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
自从阿拉密斯奇怪地变成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以后,贝兹莫不再是原来的贝兹莫了。
在这以前,对于可敬的典狱长来说,阿拉密斯是一个他应该尊敬的高级教士,一个他应该感激的朋友,可是,从刚才对他揭示的使他心烦意乱的那番话以后,他成了一个下属,阿拉密斯成了一个首领。
他亲自点亮了一盏手提灯,叫来一个看守,然后,转身对阿拉密斯说:
“听候大人的吩咐。”
阿拉密斯只是点点头,意思是说。“好的!”同时又挥了下手,意思是说:“您先走!”贝兹莫在前面走了,阿拉密斯跟在后面。
夜色晴朗,繁星密布,平台的石板地上响起了三个人的脚步声。看守腰带上挂着的钥匙的叮当声,塔楼上的每层楼都听得见,仿佛在提醒犯人,自由是在他们无法到达的地方。
可以说,贝兹莫身上发生的变化连犯人也有点儿数了。就是这个看守,在阿拉密斯第一次访问的时候,显得那样好奇,长短问个不停,现在不仅一句话不说,而且面无表情,一直低着脑袋,好象害怕张开耳朵会听见什么似的。
他们就这样地走到贝尔托迪埃尔塔楼的下面,一声不响地走上了三层楼。他们走得很慢,因为贝兹莫虽然听从了命令,可是他显得一点儿也不起劲。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门口,看守用不着再找钥匙,他已经预备好了。门打开了。
贝兹莫打算走进犯人的牢房,但是在门口给拦住了。
“没有规定说典狱长能听犯人的忏悔,”阿拉密斯说。
贝兹莫弯弯身子,让阿拉密斯过去,阿拉密斯拿过看守手上的手提灯,走丁进去,接着,他做了一个手势,要别人在他后面把门关上。
他站了一会儿,竖起耳朵听贝兹莫和看守有没有走开,接着,他听到声音越来越轻,肯定他们已经离开塔楼,于是把手提灯放在桌子上,向四周张望。
那儿有一张绿哗叽铺的床,它和巴士底狱里的其他的床完全一样,只不过比较新一些,挂着宽大的、半开的床帏。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我们以前已经把阿拉密斯带到他这儿来过了。
依照监狱里的惯例,囚犯是不能照亮的。可是这个犯人有蜡烛。他大概在熄灯时间已经把蜡烛熄掉了。这个犯人享有在熄灯时间以前点亮儿的这种少有的特权,可见他受到了多大的优待。
在这张床旁边是一张高大的皮扶手椅,椅腿是弯曲的,上面放着一些崭新的衣服。一张小桌子,桌于上没有笔,没有书,没有纸,没有墨水,令人伤心地给摆在窗子旁边。好几只碟子,还是满满的,说明了这个犯人几乎没有碰他这顿饭菜。
阿拉密斯看到床上躺着的年轻人,他的两条胳膊半遮住脸。
有人进来也没有稍许改变他一下姿势。他在等待着什么,或者是睡着了。阿拉密斯就着手提灯点亮了蜡烛,轻轻地推开扶手椅,怀着又好奇又尊敬的心情,走到床面前。
那个年轻人抬起头来。
“您来找我做什么?”他问道。
“您不是想要一个听忏悔的神父吗?”
“是的。”
“是因为您病了?”
“是的。”
“病得很重吗?”
年轻人的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阿拉密斯,说:
“谢谢您。”
接着,沉默了片刻,他又说:
“我曾经见过您。”
阿拉密斯鞠了一个躬。毫无疑问,犯人刚才观察到了在瓦纳主教脸上显露出来的那种冷静、狡猾、专横的性格特点,这使得处在这种境地的年轻人不大能放心,于是,他又说了一句:
“我好些了。”
“是吗?”阿拉密斯问。
“是的,好些了,我看,我不再需要一位听忏海的神父了。”
“也不需要您在您的面包里发现的条子上告诉您的苦衣①了吗?”
①苦衣是苦行者穿的粗毛衬衣。
年轻人全身颤抖起来,可是,没有等他回答或者否认,阿拉密斯就接着说下去:
“也不需要这样一个教士,您在等待他告诉您一件重大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年轻人又躺到枕头上,“那就不一样了;我听您说。”
阿拉密斯更加注意地望他,对这种单纯自在的庄严的神情感到十分吃惊,只有天主才能将这种神情注进一个人的鲜血和心里,使他在脸上表现出来。
“先生,请坐,”犯人说。
阿拉密斯弯弯腰,坐了下来。
“您在巴士底狱觉得怎么样?”主教问。
“非常好。”
“您不感到痛苦吗?”
“不。”
“您一点也不懊侮吗?”
“不。”
“不悔恨失去自由?”
“您称做自由的是什么呢,先生?,犯人用一个准备战斗的人的口气问道。
“我称做自由的,是鲜花,空气,日光,繁星,您能用您的二十岁人的健壮有力的双腿四处奔跑的幸福。”
年轻人微笑了,很难说清楚他是听天由命了呢,还是表示轻蔑。
“请您看,”他说,“我在这只日本花瓶里放了两朵玫瑰花,两朵美丽的玫瑰花,是我昨天晚上在典狱长的花园里摘来的,当时还是花骨朵,今天早上它们开了,在我的眼前打开了它们鲜红的花萼,花瓣分开,于是珍藏着的芳香散布出来,我的房间充满了香气。您看这两朵玫瑰花,它们比其它的玫瑰花美丽,而玫瑰花又是花中最美丽的。既然我有了最美丽的花,您为什么还要我希望得到其他的花呢?”
阿拉密斯惊讶地望着年轻人。
“如果鲜花就是自由,”囚徒又忧伤地说,“那我有自由,因为我有鲜花。”
“啊!可是空气呢!”阿拉密斯嚷道,“空气对生命是那样必不可少!”
