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释除骄妄。
既不诋毁信仰又不诋毁僧侣的人,
都可感觉到。
整个东方的灵魂在镰仓围绕他。
-rnddha at kamakura。
他们走进夜深时黑魆魆像堡垒的火车站,货车调度场上空电线嗞嗞响,这里北部粮运繁忙。
“这是魔鬼造出来的!”喇嘛在轰隆轰隆响的黑暗中见到月台之间钢轨闪烁发亮,头顶上钢梁纵横交织,不禁吓得倒退。他人站在一座石砌大厅里,那地方仿佛是用覆着白布的死人铺成的,就是那些买了票睡在候车室内外的那些三等乘客。东方人是昼夜二十四小时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在乎的,客运便是按照这点而调度。
“头等车从这里来,人站在那个洞后面-”基姆指着售票处,“那里的人会给你一个纸条把你带到乌姆巴拉去。”
“可是我们是去贝纳尔斯。”喇嘛拗然说。
“完全一样,那么就到贝纳尔斯去。快,火车来了!”
“你拿住钱包。”
喇嘛对火车不像他装作的那样习惯,三点二十五分的南下班车轰鸣进站的时候,他颇受惊吓。卧睡的那些人忽然一跃而起,车站里人声嘈杂,有卖水卖甜食小贩的吆呼声和印度警察的呵斥声,女人拎起筐篮,尖叫子女和丈夫准备上车声。
“这就是火车,只不过是火车,它不会过来。你等着!”基姆对喇嘛的幼稚无知深为惊奇(喇嘛已经给了他满满一小袋卢比),他付钱买了一张到乌姆巴拉的票。睡眼惺忪的售票员嘟囔了一声,甩出一张到六哩外下一站的票。
“不对,”基姆咧嘴笑着看车票,“这也许骗得了乡下佬,我却是住在拉合尔城里的。先生,你的手法不错,现在给我一张到乌姆巴拉的票。”
那位卖票先生眉头一皱,给了一张正确的车票。
“现在再买一张到安姆里萨的票。”基姆说。他才不想做冤大头,用马哈布的钱买票坐火车到乌姆巴拉去呢。“票价这么贵,找回零钱这么多。我对火车很在行……从来没有个圣人像你这么需要弟子的。”他对那完全不知所措的喇嘛嘻嘻哈哈说。“要不是我的话,他们会在米安村站就把你撵下车。走,这边走!”他把钱还给喇嘛,只按照到乌姆巴拉票价每卢比扣下一个安那作为回扣-亚洲从古以来就有的经手费。
喇嘛在一节车门敞开的拥挤三等车门口后逡巡不前:“是不是走路比较好?”他有气无力地说。
一个身材魁梧的锡克工匠把他于思满颊的头伸向前来:“他是怕吗?别怕,我还记得我当年怕火车的情景。上车吧!这玩意儿是政府搞的。”
“我不怕,”喇嘛说,“车上还容得下两个人吗?”
“车上连个小耗子都没有容身之地。”一个富农的老婆尖声刺耳说,她丈夫是富饶遮伦朵区的一个贾特族人。“我们的夜车没有白天的管理得好,白天的火车上男女决不杂坐在同一车厢。”
“哎,孩子的妈,我们可以腾出点空位,”缠蓝头布的丈夫说,“把孩子抱起来。这位是个圣者,你看清楚没有?”
“我怀里不知有多少大包小包呢!何不让他坐在我膝上,不要脸的?你们男人总是这样!”她四下看,希望有人支持她。近窗口的一个安姆里萨妓女在头纱后吸气。
“进来!进来!”一个肥胖的印度放债者喊道,肋下挟着布包的账簿,满面谄笑说,“应该善待贫苦的人。”
“可是连一只没出世便抵押的牛犊月利也要七厘。”一个请假南下回乡的年轻道格拉族士兵说,说得大家吃吃笑。
“火车到的了贝纳尔斯吗?”喇嘛说。
“当然喽,要不然我们为什么来?上车,要不然车就要开掉。”基姆急叫道。
“你们瞧!”安姆里萨妓女尖声说,“他从来没上过火车,啊,你们瞧!”
