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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之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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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星期日晚上的事。莉娜的孩子出世在第二天早晨。刚刚拂晓时分,拜伦勒住嘚嘚奔驰的骡马,停在他离开还不到六个小时的那幢屋子前面。他一翻身下地就跑起来,跑上通往昏暗门廊的狭窄小道。尽管在匆匆忙忙地奔跑,他却又仿佛看见自己兀立着,注视自己,带着严肃但并不惊诧的神情在思索:“拜伦·邦奇在为生小孩忙碌。两个星期前我要是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准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谁要是这样对我说,我会说这是撒谎。”

这时窗户还黑洞洞的,六个小时前他刚从那儿离开牧师。他边跑边想着那光秃的头,紧捏拳头的两手,浑身肌肉松弛、颓然趴在桌面上的虚弱身体。“但我猜他还没睡着多久,”他想,“就算他不充当——充当——”他想不起“助产妇”这个词,而海托华准会用它的。他想:“我看没有必要去想它,正像一个人在冲向或者逃离一管枪口之际,哪有时间去考虑他的行动是‘勇敢’或是‘怯懦’。”

“去城里?溜出去?”接着他轻轻地“哦”了一声,面孔变得严肃了。

“她整天都盯着他,他也老在注视她。这我看得出来。他假装睡着的样子,她却真以为他睡着了,于是晚饭后不再盯住他了。她昨晚通宵没休息,晚饭后她坐在椅子里打起盹来。他盯着她,轻手轻脚地从那张床上起来,朝我眨巴眼睛,斜视着我。他朝门边走去,还扭过头来对我挤眉弄眼,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外。我没打算阻止他,也没想叫醒她。”她注视着海托华,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变得严峻。“我也怕那样做。他讲话古里古怪的。他瞧我的那神情,好像他朝我挤眉弄眼的目的不是阻止我叫醒她,而是要我明白,一旦我那样做会有什么后果。我害怕了。于是我抱着孩子躺在这儿,过了一会儿她猛地惊醒了。这时我才明白她本来没想睡着。仿佛她一醒来便立即跑向他睡的床,不相信他已经溜走似的摸了床上一把。她站在那床边,把床单翻来翻去,好像以为他钻进了床单似的。然后她瞧了我一眼。她没有挤眉弄眼,可我几乎希望她那样做。她问我,我告诉了她,她戴上帽子便出门了,”她看着海托华,“她走了我挺高兴。我想不该这样说,她帮了我这许多忙。可是……” 免费下载TXT电子书

海托华站在行军床边。他似乎看不见她了。他的面容十分严肃,站在这儿的一会儿工夫他差不多老了十岁。也许他的面容这时应当如此,他进屋时的表情与现在完全两样了。“进城,”他说,这时他的眼神才清醒过来,又能看清东西了。“唉,现在无能为力了,”他说,“不过,闹市区的人,神志清醒的人……那儿总有几个这样的人……他们走了你为什么感到高兴?”

她低下头。她的手在婴儿头上晃动,不是在抚摸,一种本能的动作,多余的动作,显然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很友好。不止是友好。一直抱着孩子让我休息。她想一直抱着他坐在那把椅子里——请您原谅,我还没请您坐呢。”她看着他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她坐在能看见他睡在床上的地方,看清楚他睡着了。”她瞧着海托华,目光专注,充满疑问。“可她老在叫小孩乔,小孩不叫这名儿。她老在……”她看着海托华,这时她的目光显得困惑,满腹疑虑。“她不断谈到——她有点儿迷迷糊糊的。有时我也给弄糊涂了,听着听着,不得不……”她的眼神,她的话语,在摸索着试探着。

“迷迷糊糊?”

有好一会儿她没瞧海托华。然后她抬起头来立即说道,完全是脱口而出:“我还没给他取名呢。”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自他进屋以来,他好像才第一次看清她。他这才注意到她的头发刚刚梳过,面容也精神多了;他看见一把梳子,一块破镜片,半掩在床单里,像是当他进屋时才匆匆忙忙塞进去的。“我进来时你在盼望什么人。不是我,在盼谁呢?”

“不,不是这个。这并不要紧。这算不了什么。一切看你自己打算怎么办,这以后。对你自己。对别人。”他瞧着她,她并不转开脸。“打发他走吧。让他离开你。”他们彼此望着。“让他走开吧,孩子。你的年龄可能不比他的一半大多少,可你的生活经历超出了他的两倍。他永远超不过你,赶不上你,因为他浪费掉的岁月太多了。而且他一事无成,像你们这些人一样无法弥补。他再也无法回头重新做起,正像你无法回头勾销往事。你生了一个男孩,不是他的,而是另一个男人的。你会强行给孩子的生活加进两个男人,却仅有三分之一个女人;就算他白活了三十五岁,就算他的生活注定要受到侵犯,也别让他所受的侵犯有两个人知道。打发他走吧。”

“他要我嫁给他。别再等待。我说不行。”

“你现在还会说不行吗?”

他舒了口气,坐在那儿臃臃肿肿地偌大一堆。他的面孔再次变得无精打采,疲惫不堪。“我相信你。你会继续这样说,在你见了……”他再次盯着她,目光专注严峻。“他到哪儿去了?拜伦?”

“是的,是的,”海托华说,“这些乡下人可是好人啊,善良的男人和女人。”他退出办公室。进城的路经过刨木房,拜伦干活的地方。他认识工头穆尼。“我听说拜伦·邦奇不会再同你一起干活了,”海托华停下步说。

“是呀,”穆尼说,“他今天上午辞去的。”可是海托华没听他讲话;穿着工装的工人瞧着这个寒碜、形相古怪、似曾相识的人,见他以欣喜的颇感兴趣的目光打量着墙头、木板和神秘的机器;这机器及其用途他完全不懂,甚至没听说过。“你要是想见他,”穆尼说,“我想你可以在城里的法院找到他。”

“在法院?”

“是的,先生。大陪审团今天开会,特别会议。对杀人凶手起诉。”

“噢,是的,”海托华说,“因此他去了。是的,一个好小伙子。再见,再见,先生们。再见了。”他继续往前走,穿工装的人在背后注视了他一会儿。他双手背在背后,一步步地行进,不作声地思索,安静而又感伤。“可怜的人。可怜的家伙。谁也没有、不可能有正当理由夺走别人的生命,更不要说一位在任的官吏,一位宣誓为大众服务的公仆。要是一位公众选出的知道自己并未吃过受害者(叫作受害者或别的什么名目都行)的苦头的官吏可以公开地定夺生死,那么我们如何能期望一个相信自己曾身受其苦的人会手软呢?”他继续走着,现在到了他屋前的街道。很快他就会看见篱栏,那块招牌,然后是那隐在八月的翠绿丛中的住宅。“原来如此,他竟然不辞而别。这些年来他帮了我许多忙,带给我不少消息。唉,带给我,专门说给我听。看来这是有意对我这样做的。这下一切都完结了。”

然而,这并没有完结。还有一桩事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