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在乔治·卡杜达尔后面的罗朗这时的感觉犹如一个大梦初醒,迷迷糊糊,正在逐渐接近他的黑夜和白天的分界线的人:他正在设法搞清他究竟是行走在梦境之中还是现实之中;他越是苦思冥想,越是疑惑不决。
有一个罗朗几乎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人存在着;罗朗习惯于生活在包围着这个人的荣耀气氛之中,习惯于看到别人服从他的命令,自己也习惯于带着一种几乎是东方式的献身精神对他唯命是从;因此他对在法国的两端遇到了两个有组织的政权感到很奇怪;这两个政权是这个人的政权的敌人,并准备反对他的政权。请设想一下,有一个犹大·马加比①的犹太人,耶和华②的崇拜者,从童年开始就听到把耶和华称作王中之王,威力无比的神,复仇之神,军队之神,天神,可是突然之间碰到了埃及人的神秘的俄赛里斯③或者希腊人的怕人的朱庇特,请想想他会有多么惊奇。
①犹大·马加比:前二世纪中叶统治巴勒斯坦的犹太祭司家族,曾领导犹太人起义。约前一六六年犹大任领袖,绰号马加比(意为锤子),约前一六五年率军占领耶路撤冷,又在加利利、外约旦等地作战取胜。
②耶和华:基督教对犹太教的唯一真神雅赫维的读法。
③俄赛里斯:又译奥西里斯。古埃及宗教中的王室丧葬神。形象为一木乃伊干尸,头部露出,并戴双重王冠,表示统治上埃及和下埃及;手持王权标志。四世纪罗马帝国基督教化后,对其崇拜渐衰。
他在阿维尼翁和布尔跟摩冈和耶户一帮子的奇遇,他在米齐拉克镇和拉特里尼泰村跟卡杜达尔和朱安党分子的奇遇,对他来说,似乎像是初次和某种陌生的宗教的进行奇异的接触;可是由于那种宁愿舍命探知奥秘的新入会者的勇气,他决心一走到底。
再说,他对这些有特殊性格的人也是不无钦佩的感情的;他略感惊奇地打量着这些和他的天主作对的泰坦巨神①。他完全感觉得到那些在赛荣修道院捅约翰爵士匕首的人,那些在拉特里尼泰村枪决瓦恩主教的人均非寻常之辈。
①据希腊神话,泰坦巨神族曾和主神宙斯顽强斗争,最后失败入地狱。
现在,他将看到些什么呢?他很快就会知道了;他们已经赶了五法里半路,天将拂晓了。
他们穿过特里东北面的田野,来到了瓦恩右面的特莱弗莱昂;始终由他的参谋长金树枝陪伴着的卡杜达尔,在快到特莱弗莱昂时又遇到了向前冲和冬之歌,他向他们下达了一些命令以后,便继续向靠右边的大路驰去,来到了从冈尚延伸到拉莱的一片小树林的边缘。
走到那儿,卡杜达尔停了下来,接连学了三次猫头鹰的叫声,稍许过了一会儿,他带领的三百人已经围在他的身边了。
在特莱弗莱昂和圣诺尔夫方向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不过这还不是旭日东升的光芒,而只是晨曦初露时的微光。
地上升起一片浓重的雾气,五十步以外就看不清。
卡杜达尔像在等什么消息,以便再往前挺进。
突然他们听到五百步开外响起了一声鸡叫。
卡杜达尔竖起耳朵,他手下的人相视而笑。
鸡又啼了一次,比刚才一次近了些。
“是他,”卡杜达尔说,“回答!”
离罗朗三步远的地方响起了狗吠声,声音像极了,年轻人虽然早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用眼睛去搜索这只在凄厉吼叫的畜生。
几乎就在同时,他们看到浓雾中有一个人在迅速迎来,他越靠近,他的形象也越清晰。
来人发现两个骑马的人,便走了过来。
卡杜达尔往前走了几步,一面把手指伸在嘴上,要对方和他轻声地讲。
因此那个人一直到靠近将军的身边时才停住了脚步。
“怎么样,刺儿花,”乔治问,“我们抓住他们了吗?”
