她这些缺点,但对上帝来说,这不是关键,不会对上帝构成任何问题,不是他急于要解决的。上帝在观看、等待、努力的事对他来说都不易做到,因为就事情本身的性质而言,上帝自己通过单纯的行使权力也不能做到。上帝既在贝茨小姐也在迪克身上等待、观看这个东西的出现,他们可以自由地将它给予上帝,也可以自由地拒绝上帝。他们是否愿意转向上帝,因而实现他们被造的唯一目的?自由意志像罗盘的指针在他们的心中颤动。这是一个具有选择能力的指针,它可以指向真正的北方,但不是必须这样做。它愿意转动一圈,停下来指向上帝吗?
上帝可以帮助指针这样做,但不能强迫它,不能伸手把它拨到正确的位置,因为这样便不再是自由的意志。它愿意指向北方吗?这是一切问题的关键所在。贝茨小姐和迪克愿意把自己的天性交给上帝吗?此时,他们交出或保留的天性是好是坏已是次要的问题,因为上帝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恶劣的天性在上帝的眼中当然是不好的、可悲的,良好的天性在上帝的眼中当然是好的,就像面包、阳光、水是好的一样。但是这些好的东西都是上帝赐予的,他给了迪克健全的大脑、良好的胃口,在他那里有丰富的供应。就我们所知,创造美好的事物不需要上帝付出任何代价,但是,扭转背逆的意志却让他上了十字架。因为涉及的是意志,所以,无论好人还是坏人都同样可以拒绝上帝的要求。迪克的“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这个“好”最终会解体,自然本身也会消逝。自然的原因在迪克身上汇聚,形成了一个正常的心理结构,就像它们在夕阳中汇聚,形成了一个美丽的色彩结构一样,这些自然的原因很快就会消散(这是自然的运行方式),两种结构都会消失。迪克曾有机会将这个暂时的结构转变成(勿宁说,有机会同意上帝将它转变成)永恒之灵的美,但是他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因为单纯的改进不等于救赎,虽然救赎总能够(甚至此时此地就能够)使人改进,最终使人改进到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步。上帝降世为人是要将造物变成儿子,不只是改良旧人,而是要创造新人。这不同于驯马——教马跳得越来越高,这就像将马变成有翼能飞的造物。当然,马一旦长上双翼,就能飞越以前不能逾越的栅栏,在比赛中一举胜过自然之马。但是在双翼刚开始生长,马还未能飞越栅栏之前,可能有一段时期,它肩上的隆起部位会让它显得不伦不类,没有人知道这隆起的部位会长出双翼。
在这个问题上也许我们已经耽搁了太久。你若想寻找反对基督教的论据(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开始担心基督教是真理时,曾怎样急切地寻找这类的论据),你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一个愚蠢、讨厌的基督徒,说:“这就是你引以自豪的新人!我宁愿要旧人。”但是,一旦你开始认识到基督教在其他方面是可能的,你在内心就会承认,这样做只是回避问题而已。你对别人的灵魂——他们所面临的诱惑、机遇、挣扎能有什么真正的了解?在整个的创造中,你只认识一个灵魂,那是唯一一个命运掌握在你手中的灵魂。如果有一位上帝,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独自与他面对,你不能用对隔壁邻居的猜测或在书本中读到的内容来推却他。当所谓的“自然”或“真实世界”令人麻醉的迷雾消退,你一直站立在其中的现实存在显现、近在咫尺、无法回避的时候,一切的无稽之谈、道听途说(你还能记得其内容吗?)还有何意义?
