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蒂尔达在埃米莉小姐的房间里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泞见她脚边的床上躺着米尔莎,在床旁,枕头两边站着两位德尼小姐,布瓦坐在屋角,低垂着头,两手放在膝上,痛苦万分。
刚一醒来,她思绪混乱,首先感到的就是肉体的疼痛。她举手摸头,伤口在太阳穴上面。紧急请来的医生给做了包扎,他说如果病人发烧,就再叫他来。
使这姑娘感到惊讶的是,她从沉重而痛苦的梦中惊醒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里,她用疑问的目光环视所有在场的人,但是,阿泰纳伊达和埃米莉避开她的目光,布瓦发出低沉的叹息,只有米尔莎伸出狗脸让她抚摸。亲昵的小狗感到幸运的是,巴蒂尔达开始恢复记忆力,遮盖往事的遗忘之幕渐渐消散。她很快把那些能帮助她头脑回忆往事的断了的线索连接起来。她想起了布瓦回家来,想起了他对她讲的那件密谋行动,她还想起布瓦的揭发给德·阿芒得带来的危险,以及自己给拉乌利报信,想要救他,还想起她如何飞速跑过大街上楼,最后,想起了怎样走进拉乌利的房间。接着,她再次发出惊骇的叫声,仿佛再次看见上尉的尸体,巴蒂尔达喊道:
“他呢,他呢?他怎么啦?”
没人回答:在场的人谁也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布瓦咽下眼泪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巴蒂尔达懂得,他无言走开,心里隐藏着深切的悲痛和悔恨。她用目光止住布瓦的脚步,然后,向他伸出手去,问道:
“好爸爸,难道您不再爱您可怜的巴蒂尔达了吗?”
“我不爱你?噢,我亲爱的孩子!”布瓦跪在床前叫道,“我不爱你!我的上帝,如今你最好不要再爱我了,你是对的,我是个卑贱的小人。我本来应当猜到,你是爱这个年轻骑士的,宁可赴汤蹈火,忍受一切,也不……可是你什么也不告诉我,你不相信我,毫无办法,尽管我有最善良的心愿,但做了一件蠢事。哦,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布瓦痛哭流涕,减叫着,“难道你能原谅我吗,如果你不原谅我,我难道能活下去吗?”
“好爸爸,好爸爸,”巴蒂尔达喊叫起来,“您快去打听一下,他怎么样了,我求您!”
“好,我的孩子,我去打听打听,如果我能给你带来好消息,那么你会原谅我吧?要是带来坏消息……那你就会更恨我,这也活该。可是,你不会死吧,不是吗?”
“您去吧,去吧!”巴蒂尔达说道,双手抱住布瓦的脖子,怀着复杂的感情亲他,这种感情里既有她十七年来对他的感激,也有他一天之内给她带来的痛苦。
在这一切中布瓦只明白了对他的亲吻。他断定,如果说巴蒂尔达很生他的气,她就不会吻他。于是,得到部分安慰的布瓦,拿起手杖和帽子,向德尼太太问清了骑士的装束,便出去寻找他了。
寻找拉乌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象布瓦这样一个天真的寻访者。诚然,他从女邻人那里获悉,骑士骑了一匹灰马,那匹马在屋旁的窗子护板上拴了半个小时,还说,他拐弯向格罗尚街飞驰而去。布瓦认识的一位住在热奈尔街角的店铺老板谈到有一个骑马的人,外表特征与布瓦所述一样,曾经从他门口疾驰而过。最后一个任林荫路一角摆摊卖水果的女摊贩,以所有圣徒的名义起誓说,她看见了耍找的那个人,还说,他向波尔特-圣-德尼坡地跑了。但是,这三个见证的材料非常含混,不明确,令人捉摸不定,以至布瓦找了两个小时以后便回到了德尼太太的家里,除了知道不管德·阿芒得到哪里去,非要经过邦-努维尔林荫道之外,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布瓦回来时,他的养女正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不在的时候,巴蒂尔达的病情更加恶化:医生说的那种危险征兆出现了。