“对的,先生,倩您走到窗口,”犯人继续说,“它是打开的。在天空和大地之间,风卷动着一团团的冰块,火焰、温和的雾气或者柔和的微风。我坐在这把扶手椅上,靠着椅背,胳膊绕过支住我的窗杆,空气拂着我的脸,这时候,我就想象自已是在空中游泳。”
阿拉密斯听到年轻人这样说,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
“日光吗?”他又说下去,“我有比日光更好的东西,我有太阳,每天来看望我的一位朋友,他既没有典狱长的许可,也没有看守的陪同。他从窗子进来,他在我的房间里,从窗口开始,划出一个很大很长的四方形,然后一直浸蚀到我的床帏的流苏。这个发亮的四方形从上午十点到中午,越来越大,下午一点到三点,渐渐缩小,它匆匆而来,这时好象很不情愿地离我而去。当它的最后一道光辉消失的时候,我已经享受了它四个小时的照耀。这难道不够吗?我听说过有些在采石场采石的不幸的人,有些在矿里干活的工人,从来没有见过太阳。”
阿拉密斯擦擦他的前额。
“至于繁星,是很好看,”年轻人继续说下去,“它们全都差不多,只是亮度和大小不一样罢了。我,我是受到优待的,因为如果您没有点燃这支蜡烛,您就能看见那顺我在您来以前从床上看到的美丽的星,它的光芒抚弄着我的眼睛。”
阿拉密斯低下头来,他觉得自己被这种可怕的哲理形成的辛酸的波涛淹没了,这样的哲理是被监禁的人的信仰。
“这就是鲜花,空气,日光和繁星。”年轻人依旧很平静地说道,“剩下的是散步了。难道我不是整天在典狱长的花园里散步吗,如果天气好的话?如果下雨,就在这儿散步;如果天热,就去凉快的地方,如果天冷,就在暖和的地方,冬天我有壁炉,所以很暖和。相信我,先生,”犯人用一种仍然带有一些辛酸的表情接着说,“人们为了我已经做了一个人所能希望、所能企求的一切事情。”
“人们,好吧!”阿拉穿斯抬起头说;“可是我看您把天主忘记了。”
“我确实忘记了天主,”犯人无动于衷地回答说,“但是,为什么您对我说这个呢?何必对犯人们谈到天主呢?”
阿拉密斯盯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望,年轻人露出不信神者的微笑,又象殉教者那样顺从。
“难道天主不在任何事物中存在吗?”他用责备的口吻低声说。
“还是说存在于一切事物的末尾吧,”犯人坚定地回答道。
“好啦!”阿拉密斯说,“我们回到开始时的话题吧。”
“我求之不得,”年轻人说。
“我是您的听忏悔的神父。”
“是的。”
“那好,您作为我的忏悔者,应该对我说真话。”
“我完全愿意对您说真话。”
“所有的犯人都犯了罪才进了监狱。您犯了什么罪呢?”
“在您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您就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犯人说。
“但是那一次您和今天一样避而不答。”
“那您今天为什么认为我会回答您的问题呢?”
“因为我今天是您的听忏悔的神父。”
“那好,如果您想我对您说我犯了什么罪,那就向我解释一下什么叫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的内心对我有什么指责,我说我不是罪人。”
“有时候,在人间的大人物的眼里,有些人有罪,不仅仅是国为他们曾经犯了罪,而且是因为他们知道罪已经犯下了。”
犯人显出非常注意听的样子。
“是的,”他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自我懂了;是的,您说得对,先生,非常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大人物的眼里成了罪人。”
“啊!那么说您是有点儿知道啦?”阿拉密斯说,他觉得自己隐约看见的不是对方的弱点,而是产生弱点的原因。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年轻人回答说,“不过我有时候也思考,在那样的时刻我就对自己说……”
“您对自己说些什么?”
“我说,如果我要进一步思考的话,或者我会变成疯子,或者我将猜到许多事情。”
“那么后来呢?”阿拉密斯焦急地问。
“后来我不思考下去了。”
“您不思考下去啦?”
“是的,我的脑袋发涨,我的一些想法变得很优伤,我觉得烦恼不堪,我渴望……”
“渴望什么?”
“我一点儿不知道,因为我不愿意让自己去渴望我没有的那些东西,我对我己经有的很满意了。”
“您害怕死吗?”阿拉密斯略徽有些不安地问。
“是的,”年轻人微笑着说。
阿拉密斯在这种微笑里感到一股寒气,他哆嗦了一下,大声说道:
“啊!既然您害怕死,那您在这方面知道的要比您所说的要多了。”
“但是您,”犯人回答说,“您要我说请求见您,当我请求见您的时候,您上这儿来了,同时向我保证要对我揭露许许多多秘密的事情,怎么现在您不说话,反而我在说呢?既然我们都戴着面具,要么两个人都戴下去,要么一同拿下来。”
阿拉密斯感到了这句话的力量,也感到了它的正确性。
“我不是在和一个普通的人打交道,”他心里想,“哦,您有雄心吗?”他高声问道,没有让这个囚犯对这样的转变有一个思想准备。
“雄心,什么是雄心?”年轻人问。
“这就是,”阿拉密斯回答道,“一种推动人去渴望得到比他有的更多的东西。”
“我说过我是心满意足的,先生,但是我可能弄错了。我不了解雄心是什么,不过我可能有。请启发一下我吧,我求之不得。”
“一个有雄心的人,”阿拉密斯说,“就是妄想得到超出他目前状况的东西的人。”
“我一点儿也不妄想得到超出我目前状况的东西,”年轻人很有自信地说,这样的态度又一次使瓦纳主教不禁哆嗦起来。
他不说话了。但是,看到这个囚徒发着火光的眼睛,起皱的前额,在深思的神态,可以感觉到他期待的不是静默而是别的。这种静默给阿拉密斯打破了。
“从我见到您以来您是第一次对我说谎,”他说。
“说谎?”年轻人从床上坐起来大声说道,他的声调,他的眼睛闪出的光芒,使得阿拉密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我想说的是,”阿拉密斯弯了弯身子,说道,“您对我隐瞒了您所知道的有关您童年的情况。”
“一个人的秘密是属于他自己的,先生!”犯人说,“不是属于一个随便碰到的、不相干的人的。”
“这是对的,”阿拉密斯说,他的身子比刚才弯得更低了,“这是对的,请原凉,不过现在我对您来说还是一个随便碰到的、不相干的人吗?我请求您回答我,大人!”