“不对,你帮一把手。”富农伸出一只大手把喇嘛拉上车。“好啦,上来了,大师。”
“可是-可是-我坐在地上,坐在椅子上是犯戒律的,”喇嘛说,“而且坐在上头手脚都发酸。”
“原来如此。”放债的翘着嘴唇说,“这火车把我们的生活规矩都打破了,比方说我们在车上和各种阶级的人同坐。”
“可不是,要跟最下流无耻的人坐在一起。”农妇一面说一面怒视对年轻士兵抛媚眼的妓女。
“我就说过不如坐二轮马车沿着官道赶路好,”她丈夫说,“那样还可以省点钱。”
“对-可是一路吃喝花的钱要比坐马车省下的钱还要多一倍。你我对这件事谈了总有一万遍。”
“对,用一万张利嘴讲的。”他嘟囔说。
“要是我们不能开口讲话,天上的神灵帮帮我们可怜的女人。哦嗬!他是那种不准看女人,不准向女人开口的人。”原来喇嘛拘于戒律,一点都没注意她,“他的徒弟也是这样吗?”
“不,好妈妈,”基姆马上回答,“不过那女人必须长得体面,更有救济空肚子的好心肠。”
“这是乞丐的油嘴,”锡克工匠说,“太太,你这是自找自受!”基姆双手合十求施舍。
“你到哪儿去?”那妇人从油污纸包里取出半块饼给基姆。
“:甚至也到贝纳尔斯去。”
“大概会变戏法吧?”年轻士兵问,“你会什么消磨时间的把戏?那黄种人为什么不回答?”
“因为,”基姆坚决地说,“他是圣洁的,所思想的是你见不到的事。”
“那也许很好。我们鲁迪安纳锡克人-”他理直气壮地说,“不伤脑筋去想什么教条,我们打仗。”
“我姐姐小兹子的儿子就是那团队的军士,”锡克工匠竟然说,“那边也有些道格拉连队。”士兵一听之下两眼怒瞪,因此道格拉人和锡克人阶级不同,那放债的吃吃笑。
“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一样。”安姆里萨妓女说。
“这我们相信。”农妇以恶毒口气凶狠狠地说。
“话不是这个意思:凡是手执武器为政府卖力的都可以说是一家人,阶级是另一家人,此外还有-”她羞怯地四下环视,“还有那团队精神的联系,是不是?”
“我弟弟是在一个云格团队,”富农说,“道格拉人很好。”
“至少你们锡克人认为是如此,”那兵怒视着角落里那安详的老喇嘛说,“不到三个月以前,我们的两连人在培尔赛库塔儿不愿守岗上的八面阿非迪族旗奋勇来应援的时候,你们锡克人认为是如此。”
他讲的是边界上的一次行动,鲁迪安纳锡克兵团的道格拉连表现得很英勇。那安姆里萨女人绽出笑容,因为她知道那个大兵是为博取她的青睐而讲出这件事的。
“哎呀!”后来农妇说,“因此,他们的村庄统统烧掉,他们的小孩都无家可归了?”
“他们摧残我们阵亡者的尸体,我们锡克人教训他们之后,他们付出重大代价,情形就是这样。安姆里萨到了吗?”
“对,在这里他们剪我们的票。”放债的一面说一面摸索腰带。
混血种查票的来到时,灯光在黎明中已经黯然失色。在东方,查票是很慢的事,因为当地的人把票放在各式各样的古怪地方。基姆拿出他的票,查票的叫他下车。
“可是我是到乌姆巴拉去。”他抗议,“我是跟这位圣者一起去。”
“你下地狱都不关我的事,这张票只到安姆里萨。下车!”
基姆号啕大哭起来,力说嗽嘛是他再生父母,而喇嘛衰老,必须依靠他,没有他照顾,一定会死。全车厢的人都央求查票的宽大为怀,那放债的说得尤其动听,可是查票的还是把基姆推下车。老喇嘛直瞪眼-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基姆在车窗外拉开嗓子哭。
“我命真苦,爸爸死了,母亲也死了,好心的人可怜可怜我,要是把我留在这里,谁照顾那老人家?”
“什么-什么事?”喇嘛一再问,“他必得到贝纳尔斯去,他必得跟我一起去,他是我的弟子。要是必须付钱的话-”
“嘿,别开口,”基姆悄悄地对跟着下车的喇嘛说,“难道我们是乐善好施,可以随便给钱的君王?”