新人
在上一节,我把基督创造新人的工作比喻成将马变成有翼的造物的过程。我用这样一个极端的例子,旨在强调这一创造不是改进而是转变。自然界中与之最近似的例子是,当我们将一定的光线照射到昆虫身上时,昆虫会发生显著的变化。有些人认为进化就是这样发生的,进化依靠的生物变化可能由来自太空的光线造成。(当然,一旦有了变化,他们所谓的“自然选择”就开始发生作用,有用的变化保留了下来,其他的变化则被剔除出去。)
如果与进化联系起来,现代人对基督教的新人观念或许能有一个最好的理解。现在人人都知道进化(当然,有些学者不相信进化),都被灌输这样的观念,即人是由低级的生命进化而来。因此,人们常常在想:“下一步是什么?超越人的那个东西何时出现?”富有想象力的作家有时试图描绘下一步,即他们所谓的“超人”,但是,他们描绘出来的往往只是一个比现在的人要难看得多的怪物,为了加以弥补,他们只好给他再添些腿或胳膊。可是,假如下一步与以前有更大的不同,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岂不是很有可能吗?几千个世纪以前,地球上进化出体形庞大、身着重重盔甲的造物,当时,若有人一直在观察进化的过程,他可能预计,未来的造物身上的盔甲会越来越重。但是他错了。未来有着它隐秘的计划,当时的事实没有一件让他预计到,未来会突然出现一群体形很小、全身赤裸、不披盔甲、头脑发达的动物,凭借这样的头脑他们将要控制整个地球。他们不仅比史前时期的巨兽拥有更强的能力,而且拥有的是一种新型的能力。下一步非但不同,而且是一种全新的不同,进化的潮流不再往人类已经看见的方向发展,而是要来一个急转弯。
我认为,常见的对“下一步”的猜测大多数都在犯同样的错误。人们看到(至少认为自己看到)人类的智慧越来越发达,对自然的控制越来越强,因为认为进化的潮流正在朝那个方向发展,所以他们想象着它会继续那样发展下去。但是,我却不由自主地认为“下一步”是全新的,它会朝一个你从未想到的方向发展,否则就几乎不能称之为新。我不但应该预料到不同,还应该预料到一种全新的不同,不但应该预料到变化,还应该预料到一种新的变化方式。用一种自相矛盾的说法,我应该预料到,进化的下一个阶段根本不属进化之列,进化自身作为一种变化方式将被取代。最后一点,当这件事发生时,若很少有人注意到它,我也不应该感到惊讶。
(4)这一步迈出的速度也与以往各步不同。与人类在地球上的发展相比,基督教在人类的传播如同闪电,因为两千年在宇宙历史中几乎算不得什么。(永远不要忘记,我们都还是“早期的基督徒”。我们希望,我们之间现在这些无谓、有害的分裂是婴儿期的疾病,我们正处在啮合阶段。外界的看法无疑与我们正相反,他们认为我们已经老朽,濒临死亡,以前他们就常常这样认为。当基督教遭受外来的迫害和内部的腐败,当有些物理学和大规模的反基督教革命运动兴起时,他们都认为基督教即将死亡,但是每次他们都很失望。第一次失望来自基督被钉十字架,那个人死而复活了。在某种意义上说,自那以后复活事件就不断发生,我知道,这在他们看来一定是极不公平。他们不断想葬送他开始的事业,可是,每次就在他们得意地拍拍坟头的泥土时,他们又突然听说那项事业仍然活着,甚至又在一个新地方发展起来。难怪他们会恨我们。)
(5)利害关系更加重大。在以往各步中退缩,造物损失的至多是尘世上的几年生命,往往甚至连这些也不会损失。但是在这一步中退缩,我们损失的是无限的(最严格意义上的“无限”)赏赐,因为生死攸关的时刻已经到来。经过一个又一个世纪,上帝将自然引领到这样一个阶段,在这里,自然产生出能直接从它之中提升、转变为“众神”的造物(如果造物愿意)。造物同意自己被提升吗?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如同出生所面临的危险。我们若不起身跟随基督,就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仍然位于自然母亲的子宫中。她孕育已久,非常痛苦,急不可待,现在已经到了紧急关头,伟大的时刻已经到来,一切准备就绪,医生已经到达。分娩会“顺利”吗?当然,这与普通的分娩有一点重要的不同,在普通的分娩中婴儿没有多少选择,但是,在这场分娩中它有。我不知道,普通的婴儿若有选择权,它会做什么。也许它宁愿呆在子宫的黑暗、温暖与安全之中,因为它理所当然地认为子宫是安全之地。而这恰恰是它的错误所在,因为留在那里,它就会死亡。