这个称呼使得犯人感到微微不安;但是他对别人给他这样的称呼并不显得吃惊。
“我不认识您,先生,”他说。
“啊!如果我胆敢的话,我要握住您的手亲吻。”
年轻人做了一个动作,就象要把手伸给阿拉密斯一样,但是,他的眼睛发出的光芒在眼皮边消失了,他的冰凉的手不信任地缩了回来。
“吻一个犯人的手!”他摇着头说,“那又何必呢?”
“为什么您要对我说,”阿拉密斯问道,“您在这儿觉得很好?为什么您要对我说您什么也不向往?最后,为什么您要对我这样说,不让我对您说真心话?”
年轻人的眼里第三次出现了那同样的光芒,可是和前两次一样,什么效果也没有,就消失了。
“您不相信我吗?”阿拉密斯说。
“先生,这从何说起呢?”
“啊!道理非常简单,就是,如果您知道您应该知道的事情,您就应该不相信任何人。”
“那么,我不相信您,您就不必惊奇了,因为您怀疑我知道我并不知道的事情。”
阿拉密斯对这样有力的反抗说不出的钦佩。
“啊!大人,您使我深感失望!”他用拳头敲着扶手椅,大声说道。
“我,我不了解您呀,先生。”
“那么,您设法了解我吧。”
犯人盯住阿拉密斯望着。
“有时候,”阿拉密斯继续说下去,“我似乎觉得我寻找的那个人就在我眼前……接着……”
“接着……这个人就不见了,是不是?”囚犯微笑着说,“太好了!”
阿拉密斯站了起来。
“无疑地,”他说,“我对一个象您这样不信任我的人是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我呢,”犯人用同样的语气说,“对不愿意懂得一个犯人应该怀疑一切的人,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甚至不相信他的老朋友?”阿拉密斯说,“啊!这太谨慎了,大人!”
“我的老朋友?您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吗,您?”
“瞧,”阿拉密斯说,“难道您不再记得起从前,在您度过童年的村子里曾经见过的一切吗?……”
“您知不知道那个村子的名宇?”犯人问道。
“大人,叫诺瓦西-勒塞克,”阿拉密斯很有把握地回答。
“请继续说下去,”年轻人说,他脸上的神情既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
“诺,大人,”阿拉密斯说,“如果您一心继续玩这样的把戏,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上这儿来是想告诉您许多事情的,这是真的,可是应该让我看到这些事情,在您那方面,是不是渴望了解它们。在说话以前,在讲出那些非常重要所以我一直隐藏在心里的事情以前,应该承认,我需要一点儿帮助,即使它并不真诚,我需要一点儿同情,即使它并不坦率。您把您自己关在所谓的一无所知里,这使我无法动一动……啊!不是为了您自以为的理由,因为,不管您多么一无所知,或者不管您装做是多么无动于衷,您依然是您,大人,任凭什么,您要明白,都不会使您变成不是您。”
“我答应您耐心听您说,”犯人回答说,“不过,我好象有权利向您重复这个我已经对您提出过的间题:您是谁?”
“您记得不记得十五年或许十八年以前,在诺瓦西-勒塞克看见过一个骑马的人?他是和一位夫人一起来的,那位夫人穿的是普通的黑绸衣服,头发上系着火红色的饰带。”
“记得,”年轻人说,“有一次我问这位骑马的人的姓名,别人对我说,他叫德·埃尔布莱神父。这位神父的神态非常象军人,我十分惊奇,别人回答我说对这一点丝毫也不用惊奇,因为他曾经做过路易十三国王的火枪手。”
“是的,”阿拉密斯说,“这个从前的火枪手,后来的神父,再后来的瓦纳主教,今天的您的听忏悔的神父,就是我!”
“我知道。我已经认出您来了。”
“那好,大人,如果您知道了这些,那我应该补充一件您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这个火枪手,这个神父,这个主教,这个听忏悔的神父来到这儿,如果今天晚上被国王知道了,那么,明天,这个冒着一切危险到您身边来的人,将要在一间比您的牢房还要阴暗还要偏僻的牢房里看见刽子手的斧头发亮。”
年轻人听到这几句特别加强语气的话,从床上挺直身子,他的越来越充满热望的眼光凝视着阿拉密斯。
仔细观看的结果就是这个犯人仿佛产生了一点儿信任。
“是的,”他喃喃地说,“是的,我全都记起来了。您说到的那个女人有一次是和您来的,另外两次是和那个女人……”
他不再说下去了。
“和那个每个月都来看您的女人一起来的,对不对,大人?”
“对。”
“您知道不知道这位夫人是谁?”
从犯人的眼里好象快要冒出一道火光似的。
“我知道这是一位宫廷中的贵妇,”他说。
“您对这位夫人还记得十分清楚吗?”
