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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热洛纳子爵》第二一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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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惑者

“我的亲王,”阿拉密斯在马车里面向他的同伴转过身来说,“我生性软弱,才智平庸,在有思想的人中间居于末流。我从来没有和一个戴着活的面具、无法识透他的想法的人交谈过,这个面具面对我们的智力,遮起他本人流露的表情。但是,今天晚上,在我们待的阴影里,在我见到的您的谨慎克制的态度里,我一点儿也不能看到您的面貌,我仿佛预感到我很难使您说出真心话来。我请求您,不是为了对我的爱,因为在亲王掌握的天平上臣民是无足轻重的,而是为了对您自己的爱,您要记住我说的话的每个音节,每个音调,在我们目前的严重的处境里,它们都会有它们的意义和价值,和世上说过的任何重要的话一样重要。”

“我在听您说,”年轻的亲王很坚定地说,“对您要对我说的事情,我丝毫不渴求,也丝毫不感到害怕。”

他向马车的厚靠垫更往里靠下去,他不仅是想避开见到他的同伴,而且甚至也不愿意想到对方的存在。

阴影很黑,它从交错的树梢落下来,又重又浓。这辆四轮马车盖着的顶很大,一点儿光也透不进来,虽然有一丝一丝的微光穿过在树林小路上慢开的一行行轻雾泻下来。

“大人,”阿拉密斯又说道,“您知道今天领导法国的政府的历史。国王的童年和您原来一样,他是被囚禁的孩子,和您原来一样无声无臭,和您原来一样思想狭隘。只是他不象您那样被监禁在监狱里,孤孤单单,默默无闻,在隐匿的生活中变得目光短浅,他不得不在大白天,在王权的无情的阳光下忍受一切苦难,一切屈辱,一切折磨;而那个位置沉浸在阳光里,在那儿,所有的污点看来好象是肮脏的泥浆,所有的荣耀看来好象是污点。国王经受了痛苦,他怀恨在心,他将会报仇。他将是一个坏国王。我不是说他会和路易十一①或者查理九世那样去杀人,因为他没有什么天大的侮辱要报复的,可是他会搜刮光他的百姓的金钱财物,由于他曾经在利益和金钱方面受到过别人的侮辱。当我当着面观察这位君主的优点和缺点的时候,我首先保护起我的良心,如果我谴责他,我的良心会宽恕我。”

阿拉密斯停住不说了。这并不是为了想听听树林里是不是依旧是寂静无声,而是为了重新集中他心底的想法,而是为了让这种想法能有时间深深地嵌进他对话者的头脑里。

“天主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瓦纳主教继续说下去,“因此,我完全相信,很久以来,我庆幸自己被他选做我帮助您发现的这个秘密的保管人。对公正的和有远见的天主来说。他需要一个敏锐的、有恒心的、自信的工具,好完成一件伟大的工作。这个工具,就是我。我敏锐,我有恒心,我有信心。我统治着一群神秘的人,他们把天主的格言作为格言,那便是:Patiensquiaaternus!②”

①路易十一:见上册第87页注②。

②拉丁文:因为永生,所以宽容!

亲王动了一下。

“大人,我猜得出您头抬起来了,”阿拉密斯说,“而且,我统帅的这一群人使您惊奇。您不知道您是在和一位国王谈话。啊!大人,这是一位统治十分卑微的百姓的国王,一位统治十分贫困的百姓的国王。说他们卑微,是因为他们只有力气爬行,说他们贫困,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百姓从来没有,几乎从来没有收获过他们种下的庄稼,吃过他们栽培的果实。他们为一种抽象的概念劳动,他们把他们的力量的所有分子聚集在一起,组成为一个人。他们用他们流的汗珠在这个人四周造出一层云雾,而这个人施展他的才能用这层云雾做成一圈光轮,它映着基督教国家的所有王冠的光芒发出金黄色。这个人现在就在您的身边,大人。这就是说,他抱着一个伟大的计划,将您拉出了深渊,他想在这个了不起的计划里,使您上升到人间的许多权力之上,在他本人之上。”