那安姆里萨妓女带着她的大包小包走下车,基姆的眼睛盯着她,他知道风尘女士慷慨大方。
“一张票-一张到乌姆巴拉的小车票-哦,你这小情种!”她咯咯笑着说,“你真是心狠如铁吗?”
“那个圣者可是从北方来的?”
“从北方好远好远的地方来的,”基姆说,“是从雪山来的。”
“北方松林中有雪-山中有积雪,我母亲是库鲁人。你给自己买张票吧,请他祝个福。”
“给你祝一万个福,”基姆尖声喊,“啊,圣者,有个女人施舍点钱给我们,使我能跟你一起去-那女人真是好心眼,我现在跑去买票。”
那妓女抬头望着这喇嘛,喇嘛低下头,这样便看不到她,妓女走过时,他用藏语念念有词。
“来得便当,散得快。”农妇恶意地说。
“她已经积了功德,”喇嘛说,“她毫无疑问是个尼姑。”
“这样的尼姑光是安姆里萨一个地方就有一万个。快上来,不然火车没有你就开了。”放债的喊道。
“不但够买票,还能买点吃食。”基姆跳到他座上说,“吃吧,圣者。瞧,天亮了!”
晨霭弥漫着平坦绿地,氤氲一片金黄、玫瑰、朱黄和粉红色,整个丰饶的旁遮布都在灿烂阳光普照之下。电线杆一根根地掠过时,喇嘛有点畏缩。
“火车真快,”放债的带着傲慢的微笑说,“我们离开拉合尔已经比你们走两天的路程还要远:黄昏时就到乌姆巴拉。”
“那离贝纳尔斯还远。”喇嘛厌倦地说。一面细嚼着基姆给他的糕饼。大家都已打开随身带的大包小包预备早餐,后来那放债的、农夫和士兵又抽烟袋,弄得车厢里尽是刺鼻烟味,同时吐痰咳嗽。锡克工匠和农夫嚼着槟榔叶子;喇嘛闻鼻烟,掐点珠,基姆盘腿而坐,吃得饱饱的,觉得舒服,面露笑容。
“贝纳尔斯那里有什么河?”喇嘛忽然问大家。
“有恒河。”大家窃笑停止后,放债的说。
“还有别的什么河?”
“除了恒河,还有什么河?”
“不知道,只不过我心里想到一条能治病洗罪的河。”
“那就是恒河,一个人在那河里沐浴身心便都清洁了,可以去见神灵。我已经到恒河朝圣过三次。”放债的脸带得意环视大家。
“那是有其必要。”年轻的士兵淡然说。旅客的哄笑声便集中在放债的身上。
“身心清洁-回到神灵那里去,”喇嘛喃喃自语,“然后又投生-还是受轮回束缚。”他烦躁地说,“可是也许其中有错,那么当初是谁造出恒河的?”
“神灵。你是信奉什么教的?”放债的大吃一惊。
“我信奉的是法-至妙无上的法,所以恒河是神造的。什么样的神?”
全车厢的人都惊望着他,简直不愿想像居然有人对恒河如此无知。
“你,你的神是什么?”放债的终于大胆说。
“听好!”喇嘛把念珠移到手上,“听好!我现在要讲她了!啊,印度人听好!”
