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常殷勤礼貌地立即走到了放在壁炉上点燃着的多支烛台前面。
背心和裤子似乎是同一种料子做的;可是这是什么料子呢?这个问题连最有经验的行家也难以回答。
裤子是一条普通的紧身裤,颜色文静,有点像淡肉色;没有什么其他特殊的地方,只是看不见任何线缝,像完全贴在肉上一样。
相反,背心上却有两个特别的记号,颇为引人注目:三个被子弹打穿的弹孔,上面还涂上了很像是血迹的胭脂红。
此外,在背心的左面,画着一颗鲜血淋淋的心,当作旺代分子的记号。
摩冈非常仔细地察看了这两样东西,可是看不出什么结果来。“如果我不是有急事,”他说,“我很想根据我自己的观察来弄清楚这件事情;可是,您已经听到,委员会可能得到了什么消息;您可以向卡杜达尔报告说有钱来了:不过必须去拿。这类行动一般是我指挥的,如果我去晚了,别人就会代替我。所以请告诉我,您身上穿的到底是什么料子?”
“我亲爱的摩冈,”这个旺代分子说,“您也许听说过,我的兄弟是在布雷絮尔效区被捕的,后来被蓝军①枪毙了,是吗?”
①蓝军: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共和国士兵。
“是的,这件事我知道。”
“在蓝军后撤的时候,他们把他的身体留在一道篱笆旁边,我们盯在他们后面紧追不舍,因为我发现我死去的兄弟时,他的身子还是热的。在他一个伤口里面插着一根树枝,上面系着一个标签,写着‘此人作为强盗被我枪毙,我是巴黎第三营班长克洛德·弗拉若莱’。我收起我兄弟的尸体,把他的皮剥了下来;我一看到这张有三个枪眼的皮,就自然地想到复仇,因此我把它做成了我作战时穿的背心。”
“哦!哦!”摩冈说,他感到有点儿惊奇,而且,在这种情绪里面,第一次混进了和恐惧近似的感情,“啊!这件背心是用您兄弟的皮做的?那么裤子呢?”
“呢!”旺代分子回答,“裤子是另一回事,那是用巴黎第三营班长克洛德·弗拉若莱的皮做的。”
这时候,刚才的声音第二次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传唤摩冈,蒙巴尔,阿德莱和达萨斯的命令。
摩冈马上冲出了他们在里面讲话的小房间。
摩冈又穿过了整个跳舞大厅,向在衣帽间另一边的一个小客厅走去。
他的三个伙伴——蒙巴尔、阿德莱和达萨斯——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和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有一个穿着政府制服,也就是镶金线的绿色制服的信使。
他穿着盖满尘土的大靴子,戴着带帽檐的大军帽,背着文件袋;这些东西是一个政府信使的主要装备。
桌子上摊着一张卡西尼①的地图,这上面连最小的崎岖小道都能找到。
①卡西尼(一六二五——一七一二):原籍意大利的天文学家,曾任巴黎天文台台长,其子小卡西尼(一六七七——一七五六)也是天文学家,专门研究地球的形成,这里大概是指小卡西尼绘制的地图。
在叙述这个信使在这儿做什么,地图摊在桌子上派什么用场以前,我们先来看一看这三位新出现的人物;他们的名字的声音刚才在舞厅里回荡,而且他们将在以后的故事里起重要的作用。读者已经认识摩冈,他是一个阿喀琉斯和帕里斯的奇怪的混合物。摩冈的眼睛碧蓝,头发乌黑,身材修长匀称,风度翩翩,动作灵敏,目光炯炯有神,唇红齿白,嘴边始终带着笑意。他的外貌非常引人注目,似乎包含着各种不太协调的成分,在他刚柔相济的脸上,既可以看到脉脉的温情,又可以看到坚毅的力量,此外他还总是欢天喜地,笑口常开;如果有人想到这个人始终在冒着死亡的危险,而且这种死亡是最可怕的一种——上断头台——,那么他这种高兴劲儿的确会使人不寒而栗。
至于达萨斯,那是一个三十五到三十八岁之间的人,头发有点儿花白,非常浓密,可是眉毛和胡子都黑得像乌木一般。他的眼睛有点儿像印第安人,接近栗色。他过去是个龙骑兵上尉,身体结实,完全适合进行肉体和精神的搏斗;肌肉发达,说明他孔武有力,神态坚毅,说明他刚愎自用。此外他还有贵族风度,神态优雅,像一个花花公子那样浑身搽得喷香;也许是由于某种怪癖,也许是为了得到某种满足,他有时闻闻一瓶英国嗅盐,有时嗅嗅一只红宝石香料盒里的沁人心脾的香料。
