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的准备工作
阿多斯不再多花费时间来反对这个坚定的决心了。他在公爵答应给他的两天时间里,将全部精力用来叫人准备拉乌尔的行装。这件事主要由善良的格力磨负责,他立即一心一意地忙碌起来。他的好心肠和才智我们都是知道的。
阿多斯盼咐这个可敬的仆人,一等行装准备好后,就去巴黎,而且,为了不让公爵等待,或者,如果公爵发觉拉乌尔没有来,至少不会怪拉乌尔迟到,他在德·博福尔先生拜访的第二天就和他的儿子到巴黎去了。
对于可怜的年轻人,这是一种很容易理解的感情,他要回到巴黎,回到认识他的、爱过他的所有人中间。
每张脸都使这个曾经受过如此多痛苦的人想起以往的痛苦,都使这个曾经如此热恋过的人想起他以往的爱情中的某个情节。拉乌尔越走近巴黎,就越觉得象死去一样。一到了巴黎,他真象不再能活下去了。他到了德·吉什家里,别人对他说德·吉什先生在王太弟那儿。
拉乌尔动身去卢森堡宫①,他一到,就毫不怀疑他是来到了一个拉瓦利埃尔住过的地方,他听到那么多的乐声,闻到那么多的香味,他听到那么多欢乐的笑声,看到那么多在跳舞的影子,没有一个好心的女人看到他神色忧郁,面色苍白,站在门帘下面。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想走开,再也不回来了。
但是,正象我们刚才说的,他在前几间候见厅里停下脚步,只是为了不想参加到那些他觉得在隔壁几间大厅里活动着的欢乐的人群里去。
王太弟的一个仆人认出了他,问他是否想见王太弟或者王太弟夫人,拉乌尔几乎没有回答他。他在一张靠近天鹅绒门帘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同时看了看大时钟,它刚停了一个小时。
这个仆人走了,另外一个比较熟悉他的仆人走过来,询拉乌尔他愿不愿意让人去通知德·吉什先生说他来到了这儿。
这个名字并没有引起可怜的拉乌尔的注意。
仆人不肯离开,开始讲起德·吉什刚刚想出来一种新的摸彩游戏,他把进行的方法教给了那些夫人。
拉乌尔张大了眼睛,好象泰俄弗拉斯特②所描写的心不在焉的人那样,没有回答他,不过他的忧郁的程度因此更加深了。
他头向后仰着,两腿软弱无力,嘴半张着,好呼出气来,拉乌尔就这样被人忘记在这间候见厅里。忽然,一件连衣裙闪了过去,擦到旁边的客厅的门上,那扇门外面便是走廊。
这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笑嘻嘻地骂着一个值班军官,从那儿经过,显得又轻松又活泼。
那个军官用冷静而又坚定的话回答她,这与其说是宫廷中的人之间的争吵还不如说是情人之间的争论,最后以在这位夫人的手指上吻了一下结束了。
突然,那个夫人看到拉乌尔,就不再做声,并且推开了那个军官。
①卢森堡宫:1816-1820年间建于巴黎。
②泰俄弗拉斯特(约前372-前287):古希腊作家,写有《品性论》。
“快逃,马利科尔纳,”她说,“我原来没有想到这儿有人。如果有人听见我们说的话或者看到了我们,我就要咒骂您!”
马利科纳尔果然逃走了,年轻的夫人在拉乌尔的背后走过来,伸过她的快活的脸。
“先生是一位高尚的君子,”她说,“肯定……”
她停住了,大叫了一声。
“拉乌尔!”她说着,脸涨得通红。
“蒙塔莱小姐!”拉乌尔说,他的脸色比死人还要灰白。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算在光滑的镶砖地面上往前跑,可是她理解这种狂烈的、残酷的痛苦,拉乌尔这样一逃,她觉得是一种指控,至少也是一种对她的猜疑。她是一个细心周到的女人,她认为不应当放过这样的辩解的机会,可是,拉乌尔虽然在走廊中间给她拦住了,好象不愿意不战而降。
他用冷淡含混的语气对她说话,如果他们两个人被人撞见,全宫廷里的人都不会对蒙塔莱小姐的举动产生一点怀疑。
“啊!先生,”她轻蔑地说,“您做的事不大象一个贵族做的。我的心要我非向您说话不可;您对待我不太礼貌,伤害了我.您错了,先生,您连敌友也分不清了。再见!”