你千万不要认为,新人在普通的意义上彼此相像,这个部分的很多内容可能都让你觉得,新人必定如此。成为新人意味着失去我们现在所谓的“自己”。我们必须走出自己,进入基督之中,他的意志要成为我们的意志,我们要以他的意念为自己的意念,如圣经所说,“以基督耶稣的心为心”。如果基督只有一位,他要进驻到我们所有人“里面”,我们不就是完全一样吗?听起来确实如此,实际并不是这样。
基督与我们的关系也与此类似。我们越让现在所谓的“自己”退居一边,让基督掌管我们,就越成为真实的自己。基督是如此地丰富,成千上万个迥然相异的“小基督”也永远不足以将他完全彰显出来。他创造了他们,就像小说家创造小说中的各种人物,他创造了所有这些迥然相异的人,原本就打算让彼此不同。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真正的自我都在他之中,等待着我们去实现。不想要基督,只想“成为我自己”是没有用处的。我越抵制他,越想靠自己而活,就越受自己的遗传、养育、环境和自然欲望的约束。实际上,我如此骄傲地称为“我自己”的那个东西,只是众多事件的交汇处,这些事件既非由我引发,也非我能阻止;而我所谓的“自己的愿望”不过是一些欲望,这些欲望或由我自己的生理机制产生,或由他人的思想注入,甚至是魔鬼的暗中指使。我把向火车上坐在对面的女孩求爱视为自己极其个性、极具鉴赏力的决定,而它真正的起因则可能是我吃了鸡蛋,喝了点酒,睡了一夜好觉;我自认为是个人的政治主张,其真正的来源可能是舆论宣传。在自然的状态下,我远非像自己喜欢认为的那样,是一个人,所谓的“我”大部分都很容易从别处找到解释。只有当我转向基督,接受他的人格时,我才第一次开始有了自己真正的人格。
在本章的开头,我谈到上帝有三个人格。现在我要进一步说,在上帝之外没有真正的人格,人不将自我交付给上帝,便不会有真正的自我。在最“自然的”人中最能找到相同,在顺服基督的人中却不能,古往今来的大暴君、大征服者千篇一律地相像,而那些圣徒却令人瞩目地不同。
必须彻底放弃自我,可以说,必须“盲目地”抛弃自我。基督确实会赋予你一个真正的人格,但你千万不要为了人格去寻求他,只要你关注的仍然是自己的人格,你就没有真正去寻求他。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努力彻底地忘记自我。只要你在寻求自我,真正的、崭新的自我(这个自我是基督的,也是你的,正因为是他的,所以才是你的)就不会出现。只有在你寻找他时,这个真正的、崭新的自我才会出现。这听起来很奇怪,是吗?要知道,在一些普通的事情上,道理也是如此。在社交生活中,除非你不去考虑自己在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否则,你绝不能给别人留下好印象。在文学、艺术中,一心想有独创性的人绝不会有任何的独创性,但是,如果你只想讲出真理(一点也不在意这个真理以前怎样频繁地被人讲述),十有八九在无意之中,你就已经有了独创性。这个原则贯穿整个生活的始终。放弃自我,你就会找到真正的自我,丧失生命,你就会得到生命。每天顺服于死亡,顺服于自己的抱负、挚爱的心愿的死亡,最终顺服于整个身体的死亡,全心全意地顺服,你就会发现永恒的生命。要毫无保留,你尚未放弃的东西没有一样真正属于你,你身上尚未死去的东西没有一样能从死里复活。寻找自我,最终你只会找到仇恨、孤独、绝望、狂怒、毁灭、朽坏,但是,寻找基督,你就会找到他,还会找到附带赠送给你的一切。
[1] 指《尼西亚信经》。——译注
[3] 意思是“受生”。——译注
[4] 指教会。——译注
[5] 参见《马太福音》5:30。——译注
[7] 这种集体的行为可能比个体的行为好,也可能比个体的行为坏。——作者注
[8] 指上帝。
[9] 参见《加拉太书》4:19。——译注
[10] 参见《腓利比书》2:5。——译注
[11] 参见《马太福音》11:30。——译注
[12] 参见《马太福音》7:16。——译注
[13] 指上帝。——译注
[19] 指精神上的贫穷与富足。——译注
[20] 参见《马太福音》20:16“这样,那在后的将要在前;在前的将要在后了。”——译注
[21] 指耶稣基督。——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