蒙巴尔和阿德莱,他们的真名实姓也像达萨斯和摩冈一样,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他们俩在耶户连队里被称作形影不离的人。您倒是想想看,他们就像达蒙和皮蒂阿斯,欧里阿尔和尼苏斯,俄瑞斯式斯和二十二岁的皮拉特一样①;一个生性开朗,喋喋不休,吵吵嚷嚷;另一个郁郁寡欢,悄然无声,沉思默想;有危险他们分担,有钱财他们共享,甚至连情妇也不分彼此;他们相互补充,两个人不至于共走极端;遇有患难,都不顾个人安危,首先想到的是对方,就像斯巴达圣营里的年轻人;蒙巴尔和阿德莱就是这样的两个人。
①指希腊神话中三对难分难舍的好友。
不用多说,这三个人都是耶户连队里的人。
他们几个人被召来,就像摩冈猜想的一样,是为了连队里的事。
摩冈一进去,就径直向那个假信使走去,并和他握手。
“啊,亲爱的朋友!”假信使说,同时他的屁股扭了一下,说明不论是多么好的骑士,骑了驿站的矮脚马飞驰了五十来法里路程以后,也不会毫无反应,“你们这些巴黎佬,日子过得真痛快啊,和你们相比,卡普亚的汉尼拔①简直是如坐针毡了!我只是在经过的时候向舞厅里看了一眼,就像一个可怜的,替马赛纳将军送信给第一执政公民的政府信使应该做的一样;不过,我觉得您这儿的受害者挑选得好极了;可是,我可怜的朋友们,眼下只能对这一切告别了;这是令人不愉快的,这是不幸的,这是很遗憾的,可是耶户一家高于一切。”
①汉尼拔(前二四七一一前一八三):迦太基统帅公元前二一五年占领意大利城市卡普亚,恣意逸乐,使军队丧失了斗志。
“我亲爱的阿斯蒂埃。”摩冈说。
“好啦!”阿斯蒂埃说,“请别使用真名,先生们。阿斯蒂埃一家是规规矩矩的,据说他们父子相传,都在里昂戴罗广场做生意,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的继承人在替政府做信使,背着国家的包袱在大路上奔驰,他们会觉得万分屈辱的。如果您愿意,可以叫我勒科克,可是决不能叫我阿斯蒂埃;我不认识阿斯蒂埃,你们呢,先生们,”年轻人接着对蒙巴尔、对阿德莱、对达萨斯说,“你们认识他吗?”
“不认识,”三个年轻人回答说,“我们为摩冈向您道歉,他搞错了。”
“我亲爱的勒科克。”摩冈说。
“太好了,”阿斯蒂埃打断他的话说,“我同意用这个名字。那么,喂,你要对我说什么呢?”
“我想对你说,如果你不是和哈尔波克拉特神①——埃及人把他表现为把一根手指放在嘴上的神——作对,投身到一群喧闹的流浪者中去,那么我们也许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你穿这套衣服,为什么有这张地图。”
“噢,天啊!如果你还不知道,”年轻人说,“这是你的不是,而不是我的错误。如果不是一定要呼喊你两遍——你也许在和某个美丽的欧墨尼得斯②纠缠不清,要一个活生生的漂亮小伙子为他死去的父母亲复仇——,你也许已和这几位先生一样早已来到,我也就用不到重弹我的老调了。是这么回事:事情很简单,还剩下一些伯尔尼熊⑧的财富,根据马赛纳将军的命令,由勒科尔布将军运送给第一执政公民。可怜得很,十万法郎,由于戴索内先生的游击队的缘故,他们不敢从汝拉山运送,据说这些人要把这笔钱占为己有,因此他们将经由日内瓦,布尔,马孔,第戎,特鲁瓦运送;这条路也不会太安全的,他们经过的时候就会发现。”
“很好!”
“我们这个消息是从狐狸那儿知道的,他从热克斯快马加鞭赶来,把这个消息传给了眼下驻在索恩河畔夏龙的燕子,他们两人之中的一个又传给了在奥塞尔的我——勒科克,我又赶了四十五法里路通知你们。至于具体细节是这样的。这笔钱在上一旬的第八天④——三执政共和国第八年雪月二十八日——从伯尔尼起运。今天,上旬的第二天,应该抵达日内瓦;明天,上旬第三天,驿车从日内瓦出发去布尔;因此从今天晚上开始的后天,也就是上旬第五天,你们,我亲爱的以色列孩子们,将在第戎和特鲁瓦之间,靠近塞纳河畔巴尔或者夏蒂荣的地方遇到熊先生们的这笔财富。你们觉得怎么样?”
①哈尔波克拉特神:埃及神祗,他的形象是一个吮吸手指的小孩,希腊人把他奉作寂静之神。
②欧墨尼得斯: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
③伯尔尼:瑞士首都,伯尔尼熊指瑞士人。当时马赛纳在瑞上打仗,把掠夺来的财富送来巴黎。伯尔尼在十一世纪时有熊出没,故瑞士人有伯尔尼熊之称。
④以一旬的第几天表示日期。是法国共和历的计算方法。
“好啊!”摩冈说,“我们觉得,在这方面我们没有什么争论的余地。我们说,我们原来对那些伯尔尼熊老爷,只要他们的钱还在他们的钱柜里,我们是不会去拿的;可是,既然他们已经首次改变了用途,我看也完全可以再改变第二次。不过有一个问题,我们怎么走呢?”
