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黎塞留街上的莫里哀住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帕莱·罗亚尔剧院的生活照常进行。这一年,有几位新演员参加剧团。第一位是弗拉苏阿·列努阿·德·拉·托里利耶尔,过去当过骑兵上尉,他不仅具有当演员的良好条件,而且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因此莫里哀委托他担任几项行政职务;第二位是卓越的喜剧演员,基廖姆·马尔库罗·德·拉·勃列库尔。这个演员还是一位剧作家,此外,他还以一个危险的决斗家而出名,因为决斗,他不止一次地陷入麻烦的纠纷中。
1662年复活节的演出季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因为观众已经看过莫里哀早期的戏,票房收入下降了。只有《丈夫学堂》和布艾耶的剧《顿纳克萨尔》,还多少能引起人们的兴致。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十二月份。这时候莫里哀推出了一个新的剧本,即五幕喜剧《妇人学堂》。
《妇人学堂》与《丈夫学堂》相同,主题写的是妇女有权在爱情上进行抉择,内容讲一个忌妒、专横的名叫阿诺夫的故事。他想同少女阿妮斯成婚。这出戏包含着大量可笑的喜剧元素,通过阿诺夫这个角色,开初第一次回响着某种颤抖的、悲伤的旋律。
在剧的尾声部分当年轻的阿妮斯取得了胜利,同自己的情人逃出阿诺夫的家园时,这个极端令人厌恶的、滑稽可笑的阿诺夫突然变得可怜、慈祥起来。
“用什么样的尺度能够测量我对你的爱情呢?”阿诺夫仿佛脱去了丑恶的忌妒者的外衣,突然感慨地大声喊叫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怎样向你证明我的爱情呢?痛哭流涕呢?还是扯着头发悲痛悔恨?也许,你想叫我杀死你?告诉我,告诉我说,你想叫我怎的,狠心的人儿呀,我准备向你证明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观众聚精会神地听着阿诺夫的这段独白,有的人表示同情,有的人幸灾乐祸。他们一致认为,这段独白里反映出了莫里哀先生本人的心境感受。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么令人叹息的是,从这里可以看出莫里哀在黎塞留大街的生活是多么的不惬意啊!*
《妇人学堂》演得好极了,同时,除了莫里哀扮演阿诺夫外,勃列库尔扮演阿连的仆人一角也非常成功。
应当说,在莫里哀以前的剧本演出后所发生的事件与《妇女学堂》首场演出后即刻发生的事件比较,是黯然失色多了。首先,这个剧本刚刚上演,便出了寻衅吵闹的事。一个名叫普拉皮松的、热衷巴黎沙龙的常客,对剧本的内容深感不满,他坐在戏台上,每当听到剧中人的俏皮话和噱头时,便把他气得发紫的脸膛转向池坐的观众,大喊大叫道:
“笑吧,池座的观众!笑吧!”
他一面嚷嚷着,一面还向池座观众挥舞拳头。自然而然,池座的观众因此更是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观众非常喜爱这个戏,第二次以及后来的演出中,看戏的人如潮水一般涌来,门票收入达到创纪录的数字——每晚一千五百利弗尔。
文学家和巴黎的戏剧行家们怎样谈论这出新戏呢?他们开头说的话叫人捉摸不透,因为各个沙龙里人们对莫里哀骂得那样凶,简直很难一下子辨别清楚事情的原委。除了过去就骂莫里哀的那些人之外,又加进来几十个新手骂他,令人懊恼的是,像皮埃尔·高乃依这样的大人物和大作家,也发泄起来这种可怕的愤懑情绪。
至于布高尼府剧团的演员们,在《妇人学堂》头几次上演之后,他们就气得面如土色。可是,应当说明,他们之所以这样伤心是有充分的根据的。出了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自从这个剧本演出以来,布高尼府剧团的门票收入急剧下降了。
后来,巴黎又出了一些天真的人们,他们满心委屈地到处说,莫里哀通过这出喜剧的主人公阿诺夫的形象,描写的正是他们。当然,帕莱·罗亚尔因为收入大大增加,理应付出代价的。
就这样,这个剧引起了一阵非同小可的喧嚣。在这阵喧嚣声中,很难听到莫里哀屈指可数的朋友的孤寂的声音,仅有的叫得响亮的声音是才华出众的思想家和文艺理论家波阿洛·戴普雷奥的话:
让对你嫉恨的人们的咒骂
像混浊的河水似地流去。
你那绝妙的喜剧
将进入未来的世纪!