拉乌尔发过誓再也不提到路易丝,也再也不见那些可能见到路易丝的人,他到了另一个世界,为了不再碰见路易丝会见到的任何东西,会接触的任何东西。但是,他的自尊心经过第一次的冲击以后,看到蒙塔莱一眼以后,他的全部的理智都消失了。蒙塔莱是路易丝的女伴,藏塔莱使他想起了布卢瓦的小塔和他的青春年代的欢乐。
“原谅我,小姐.我没有想到,也不会想到对您不礼貌。”
“您愿意和我说话吗?”她带着过去那样的微笑说,“好吧,跟我去别的地方,因为在这儿我们可能被人撞见。”
“去哪儿?”他问。
她犹豫不决地看着大时钟,随后,她考虑一下说道:
“去我那儿,我们有一个小时可以利用。”
她跑得比仙女还要轻快,上楼到了她的房间里,拉乌尔跟在她的后面。
她关上门,把她一直挟着的披风交到她的侍女的手上。
“您在找德·吉什先生?”她问拉乌尔。
“是的,小姐。”
“等我和您说完话以后,我请他马上到这儿来。”
“小姐,就这样吧。”
“您怨恨我吗?”
拉乌尔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睛,说:
“是的。”
“您认为我参与了造成您断绝关系的阴谋吗?”
“断绝关系!”他悲伤地说,“啊!小姐,没有爱情,也就谈不上断绝关系。”
“错了,”蒙塔莱反驳道,“路易丝是爱过您的。”
拉乌尔全身哆嗦了一下。
“没有爱情,我知道,可是她爱过您,您在动身去伦敦以前本来应该和她结婚的。”
拉乌尔发出一声阴森的笑声,蒙塔莱不禁颤抖了。
“您对我说这样的话,说得倒轻巧,小姐!……和一个他喜欢的人结婚?您忘记了当时国王已经把我们谈到的这个人作为情妇留在身边了。”
“听我说,”年轻的女人紧紧握住拉乌尔冰凉的双手,说道,“不论哪一方面您都错了,一个象您这样年纪的男人是不应该把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单独留下来的。”
“那么,在世界上不再有信义了,”拉乌尔说。
“不,子爵,”蒙塔莱平静地说,“不过,我应该对您说,如果不是象这样冷淡地和理智地爱路易丝,您也许会激发起她的爱情……”
“别说啦,我请求您,小姐,”拉乌尔说,“我觉得你们这些女人和男人和我都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你们能够笑,你们能够高高兴兴地嘲弄人。我呢,我爱过……”
拉乌尔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我爱过她,是的,我信任过她,今天,我不再爱她,我什么也不欠了。”
“啊!子爵!”蒙塔莱对他指着一面镜子说。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小姐,我有了很大的变化,是不是?那么,您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吗?这是因为我的脸是我的心的镜子:内心变化了,外貌也变化了。”
“您的痛苦没有减轻吗?”蒙塔莱讥刺地问。
“没有,我的痛苦永远也减轻不了。”
“布拉热洛纳先生,别人不能了解您。”
“我不大在乎这个。我非常了解我自己。”
“您甚至没有想法和路易丝谈谈吗?”
“我!”年轻人两眼发光,大声说道,“我!真的,为什么您不向我建议和她结婚呢?也许国王今天会同意的!”
他满腔愤怒地站了起来。
“我看,”蒙塔莱说,“您的病并没有好,路易丝又多了一个敌人。”
“又多了一个敌人?”