他开始用乌尔都语讲世尊佛的事迹,可是有时受自己的思潮和中国人所写佛陀传记的长段原文所驱使,不自觉地讲起藏语。那些性情温和容忍的人都带着崇敬的神情望着他。全印度充斥用陌生语言布道的苦行者,被自己的热诚激动得发抖,筋疲力竭;在做白日梦的,胡言胡语的,见到幻象的;自古即如此,直到世界末日也是如此。
“哼!”鲁迪安纳锡克团的兵说,“以前驻防在我们附近皮赛科塔地方的一个回教团队有他们自己的法师,我记得那人是个军士,一旦神灵附身,他便发癫疯,讲出预言。不过所有的疯子都是由神保护的,队伍里的同胞不大跟他计较。”
喇嘛记起自己身在异乡,恢复用乌尔都语讲话。“请听世尊射箭的故事!”他说。
这个故事对他们的胃口适合得很,他讲的时候他们好奇地聆听。“现在印度人,我现在就是要去找那条河。如果你们知道些什么,不妨向我指点迷律,因为我们大家不论男女,都困在一种不幸的情况中。”
“有那恒河,而且只有恒河-能洗尽罪孽。”车厢里的人喃喃说。
“虽然不值得再质疑,可是我们也有朱伦朵式的善神,”农妇一面望着车窗外一面说,“瞧他们把庄稼保佑得多好。”
“搜寻旁遮布的每一条河流可不是易事,”她丈夫说,“对我来说,只要一条河在我们地上留下肥沃淤泥就够了,我要谢谢农神布米亚。”他耸耸筋肉虬结、晒得黑亮的肩膀。
“你想我们的世尊会来到北方这么远的地方吗?”喇嘛转身向基姆。
“也许会的。”基姆安慰喇嘛,嘴里把嚼红槟榔叶子的唾沫啐在地上。
“最后一位大英雄,”那个锡克人以权威口吻说,“是西坎德·朱尔坎(亚历山大大帝)。他在朱伦伦朵铺了路,还在乌姆巴拉造了大水槽,路面至今没坏,水槽也在。我从没听说过你的神。”
“你把头发留长了并且说旁遮布话,”那个兵用北方谚语向基姆开玩笑,“那就成了一个锡克人。”可是他没有大声说。
喇嘛叹了口气,不再开口,缩成邋遢干瘪的一团。大家话停住的时候,可以听到那低沉单调的“唵嚤呢叭呢吽!唵嚤呢叭呢吽!”还有那咔嗒咔嗒的点珠声。
“真使我不好受,”他终于再开口,“这么快又轧轧响,令我不好受。还有,徒弟,我想我们已经走过了那条河。”
“心定一点,定一点,”基姆说,“那条河不是在贝纳尔斯附近吗?我们离那地方还远呢。”
“可是,如果世尊曾经来到北方,说不定他到的就是我们已经经过的任何一个小城。”
“我不知道。”
“可是-你是为我派来引导我的,你不是派来的吗?因为我在远处肃仁寺积了功德。你从大炮旁边来-有两张脸-穿两套不同的衣服。”
“定下来,在这里不能讲这些事。”基姆耳语,“我只有一个。你想一下就记得了,一个孩子-一个印度孩子,在那铜绦大炮予旁。”
“可是不也有个白胡子英国人,他四周都是神像-他使我对箭河的信心更坚强吗?”
“他-我们-是到拉合尔妙屋去拜神的。”基姆向默然倾听的众人解释,“妙屋的洋大人跟他谈话-对,这是真的,像弟兄似的。那洋火很圣洁,从山那边好远好远的地方来的,你休息吧,我们后来自然会到达乌姆巴拉。”
“可是我的河-那条能医病洗罪的河呢?”
“到了之后,如果你高兴,我们便一起徒步去找那条河。这样我们什么都错过不了,连田边一条小溪也不会错过。”
“然而你不是也有你自己的搜寻?”喇嘛-十分得意自己记得如此清楚-腰挺得笔直地端坐着。
“对!”基姆说,哄着喇嘛。这孩子嚼着槟榔,看着这大干世界上新的人十分自得其乐。
“是一只公牛-一只红色公牛会来帮助你并且把你带到哪里去,我忘了。是绿地上的一只红公牛,对不对?”
“不对,它也不会带我去任何地方。”基姆说,“那只不过是我讲给你听的一个故事。”
“是怎么一回事?”农妇身向前倾,手臂上的镯子叮当响,“你们两个是否都有过梦?绿地上的红公牛,带你上天去-还是怎的?可是你见到一次显圣?可是曾有人对你作出这一个预言?朱伦朵城后我们村里有一只红公牛,它偏要在我们最葱绿的田野吃草!”