以后事情就变糟了。一个名叫让·顿诺·德·维斯的青年文人,首先在报刊上评论《妇人学堂》。德·维斯在文章中指出,作者在写这个剧本的时候,他的灵魂已被撕裂两半。德·维斯首先想要说的是,这个剧本不可能成功;但他没有说出这种话来,因为这个喜剧取得了煊赫的成就。
因此,德·维斯说,喜剧演出之成功,有赖于演员们的高超演技。由此可见,德·维斯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德·维斯接下去说,喜剧里出现的大量的淫秽语言使他很不快。他又顺便提及,说这个喜剧情节不佳。但是,我要重复一句,由于德·维斯相当聪明,所以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剧本毕竟还有一点独到之处,看来,莫里哀的某些人物典型是很鲜明的,仿佛是从生活中撷取来的。
可是,显然德·维斯在他的文章末尾说出了重要的东西。他说,不久布高尼府剧团将演出与莫里哀《妇人学堂》有点瓜葛的新戏。德·维斯报告这个消息时显得很诡谲,尽管他没有说出来剧本作者的名字,但是人人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个新的剧作正是出自德·维斯先生的手笔。
这个时期莫里哀的情况如何呢?首先,他把《妇人学堂》这出戏奉献给他的保护人——御弟的夫人——亨利埃特王妃。他在献词中按照通常的惯例向王妃说了一大堆奉承话。在此之后,莫里哀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忘了一个作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为自己的作品展开文字上的论战,气急败坏的莫里哀决意向敌人反攻。由于他掌握着舞台,所以便利用舞台进行反击,于是他在1663年6月创作并演出了一个名叫《妇人学堂的批评》的小戏。
这出戏的内容嘲笑的是批评莫里哀的那些人。阿尔曼达·莫里哀扮演艾丽莎,这是她演的第一个重要角色。
莫里哀遵循着严格确定的路线——他总是在宫廷里给自己准备着后盾——他用极其谄媚的言词把这个戏献给王太后奥地利安娜。
然而,王太后后来对莫里哀并没有多大帮助。
先是观众带着狂喜从黎希达这个典型中认出来了德·维斯。而另一部分观众却激动地叫道,这不是德·维斯,这是活灵活现的埃德姆·布尔叟。这一位也是一个文学家,并且是莫里哀的凶猛的反对者和辱骂者。
在《妇人学堂的批评》一剧演出之后,黎希达——德·维斯之流气得咬牙切齿,便推出了他早先许诺的剧本。这个剧本的名字很啰唆:《塞林达,或〈妇人学堂〉的真正批评,或批评的批评》。该剧描写一个名叫哀里莫(这个名字是莫里哀的字母的倒置)的人,他在花边店里剧情发生处所偷听别人的谈话。
不管布高尼府剧团多么想上演关于“哀里莫”的这个戏,但它终究没有演出。因为经过仔细审查之后,发现这个剧本太荒唐了。于是,德·维斯只得把他的作品印出来在巴黎散发。这时人们发觉,《塞林达》与其说是论战性剧本,不如说是最常见的告密性文书。
德·维斯宣告,打算同阿妮斯结婚的阿诺夫,向阿妮斯宣读的十条诗体古训,不外是对圣经十诫的明显的讽刺性拟作。你们瞧,德·维斯先生极其严肃地答复了莫里哀先生。
“噢,这个恶棍!”莫里哀抱着头斥骂道,“首先,不是十条古训!阿诺夫是从第十一条讲起的!……”
阿诺夫的十条古训的前几行在他的脑子里回旋起来:
当俏丽的新娘
结成忠贞的婚姻,
应当适时提醒她……
“他是从第十一条开始讲的!”莫里哀对自己的演员们说。
“是这样开始的,”他们悄悄地跟莫里哀说,“但是,除了第十一条这几个字之外,他并没有往下多说一句话,因此人们记得,亲爱的老板,这古训的确是十条。”