“是的,受到国王宠爱的女人在宫廷里是不大受人喜爱的。”
“啊!只要她有她的情人保护她,这还不够吗?她挑选的是这样上等的人,因此她的敌人都不能胜过她。”
可是,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片刻。
“再说,她把您当做她的朋友,小姐,”他补充说了一句,这句话里隐隐约约带着一点儿讽刺的味道,他没有完全把它表达出来。
“我?噢!不,我不再是拉瓦利埃尔小姐愿意屈尊看一眼的人了;可是……”
这个“可是”,包含着多少威胁和暴风雨,这个“可是”,使得拉乌尔心直跳,因为它预示着会给他过去热爱过的那个人带来许多痛苦,这个可怕的“可是,”出自一个象蒙塔莱这样的女人的嘴是意味深长的,然而给一个很响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交谈的人听到这个声音是在护壁板后面的凹室里发出来的。
蒙塔莱注意地听,拉乌尔已经站起来了,因为这时候从那扇暗门悄悄地走进来一个女人,她随手关上了暗门。
“王太弟夫人!”拉乌尔认出了是国王的弟媳,他叫了出来。
“啊!不幸的人!”蒙塔莱急忙朝王太弟夫人奔过去,不过已经太迟了。“我搞错了一个小时。”
可是她还来得及通知正向拉乌尔走去的王太弟夫人。
“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夫人。”听到这几个字,王太弟夫人向后退了几步,发出了一声叫喊。
“殿下,”蒙塔莱滔滔不绝地说,“您是这样好心,会想到这场摸彩游戏,以及……”
王太弟夫人开始慌张起来。
拉乌尔什么事也投有猜到,急着想赶紧出去,他觉得他在那儿会妨碍别人。
王太弟夫人准备说一句敷衍的话好使自己镇静下来,就在这时候,面对着放床的凹室的一口大橱门打开了,德·吉什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脸上象这口大橱一样发光。四个人当中,应该说,面色最苍白的还是拉乌尔。王太弟夫人几乎要昏过去,紧靠在床的一头上。
没有一个人敢去扶她。这个场面在可怕的寂静当中持续了好几分钟。
拉乌尔打破了沉寂,他向伯爵走去,他的双膝由于难以表达的激动而颤抖着。他握住伯爵的手,说:
“亲爱的伯爵,请向王太弟失人说我是太不幸了,所以应该得到宽恕,请再向她说,我在一生中爱过,别人对我的可怕的背叛使我对其他一切可能在我四周发生的背叛行为都无动于衷。小姐,”他微笑着对蒙塔莱说,“这便是为什么我决不会泄露我的朋友上您这儿来的秘密的原因。王太弟夫人是宽宏大量的,设法使她原谅你们吧,她刚才无意间看到了你们。你们两人都自由了,你们相爱吧,祝你们幸福!”
王太弟夫人有一瞬间感到说不出的绝望,尽管拉乌尔刚才表现出优美高尚的态度,她依旧很不高兴觉得自己在受一种冒失的行动的摆布。
她同样不高兴接受这种彬彬有礼的谎言提供的脱身的方法。她急躁,激动,和这两种优伤的情绪对她的刺激进行着搏斗。
拉乌尔了解她的处境,又一次来帮助她。他在她前面跪下。
“夫人,”他低声对她说,“两天以后,我就要远离巴黎,半个月以后,我就要远离法国,人们再也不会看到我了。”
“您要离开?”她高兴地说。
“和德·博福尔先生一同走。”
“去非洲!”这次是德·吉什叫了起来,“您,拉乌尔?啊!我的朋友,在非洲会送命的!”
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的这个疏忽比他的在场更加伤害王太弟夫人。
“忘恩负义的家伙,”他说,“您甚至都不和我商量商量!”