亲王轻轻地碰了碰阿拉密斯的胳膊。

“您是在对我谈,”他说,“这个您担任会长的修么对我来说,从您的话得出的结论是,在您想推倒那个您将捧他起来的人的那一天,事情就完成了,您的手里就掌握了您前一天创造的人。”

“您错了,大人,”主教回答说,“我不会花力气和殿下玩这种可怕的游戏的,如果我赢了后得不到加倍的好处的话。您升上去以后,您就不会下来了,到了那一天您往上爬的时候,您就会踢掉踏脚板,把它踢得滚得远远的,甚至以后再看到它,也不会记得起它有权利叫您感激。”

“啊!先生。”

“您这个动作,大人,是出自一种高贵的天性。谢谢生请相信我渴望的不仅仅是感激。我肯定您到达顶点以后,您会认为我依旧很配做您的朋友,到那时候,大人,我们两个人,我们要做一些伟大的事情,使得以后好多世纪都会久久地谈到它们。”

“告诉我,先生,毫不隐瞒地告诉我,我现在是怎样的人,您希望我明天成为怎样的人。”

“您是路易十三国王的儿子,您是路易十四国王的兄弟,您是法国王位的自然的和法定继承人。国王把您留在他的身边,就象把您的弟弟王太弟留在身边那样,他就为自己保留了合法君主的权利。只有医生和天主能够和他争论他的合法性。医生总是喜欢在位的国王,而不大喜欢不在位的国王。天主如果损害了一位正直的亲王,他就要犯错误。可是天主愿意别人迫害您,而这种迫害今天却给您加上法国国王的王冕。您有权利执政,因为别人对您的权利表示异议,您有权利被公开出来,因为别人把您非法监禁起来;您有神圣的血统,因为他们不敢杀害您,象杀害您的仆人一样。现在,您看看这位天主为您做的事情吧,您曾经那么多次谴责他从各个方面来反对您。他给了您您的兄弟的容貌、身材、年龄和嗓音。您受到迫害的所有原因将会成为您胜利地复活的原因。明天,后天,在一清早,您将坐在那个虚幻的国王、路易十四的有生命的幽灵的王位上,天主的意志将通过人的力量,把他从那儿猛抛出去,而且再也不能回来。”

“我明白了,”亲王说,“我的兄弟不会流血了。”

“您是唯一主宰他的命运的人。”

“这个别人不怀好意地用来反对我的秘密……”

“您可以用来反对他们。他们是怎样把这个秘密隐藏起来的?他们把您隐藏起来了。您是他本人的活的画像,您将揭露马萨林和奥地利安娜的阴谋。您,我的亲王,您将为着同样的利益把和您相象的人监禁起来,他会象您一样去敬犯人,就象您会象他一样去做国王。”

“我回到我刚才对您说的题目上来。谁来看管他?”

“过去是谁看管您的?”

“您知道这个秘密,您为了我使用了这个秘密。还有谁知道它?”

“王太后和德·石弗莱丝夫人。”

“她们会怎样做呢?”

“什么也不会做,只要您愿意的话。”

“怎么会这样?”

“如果您做得使别人认不出您,她们怎么能认出您呢?”

“这是真的。不过有很大的困难。”

“说吧,亲王。”

“我的兄弟已经结婚,我不能把我的兄弟的妻子当做我的妻子。”

“我会使西班牙同意您休掉她。这是您的新政策的利益,这是做人的道德。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正高贵的、真正有益的行为都会得到报答的。”

“被监禁的国王要说话的。”

“您想他能对谁说话呢?对墙壁吗?”