病人睁开狂热的眼睛,脸上发烧,说话不清,德尼太太又派人请医生去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自己也心神不安。她老早就怀疑布里戈神甫参与某种政治赌博,德·阿芒得看来不是个普通学生,而象一个出色的团长,这更引起她的猜测,因为正是布里戈神甫把德·阿芒得带到她这里来的。他们两人这种相似的处境,在不小程度上促使德尼太太对巴蒂尔达更加关切,产生一种同情心。因此她关心地听完了布瓦给病人带来的一点消息,由于这些消息并不足以安慰巴蒂尔达,于是对她说,如果她听到什么消息,一定会立即告诉她的。
这时候,医生来了。虽然他尽量掩饰,但还是容易看出,巴蒂尔达的病情在他眼里大为恶化了。他给病人放了不少血,开了提神药水,并建议夜间有人护理病人。埃米莉和阿泰纳伊达(如果不去想她们那种可笑的做作,她们实际上都是很漂亮的姑娘)认为这是她们份内的事,她们愿意轮流在巴蒂尔达身边陪伴。埃米莉根据姐姐优先的权利,要求值第一班,对此阿泰纳伊达并无异议。
放血使巴蒂尔达感到轻快一些。看样子,她自己也觉得病情有好转,德尼太太走了,阿泰纳伊达小姐也回到自己房间去了,埃米莉坐在壁炉旁,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在读,突然有人敲门,敲得那么急促使劲,叫人立刻明白是有什么急事,巴蒂尔达哆嗦了一下,欠起身,用胳膊支着身子。埃米莉把书塞进衣袋里,一看病人有动静,便向床前跑去。她们默默地听了一会开门和关门的声音。随后她们听到人声,巴蒂尔达比埃米莉先听明自,她说:“这不是拉乌利先生的声音,是布里戈神甫,”接着便把头伏在枕头上了。
过了一会儿,德尼太太把门打开一条缝,改变一个腔调召唤埃米莉。于是她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巴蒂尔达一个人。
巴蒂尔达突然一惊。神甫就在隔壁房间里。她听到他说拉乌利的名字。这时她想起她在德·阿芒得那里几次见过神甫。她知道,神甫是杜孟公爵夫人的亲信,因而想到,也许他带来拉乌利的消息。她第一个想法就是起床,穿上衣服,去问问他。但是,后来她想,如果他带来的是坏消息,就不会告诉她,最好是从这儿听听他们吵吵嚷嚷的谈话。于是她把耳朵贴在护墙板上,全神贯注地听着。
布里戈神甫向德尼太太讲了所发生的事情。瓦勒夫骑马到圣安托万郊区向杜孟公爵夫人报告事情已经失败。公爵夫人立即解除了密谋者们对她效忠的誓言,并建议马勒齐叶和布里戈各奔前程。至于她本人,她要回到军火库街躲一躲。布里戈来同德尼太太告别:他要装成一个行商离开巴黎前往西班牙。神甫的谈话时而被德尼太太、埃米莉和阿泰纳伊达惊叫声打断,他正讲到德·阿芒得出事,仿佛觉得隔壁房里传来一声叫喊。但是,谁也没有留意这个喊声,而布里戈又不知道巴蒂尔达在那里,他对这个叫声也没有注意,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但是,布里戈没有更多的工夫进行话别。他想,在天亮之前尽可能离开巴黎远些。
他们打开对着楼道的大门,听到看门人的说话声,仿佛看门人不愿放走什么人,于是他们立即下楼,以便弄清争吵的原因。
原来是巴蒂尔达披散着头发,赤着脚,穿着睡衣站在楼林上。看门人尽力阻拦,她还是要出去。她的双颊排红,浑身发烧,全身颤抖,牙齿打战。可怜的姑娘全听见了。她的激动转变为神智不清。她要去找拉乌利,要去见他,同他死在一起。三个女人围住她,想把她带走。她一次一次要冲出去,嘴里说.着胡话,但她的力气很快就耗尽了。她的头向后一仰,低声叫了一声拉乌利的名字,再次失去知觉。
又有人去请医生。医生担心的事发生了:巴蒂尔达的大脑开始发炎。这时有人敲门,原来是布瓦。他克制不住内心的烦乱,便跑来请求随便在屋里给他一个地方待待,以便好能时刻知道巴蒂尔达的病情。可怜的德尼太太一家遭遇了那么多的不幸,怎会不理解别人的痛苦呢。德尼太太示意让布瓦坐在一个角落里,便和阿泰纳伊达回自己房里去了,还是留下了埃米莉在床旁守护。