他拥抱了拉乌尔。
在这段时间里,蒙塔莱已经使王太弟夫人溜走了,她自己也溜掉了。
拉乌尔用一只手捂住前额,微笑着说:
“我做了一个梦!”
然后他激动地对渐渐吸引住他的德·吉什说:
“朋友,我什么也不瞒您,您是我心中最喜爱的人,我将在那边死去,您的秘密不会保留到一年以上的。”
“啊!拉乌尔!真是个男子汉!”
“德·吉什,您知道我的想法吗?我的想法是,因为我躺到了地底下,我将活得比过去的一个月还要好。我们是基督教徒,我的朋友,如果这样的痛苦继续下去的话,我就不再能为我的灵魂负责了。”
德·吉什想提出不同的意见。
“别再说半句我的事了,”拉乌尔说,“亲爱的朋友,对您倒有一个建议,我要对您说的话是非常重要的。”
“什么建议?”
“毫无疑问,您冒的危险比我的大,您,因为有人爱您。”
“啊!……”
“我能对您这样说,是我最愉快、最高兴的事!好,德·吉什,您要防备蒙塔莱。”
“这是一位好朋友。”
“她是那……的朋友,那个人您是知道的……她用自尊心毁了她。”
“您弄错了。”
“今天,她已经毁了她,她要从她那儿夺走唯一能使我觉得这个女人可以宽恕的东西。”
“是什么?”
“她的爱情。”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一个反对作为国王的情妇的那个女人的阴谋,这个阴谋就是在王太弟夫人的房间里想出来的。”
“您会相信这件事吗?”
“我完全有把握。”
“是蒙塔莱想出来的吗?”
“您要把她看作是最不危险的一个敌人,我是为了另一个人而害怕……”
“我的朋友,请对我解释得情楚一些,如果我能了解您··…声
“一句话:王太弟夫人嫉妒国王。”
“我知道……”
“啊!一点儿不用害怕,有人爱您,有人爱您,德·吉什,您感到这几个字的全部价值吗?它们意味着您可以昂起头,您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您可以在您生命的每分钟里感谢天主!有人爱您,这意味着您可以什么都听得见,甚至听得见一个希望为您创造幸福的朋友的劝告。有人爱您,德·吉什,有人爱您!您不会经过那些难熬的黑夜,而其他那些注定要死的人,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一颗破碎的心,正在度着这没漫长夜。您会活得很长,如果您象守财奴那样,他们总是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抚弄和积攒钻石和金子。有人爱您!请允许我告诉您,为了使别人永远爱您,您应该怎么做。”
德·吉什望了好一会这个由于绝望有点儿发狂的不幸的年轻人,在他的心上产生了一种因为自己的幸福感到的内疚。
拉乌尔从他的激动的狂热中平静下来,他恢复了一个沉着的人的声音和神情。他说:
“他们要使那个我依旧希望能够说出她的名字的人受苦。您要向我保证,不仅仅您一点儿也不要帮助他们,而且,可能的话,您要保护她,就象我自己能够做到的那样。”
“我保证做到!”德·吉什说。
“而且,”拉乌尔说,“在您帮她大忙的那一天,在她向您表示感谢的那-天,答应我,您要对她说这样的话:‘我对您做这样的好事,夫人,是遵照了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叮嘱,而您曾经是那样严重地伤害过他。’”
“我保证做到!”德·吉什感动地说。
“就是这些。再见吧!我明天或者后天动身去土伦。如果您抽得出几小时时间,那就给我吧。”
“所有的时间!所有的时间!”年轻人叫着说。
“谢谢!”
“您现在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布朗舍店里和伯爵先生碰头,我们希望在那儿找到达尔大尼央先生。”
“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想在动身以前拥抱他。这是一位爱过我的正直的人。再见吧,亲爱的朋友,肯定有人在等候您。您什么时候愿意,就到伯爵的住处来找我。再见!”
两个年轻人拥抱了。能够见到他们两个人的人都会指着拉乌尔说:
“这个人是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