“就像小老鼠在鼠笼子里一样,如果您愿意,他们没有一个回得了瓦恩。”
“那真是再好没有,他们有多少人?”
“一百个人,由将军亲自率领。”
“多少辆大车?”
“十七辆。”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走的?”
“他们离这儿大概有四分之三法里。”
“他们将走哪条路?”
“走冈尚去瓦恩那条路。”
“因此如果我们顺着默孔到普莱斯科普一线展开……”
“你就把他们拦住了。”
“这样就行。”
卡杜达尔叫他四个副官过来:冬之歌,向前冲,劈空和弹盒。
他们过来以后,他向每个人下了命令。
每个人都学了一下猫头鹰叫,带着五十个人离去了。
雾越来越浓,因此那每组五十个人走出一百步路以外,便像影子一般消失了。
卡杜达尔和剩下的一百来个人,还有金树枝和刺儿花停在原地。
卡杜达尔回到罗朗身边。
“那么,将军,”罗朗间他,“一切都像您预料的一样吗?”
“嗯,是的,基本一样,上校,”朱安党分子回答,“半个小时以后,您可以自己去判断了。”
“雾这么大,是很难判断的。”
卡杜达尔向周围望了望。
“半小时以后,”他说,“雾就会消散。您愿意不愿意利用这半小时稍许吃一点喝一点?”
“是啊,”年轻人说,“我承认走得有点儿饿了。”
“我呢,”乔治说,“我有习惯在战斗之前要尽量好好地吃一餐。”
“那么您要参加战斗了吗?”
“我想是的。”
“和谁打?”
“和共和分子叹,不过我们是和阿特里将军打交道,我怕他不会不作抵抗就投降的。”
“那么共和国军队知不知道他们要和你们打仗。”
“他们没有想到。”
“因为这是一次突然袭击?”
“不完全是,因为待会儿雾会消失,那时候,他们就会像我们看到他们一样看到我们。”
这时候,他回头对一个似乎是负责给养的人说:
“蓝见愁,”卡杜达尔问,“有没有什么可以给我们当早餐吃的?”
蓝见愁点了点头,走进树林,牵着一头驮着两只篮子的驴子走了出来。
马上,一件披风铺在二个土丘上,披风上放上一只烤鸡,一小块新腌猪肉和一些面包和荞麦面饼。
这一次,蓝见愁比较奢侈:他搞来了一瓶葡萄酒和一只玻璃杯。
卡杜达尔向罗朗指了指这张已经安排好的桌子和临时放上的菜肴。
罗朗跳下马来,把疆绳交给一个朱安党分子,卡杜达尔也照此办理。
“现在,”他回头对他的人说,“你们有半个小时可以做我们做的同样的事情;如果半小时以后还没有吃完早饭,你们就得空着肚子打仗。”
这个邀请就跟一道命令一样,被迅速而正确地执行了。每个人都从自己身边的袋子里或者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或者一张荞麦饼,学着将军的样吃了起来;将军已经为自己和罗朗把鸡撕开了。
因为只有一只杯子,两个人就在同一只杯子里喝酒。
他们两人就像在一起打猎后正在休息片刻的两位朋友一样并肩坐着,这时候天慢慢地亮了起来,就像卡杜达尔刚才说的那样,雾逐渐稀薄了。
不久就可以看到近处的树木,接着又看清了右面的从默孔到,冈尚一带的树林的轮廓,左面的普莱斯科普平原向地势较低的瓦恩方向伸展过去,平原中央有一条小河。
可以感觉得到,这块自然倾斜的土地是朝着大西洋方向伸去的。
很快就看到了从冈尚到普莱斯科普的大路上有一长列大车,它的后面几辆隐没在树林里面。
这长列大车一动也不动,显而易见,有什么没有预见到的障碍使它们难以前进。
果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在第一辆大车前面八分之一法里的地方,向前冲,冬之歌,劈空和弹盒带着他们两百个人挡住了道路。人数占劣势的共和分子——我们已经讲过他们只有一百个人——已经停止前进,他们在等待大雾全部消散,以便弄清他们要对付的敌人的数目。
人和车子都被围在一个三角形包围圈里面,卡杜达尔和他的一百来个人是这个三角形的一条边。
一看到这些被三倍兵力包围起来的少数的人,一看到这些标志着共和国蓝军的制服颜色,罗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至于卡杜达尔,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在吃他的早餐。
围在将军四周的一百来个人,似乎没有一个在注意他们眼前的情景,就仿佛他们在等待着卡杜达尔向他们下达要注意对方的命令。
罗朗只要对那些蓝军看上一眼,便知道他们已经身陷绝境了。
卡杜达尔一直看着在年轻人脸上先后出现的各种不同的感情变化。
“怎么样,”等了一会儿这个朱安党分子问他,“您觉得我的部署好不好,上校?”