“您把那些将得到您信任的人叫做墙壁。”

“殿下,如果需要的话,是这样。此外……”

“此外?……”

“我原来想说,天主的意图不会半途而废。一切行动的计划都被它们的结果补充得完完整整,就象几何计算一样。国王被监禁了,就不会成为对您的障碍,而您以前却是现任国王的障碍。天主使这个人生来骄傲急躁,而且,还用经常享受的荣誉和至高无上的权力使他萎靡不振、软弱无力。天主所愿意的,也就是我荣幸地对您说过的那种几何计算的结果是您将登上王位,对您有害的一切将遭到毁灭,他已经决定战败者马上就结束他的和您的痛苦。他为了短暂的苦恼准备了这样的灵魂和肉体,您给关在一间普通的、单独的监狱里,带着您的疑虑被关在里面,给剥夺了一切,而您习惯了用顽强的生命力进行抵执。可是,您的兄弟,被囚禁起来,没有人会记得他,行动受到约束,他受不了对他的侮辱,天主在适当的时候,也就是说不久,就会收回他的灵魂。”

在阿拉密斯进行这样的凄惨的分析的时候,一只夜鸟在大树林的深处发出长长的、哀怨的叫声,这声音使得万物听了都哆嗦起来。

“我要放逐丧失王位的国王,”菲力浦全身颇抖地说,“这将更加人道一些。”

“国王的意愿将决定一切,”阿拉密斯回答道,“现在,我提出问题了吗?我有没有遵照殿下的愿望和预见带来答案?”

“是的,先生,是的;除了这两件事,您什么也没有忘记。”

“第一件是什么?”

“我们要象刚才谈话时那样坦率地立刻来谈这件事,我们来谈谈可能使我们抱有的希望破灭的原因。我们来谈谈我们所冒的风险。”

“它们将是很大的,无穷尽的,可怕的,难以克服的,如果象我对您说过的那样,任何事情没有能够使它们变得无关紧要的话。假使殿下的坚定和勇敢跟老天给您的和国王的相象一样完美的话,那对您对我就都没有危险了。我再对您说一遍,没有危险,只有障碍。危险这个字眼,我在各种语言里都找得到它,可是我总不大懂得它的意思;要是我是国王的话,我就要因为它的荒谬和无用而废除它。”

“是的,先生,有一个非常重大的障碍,一个您忘记了的难以克服的危险。”

“啊!”阿拉密斯叫了一声。

“那就是在叫喊的良心,令人心碎的侮恨。”

“是的,确实如此,”主教说,“您提醒了我,人心是软弱的。啊,您说得有道理,这是个巨大的障碍,确实如此。马害怕沟渠,跳不过去,就摔死了!一面斗剑一面全身哆嗦的人,会让敌人的剑在身上刺出一个个洞眼死亡就会从这里面钻进来。这是实话!这是实话!”

“您有弟兄吗?”年轻人问阿拉密斯。

“我在世界上只有我孤单一人,”阿拉密斯用生硬刺耳的嗓音回答道,就象扳动了一下手枪扳机的声音。

“可是在人间您爱什么人吗?”菲力浦又问。

“没有人!是的,我爱您。”

年轻人陷入深深的沉默中,他的呼吸声在阿拉密斯听来,就象是喧闹声.

“大人,”他继续说下去,“我还没有把我要向殿下说的话全说出来;我也没有向我的亲王提供我所有的对他的忠告和良策。喜欢黑暗的人,用不着对着他的眼睛闪耀光芒,喜欢安静和田野生活的人,生性温和,用不着对着他的耳朵轰出大炮的怒吼声。大人.在我的思想里我感觉得到您的幸福已经形成;它就要从我的嘴里落下来,您为了您自己小心地把它拾起来吧,您是那样地喜爱蓝天、绿色的草地和清新的空气。我知道一个充满快乐的地方,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乐园,世界上的一个角落,在那儿,您独自一人,自由自在,不为人知,四周都是树木鲜花,都是小河流水,您会忘掉作为天主的引诱者的人类的蠢事不久前使您遭受的苦难。啊!听我说,我的亲王,我并非开玩笑。我有一个灵魂,您瞧,我看得到您的灵魂的深处。我不会在您条件不完备的时候,把您丢进我的意志、任性或者雄心的熔沪里。要么什么都有,要么什么都没有。您闷闷不乐,有了病,几乎被得到自由一小时以来不断增长的激情压倒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明显的迹象,就是您不愿意尽情地、长久地继续呼吸。让我们选择一种比较简陋、比较适合我们的力量的生活。天主为我作证,我请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作证,我希望您能从这种我让您经受的考验中获得幸福。”