巴蒂尔达还在说胡话,她整夜都在念叨拉乌利,有几次她提到布瓦的名字,怪罪他害了她的心上人,而不幸的缮写员不敢为自己辩护,不敢答话,也不敢诉苦,他默默地落泪,只是希望能挽回这个不幸。最后,在天亮时,看来他下了狠心:走到床前,吻一吻瞪着眼看着他而又认不出来的巴蒂尔达的滚烫的手,便走了出去。
布瓦实际上是决定采取最后的措施:去找杜布亚,向他说明一切情况,请求他赦免德·阿芒得,作为对自己的唯一的奖赏,以代替偿还工资以及提升在图书馆的职务。这对于摄政王亲口称为法兰西拯救者的人来说,无论如何这是可以办到的。布瓦一点也不怀疑,他很快会带回来好消息,使巴蒂尔达恢复健康。
因为,布瓦上楼回到自己的屋里,整理一下衣服。由于昨天白天发生的事情和一夜的辗转不眠,身上衣服已零乱不堪。而且,他也不想太早去见主教,怕打搅了他。因为才九点钟,梳洗完后又到巴蒂尔达房里去一下,房间一切如常,象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布瓦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抚摸着她常常动用的一些东西。
壁炉上的时钟敲了十点。布瓦有好几天曾在这个时候漫步在保罗-卢雅尔。因此,会象以往一样受到接待的希望就战胜了害怕被人讨厌的心理。布瓦拿了手杖和帽子,上楼到德尼太太那里,去问问巴蒂尔达的病情如何。他听说她一直在呼唤拉乌利,医生已经第三次给她放血。布瓦深深叹息一声,仰头张望着天空,仿佛要请苍天为他作证,他将尽全力使自己的养女迅速脱离苦海,随后便到保罗-卢雅尔宫去了。
他选了一个非常不利的时刻前去求他:杜布亚最近五、六天来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点休息的时间。他又身患重病,这场病几个月后就把他送进了坟墓。此外,只抓到一个德·阿芒得也使他丧气。他刚刚下令勒布朗和德·达尚松加紧侦察。这时,他的近侍前来通报布瓦先生来到。近侍对每天都来的抄写员已经习以为常了。
“哪个布瓦先生?”杜布亚问道。
“是我,主教大人,”可怜的缮写员壮着胆子溜进门来,向主教鞠躬说道。
“您是谁?”杜布亚问道,似乎他从未见过此人。
“怎么,主教大人,您不认识我了?”布瓦奇怪地问,“我是来向您祝贺破获那件阴谋案的。”
“这种祝贺够多的了,不劳您费神了,布瓦先生!”杜布亚冷冷地答道。
“可是,我来这里,主教大人,还想请您开恩。”
“开恩?开什么恩?”
“可是,您可记得,主教大人,”布瓦嘟嘟囔囔地说,“您答应过给我奖赏。”
“给你奖赏,懒汉!”
“怎么,主教大人,”布瓦说,他越发不安了,“难道您忘了,在这里,就在这间书房,您亲自对我说过,我的幸福就在我的手上?”
“可是,今天,”杜布亚说,“你的小命就在你的脚上,如果你不马上滚蛋的话……”
“不过,主教大人……”
“啊,你还废话,混蛋!”杜布亚喊叫一声,欠起身来,一只手按着圈椅的扶手,另一只手去抓自己的大主教权杖,“你等着瞧,马上就叫你看见……”
布瓦看到这里就全明白了。主教那种威吓的样子告诉他,再不走开便要倒霉了。于是,不幸的人撒腿便跑。但是,不管布瓦跑得多快,他还是听见杜布亚一面恶狠狠地大骂,一面命令仆人,如果他再来保罗-卢雅尔,就用棍棒打他个半死。布瓦明白了,他在这儿一切都已经完了,他不仅要断绝搭救德·阿芒得的念头,而且想也不用想归还他那笔原以为就要到手的款项。这些郁闷不乐的想法不由得使他想到,他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到图书馆去了。他现在离那儿很近,便决定到自己的办公室去看看,至少是向图书馆的负责人表示一下歉意,说明自己为什么没有上班。可是,这里有一个更大的打击在等待着布瓦:他一打开办公室的门便看见,他的圈椅上坐着一个陌生人。
因为十五年来布瓦从来没有迟到过一个小时,主任以为他已经去世,遂找来另一个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布瓦因为拯救了法兰西而失去图书馆的位置。
他已经经受不起这些接踵而来的可怕考验。他回到家里,几乎也象巴蒂尔达一样重病缠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