“啊!我的记忆在这方面不会是十分模糊的,”年轻的犯人说,“有一次,我看到这位夫人和一个大约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在一起。有一次,我看到这位夫人和您,还有一位身穿黑连衣裙、有火红色饰带的夫人,以后我又有两次看到她,和同样的人在一起。这四个人,还有我的教师和老佩隆内特,我的看守和典狱长,是仅有的我对他们说过话的人,事实上,我也仅仅见过他们。”
“可是您已经在监狱里了呀?”
“如果我现在是在这儿的监狱里,相对来说,我以前在那儿是自由的,虽然我的自由受到很大的限制。一幢我不能走出去的房子,一座四周围着我无法越过的高墙的大花园,这便是我的住宅。您认识那座住宅,因为您到过那儿。尽管如此,我习惯了在这些高墙的范围当中生活,也从来没有想到要出去。所以,您知道,先生,我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我就什么也不能想望,如果您要对我讲一件什么事情,您将不得不对我解释所有的事情。”
“我会这祥做的,大人,”阿拉密斯鞠着躬说,“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那好,请先对我说说我的教师。”
“是一位好心的绅士,大人,更是一位正直的绅士,既是您的肉体也是您的灵魂的导师。您有什么理由抱怨他吗?”
“啊,不!先生,完全相反,可是这位绅士常常对我说我的父母亲都已经死了,这位绅士是在说谎呢,还是讲的是事实?”
“他不得不服从别人给他的命令。”
“那他是在说谎了?”
“只在一点上说了谎。您的父亲是死了。”
“我的母亲呢?”
“她对您来说是死了。”
“可是,对于别人来说,她活着,是不是?”
“是。”
“而我,”年轻人望着阿拉密斯,“我,我却被判处在监狱的黑暗中生活?”
“天哪!我相信是这样。”
“看来,”年轻人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会泄露一个巨大的秘密。”
“是的,一件巨大的秘密。”
“为了把一个象我这样的孩子关在巴士底狱里面,我的敌人应该是十分有权力的了。”
“他是十分有权力。”
“比我的母亲更有权力吗?”
“为什么您这么说?”
“因为我的母亲保护了我。”
阿拉密斯犹豫了一下。
“是的,比您的母亲更有权力,大人。”
“我的奶妈和那个绅士被带走了,使我和他们这样分离开了,对我的敌人来说,我或者他们是非常大的威胁吗?”
“是的,是一个威胁,您的敌人使绅士和奶妈失踪就是为了摆脱这个威胁,”阿拉密斯平静地回答道。
“失踪?”犯人问,“但是,他们是怎样失踪的呢?”
“用的是最妥当的方法,”阿拉密斯回答道,“他们死了。”
年轻人的脸色有点发白,用一只发抖的手掠过他的面孔。
“是用的毒药?”他问。
“是用的毒药。”
犯人沉思了片刻。
“这两个无辜的人,”他又说,“我的仅有的支柱,在同一天里遭到杀害,我的敌人这样做,那他一定是极其残酷的人,或者是由于需要而迫不得已这样做,因为这个可敬的绅士和这个可怜的女人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在您的家庭中,需要是无情的,大人。因此,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一种需要也使我不得不告诉您这个绅士和这个奶妈都给杀害了。”
“啊!您告诉我的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情,”犯人皱着眉头说。
“怎么回事?”
“我早就怀疑到这一点了。”
“为什么?”
“我会告诉您的。”
这时候,年轻人支着两肘,凑近阿拉密斯的脸他的表情是那样庄严,那样克制,甚至满不在乎,使得主教觉得热情象电流一样,带着毁灭性的闪光,从他的沮丧的心升到了他的象钢铁一样坚硬的脑袋里。
“大人,说吧。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和您说话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尽管我的生命算不了什么,我还是请求您作为您的生命的赎金接受它。”
“好的,,年轻人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怀疑有人杀害了我的奶妈和我的老师的原因。”
“您一直称他为您的父亲。”
“是的,我称他为我的父亲,可是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是他的儿子。”
“谁让您这样猜想的?……”
“正和您一样,作为一个朋友,您对我太恭敬了,作为一个父亲,他对我太恭敬了。”
“我,”阿拉密斯说,“我不打算把自己伪装起来。”
年轻人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并没有注定要在监狱里关一辈子,现在特别使我相信的,那就是人们很关心使我成为一个尽可能十全十美的骑士。在我身边的绅士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教了我:数学,少量的几何,少量的天文学,剑术,驯马术。每天早上,我在一间低矮的教练厅里舞刀弄剑,在花园里骑马。嗯,有一天早上,那是在夏天,因为天非常热,我在那间低矮的教练厅里睡着了。一直到那个时候,除掉我的教师对我的尊敬以外,没有人引起过我或者激起过我的怀疑。我象孩子一样,象小鸟一样,象树木一样,靠空气和阳光生活。我那时刚刚十五岁。”
“那么,那是八年以前的事情?”
“是的,差不多八年,我已经无法计算时间了。”
“请原谅,可是您的老师对您说些什么鼓励您工作呢?”
“他对我说,一个人应该在世界上为自己挣得一笔他诞生的时候天主拒绝给他的财产。他又说,我是一个孤儿,贫穷,微贱,我只能依靠自己,没有一个人过去和将来会关心我这个人。我待在那间低矮的教练厅里,因为剑术课而疲累不堪,我睡着了。我的老师在二楼他的房间里,正在我的上面。突然,我听见好象我的老师发出的一声短促的叫喊声。接着,他呼唤道‘佩隆内特!佩隆内特!’他呼唤的是我的奶妈。”
“是的,我知道,”阿拉密斯说,“说下去,大人,说下去。”
“她肯定是在花园里,因为我的老师急匆匆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我站起来,看到他不安我很担心。他打开前厅通向花园的门,嘴里一直喊着:‘佩隆内特!佩隆内特!’低矮的教练厅的窗子面向院子,都关闭着,但是,我从百叶窗的缝里看到我的老师走近几乎就在他的工作室的窗下的一口大井。他向石井栏俯下身去,朝井里望,一面又发出一声叫喊,一面做出一些惊慌失措的手势。从我待的地方我不但能看见,而且能够听见。我见到了,我也听到了。”
“说下去,大人,我请求您,”阿拉密斯说。
“听到我的老师的叫喊声,佩隆内特夫人奔了过来。他向她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膊迅速地把她往石井栏那边拉,然后,他和她一同向井底弯下身子,他对她说:
“‘看呀,看呀,多么不幸啊!’