“讲一种荒谬无稽的事给个女人听,就能把她编出个活灵活现的事出来。”锡克工匠说,“所有圣者都会得梦,他们的弟子追随师傅也会得到这种本领。”
“绿地上一只红公牛,对不对?”喇嘛再说,“你前生可能积了功德,那只牛会来酬庸。”
“不会,不会-那只不过有人讲给我听的一个故事-是开玩笑的。不过我会在乌姆巴拉找只牛,你也可以找你的河,心定下来,别让火车的噪声打扰你。”
“也许那只牛知道,是天派它来引导你我两个人的。”喇嘛像孩子一般满怀希望,他然后指着基姆对大家说:“他是昨天才奉派到我这里来的,我想他不是凡人。”
“乞丐我见得多了,苦修的圣者也见过许多,可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圣者,也没见过这样的徒弟。”农妇说。
她丈夫用二指轻触额头微笑,后来喇嘛吃东西的时候,这对夫妇把自己最好的吃食给了他。
众人终于在既累又困,满身灰尘的情况之下到了乌姆巴拉城火车站。
“我们因为打官司要暂住在这里,”农妇对基姆说,“住在我丈夫堂兄的弟弟家,圣者和你可以在庭院里过夜。他肯不肯祝福我?”
“啊,圣者,有个好心肠的女人给我们今晚过夜的地方。这地方,这南部地方人心慈善,你瞧从天亮起有过多少人帮助我们!”
喇嘛低头祝福。
“你简直把我堂兄的弟弟家变成了收容所-”那丈夫挑起沉重的扁担,开始说。
“你那堂兄弟:为了嫁女儿办喜事还欠了我父亲堂兄的钱呢,”农妇堵住丈夫的嘴,“让他把他们的膳食费算在那笔账上,我敢说那圣者一定会乞求布施。”
“啊,是我替求布施。”基姆说。他只急于要替喇嘛弄好下榻之处,以便脱身去找马哈布托他去见的英国人,交出白驹血统证明。
他们到了军营后面一幢像样的印度住宅内院,喇嘛有了落脚处之后,基姆便说:“我要出去一下,到街市去买吃食,在我回来以前你别走开。”
“你会回来?你一定回来吗?”老喇嘛抓住基姆的腕子问,“你回来的时候,是否就是你现在的样子。今天晚上就去找河是否太迟?”
“太迟也太黑。你放心吧,想想已经走了多少路-现在离开拉合尔已经一百里了。”
“对,-不过离我的喇嘛寺也更远了。哎呀!这个世界又大又糟。”
基姆悄悄溜出去,虽然他脖子上所挂的关系自己的和好多万别人的命运,他却一点都不惹人注意。马哈布的指示使他对那英国人的住处知道得非常清楚;一名车夫驾着双轮小马车从俱乐部回来令他更有把握,所需要的只是认明那英国人。基姆从花园树篱缝隙里溜进去,藏匿不靠近走廊的一丛羽状长草里,房子灯火辉煌,仆人在放有鲜花、酒杯和银餐具的一张张桌子间忙来忙去。不久便有个穿黑礼服白衬衫的英国人出现,嘴里哼着一支曲子。光线太黑,看不清楚那人的容貌,基姆对乞丐那套噱头很熟,便试用一个老计策
“穷人的保护者!”
那人的身子朝声音来处倒退。
“马哈布·阿里说-”
“哈!马哈布·阿里说些什么?”他并没试图找出说话的人,凭这一点基姆断定他心里有数,“白雄马的血统已充分证明。”
“有什么证明?”英国人身子转向车道旁的蔷薇花丛。
“马哈布已把这个证明给我。”基姆抛出那张折好的小纸块,纸块落在那人旁边的小径上。有个园丁走过来,那人立刻伸出一只脚踩住纸块,等仆人走远了,才把它拾起,还扔下一枚卢比-基姆听到钱落地的叮当响,然后那人大步走进屋,始终没掉头回顾。基姆迅速把那枚卢比拾起;可是他虽然饱受训练,他还是有爱尔兰人那种天性,把钱看做任何游戏中最不重要的东西。他所想知道的就是行动明显的效果;因此他并不溜掉,反而身子紧贴着草,站得离房屋更近些。
印度平房都是一眼可以看到里面的-那英国人回到走廊转弯处的一个小化妆室,一半作为办公室用,里面尽是纸和公文箱,坐了下来研究马哈布·阿里捎来的密件。煤油灯火照在他脸上,可以看出他的脸色变得阴沉,基姆像乞丐那样善观人颜色,牢记这一点。
“威尔!威尔,亲爱的!”一个女人嘁道,“你应该在客厅恭候了。他们马上会到!”