“您更可以说这是您的提防措施,将军,”罗朗带着讥讽的微笑说。
“这难道不是第一执政的老办法吗?”卡杜达尔问,“尽量利用自己得到的优势。”
罗朗咬咬嘴唇,他没有直接回答保皇派领袖的问题。
“将军,”他说,“我想再得到您一次照顾,希望您不要拒绝。”
“什么照顾?”
“允许我到我伙伴那儿去,一起被你们打死。”
卡杜达尔站起来。
“我正在期待着这个要求。”他说。
“那么,您同意了。”罗朗说,他的眼睛里闪现出喜悦的光芒。
“是的,可是在这之前,我也要请您办一件事。”保皇派的首领庄严地说。
“请说,先生。”
“做我的谈判代表,到阿特里将军那儿去,行吗?”
“什么目的?”
“在开始战斗以前,我要向他提几个建议。”
“我猜想,在这些承情您想要我带去的建议里面,不会有放下武器的建议吧?”
“相反,您知道,上校,首先就是这一条。”
“阿特里将军是不会投降的。”
“有可能。”
“那怎么办?”
“那么我给他另外两个他可能接受的建议作选择,我相信这是无损于荣誉的。”
“哪两个?”
“到时候我再对您说,先说第一条。”
“您措辞吧。”
“是这样的。阿特里将军和他一百个士兵被三倍于他的兵力包围了:我可以饶他们性命,可是他们要放下武器,并发誓五年以内不在旺代地区再使用它们。”
罗朗摇摇头。
“这总比把他的人消灭掉的好,是吗?”
“就算是吧;可是他宁愿他的人被消灭,而且自己也和他们一起被消灭。”
“不管怎么样,”卡杜达尔笑着说,“您不认为首先征求他一下意见更好些吗?”
“对。”罗朗说。
“那么,上校,劳驾请骑上马去见将军,把我的建议转达给他。”
“行。”罗朗说。
“把上校的马牵来!”卡杜达尔对保管马的朱安党分子说。他把马牵来给罗朗。
年轻人跳上马背,看着他迅速地越过了他和被阻住的车队之间的空地。
在这列车队的侧面有一群人;很清楚那是阿特里将军和他的几名军官。
罗朗向这群人奔去,他们在离朱安党分子大概有三枪射程的地方。
阿特里将军看见来了一个穿共和国上校制服的军官真是惊得目瞪口呆。
他离开那群人,迎向使者走了三步。
罗朗告诉了自己的身份,说明他为什么会在白军之中,随后他把卡杜达尔的建议转达给阿特里将军听。
就像年轻人预见的那样,阿特里将军拒绝了。
罗朗又回到卡杜达尔那里,心中充满了喜悦和骄傲。
“他拒绝了!”在对方能听见的距离便叫了起来。
卡杜达尔点了点头,表示他对这个拒绝一点也不感到惊奇。
“那么,既然他不肯放下武器,”他说,“那就把我第二个建议转达给他;要和您这样一位光明正大的仲裁人相称,我不愿意做任何亏心的事情。”
罗朗弯弯腰。
“第二个建议是这样的:请阿特里将军向我走来,走到我们两支部队的中间;他可以携带和我同样的武器,也就是他的军刀和两把手枪,事情就在我们两人之间解决;如果我把他杀了,他手下的人就按刚才我说的条件投降,因为,俘虏我们是没有用的;如果他把我杀了,那么他手下的人可以自由地回瓦恩去,不会受到阻挠。啊,我希望这是一个您可以接受的建议,上校!”