这里我要补充一句,德·维斯显然不知道莫里哀是从哪里抄袭来的十条夫妻古训。这对莫里哀来说是一桩天大的幸事。原来莫里哀是从教堂神父的圣书《创世纪》里借用来的。
当时,这些事件传得很远,文学家们对莫里哀的憎恨也越来越厉害。以下情况乃是其中原因之一:《妇人学堂》演出后一个时期内,国王赏赐莫里哀年俸一千利弗尔,以酬谢他作为一个伟大的喜剧作家的功绩。其实这个奖金的数目并不大,因为通常对学者和文学家的赏赐要多得多,然而,这个奖金起了很大作用。皮埃尔·高乃依和莫里哀之间的关系彻底破裂了。诚然,这与其说是奖金之过,还不如说是《妇人学堂》的巨大成功以及一个小小的情况所引起的。就是莫里哀在《妇人学堂》第二幕末尾引用了高乃依的悲剧《谢尔托乌斯》中的一行小诗,通过阿诺夫之口念出来。因此,使高乃依的话显得有点滑稽,这在莫里哀并没有任何恶意,不过为了戏谑而已。
看起来,这件小事(阿诺夫脸朝着阿妮斯重复着庞贝的话说:“够了!我是主人!走吧,服从吧!”)并没有给高乃依带来任何损害。可是高乃依对于人们这样对待他的悲剧诗,感到十分恼火。
莫里哀以后受到的教训更沉重。上流社会的人们风传说,莫里哀把两个人作为笑料塞进《妇人学堂的批评》中,一个是扎克·德·苏弗列,马尔太骑士团的骑士;一个是德·拉·费雅特公爵,他是法国的元帅,法兰西近卫军司令。扎克·德·苏弗列很好对付,没有什么事,可是同德·拉·费雅特的关系最后弄得很糟。这个受四面八方挑唆的费雅特,最后断定,《妇人学堂的批评》里描写的侯爵正是他。那个侯爵笨拙而又忿忿地老是重复说那一句话:“来块奶油蛋糕!”——于是,费雅特对莫里哀恨得入骨,便对他进行严重的侮辱。一天,拉·费雅特在凡尔赛回廊里碰到了莫里哀。他假意做拥抱姿态,突然搂着莫里哀,把他按到自己上衣的贵重金属纽扣上,扎得莫里哀的脸颊鲜血直流。
想起来令人痛心的是,对于公爵的侮辱,莫里哀没有进行任何报复。是怯懦呢,还是由于演员和公爵之间社会地位的悬殊,也许是怕引起公爵愤怒,他在狂怒之中会挑起决斗(莫里哀在自己的喜剧中常常嘲笑决斗者)。只不过,莫里哀并没有向公爵要求决斗。
话又说回来,可以设想,如果发生了决斗,莫里哀的事业在《妇人学堂》之后就可能永远终止了,因为费雅特无疑会杀死他的。
德·维斯的剧本没有登上布高尼府剧院的舞台。但是,《妇人学堂》中被莫里哀嘲笑的第二个人——埃德姆·布尔叟却比较幸运。他的剧本叫做《画家的肖像》或《妇人学堂的批评之反驳》,是由布高尼府剧团上演的。布尔叟在《画家的肖像》里把莫里哀描绘成一个十分可疑的人物。他也同德·维斯一样,提到了圣经十诫。然而国王对十诫之类的报告反应冷淡,于是巴黎又传开了,说好像国王对莫里哀同他不计其数的敌人之间的论战深感兴趣,甚至他还授意莫里哀利用舞台再一次向自己的敌人们发动进攻。唉,国王的这个建议可不好啊!*
莫里哀先生又写了一个剧本《凡尔赛宫即兴》,并于1663年10月14日演出。这个戏为国王在舞台上彩排演出,剧中人是由帕莱·罗亚尔剧团全体演员扮演的。但是,这次排演不过是莫里哀为了向敌对的布高尼府剧团进攻的托辞而已。
情况是这样的:关于这个喜剧演员被人侮辱、面部受伤一事,人们说得越来越不像话。至于莫里哀的不幸婚姻,当然,巴黎人早已知道。卑劣的诽谤者散布谣言说,阿尔曼达早已对莫里哀变节了。莫里哀痛苦的隐衷就在于,他嘲笑斯卡纳赖尔和阿诺夫,而本人也在病态地忌妒着。可以想象到,这些使他蒙受极大耻辱的闲言碎语会给他造成什么感想。莫里哀认定,这耻辱的根源来自布高尼府剧团,于是在痛心疾首之际开始通过《凡尔赛宫即兴》来嘲弄他们。
“你们当中谁演国王?”莫里哀说,他演他本人,即演莫里哀,又说:“怎么?是这个身段好看的小伙子?呃,你们,在开玩笑!国王应该是一个大个子,很胖很胖的,像四个人并在一起那样胖!国王应当是大腹便便,真见鬼!国王应当有宽大的身围,这样才能坐满宝座!”