那人仍聚精会神地研究那密件。
“威尔!”那女人在五分钟后又喊道,“他已来了,我听见车道上骑马卫兵的声音。”
那人连忙光着头奔出去。一辆由四个随从卫兵骑马护送的四轮大马车在走廊前停了,一个身材硕长,头发漆黑,背挺如矢的人下了车,先下车替他开门的是个笑声很悦耳的年轻军官。
基姆平躺在地上,几乎可以碰到马车的大轮子。主人和那黑发贵客交谈了两句话。
“一定,长官,”那年轻军官回答迅速,“牵涉到一匹马的时候,一切都待命。”
“我们不会超过二十分钟,”屋主人说,“你可以代为招待,让他们保持高兴等!”
“叫一个卫兵等着。”身材硕长的人吩咐。然后他们两人便一起走入那化妆室,那辆大马车驶离。基姆看到两人埋头看马哈布的密件并且听到他们的声音-一个低而恭敬,另一个锐利而又果断。
“这不是几个星期之内的事,而是几天-简直是几小时之内的事。”年纪较大的说,“我早已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而这个,”他以手指敲敲马哈布的密件,“证实了一切,葛罗干今天晚上来吃饭,是不是?”
“是的,长官,还有麦克林。”
“那很好。我会亲自跟他们讲,这件事当然会提交行政会议,不过我想按照情形有理由立即采取行动,向罗瓦品弟和北夏华团部告警。夏季瓜代调防计划自然全部扰乱,然而这是没办法的。这都是在酝酿伊始未能一举而彻底击溃留下的余患,八干部队应该够了。”
“炮兵如何,长官?”
“我必须和麦克林商议。”
“就是说要开战了?”
“不,只是一种惩罚。一个人受前任的行动束缚时-”
“但是c.25不能虚报情况。”
“他证实其他人提供的情报。实际上,他们六个月以前便已经露出他们的狼子野心,只是戴文尼许坚认为和平还有一线希望,当然他们便利用这段时期加强实力。马上把这些电报发出去,要用新密码,不用旧的-我的和华顿的。我想不必再让太太们等候,饭后抽雪茄时可以解决其余的问题。我已经想到它会发生,这将是一种惩罚行动,不是战争。”
侍从卫兵策马离去,基姆匍匐到房子后面去。根据他在拉合尔所得的经验,他料到那里一定会有吃食和情报。厨房里尽是紧张的帮手,其中一人踢他。
“哎唷,”基姆流出假眼泪,“我只是来相帮洗碟子好让肚子饱一顿的。”
“整个乌姆巴拉都忙着这种事。走开,他们现在喝汤,你想我们侍候克莱顿大人的,在盛宴进行中会要陌生人帮手吗?”
“真的一场盛宴。”基姆望着那些碟子。
“那还用说。主客非他,正是将军大人(总司令)。”
“哦!”基姆发出正确的惊叹声,他已经刺探出他想知道的事,那厨房下手一走开,他也走掉。
“费了那么大的麻烦,”他用印度话思想,自言自语说,“只为的是一匹马的血统证明!马哈布应该跟我学学说假话骗人的技巧,每天替他捎信,都是关于女人的,这次却和男人有关。更妙的是那高个子说他们将出动大军去某地惩罚某人-那消息要传到品弟和北夏华,还有炮兵,恨不得当时爬得近些。这是大新闻!”