“因此,我为我自己表示接受。”罗朗说。
“是啊,”卡杜达尔说,“可是您不是阿特里将军;眼下,您只能做他的谈判代表;如果这个建议——要是我处在他的位置上我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还不能使他满意,那么,我好人做到底!您再回来,我再给他第三个建议。”
罗朗又走了;那面的共和分子以明显的不安在等待着他。
他把他的口信告诉了阿特里将军。
“公民,”将军回答说,“我的行动应该对第一执政负责,您是他的副官,我是要请您在回巴黎的时候在他面前为我作证的。如果您处在我的地位您怎么办?您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罗朗打了一个哆嗦;他就像一个在考虑荣誉问题的人一样神情严肃了起来。
过了几秒钟,他说:
“将军,我会拒绝的。”
“您的理由呢,公民?‘’将军问道。
“因为决斗取胜的机会是靠侥幸的,而您不能把这些勇敢的人的命运押在您的侥幸上面:因为在这样一件事情里面,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负责,每个人都应该尽自己所能来保卫他自己。”
“这是您的意见吗,上校?”
“以名誉保证。”
“这也是我的意见,把我的回答告诉保皇派的将军吧。”罗朗又奔回卡杜达尔那儿,把阿特里将军的回答转告了他。卡杜达尔微微一笑。
“我已经猜到了。”他说。
“您不会猜到的,因为,这个意见是我对他说的。”
“可是您刚才的意见不是完全相反吗?”
“是的,不过是您提醒了我,我不是阿特里将军……那么我们来听听您第三个建议吧。”罗朗不耐烦地问道,因为他开始发现,或者更可以说,自从一开始,他已经发现保皇分子将军完全掌握着主动。
“我的第三个建议,”卡杜达尔说,“并算不上是一个建议,而是一个命令:我命令我两百个人后撤。阿特里将军有一百个人,我也带一百个人;我们布列塔尼人的祖先已经习惯于刀对刀,枪对枪,针锋相对地作战,宁愿一个人打三个人,而不愿意三个人打一个人;如果阿特里将军取得了胜利,他就在我们的尸体上走过去,太太平平地回瓦恩;如果他被打败了,他也将不能再说是因为数量上的原因……去吧,德·蒙特凡尔先生,留在您朋友中间;我让他们在数量上占了便宜:您一个人就抵得上十个人。”
罗朗举起帽子。
“您干什么,先生?”卡杜达尔间。
“我有习惯对一切我觉得崇高的事情致敬,先生,我向您致敬。”
“喂,上校,”卡杜达尔说,“最后一杯葡萄酒!我们大家都为各自所爱的,为在地上难以割舍的,为在天上希望看到的,干了这一杯。”
接着,他拿起酒瓶和那只唯一的酒杯,斟了半杯递给罗朗。“我们只有一只酒杯,德·蒙特凡尔先生,请先喝。”
“为什么我要先喝?”
“因为,首先,您是我的贵客;其次,因为有一句谚语说,后喝的人会知道先喝的人的想法。”
随后,他笑笑接着说:
“我想知道您的想法,德·蒙特凡尔先生。”
罗朗一饮而尽,把空杯子还给卡杜达尔。
卡杜达尔像刚才为罗朗做的一样,为自己倒了半杯,一饮而尽。
“那么,现在,”罗朗说,“您知道我的想法吗,将军?”