“‘好啦,好啦,您冷静一下,’佩隆内特夫人说,‘怎么回事?’
“‘这封信,’我的老师喊道,‘您看到这封信吗?’
“他向井底伸出手去。
“‘什么信呀?’奶妈问。
“‘您在那里面看到的这封信,是王后最近的一封信。’
“听到这句话,我全身哆嗦起来。我的老师,我当做父亲的人,他不断地叮嘱我谦逊虚心,竟和王后通信!’
“‘王后最近的一封信?’佩隆内特夫人嚷道,她看到在井底的那封信,十分吃惊。‘它怎么会在那儿的?’
“‘一种巧合,佩隆内特夫人,一种奇怪的巧合!我回到家里去,进屋的时候,我推开了门,那边的窗户是开着的,穿堂风吹了起来,我看到一张纸在飞来飞去,我认出这张纸,这是王后的信。我跑到窗口,发出一声叫喊声。纸在空中飘了一会儿,然后落到井里。’
“‘好呀,’佩隆内特夫人说,‘如果信落到井里,那它就好象给烧掉了一样,因为王后把她全部的信都烧掉了,每次她来……’
“每次她来的时候!这么说,每个月来的那个女人就是王后啦?”犯人说。
“是的,”阿拉密斯点头说。
“‘当然,当然,’年老的绅士继续说,‘可是这封信里有一些指示。我该怎么遵从这些指示呢?’
“‘赶快写信给王后,把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她,王后将会给您写第二封信,来代替这一封信。”
“啊!王后将不会相信这件事情的,’那个老好人摇着头说,‘她将想到我本来是打算保留住这封信,好当做一样武器,而不是象其它的信那样交给她。她是那么多疑,而马萨林先生是那么一这个意大利恶魔只要一起疑心,就能叫人毒死我们!’”
阿拉密斯的头非常轻微地动了动,露出了微笑。
“‘您知道,佩隆内特夫人,在关系到菲力浦的问题上,他们两人都一样多疑!’
“菲力浦,这是别人给我的名字,”犯人说。
“那么,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佩隆内特夫人说,‘应该派人下到井里去。’
“‘是呀,好让拿到那张纸的人在爬上井来的时候可以看它。’
“‘让我们在村子里找一个不识字的人,这样您就放心了。’
“‘好吧,可是下到井里去的人难道猜不到一张为了它我们会使一个人遭到生命危险的纸头的重要性吗?不过,您刚才倒使我想到一个主意,佩隆内特夫人,是的,有一个人要下到井里去,这个人将是我。’
“可是佩隆内特夫人听到这个建议后,开始又哭又叫,泪流满面地向老绅士苦苦哀求,结果他只好答应她去寻找一把很长的梯子,好一直下到井底。这时候,她便到农场去找一个勇敢的小伙子,要使他相信有一件贵重首饰掉到井里去了,这件饰物外面包着一层纸,我的老师解释说,因为包的纸在水里散开了,他只找到了这张打开的信纸是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
“‘也许时间长了,信上的字都看不清楚了,’佩隆内特夫人说。
“‘只要我们拿到信,那就没有什么关系。把信送给王后,她看到我们没有背叛她,因此,我们就不会引起马萨林先生的怀疑,我们也就丝毫不用怕他了。’
“这样决定以后,他们就分手了。我推开百叶窗,看到我的老师打算进来,我扑到我的靠垫上,头脑里因为刚才我听到的那些话在嗡嗡地响着。
“我的老师在我扑到我的靠垫上面以后,把门微微打开了一会儿,他以为我睡着了,就轻轻地又关上了门。
“他一关上门,我就站起来。我注意地听着,听到脚步声渐渐走远了。接着我又回到窗口,我看到我的老师和佩隆内特夫人走了出去。
“就我一个人待在房子里了。
“他们刚刚把门关上,我没有穿前厅走,而是从窗口跳了出去,向那口井奔过去。
“这时候,就象我的老师曾经做过的那样,我也在井口俯下身去。
“我不知道在暗绿色的水的颤抖的波纹里是一件什么微白色的和发光的东西。那个闪光的圆东西吸引住我,使我着迷。我的眼睛发呆,我的呼吸急促。这口井用张开的大嘴和冰凉的气息拉住我,我仿佛看到在井底的纸上的火红色的字,王后曾经摸过那张纸。
“这时候,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受到一种本能的冲动的推动,这种力量会使人走到致命的斜坡上。我把绳子的一头绕在井架的脚上,让它吊着水桶落到水里,大约有三尺深,我这样做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劲,不去碰到那张珍贵的纸,那张纸开始由微白色变成暗绿色,证明它在往下沉,接着,我双手握住一块湿麻布,自己向深渊滑下去
“当我吊在深暗的水面上的时候,当我看到天空在狡头上变小的时候,我全身发冷,头发晕,头发直竖,可是我的意志控制了一切,控制住恐惧和不适。我到了水面,一下子沉到水里,我用一只手撑住自己,伸出另一只手,我抓到了那张珍贵的纸,在我手指当中,它碎成了两半。“我把这两片纸藏在我的紧身外衣里面,靠着双脚顶住井壁,用手向上爬,我使足劲,敏捷地,特别是心急火燎地爬上了井栏。我下半个身子全淌着水,把井栏都淋湿了。
“我带着我的战利品一出了井,就跑到太阳底下,我一直跑到花园深处一个小树丛里面。我打算在那儿躲一下。
“我脚刚跨进我的藏身的地方,每逢大门打开便发出响声的门铃这时响了起来。这是我的老师回来了。真险哪!
