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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小说集》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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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摩波商著

长老摩理难、其名勇猛、与其人称也。(摩理难源出摩理那诺、意大利地名。法人于此、曾两献大捷、一在十六世纪与瑞士战、一在千八百五十九年克奥地利也、故云勇猛。)身颀且瘠、为人玄怪而简直、且信仰坚定、无所游移、自信能知天帝、通其意趣。或大步行村暗路上、时有疑问曰、“天帝奚为是者?”则力索其故、自设身为天帝、多能得之。若在常人、诚服至极、辄低首言曰、“善哉神意、良非凡人所能测。”顾长老不尔也、每自念曰、“余、神仆也、谊当能知造物意指。若弗知、亦当善体之耳。”长老察万物之存、皆函妙理、“何也”与“是为”、两两相应。曙光者、令人朝起有喜、昼以熟百谷、雨以润之、夕以备假寐、昏夜以高卧也。四时变迁、皆为农事供给。至天道无为、而众生迫于时地境会、屈而从之、则非长老所能思及者也。

然长老恶妇人。憎恶之甚、盖出天性、恒诵基督之言曰、“妇人、吾将何以处汝?”复益之曰、“可知天帝虽造此物、终复不怿也。”长老视妇人、正如诗人所谓秽恶小儿逾十二重者、善于蛊惑、昔既诖先人矣、(指夏娃之于亚当也、见《旧约》《创世记》。)今犹叶此、其为物弱而险、幽怪而善恼人者也。然长老恶女人身、而尤痛恨其柔情。自觉常见爱于妇人、虽心已坚贞不能犯、第见妇人一志求爱、息息无间、则为之大怒。意谓天帝造作女子、惟以诱人、试其心耳。故人与之近、当善防卫、且怀戎心、如避罟获、而妇人启口张腕以迎男子、其状乃信与罟获似也。

长老视尼、意似较恕、盖尼已戎誓、不复有害矣、顾待之亦至严。以长老觉其心虽梏、而爱念永生、尚慕男子、且己身则长老也。尼目光温和、信逾比丘、感怀过情、如常妇人、爱慕基督、一往倾心、—长老则大怒、缘此为妇人之爱、则私爱也。—且性情柔顺、与长老言、声至和婉、长老或怒斥之、惟毕瑟下泪、凡此皆见其柔情之在也。长老出庵门、则自拂法衣、大步而去、如脱于难者。

长老有姪一人、偕其母居左近小屋中。长老极欲劝之出家、女美好而倜偿不覊、长老说法时、女惟展笑。长老怒、女则抱叔、力拥之、长老力思摆脱、而心甚怡、胸中亲子之情、沉眠虽久、乃忽复生。每借之同行村暗路、便为说天帝事、女亦不闻、惟眺望天色及野中华、生意盎然、见于颜色。时忽奔去、捕飞虫之属。既获之持返、乃言曰、“叔视此虫、其美何如!吾将吻之。”顾长老闻女欲吻唼飞虫或丁香华、则嫌恶不自安、以长老视此、亦正妇人心中柔情之发露也。

一日、长老家仆妇守寺者之妻、潜告长老、谓其姪有欢子。长老震惊、木立而喘、时方剃、满面皆皂泡沫、久久意少定、乃呼曰、“此非诚、美阑尼、汝诳也。”妇以手按胸言曰、“如诳者、天帝鉴之。吾语长老、女伺汝姊睡后、便即出门、二人会于川畔。第至中宵、汝自往视之可耳。”长老止剃、周行室中、状若覃思、已乃返坐执刀、而耳鼻之间、凡三创焉。

长老终日不语、愤怒已极。身为神甫、而目击爱欲昌狂、弗可克制。益以谊若严父、责在教养、今乃为孺子所弄、正如父母赌其女绝己而去、自择所适、则益怒不可遏也。午后、长老欲少读书、乃不可行、而怒益甚。及十时、长老攫巨杖、杖制以橡木、或夜出问疾、辄挈之行、时则执而挥之、赫然微笑、继忽跃起、切其齿、以杖击倚、倚背立碎、坠地上。

长老启户欲出、乃见月光娟娟、为未曾见、遂却立。以长老神思幽玄、有如诗人古德、故今见月夜之美、庄严而清静。心遂为之大动。小园浴月、果树成行、小枝无叶、疏影横路。有忍冬一树、攀附墙上、时发清香、似有华魂、一一飞舞温和夜气中也。长老吸颢气咽之、如醉人之饮酒、徐徐而行、必自惊异、几忘其姪矣。未几至野外、长老止立、瞻望四野、皎然一白、碧空无云、夜气柔媚。蛙蛤乱鸣、声声相续、如击金石。月光冶美、足移人情。益以杜鹃歌声宛转、如催入梦、是靡靡之音、适助人温存也。长老前行、而意甚颓唐、亦不自如其故、惟觉力尽、欲席地少休、赏物色之美。更进、则有小溪曲流、水次列白杨数树。薄霭朦胧、承月光转为银色、上下弥曼、遍罩水曲、若被冰绡。长老止立、万感交集、心不自宁、觉复有疑问起于胸中矣。

曰、“天帝奚为是耶?如神造昏夜、俾人偃息、无复有知、则胡为美逾白昼?夜色柔和、过于黄昏及黎明耶?且星光冶、实胜朝日、殆有物焉、微妙幽玄、不堪白日、而以此照临之与?又胡为以彼妙光、遍烛幽隐耶?善歌之鸟、胡不归其巢、而啭于玄夜耶?大地之上、胡被此绡衣?心胡是摇荡、感胡是偾兴、体胡是弛缓耶?人寐不复有见矣、则夜色虽佳、果何为者?且天造物色、玄妙至是、设之大地、将为谁氏之娱耶?”此皆长老所不能索解者也。

野中有树、穹然而高、上蒙轻霁、时见人影冉冉出树下、二人同行、男子颀身、以腕挽女颈、时唼其额。尔时四野景物、忽有生意、似天成画图、用相位置、而二人者、亦似是中主人、此清明月夜、专为彼设者也。二人径前、如来应长老之问、长老愕然痴立、心跃益疾、觉目前物色、如圣经中路得波阿思故事、(见《旧约路得》书)在庄严景地、顺天之命、结此爱缘、如经所记也。长老耳际恍忽闻歌、呼深挚、情见于诗。长老念曰、“神造如是月夜、殆以严饰男女之爱者也。”二人相将至、长老为之辟易。盖其姪耳。顾长老自思、今不将逆神命耶?神既以良宵为爱作饰矣、则神之视爱不亦正耶?长老乃遁、惊且愧、如潜进圣寺、而其寺则为己之所弗得阑入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