他回到过夜之处,发现富农堂兄的弟弟正和富农夫妇及几个朋友讨论那场家庭官司和附带的一切利害,喇嘛在假寐,吃了晚饭,有人递给基姆水烟袋,他抽着那光滑椰壳做的烟袋自觉是个大人,坐在月光下两腿伸开,听人讲话时不断咋舌。居停夫妇极其客气,因为那农妇把他见过红牛显圣,可能是神人下凡的事告诉了他们。而且那喇嘛又是很了不起,令人崇敬好奇的人,替那家说法的和尚是个年老而心胸很宽的萨索特婆罗门,后来也来了,当然展开一场宗教争论以博得那家人的尊敬。那些人按信仰而论都是拥护婆罗门的,然而喇嘛是客,又是令人感觉新奇的人物。他的慈祥,引经据典地背出中国经文声音铿锵悦耳,听得那些人如痴如醉,对他深有好感,他在这种同情纯朴的气氛中像佛陀在莲座上说法一样,讲起自己以前在远方山中肃仁寺中的生活,并且说:“我站起来想悟道。”
后来又讲起他出家以前原是准算命理休咎的大师,那婆罗门僧人诱使他说出他的方法,两人都说出众人听不懂的星辰怪名,并且仰指天上的星斗。孩子们扯喇嘛的念珠,大人也不河责。喇嘛对积雪、山崩、山口阻断及远处悬崖上找到蓝宝石和松石,蜿蜒而上的山路最后通达伟大中国等事讲得起劲,竟忘了不得面对女人看的戒律。
“你觉得这位怎样?”富农问婆罗门僧。
“一位圣者-真是一位圣者。他的神祗不是真神,可是他已经得了道,”婆罗门僧回答,“他那算命方法,虽然你听不懂,然而确实高明正确。”
“告诉我,”基姆懒洋洋地说,“我会不会像他们答应过我的,找到那只绿地红公牛。”
“你知道你出生时辰吗?”婆罗门僧神气起来。
“是五月第一夜第一声和第二声鸡叫之间生的。”
“哪一年?”
“我不知道,可是我哭出第一声的时候,喀什米尔斯林纳加地方刚巧发生大地震。”这是抚养基姆的那个女人说的,她则是听基姆·欧哈拉说的,全印度都感觉到那次地震,有好久一段时间是旁遮布省的一个重要日期。
“啊!’,一个女人激动地说,这似乎使他身为超人之说更为可靠,“不是有个女儿就是那时候出生的-”
“她母亲在四年之内替她丈夫生了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农妇坐在圈子外的阴影里。
“可是没有一个是妥为利用这点而好好抚养大的。”婆罗门僧说,“他们忘了那天夜晚他家的星宫怎样。”他开始在院子地上画图,“你至少足以享受金牛宫一半的好运,关于你的预言是怎么说的?”
“有一天,”基姆对他自己造成的轰动很得意,“绿地上的一只红公牛将使我伟大,不过先会有两个人出现部署一切。”
“对!显圣伊始总是如此。一片浓黑慢慢消散,不久以后便有个人手执扫帚清理地方,显圣正式开始,两个人-你说有?啊,对,对。太阳离开金牛宫,进入双子宫,所以预言里说两个人,现在让我们再推算一下。找个树枝给我,小兄弟。”
他蹙额,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神秘符号,抹掉再画,除了喇嘛以外大家都看得出奇。喇嘛天性十分通达明理,不便出声。
过了半小时,婆罗门僧嘟囔了一声甩掉手头的树枝,说:
“嗯!星象这样说,不出三天便有两个人部署一切,牛在他们之后来到;可是他有战争和武装人员的星象点。”
“火车上确实有个鲁迪安纳锡克团的兵,从拉合尔启程的。”农妇说。
“嘿!武装人员-成千上百之多。你跟战争有什么关系?”婆罗门僧问基姆,“你的星象是红而怒的战争星象,而战争不久很快就爆发。”
“没有-没有,”喇嘛一本真诚说,“我们所寻求的只是牛和我们那条河。”
基姆记起他偷听那小化妆室内的话,不禁莞尔一笑,星象绝对有利于他。
婆罗门僧用脚抹掉地上简陋的星连图:“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如此,孩子,三天之内,那公牛会来找你。”
“还有我的河,我的河,”喇嘛央求说,“我本希望那公牛会引导我们两个到那条河去。”
“可惜,道兄,那条神奇的河,”婆罗门僧答道,“这样的东话却是不常见的。”
第二天早上,主人力请他们留下,可是喇嘛坚持要上路。他们给基姆一大包好吃的和近三安那的铜币以供路上用,在祝福声中目送这一老一小在天亮时朝南走去。
“可惜这些人和像这些一切都不能摆脱轮回。”喇嘛说。
“不,要是那样,地球上就只剩下坏人了,谁会给我们肉吃,给我们地方栖身?”基姆一面引用老话一面背着东西兴高采烈地向前走。
“前面有条小河。我们去看看!”喇嘛说。他带头离开白色的路,越过阳野,遇到一群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