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餐①
财政总监肯定接到了即将动身去南特的通知,因为他正在举行一次告别宴会,招待他的朋友们。
全府邸从底层一直到最高层,端着盘子的仆人忙个不停,帐簿也翻个不停,这一切都说明了在金库里和在厨房里不久就要发生混乱。
达尔大尼央拿着凭单,走到办公室里,那儿的人回答他说要取钱已经太迟了,因为金库关门了。
他只用这样一句话回答:
“国王的公务。”
①据《圣经》,耶稣被犹大出卖,在被钉死的前夜与十二门徒最后一次一同吃晚饭,称“最后的晚餐”。此处借用。
办事员有点慌张,因为火枪队队长的脸色很严肃。他回答说这是一个应该尊重的理由,可是总监府的习惯也是应该尊重的,因此,他请持有凭单的人明天再来。
达尔大尼央要求见富凯先生。
办事员拒绝说,财政总监先生是不管这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的,然后,他当着达尔大尼央的面狠狠地关上最后一道门。
达尔大尼央预料到他有这一手,早已把他的长统靴踏在门和门框中间,这样门就锁不上了,办事员依旧和他的交谈人面对面地站着。他于是又惊恐又客气地变了话题,对达尔大尼央说:
“如果先生想对财政总监先生说话,请去候见室;这儿是办公室;大人是从来不来的。”
“这样说就好啦!候见室在哪儿?”达尔大尼央说。
“在院子的那一边,”办事员因为能够脱身,所以非常高兴地说。
达尔大尼央穿过院子,走到仆人堆里。
“大人这时候不接见,”一个端了一只放着三只野鸡、十二只鹤鹑的镀金银盘的家伙回答他说。
“去对他说,”队长抓住了他的盘子,不让他走,说,“我是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陛下的火枪队队长。”
仆人吃惊地叫了一声,走掉了。
达尔大尼央慢慢地跟在他的后面走。他走进候见室,正好看见佩利松先生,他脸色苍白,从饭厅赶来了解情况。
达尔大尼央微笑起来。
“没有什么麻烦事,佩利松先生,只是一张凭单要兑现。”
“啊!”富凯的朋友松了一口气。
他拉住队长的手,拖着他走进饭厅。在那儿财政总监给好多知己朋友围在当中,他深深陷在一张有坐垫的扶手椅上。
所有的伊壁鸠鲁信徒都聚集在饭厅里,他们不久以前在沃城堡曾经给富凯先生的房屋、智力和财富增添了光荣。
他们都是快快活活的朋友,大多数人性格温柔,在暴风雨将临的时候,他们没有避开他们的保护人,尽管有上天的恐吓,尽管有大地的震动,他们始终坚持在那儿,脸带微笑,和蔼可亲。他们在财政总监遇到不幸的时候依旧忠心耿耿,就象他在幸福的时候那样。
在财政总监左边,是贝利埃尔夫人,在他的右边,是富凯夫人。这个人的两位护佑天使,仿佛无视人间的法律,要叫庸俗的礼仪的所有道理都哑口无言,在危险的时刻,会合在一起,用她们挽在一起的胳膊向他提供援助。
贝利埃尔夫人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对财政总监夫人充满了尊敬的意愿。财政总监夫人的一只手按着她丈夫的手,忧虑地望着佩利松将要领达尔大尼央进来的那扇门。
火枪队队长走进来的时候,一开始显得很谦恭有礼,接着,又露出赞美的神情。他凭着他的锐利的眼光,猜出了同时也了解了所有人的脸上的表情的含意。
富凯从扶手椅里站了起来。
“请原谅我,”他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我没有迎接您,而您是以国王的名义上这儿来的。”
他说后面这半句话的时候,说得很坚定有力,同时又带着忧郁的语气,使得他的朋友们的心里都感到一阵恐惧。
“大人,”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我上您这儿来,并非以国王的名义,我是来要求付我两百个皮斯托尔的。”
所有人都露出了笑容,只有富凯一个人还是愁眉不展。
“啊!”他说,“先生,也许您也要去南特?”
“大人,我不知道我去哪。”
“可是,”放下心来的财政总监夫人说,“队长先生,您不至于那样急着要动身,竟不能赏光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待一会。”
“夫人,这对我将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不过,我非常忙,您看得很清楚,甚至不得不冒昧地打断你们吃饭,来要求付我的款子。”
“您的凭单将用金币支付,”富凯对他的管家做了一个手势,他立刻拿着达尔大尼央递给他的凭单走了出去。
“啊!”达尔大尼央说,“我并不担心付钱的事,这儿是信得过的。”
在富凯的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忧伤的微笑。
“您不舒服吗?”贝利埃尔夫人问。
“您发病了?”富凯夫人问。
“没有什么,谢谢!”财政总监回答道。
“您发病了?,达尔大尼央也问道,“大人,您有病吗?”