不应该,不应该讥笑扎哈里亚·蒙弗廖里的身体上的缺陷!
后来,又对女演员鲍沙托和男演员奥特罗什及维利耶嘲笑起来。
在这里莫里哀还顺便刺激了一下侯爵们,他这样说他们:
“如同我们在古典喜剧中看到的那样,扮演仆人的都是丑角,他们能使观众哈哈大笑,侯爵也应当成为今日戏剧中的丑角,来娱乐观众。”
接着,他又刺激了一下埃德姆·布尔叟,在《凡尔赛宫即兴》的舞台上公开说他是无聊文人……是的,毫无疑义,国王给莫里哀出了一个馊主意。显然,我们的主人公发现自己像一只孤独的狼,它已感到自己身后有一群清醒灵敏的狗的纵身相捕的喘息声。
他们齐心协力地向这只狼进攻:德·维利耶和德·维斯一道写了一个剧本:《侯爵们的复仇》,为父亲受辱内心深感愤慨的小蒙弗廖里,即安图安·扎科勃写了一个剧本:《孔德宫即兴》。
《侯爵们的复仇》一剧中对待莫里哀很干脆,直接管他叫做剽窃其他作家构思的下流胚,猴子和戴绿帽子的人。而在《孔德宫即兴》中,安图安·蒙弗廖里把莫里哀在《凡尔赛宫即兴》对待蒙弗廖里老头子的手段全部用来回敬莫里哀。就是安图安·扎科勃·蒙弗廖里讥笑莫里哀扮演的凯撒的角色;并且这不是没有根据的,大家知道,莫里哀这个角色演得很糟。
随后,沼泽剧团也卷入论战进行中伤,在戏中大骂莫里哀。
一个名叫菲利普·德·拉·克鲁阿的人写了一个作品作为论战的结束。这个作品叫做《喜剧之战,或妇人学堂之保卫》,他在这里公正地指出,当阿波罗还住在天堂的时候,作家们和演员们就同猎狗一样互相撕咬。然而,德·拉·克鲁阿承认,并用阿波罗的话来说明:引起论战的那个戏,即《妇人学堂》,是一出好戏。
倒霉的1663年是以蒙弗廖里那个狂怒的老头子的卑劣行径结束的:他向国王打了个正式报告控告莫里哀。蒙弗廖里在报告中指责莫里哀犯有同自己生女结婚之罪。
这个报告简直把莫里哀吓昏了。不晓得当时莫里哀向国王如何解释,来洗刷被指控犯有乱伦罪名。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成功地替自己辩白清楚了。大概就是上面写着阿尔曼达·贝扎尔是玛丽·艾尔维·贝扎尔之女那张文据起了作用。国王认为莫里哀的理由是很充分的,所以任何事情也没有发生。莫里哀和他的敌人之间的这场大论战就这样慢慢平息下去了。
我的主人公由于这场论战得了病。他令人可疑地咳嗽起来,这是一种疲劳和奇怪的心理状态。只是后来人们才猜测到,这种心理状态在医学上有一个发人深思的名称——忧郁性疑病。那两个小作家——德·维斯和埃德姆·布尔叟,永远成了他肩头上的负担。他们两人渴望出名,他们凭借莫里哀得到了名望。如果没有莫里哀同他们进行论战那种事,大概我们不会记得德·维斯和布尔叟的名字,包括其他许多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