“不知道,”卡杜达尔回答说,“谚语是假的。”
“那么,”罗朗以他习惯的坦率说,“我的想法是,您是一个勇敢的人,将军,在相互搏斗的时候我将感到非常荣幸,您一定愿意伸手给我吧。”
两个年轻人相互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他们更像两个要长期分手的朋友,而不像是两个即将在战场上相见的敌人。
在刚才发生的一切之中有一种纯朴的,可是又非常庄严的伟大气氛。
两人都举了举帽子。
“祝您运气好!不过请允许我对我的祝愿是否能实现表示怀疑。我应该向您承认,这句话我真的不过是口头上说说的,而不是我心里想的。”
“天主保佑您,先生!”卡杜达尔对罗朗说,“我希望我的祝愿将会实现,因为这完全是我心里的真实感情。”
“你们用什么信号告诉我们,你们己经准备好了呢?”
“向天开一枪,您那方面也开一枪作为回答。”
“好吧,将军。”罗朗回答。
说罢他又策马飞奔,第三次越过了保皇分子将军和共和分子将军之间的空间。
这时候,卡杜达尔举手指着罗朗说:
“我的朋友们,你们看到这个年轻人了吧?”
所有的眼睛都向罗朗望去,所有的嘴都在轻轻地说:“看见了。”
“那么,我们南方的弟兄们已经把他托付给我们了;他的生命对你们来说是神圣的;你们可以抓住他,可是要活的,不能动他一根毫毛。”
“好,将军。”朱安党分子说。
“现在,我的朋友们,你们要记住,在离这儿十法里的普勒安梅尔和若斯兰之间,三十个布列塔尼人和三十个英国人打了一仗,结果是布列塔尼人赢了;而你们是这三十个布列塔尼人的子孙。”
随后他叹了一口气,轻声地接着说:
“不幸的是,这一次我们的对手不是英国人。”
雾已经全部消失了,就像在这种情况下总会发生的一样,有几道淡黄色的冬天的阳光把普莱斯科普平原照得斑驳陆离。
两个队伍的行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罗朗回到共和军那儿去的时候,金树枝也向他的两百个拦着大路的手下飞驰而去。
金树枝对卡杜达尔四个副官刚刚讲完,就看到一百个人向右方向的后面转去;而另外一百个人以一个相反的动作,向左方向的后面转去。
两队人向各自的方向走去:一队人走向普吕梅尔加,另一队人走向圣阿凡,把大路空了出来。
走了四分之一法里以后,这两队人都停了下来,把枪放下,枪托着地,一动不动地站着。
金树枝又回到了卡杜达尔那里。
“您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命令吗,将军?”他说。
“有一个命令,”卡杜达尔回答说,“带八个人跟着我;如果你看到和我一起吃早饭的那个年轻的共和分子跌下马来,你和你那八个人就向他扑过去,在他挣扎起来以前把他抓住。”
“是,将军。”
“你知道我希望他是活的,没有受伤的。”
“已经讲过了,将军。”
“选好你的八个人;德·蒙特凡尔先生一抓住,他作出保证不再反抗以后,你们就可以随意行动了。”
“如果他不愿意作出保证呢?”
“那么你们就把他绑起来不让他逃走,随后看管着他一直到战斗结束。”
“好吧!”金树枝叹了一口气说,“不过,看着别人取乐,我们只能袖手旁观,真是没有意思。”
“唔,谁知道呢?也许所有的人都会有不如意的事情。”
随后,他对平原看了一眼,看到他的人已经闪开,共和军已经集结成战牛队形。
“拿一支枪来!”他说。
别人递给他一支枪。
卡杜达尔把枪举到头上,向空中放了一枪。
几乎就在同时,一声枪响在共和分子中间响起,就像卡杜达尔打的这一枪的回声一样。
人们听到两只战鼓在打着冲锋的鼓点,还伴随着军号声。卡杜达尔在马橙上站了起来。
“孩子们!”他问,“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做过早祷了?”