“在沃城堡的游乐会以后,我生了一次间日疟。”
“是因为晚上在山洞里着凉了?”
“不,不;是由于激动,就是这样。”
您招待国王显得过分慷慨了,”拉封丹平静地说,他没有料到他说了一句大为不敬的话。
“谁也没有过分慷慨地招待国王,”富凯和气地对他的诗人说。
“先生想说的是过分的热情,”达尔大尼央插进来说,他的语气十分真诚,非常和蔼。“事实是,大人,没有任何招待有象沃城堡这一次这样殷勤周到的了。”
富凯夫人让她的脸上明显地露出这样的神情,似乎是说,如果富凯对待国王这样好,那么国王就没有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他的大臣。
可是达尔大尼央知道那个可怕的秘密,只有他和富凯知道。这两个人,一个没有勇气表示同情,另一个没有权利进行指责。
有人给火枪队队长送来了两百个皮斯托尔,他想告辞,富凯站了起来,拿起一杯酒,同时叫人给了达尔大尼央一杯。
“先生,”他说,“祝国王健康,不管发生什么事!”
“大人,祝您健康,不管发生什么事!”达尔大尼央一面说,一面喝干了酒。
说完这两句不吉利的话以后,达尔大尼央向所有在场的人行礼,他们见他行礼,全都站了起来。然后从楼梯底下传来了他的马刺和长统靴的响声。
“我有一会儿认为他想要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钱,”富凯勉强笑了笑,说。
“要您!”他的朋友都嚷起来,“我的天主,那是为什么?”
“啊!”财政总监说,“我们不要弄错,我亲爱的伊壁鸠鲁信徒兄弟们;我不愿意在人间最卑贱的罪人和我们祟拜的天主之间进行比较,可是,你们瞧,他有一天请他的朋友们吃饭,就是大家叫做的‘最后的晚餐’,那只是告别的晚餐,就象我们现在这样。”
从饭桌的每个角落里都发出悲痛的叫喊声,表示不同意这个说法。
“把门关上,”富凯说。
仆人都离开了。
“我的朋友们,”富凯压低了声音说,“过去我是怎样的人?今天我是怎样的人?你们想一想再回答。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受到了贬斥,甚至以后再也不能重新得宠;当我真的被贬斥的时候,人们会怎么说呢?我不再有钱了,我不再有声望了,我只有有权有势的敌人和无权无势的朋友。”
“快!”佩利松站了起来,说,“既然您这样坦率地说明了问题,那我们也应该坦率相待。是的,您完了;是的,您快破产了,等一等。首先,我们还剩下多少钱?”
“七十万利弗尔,”管家说。
“面包钱,”富凯夫人低声说。
“驿马,”佩利松说,“驿马,快逃吧。”
“逃到哪儿去?”
“去瑞士,去萨瓦①,快逃吧。”
①萨瓦:法国东南部地区名。
“如果大人逃走了,”贝利埃尔夫人说,“别人会说是畏罪潜逃。”
“他们还会说别的,还会说我带走了两千万。”
“我们会写答辩状为您辩护的,”拉封丹说“快逃吧。”
“我要留下来,”富凯说,“况且,什么也帮不了我的忙了吗?”
“您有美丽岛!”富凯神父叫道。
“我去南特的时候,当然去那儿,”财政总监回答说,“耐心点,要耐心点!”