“你们没有驿站快车吗?”
“有,在下面车棚里。”
“你们有把你们送到下一驿站的马匹吗?”
“它们在马厩里。”
“你们不是每个人都有通行证吗?”
“我们每个人都有四张。”
“那么还要什么?”
“唉,我们不能坐了驿站快车去拦劫公共马车;我们当然没有什么讲究,不过我们也没有乐观到如此程度。”
“噢,为什么不行呢?”蒙巴尔说,“这还有点儿别出心裁。既然可以乘小船上大船,我看不出为什么就不能乘释站快车去拦劫公共马车。我们没有这样做倒是很奇怪的;我们试试看怎么样,阿德莱?”
“我觉得再好没有,”阿德莱回答说;“可是车夫呢,你把他怎么办?”
“对啊,”蒙巴尔回答说。
“这个情况已经预先考虑到了,我的孩子们,”信使说,“已经派了一名通讯员到特鲁瓦去了,你们可以把你们的驿站快车留在戴尔博斯家里;那儿有四匹备好鞍子、吃饱了燕麦的马在等候你们。你们把时间计算好;后天,也就是明天,因为已经敲半夜十二点了,明天,在早晨七八点钟之间,有一刻钟时间,熊先生那笔钱的日子将不太好过。”
“我们去换换衣服,好吗?”达萨斯问。
“换衣服干什么?”摩冈说,“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完全走得出去;公共马车还从来没有被这样衣冠楚楚的人减轻过使它感到不舒服的重量。我们再看一下地图,叫人从食柜里拿一只馅饼,一只冻鸡,十来瓶香槟酒,到武器库去带上武器,披上我们的斗篷;上路吧,车夫!”
“好啊,”蒙巴尔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我相信,”摩冈接着说,“必要时我们将策马飞奔,明天晚上七点钟我们将回到这里,我们再去歌剧院。”
“这样我们就可以有不在场的证明了。”达萨斯说。
“这是一个办法,”摩冈始终是那么高高兴兴地接着说,“可以让晚上八点钟在给克洛蒂尔特小姐和凡斯特里斯先生①鼓掌喝彩的人,早晨在巴尔和夏蒂荣之间和公共马车的押车算账,是吗?喂,孩子们,再看看地图,替我们选一个好地方。”
①克洛蒂尔特小姐和凡斯特里斯先生:当时两位著名意大利舞蹈家。
四个年轻人俯下身去看卡西尼的地图。
“如果我可以向你们提供一个地形方面的建议的话,”信使说,“你们是不是埋伏在马絮的这一边,在里赛斯对面有一个浅滩……看,就在这儿!”
年轻人指着地图上这个地方。
“我可以赶到夏乌尔斯,这儿;从夏乌尔斯到特鲁瓦有一条笔直的通衙大道,你们可以走这条路;你们的车子在特鲁瓦等你们,你们再走去桑斯的路,而不要走去科洛米埃的路;那些东逛西荡管闲事的人——外省到处有这样的人——看到你们前一天在那儿经过,第二天又看到你们经过那儿也不会大惊小怪了;晚上十点钟而不是八点钟,你们到歌剧院,这样更自然一些,神不知鬼不觉这件事就办成了。”
“我同意。”摩冈说。
“同意!”另外三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说。
摩冈腰带上有两块挂表,表链在腰带上晃荡着,他取出其中的一块,涂珐琅的,是普蒂托①的杰作,在保护里面画像的双重外壳上有一个钻石的字母。这件珍贵的首饰像一匹阿拉伯纯种马一样传了下来:最初这只表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后来他送给了德·波拉斯特龙公爵夫人,后者又送给了摩冈的母亲。
“清晨一点钟了,”摩冈说,“走吧,先生们,三点钟我们一定要到拉尼换驿马。”
从这个时候起,行动就开始了;摩冈成了领袖,他不再征求别人的意见,他发布命令。
达萨斯——在摩冈缺席的时候代行指挥权——首先表示服从。
半小时以后,一辆载着四名披着斗篷的年轻人被枫丹白露关卡的驿站长拦住了,他要看这几个年轻人的通行证。
“啊,真是开玩笑!”车厢里有一个人钻出头来,模仿着当时流行的一种口音说,“难道取(去)格罗斯博瓦的巴阿斯(巴拉斯)家里也要通行证吗?我以名誉摊(担)保,您一定是疯了,我静(亲)爱的朋友!喂,上路吧,车夫!”
车夫挥起鞭子,马车顺利地通过了。
①普蒂托(一六0七——一六九一):法国著名珐琅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