“是的,是的!”儿乎所有的人都一致地说。
“如果你们当中有人忘记了,或者没有来得及做,现在就做。”
有五六个农民马上就跪下去做祈祷。
可以听到鼓声和军号声慢慢地由远而近。
“将军!将军!”有几个不耐烦的声音说,“您看,他们过来了。”将军指指跪在地上的几个朱安党分子。
“应该这样,”几个感到不耐烦的人说。
那些做祈祷的人根据他们祈祷内容的长短一个一个先后站起来了。
在最后一个站起来的时候,共和分子几乎已经越过了三分之一的距离。
他们分成三列向前走,枪上的刺刀向前挺着,每一列有三个人的纵深。
罗朗走在第一列的最前面,阿特里将军走在第一列和第二列之间。
他们两人是很容易认出来的,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骑马。在朱安党分子中间,只有卡杜达尔一人骑在马上。
金树枝已经下了马,指挥着应该跟在乔治后面的八个人。
“将军,”有一个人说,“祈祷已经做完,大家都站起来了。”
卡杜达尔检查了一下,看到事实果然如此。
随后,他声音响亮地叫道:
“前进!去玩乐吧,我的孩子们!”
这道准许他们去玩乐的命令,对朱安党分子和旺代分子来说,就像战鼓和冲锋号一样,卡杜达尔话刚出口,朱安党分子就高喊着“国王万岁!”散开在平原上,一只手挥舞着他们的帽子,另一只手挥舞着他们的枪支。
不过,他们非但没有像共和分子一样紧紧地挤在一起,而是像狙击兵一样散了开来,形成一个以乔治为中心的巨大的半月形。
共和分子一下子就被包抄,枪声劈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卡杜达尔的人几乎个个都是偷猎者,也就是带着射程比普通枪支远一倍的英国马枪的神枪手。
尽管首先开枪的那些人似乎还在射程之外,有几个死亡的使者还是进入了共和分子的队伍,有三四个人倒下来了。
“前进!”将军叫道。
士兵们继续挺着枪刺前进。
可是仅仅一刹那工夫,他们前面什么也没有了。
卡杜达尔的一百个人变成了散兵射击手,他们一下子像烟雾一样全消失了。
他们分散到两个侧冀去,每边五十人。
阿特里将军面朝左右两面指挥。
随后听到了命令:
“放!”
顿时两次齐射,枪声整齐规则,说明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可是几乎是毫无效果,共和分子射击的是一些单个的人。
朱安党人却并非如此;他们是向一大群人射击;他们每一枪都有所收获。
罗朗看到处境不利。
他向四周望望,他在烟雾之中看到了卡杜达尔,直挺挺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像一林骑士的塑像一样。
他知道保皇分子的首领在等他。
他大叫一声,向他直冲过去。
卡杜达尔为了缩短对方一些路程,也策马飞奔过来。可是跑到离罗朗一百步远的地方,他停住了。
“注意!”他对金树枝那一小队的人讲。
“放心好了,将军;我们准备好了。”金树枝说。
卡杜达尔从坐骑的皮袋里取出手枪,装上了子弹。
罗朗手里握着腰刀,俯在他的马脖子上向前冲来。
卡杜达尔在离罗朗二十步远的时候慢慢地向罗朗抬起手来。
在离开十步时,他开枪了。
罗朗胯下的坐骑的额头中间有一点白斑。
子弹打在这点白斑正中间。
马顿时毙命,连同它的骑士一起滚落在卡杜达尔的脚下。
卡杜达尔用马刺猛刺了一下自己那匹马的肚子,从摔下的马和骑士上面跳了过去。
金树枝和他的人已经作好准备,他们像一群美洲豹一样向被压在马尸下面的罗朗蹿了过去。
年轻人丢下腰刀想拔手枪;可是在他的手摸到枪袋之前,两个人已经各抓住了他一条胳膊,其他人把他从他胯着的马下拉了出来。
他们的行动干净利落,一望而知这是事先作好安排的。
罗朗愤怒地咆哮起来。
金树枝向他走去,把帽子拿在手里。
“我不投降!”罗朗叫道。
“用不到您投降了,德·蒙特凡尔先生,”金树枝非常有礼貌地说。
“为什么?”罗朗问道,在徒劳无益的反抗中他的力气已经用尽了。
“因为您已经被抓住了,先生。”
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回答的了。
“那么,杀了我!”罗朗叫道。
“我们不想杀您,先生。”金树枝说道。
“那么,你们要怎么样?”