“说呀!说呀!”亲王高兴地说,他的态度引起了阿拉密斯的思索。

“我知道在下普瓦杜①,”主教说下去,“有一个全法国都没有一个人猜到会存在的地方,它有二十里见方的面积,够大了的吧?二十里,大人,全是水面、牧草和灯心草,还有许多长满树木的小岛。那些大沼泽,长满芦苇,就象罩着一件厚斗篷似的,静静地在微笑的阳光下沉睡着。一些捕鱼人家坐着杨木和桤木做成的大木排,懒洋洋地在沼泽上飘来飘去,那些木排铺的是芦苇,上面有一只用结实的灯心草编成的顶盖。这些船,这些浮动的房屋,随风任意漂荡。它们偶然漂到岸边,轻轻地碰一下,睡着的渔夫都不会因为振动而惊醒。如果他想上岸,那是因为他看见了一大群一大群的秧鸡或者凤头麦鸡、鸭子或者鹤、野鸭或者沙鸡,他用罗网捕捉它们,或者用火枪铅弹打它们。银光闪闪的西鲱,其大无比的鳗,活拨的白斑狗鱼,粉红色的和灰白色的鲈鱼,一群一群地落进了他的鱼网。只要挑选最肥大的,让其余的回到水里。从来没有一个城里的人,从来没有一个士兵,从来没有一个人进入过这个地区。这儿的太阳光柔和。在有些土地上长着葡萄,肥沃的泥土里的汁液培育出丰硕的黑色和白色的一串串果实,每个星期一次,有一只船到公用烤炉去拿微热的,金黄的面包,而包的香味远远地就使人垂涎欲滴。您在那儿象一个古代人那样生活。您是您的长毛猎犬、您的钓竿、您的步枪和您漂亮的芦苇房屋的名正言顺的主人,您在那儿过着富裕安全的生活,每次打猎都会满载而归。您这样度过若干岁月,到最后,没有人认得出您,您变了样子,您使天主不得不重新改变您的命运。大人,在这个包里有一千个皮斯托尔;它们足够买下整个我对您谈到的那个沼泽,它们足够让您生活得多长久就生活得多长久,它们足够使您成为当地最有钱、最自由和最幸福的人。请您收下我真诚地、愉快地送给您的东西。我们马上就从在这儿的那辆马车上卸去两匹马,我的那个哑巴仆人会领着您在夜里行路,白天睡觉,一直到达我对您谈起的那个地方。至少,我将会满意地想到我曾经为亲王效劳,而这正是他愿意我这样做的。找将使一个人成为幸福的人。天主会十分感谢我,如果我能使一个人有权有势,这当然更加困难了生好,大人,您的回答呢?这是钱。啊!别犹豫了。在普瓦社,您什么危险也不会遇到,只是要当心生热病。不过您有皮斯托尔,当地的那些巫师会把您医好的。如果您玩另外一套您心里明白的把戏,您就会冒在王位上被杀害或者在监狱里被纹死的危险。我起誓!老实说,既然我两方面比较过,我起誓,我也可能要犹豫了。”

“先生,”年轻的亲王回答说,“在我做出决定以前,让我从这辆马车上下来,在地上走走,听听天主在自由的大自然里用来发言的那个声音的意见。过十分钟,我回答您。”

“请吧,大人,”阿拉密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他讲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庄重严肃,令人生畏。

①下普瓦杜:法国古省普瓦杜西面一部分,在今旺代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