“如果他猜到我在这儿,笔直对我走来的话,我估计他走到我这儿要十分钟;如果他花工夫寻找我,那要二十分钟。
“这时间足够让我读完这封珍贵的信了,我赶紧把两片纸拼在一起。字迹已经模糊了。“不过,不管怎样,我终于辨认出了那些文字。”
“大人,您看到了什么?”阿拉终斯非常感兴趣地问道。
“先生,那上面说的事情足以使人相信我的仆人是一位贵族,而佩隆内特虽说不是一位贵夫人,但是要胜过一个女仆,总之,足以使人相信我出身高贵,因为奥地利安娜和马萨林首相如此细心地关怀我。”
年轻人非常激动,不再说下去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啦?”
阿拉密斯问。“先生,”年轻人回答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的老师叫来的工人在井里找了个遍,什么也没有找到,还有我的老师发现井栏上全是水,我在太阳底下没有全部晒干,佩隆内特夫人看出来我的衣服是湿淋淋的;最后还有因为井水太凉,加上我发现了这封信太激动,我发起高烧来,高烧以后我神志昏迷,尽说胡话,我把什么事全都说出来了。就这样,由于我的供认,我的老师在我的长枕底下找到了分成两半的王后写的那封信。”
“啊!”阿拉密斯说,“我现在弄清楚了。”
“从那以后,一切全都是猜测了。肯定的是,那个可怜的绅士和那个可怜的女人,都不敢保守刚才出现的秘密,把什么都写信告诉了王后,同时把破碎的信送给了她。”
“在这以后,”阿拉密斯说,“您就被逮捕,送到巴士底狱里来了?”
“您已经看到了。”
“接着,您的两个仆人不见了?”
“唉!”
“我们别去关心已死的人,”阿拉密斯说,“让我们看看能够对活着的人做些什么。您对我说过您已经听天由命了?”
“我现在依旧这样说。”
“不想得到自由了?”
“我已经对您说过。”
“没有雄心,没有懊恼,没有想法?”
年轻人不回答。
“怎么,”阿拉密斯问,“您不说话啦?”
“我以为我说得已经够多的了,”犯人答道,“现在该您说了.我累啦。”
“我会听从您的话,”阿拉密斯说。
阿拉密斯沉思起来,脸上布满了深沉的庄严的神色。看得出他已经到了他到监狱来扮演的角色最关键的时刻了。
“第一个问题,”阿拉密斯说。
“什么问题?说呀。”
“在您原来住的房子里,是不是大镜子和小镜子都没有?”
“这两个字眼是什么字眼,它们是什么意思呀?”年轻人问,“我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
“大镜子或者小镜子指的是一种会照出东西的家具,举例说,它能够让人在一块加工过的玻璃里看见自己的面貌,就象您用肉眼看到我的面貌一样。”
“不,在房子里没有大镜子,也没有小镜子,梦年轻人回答道。
阿拉密斯朝四周望望。
“在这儿也没有,”他说,“在这儿和在那边一样,采取了同样的预防措施。”
“预防什么呢?”
“您待一会儿就能知道了。现在,请原谅我先不说。您对我说过您学过数学,天文学,剑术,驯马术;您却没有提到历史。”
“有时候,我的老师也对我讲圣路易国王①、弗朗索瓦一世和亨利四世的丰功伟绩。”
“就是这些?”
“差不多就是这些。”
“是的,我明白,这也是一种算计,就象别人拿走了您的能照出现在的镜子一样,他们让您不了解反映过去的历史。自从您被监禁以来,就不许您看书,因此,好多事情您都不知道了。如果您知道了这些事情,您也许能够重新建成您的已经垮掉的往事和利益的大厦。”
“是这样,”年轻人说。
①圣路易国王(1215一1270):即路易九世。
“听着,我要用几句话对您说二十三年或者二十四年以来在法国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自从您出生的那个大概的时间以来,也就是说,自从和您有关系的那个时候以来发生的事情。”
“请说下去。”
年轻人重新显出严肃的、沉思的神情。
“您知道谁是亨利四世国王的儿子?”
“我至少知道谁是他的继承人。”
“您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过一枚一六一〇年的钱币,这枚钱币上有亨利四世国王的头像,我又看见过一枚一六一二年的钱币,它上面有路易十三国王的头像。因为这两枚钱币当中只隔了两年时间,我就推测出路易十三想必是亨利第四的继承人了。”
“那么,”阿拉密斯说,“您知道最新的在位国王是路易十三?”