“要您向我们保证不再参加战斗;这样我们就放了您,您就自由了。”
“绝对不行!”罗朗说。
“请原谅我,德·蒙特凡尔先生,”金树枝说,“可是您这样做是不正大光明的。”
“什么!”罗朗叫道,他愤怒已极,“不正大光明,你侮辱我,坏蛋,就因为你知道我既不能自卫,又不能惩罚你!”
“我不是坏蛋,我也不是侮辱您,德·蒙特凡尔先生;不过我是说,如果您不作这样的保证,您就使我们的将军少掉了九个对他也许有用的帮手,这九个人不得不留在这儿看管您。大圆头对您可不是这样的;他比您多两百个人,可是他把这些人打发走了;而现在,我们是九十一个人对付一百个人。”
罗朗的脸涨得通红,随后马上又白得像死人一样。
“你说得对,金树枝,”他回答说,“不管是不是有人来救我,我反正投降了;你可以和你的伙伴一起去打仗。”
朱安党分子发出一阵欢呼,放开了罗朗,挥舞着帽子和枪支向共和分子冲去,一面喊道:
“国王万岁!”
罗朗失去了束缚,由于摔了下来而失去了武器,由于作出了诺言而丧失了斗志,走到还铺着刚才吃早餐时当作桌布的披风的小丘上坐了下来。
从那儿,他可以俯视整个战斗,连最小的细节都可以看到。
卡杜达尔在烟雾弥漫的战火中站在他的马上,像战神一样坚强和凶猛。
可以看到有十来个朱安党分子的尸体散布在各处。
可是始终聚集在一起的共和分子的损失明显地要比朱安党分子多出一倍。
一些伤员在空地上艰难地爬行着,聚集在一起,像一些被砸伤的蛇一样竖立起来,斗争着,共和分子士兵用他们的枪刺,朱安党分子用他们的刀子。
那些离得太远而不能像他们一样进行肉搏的受伤的朱安党分子,重新在他们的枪里装上子弹,跪起一条腿,开过枪后又倒了下去。
双方的战斗都是毫不留情的,难解难分的,残酷激烈的;人们可以感到内战,也就是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在战场上挥动着它的火炬。
卡杜达尔骑在他的马上,绕着这座活堡垒打转,在离二十步的地方向着它放枪,有时用他的手枪,有时用一把双响长枪,他打过以后就扔掉,回过来时又把已经装好子弹的枪接过来。
他每打一枪就有一个人跌倒。
在他第三次重复这个行动时,一次齐射向他射来;这是阿特里将军特地献给他一个人的。
他在一片火光中消失了,罗朗看到他——他和他的坐骑——在烟雾中倒了下去,仿佛他和他的马都被击毙了。
十一二个共和分子冲出了队伍,和同样数目的朱安党分子拼杀。
这场肉搏战非常可怕,在这次战斗中,使用刀子的朱安党分子占了上风。
突然,卡杜达尔又重新站了起来,每只手里都握着一把枪;宣告了两个人的死亡:两个人倒下去了。
接着,从这十一、二个人的缺口之中,他带着三十个人冲了进去。
他已经捡起一支长枪,拿来当作大头棒使用,每一下都击倒一个人。
他冲进了阵地,又从另一头出来了。
随后,他就像一头重新扑向一个被撞倒了的猎人,去掏他的内脏的野猪一样,又回到了已经撕开的伤口里面,把伤口扩大。
从那时起,一切都完了。
阿特里将军又集合起二十来个人,挺着枪刺,冲向包围着他的人。他徒步走在他的士兵们前面,他的马已经被捅破了肚子。
在打开包围圈以前倒下了十个人。
将军冲出了包围圈。
朱安党分子想追他。
可是卡杜达尔用他雷鸣般的声音吼叫道:
“原来是不应该让他通过的,现在既然他已经过去了,就放他走吧。”