“到南特去,路远着呢!”富凯夫人说。
“是的,我明白这一点,”富凯回答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国王叫我去参加三级会议。我完全清楚这是为了要叫我完蛋,但是,如果不去,更表现出我内心不安。”
“那好,我找到了一个万全之计,”佩利松大声说,“您动身去南特吧。”
富凯带着惊奇的神情望着他。
“不过,您要和朋友们在一起,坐着您的四轮马车一直到奥尔良,然后乘着您的驳船到南特;您要一直做好自卫的准备,以防有人袭击,如果有人威胁您,您就准备逃跑;总之,您把您的钱带走,以防万一。您在逃跑的时候,也只是在执行国王的命令;接着,如果您愿意,到了海边,您就乘船去美丽岛,从美丽岛您可以任意冲向哪儿,就象给人赶出巢,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雄鹰。”
佩利松的话得到了一致的赞同。
“好,您就这样做,”富凯夫人对她的丈夫说。
“您就这样做,”贝利埃尔夫人说。
“这样做!这样做!”所有的朋友都嚷起来。
“我照这样做,”富凯回答道。
“就在今天晚上。”
“一个小时以后。”
“马上。”
“有了七十万利弗尔,您会重新开始积起一笔财产的,”富凯神父说,“谁会在美丽岛阻止我们装备几条私掠船?”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就去发现一个新世界,”拉封丹补充说,这个计划使他兴奋得要发狂了。
一下敲门声打断了这场充满欢乐和希望的交谈。
“国王的信使!”司仪官叫道。
顿时大家都寂静无声了,仿佛这个信使带来的信件正是对刚才的计划的答复一样。
每个人都等着看司仪官的行动,司仪官满头是汗,他确实因为发烧人很不舒服。
富凯走到他的书房里去接国王的来信。
我们说过,这时候在所有的房间里是一片寂静,所以听得见富凯回答的声音:
“好的,先生。”
这个声音因为疲劳而有气无力,因为漱动而不象他本人发出来的。
一会儿以后,富凯叫古尔维尔去,他在所有等待消息的人中间走过了走廊。
终于,富凯又出现在他的客人中间,可是,他的脸和刚才大不相同了,他离开的时候,大家看到他脸色发白,没精打采,现在,脸色从白色成了土色,没精打采变成了形容枯搞。就象一个还有一口气的鬼魂,他张开双臂,嘴唇干裂,向前走着,如同一个刚刚向他旧日的朋友行礼告别过的亡灵。
一见到富凯这副模样,大家都站了起来,发出了叫声,向他跑过去。
富凯望着佩利松,靠在财政总监夫人身上同时紧握住贝利埃尔侯爵夫人冰凉的手。
“好吧!”他说,他的声音仿佛不是人发出来的。
“我的天主,发生了什么事啦?”大家问他。
富凯打开他的潮湿的右手,它抽摘着;可以看到他手上有一张纸,佩利松惊骇地扑上来。
下面几行字是国王亲笔写的:
“亲爱的富凯先生,把您留给我们的七十万利弗尔交给我们,我们需要这笔钱做动身之用。
我们知道您的健康情况不佳,我们祈求天主使您恢复健康,并且使您得到他的神圣崇高的保佑。
路易
此信作为收据。”
一阵充满恐俱的低语声在大厅里响了起来。
“怎么,”佩利松叫了起来,“您收下了这封信吗?”
“是,我收下了。”
“那您怎么办呢?”
“没有什么,既然我收下了信。”
“可是……”
“如果我收下这封信,佩利松,那就是我把钱付出去了,”财政总监简单地说,他的态度使在场的人的心都碎了。
“您把钱付出去了?”富凯夫人痛心地叫道,“这样,我们都完啦!”
“好啦,好啦,别再说废话了,”佩利松打断她的话说,“要了您的钱,然后就要您的命。大人,快上马,快上马!”
“离开我们?”两个女人万分悲痛,一同叫了起来。
“大人,您逃走,您也就拯救了我们大家。快上马!”
“可是他是坚持不下去的!瞧呀!”
“啊!如果我们想一想……”固执的佩利松说。
“他说得对,”富凯低声说。
“大人!大人!”古尔维尔三脚并作两步地跑上了楼梯,叫道:“大人!”
“什么事?”
“象您知道的,我去护送国王的信使和钱。”
“是的。”
“到达王宫的时候,我看见……”
“稍稍喘一下气,我可怜的朋友,你透不过气来了。”
“您看见了什么?”朋友们都焦急地问。
“我看见火枪手都骑在马上,”古尔维尔说。
“你们瞧呀!”有一个人嚷道,“你们瞧呀!还有一分钟好耽搁吗?”
富凯夫人奔下楼去吩咐备马。
贝利埃尔夫人奔过去,把她抱住,对她说:
“夫人,为了他的安全,要装得若无其事,不要露出一点儿惊慌的样子。”
佩利松跑出去叫人把马套上四轮马车。
在这段时间里,古尔维尔用他的帽子收集那些惊愕的、流着泪的朋友丢进去的金币和银币。这是穷人给不幸的人的最后的礼物、虔诚的施舍。
财政总监被一些人拖着,又被一些人拉着,给关进了四轮马车里。古尔维尔爬到车夫的座位上,拿起缰绳;佩利松拉住了昏迷过去的富凯夫人。
贝利埃尔夫人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她得到了酬报,受到富凯最后的一吻。
佩利松很容易地对别人解释说,这祥匆忙的动身,是由于国王有命令叫大臣们到南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