“我知道,”年轻人说,脸微微红了。
“是这样,这是一位满脑子好主意和远大计划的国王,那些计划,由于各个时期的灾祸和他的首相黎塞留应该支持的反对法国领主权的斗争,总是无法实现。他呀,我说的是路易十三国王,就他这个人来说,性格软弱。他还年轻,就悲惨地去世了。”
“这些我知道。”
“他曾经长久地关心他的后代的事。这对于君主们来说,是一种痛苦的关心,因为他们需要的不只是在人间留下对他们的回忆,而是要他们的思想继续下去,他们的事业继续下去。”
“路易十三国王死的时候没有孩子吗?”犯人微笑着问。
“不,可是他很长时期以来被剥夺了有孩子的幸福,可是他很长时期以来一直认为他一死,他整个家族也就没有了。这个想法使他陷入深沉的悲痛之中,当他的妻子奥地利安娜突然……”
犯人一阵哆嗦。
“您知道不知道路易十三的妻子叫奥地利安娜?”阿拉密斯继续说。
“请说下去,”年轻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这样说。
“当奥地利安娜王后突然说她怀孕的时候,”阿拉密斯接着往下说,“国王听到这个消息高兴极了,人人都祝愿她分娩顺利。终于在一六三八年九月五日,她生了一个儿子。”
说到这儿,阿拉密斯朝对方望了望,相信看见他的脸发白了。
“您将听到一件事情,”阿拉密斯说,“目前很少有人能够说出这件事情来;因为这件事情是一个秘密,大家都认为他和死去的人一样早已消失了,或者是已经被埋葬在忏悔的深渊里了。”
“您要对我说这个秘密?”年轻人问。
“啊!”阿拉密斯用一种别人不会误解的语气说,“这个秘密,我把它告诉给一个从来也不想走出巴士底狱的犯人,我想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听您说,先生。”
“王后生下一个儿子。可是,当整个朝廷闻讯后发出欢乐的叫声的时候,当国王把新生的婴儿带给他的贵族和百姓看的时候,当他兴高采烈地在饭桌前坐下要庆贺分娩顺利的时候,王后一个人待在她的卧室里,第二次觉得肚子疼痛起来,她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啊!”犯人叫了一声,泄露出他了解的事情比他自己承认的要多得多,“我原来以为王太弟只是出生在……”
阿拉密斯竖起一只手指。
“请让我说下去,”他说。
犯人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等待着。
“是的,”阿拉密斯说,“王后有了第二个儿子,接生婆佩隆内特夫人把他抱到怀里。”
“佩隆内特夫人,”年轻人喃喃地说。
“立刻有人跑到国王吃饭的大厅里,把这件事低声察告了国王,国王站起来立刻快步离开了。不过,这一次他的脸上不再是快乐的神情,而是象恐惧一样的感情。一对双生子把生了一个儿子带给他的喜悦变成了苦恼,因为在法国,是长子继承父亲的王位的,我对您说的这一点,您肯定不知道。”
“我知道这个。”
“而且,医生和法学家都认为,有理由怀疑首先出母胎的,根据天主的法则和自然的规律是长子①。”
①法国古时有一种认为双生子中后出世者为长子的说法,但此说有争议。
犯人发出一声压低的叫声,脸色比盖在身上的被单还要白。
“现在,”阿拉密斯继续说道,“您会明白,国王原来看到自己有了一个继承人,是那么高兴,想到现在有了两个继承人,他不得不感到痛心,他又想到,也许这个后出生的,他还没有见到的,会和两小时以前出生的那一个争夺长子继承权。这样,这第二个儿子,由于受到一个变化多端的派别出自私利的支持,可能有一天在王国里散播不和与战争,甚至会毁坏他本来应该巩固的王朝。”
“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年轻人回答说。
“那好,”阿拉密斯继续说,“这就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情,这就是别人对我肯定是事实的经过情况,这就是为什么奥地利安娜的两个儿子中的一个和他的兄弟可耻地被分开、被监禁起来、沦于最深的黑暗里面的原因,这就是这第二个儿子从此失踪,完全失踪的原因,在全法国今天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还活着,除了他的母亲。”
“对的,他的母亲,把他抛弃掉的母亲!”犯人带着绝望的神情说。
“除了那个穿黑色连衣裙、有火红色饰带的太太,”阿拉密斯继续说,“最后,还除了……”
“除了您,对不对?您刚才对我说了这一切,您来唤醒了我灵魂中的好奇心、仇恨、野心,谁知道呢,也许还有报仇的渴望;除掉您,先生,如果您是我等待中的那个人,您是送给我纸条的那个人,您是天主应该送到我跟前来的那个人,您一定带着有……”
“有什么?”阿拉密斯问。
“一幅路易十四的画像,他目前坐在法国的王位上。”
“这是他的画像,”主教把一件非常精美的珐琅装饰品交给犯人,在这个装饰品上面画的路易十四神采奕奕,又神气又漂亮,简直栩栩如生。
犯人迫不及待地拿过画像,眼睛盯住了望,好象要把它一口吞下去一样。
“现在,大人,”阿拉密斯说,“这儿有一面镜子。”
阿拉密斯让犯人有好好思考一下的时间。
“太杰出了!太杰出了,”年轻人用贪婪的眼光盯住路易十四的画像望,同时低低地说道,他自己的形象给照在镜子里面。
“您有什么想法?”阿拉密斯问。
“我想我是毫无希望了,”犯人说,“我想国王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我呢,我在想,”即主教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发亮的眼光望着犯人,又说道,“我在想两个人当中谁是国王,是这幅画像画的那一个,还是这面镜子里照出来的这一个。”
“先生,国王是坐在王位上的那一个,”年轻人悲哀地说,“不是在监狱里的那一个,相反的,他把其他的人关到这里面来。王位,这便是权力,您看得很清楚,我是无权无势的。”
“大人,”阿拉密斯显出一种他还没有表现过的恭敬的态度回答道,“您注意听着,如果您愿意,国王就将是那个离开监狱、能够坐到他的朋友们把他送上去的王位上的人。”
“先生,不要引诱我,”犯人痛苦地说。
“大人请您别气馁,”阿拉密斯很起劲地坚持说,“我带来了关于您的出生的一切证明,您好好看看,您可以证明自己是国王的儿子,然后,让我们行动。”
“不,不,这不可能。”
“除非,”主教挖苦地说,“您的家族命该如此,即是从王位上被赶下来的弟兄们都是些既无才能又声誉扫地的国王,就象您的叔叔加斯东·德·奥尔良先生那样,他曾经有十次密谋反对他的哥哥路易十三国王。”
“我的叔叔加斯东·德·奥尔良密谋反对他的哥哥?”亲王吃惊地叫起来,“他搞阴谋要废黜国王?”