朱安党分子对他们首领的话就像信仰宗教一样地服从。
“现在停火,”卡杜达尔叫道,“别再杀人了,抓活的。”
朱安党分子收缩了包围圈,把一大堆死人和在尸体中挣扎的受伤程度不同的伤员围了起来。
在这种战争里面,投降也是战斗,双方都枪毙俘虏:共和分子方面是因为把朱安党分子和旺代分子看作是强盗;另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把俘虏安置在哪儿。
共和分子都把他们的枪扔得远远的,为的是不把它们交出去。
在走近他们的时候,他们所有的弹盒都打开着。
他们已经打完了他们最后一颗子弹。
卡杜达尔向罗朗走去。
从这次血战开始到结束,罗朗一直坐在那儿,看着这次战斗,头上大汗淋漓,胸脯气喘吁吁,他在等待。
后来,他看到大势已去,就双手捧着脑袋,头冲着地上呆着。
卡杜达尔走到他前面,罗朗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卡杜达尔碰碰他的肩膀,年轻人慢慢地抬起头来,并不想掩饰在他脸上流着的两滴眼泪。
“将军!”罗朗说,“请处置我吧,我是您的俘虏。”
“我们不会俘虏一个第一执政的大使的,”卡杜达尔笑着回答说,“不过我要请您为我做一件事。”
“请命令吧,将军!”
“我没有救治伤员的战地医院,也没有囚禁俘虏的监狱;就请您把这些被俘的或者受伤的共和分子带回到瓦恩去吧。”
“什么,将军?”罗朗叫道。
“我把他们送给您,或者把他们托付给您;我很遗憾您的马已经死了,我也很遗撼我的马也被打死了;不过还有金树枝的马可以给您,请接受吧。”
年轻人做了一个姿势。
“当然罗,到您能够另外搞到一匹的时候,可以还我。”卡杜达尔说,一面鞠了一躬。
罗朗懂得,他应该理解和他打交道的这个人,至少也不应该和他装模作样。
“我能再见到您吗,将军?”他站起来问道。
“我怕是见不到了,先生;路易港有行动,需要我去;您要去卢森堡宫述职。”
“我对第一执政说些什么呢,将军?”
“说您看到的东西,先生;他会对贝尔尼埃神父的外交和乔治·卡杜达尔的外交作出判断的。”
“根据我看到的情况,先生,我不相信您还需要我去做什么事情;可是,无论如何,请您记住,您在第一执政身边有一个朋友。”
他向卡杜达尔伸出手去。
保皇分子的首领用和他在战斗以前同样真诚坦率的态度握住了他的手。
“再见了,德·蒙特凡尔先生,”他对罗朗说,“我用不到再告诉您应该为阿特里将军说明理由了,对不对?这样一次失败和胜利同样光荣。”
这时候有人把金树枝的马牵来给共和国的上校。
罗朗跳上马去。
“还有,”卡杜达尔对他说,“在经过拉罗歇-贝尔纳尔的时候,请打听一下托马斯·米利埃尔的情况。”
“他死了。”有一个人回答说。
国王的心和他四个人满头是汗,浑身泥浆,他们刚才赶到,想参加战斗,可是已经迟了。
罗朗向战场上又看了最后一眼,叹了一口气,向卡杜达尔告辞,随后策马快步穿过田野,到瓦恩的大路上等待运载伤员和俘虏的大车,他将负责把他们送还给阿特里将军。
卡杜达尔命令给每一个人发了一个值六利弗尔的埃居。
罗朗不由得想起,保皇分子首领布施的都是督政府的钱,是摩冈和他的一伙送到西部地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