“可不是,大人,没有别的目的。”
“先生,您对我说的是什么?”
“是事实的真相。”
“他有一些忠实的……朋友吗?”
“就象我对您一样忠实。”
“那么,他做了些什么事才失败了?”
“他失败了,可是那是由于他自己犯了错误,他为了赎回,不是他的生命因为国王的兄弟的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是为了赎回他的自由,您的叔叔一次又一次地送掉了他所有的朋友的性命。因此今天他成了历史的耻辱和这个王国里一百个贵族世家憎恨的对象。”
“我明白,先生,”亲王说,“我的叔叔杀害他的朋友是由于意志薄弱还是由于背信弃义?”
“意志薄弱,在亲王当中,这始终是一种背信弃义。”
“人们不会由于愚昧无知,由于没有能力而失败吗?您认为对一个象我这样的可怜的囚徒这可能吗?我不仅是远离宫廷而且是远离人间长大的。您认为他可能帮助打算为他效劳的朋友吗?”
阿拉密斯正要回答,年轻人突然叫起来,他叫得那样激烈,表现出了他的王族的气质。
“我们现在谈到了朋友,可是我能依靠什么运气得到朋友呢,没有一个人认得我,我没有自由,没有金钱,也投有权势,哪儿找得到朋友?”
“我觉得我有这个荣幸向殿下推荐自己。”
“啊!别这样称呼我,先生,这是嘲弄或者是强加于人。别让我除了想监禁我的监牢的高墙以外再想到其他的事情,让我还是喜爱,或者,至少是忍受我的被奴役的地位和默默无闻的处境。”
“大人!大人!如果您依旧一再讲这些使人泄气的话,如果您得到您的出生证明以后,您还是没有精神,没有勇气,没有决心,那我就接受您的愿望,我离开这儿不会再来,我不再想为这样一位主人效忠,我原来是一片热情地来向他奉献我的生命和我的支持的。”
“先生,”亲王大声说道,“您在对我说这些话以前,是不是最好考虑一下您已经使我的心永远地破碎了?”
“大人,我本来就想这样做的。”
“先生,难道您应该选择一座监狱来和我谈什么高贵,权势,甚至王权吗?您想使我相信有灿烂的光辉,而我们却躲藏在黑夜里。您对我夸耀光荣,而我们在这张破旧的床的床帏里面却不敢大声说话.您让我隐隐约约看见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我却听到了狱卒在通道里的脚步声,这样的脚步声会使您比我还要胆战心惊。为了能叫我多少有些信心,把我带出巴士底狱吧,给我的肺呼吸点空气,在我的脚上装上马刺,给我手上一把剑,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始相互了解了。”
“我正打算给您这些,而且还不止这些,大人。不过,您需要吗?”
“请再听我说下去,先生,”亲王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在每一个走廊都有卫兵,每一道门都有门闩,每一个栅栏门都有大炮和士兵。您用什么可以战胜那些卫兵、钉住大炮的火门呢?您用什么能砸碎那些门闩和栅栏呢?”
“大人,这张说我要来的纸条是怎么到您手上的?”
“您为了一张纸条收买了一个狱卒。”
“如果可以收买一个狱卒,那就能收买十个。”
“那好,我承认把一个可怜的犯人救出巴士底狱是可能的事,把他妥善地藏起来不被国王的手下人重新逮住是可能的事,在一个秘密的隐避的地方好好地供养这个不幸的人也是可能的事。”
“大人!”阿拉密斯微笑着说。
“我承认为我做这些事的人已经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可是,既然您说我是一个亲王,国王的兄弟,那您怎样才能把我的母亲和兄弟夺走了的我的地位和权力还给我呢?可是,既然我应该度过充满战斗和充满仇恨的一生,您怎样能使我在这些战斗中成为胜利者,不会受到敌人们的伤害呢?啊,先生,请好好想一想,明天您把我丢进一座大山脚下的某一个黑糊糊的洞里!让我享受到自由地谛听河流的和原野上的声音的快乐,享受到自由地观看蓝天中的太阳和暴风雨欲来时的天空的快乐,这就很够了!不用答应我更多的事了,因为,说实话,您无法给我更多的快乐,而且,欺骗我是一种罪过,因为您自称是我的朋友。”
阿拉密斯一声不吭地继续听他说。
“大人,”阿拉密斯在思索了片刻以后,说道,“我钦佩使您说出这些话来的直率和坚定的看法,我为猜到了我的国王的想法而感到高兴。”
“还有!还有!……啊!请怜悯我,”亲王叫着说,同时把冰凉的手捂在他的满是热汗的前额上,“不要愚弄我,先生我不需要因为要成为最幸福的人而做一个国王。”
“我呢,大人,我需要您为人类的幸福而做国王。”
“啊!”亲王因为这句话又产生了新的怀疑,“啊!人类用什么来指责我的兄弟呢?”
“大人,我忘记说了,如果您愿意让我来引导您,如果您同意成为世上最有权力的国王,您将为所有的朋友的利益服务,这些朋友是我为了我们的事业的成功献给您的,他们人数很多。”
“人数很多?”
“但是力量更强,大人。”
“您解释一下。”
“现在不可能!我以后会解释的,我面对在听我说话的天主发誓,就是在我看见您坐在法国王位上的那一天。”
“可是我的兄弟呢?”
“您决定他的命运吧。您可怜他吗?”
“他要让我死在牢房里,我可怜他?不,我不可怜他!”
“太好了!”
“他本来能够亲自到这座监狱里来,握住我的手,对我说:‘我的兄弟,天主创造了我们,是为了让我们相爱,不是让我们互相作战的。我上您身边来。一种残忍的偏见迫使您远离一切人,失去一切欢乐,无声无息地死去。我愿意使您坐在我的旁边,我愿意把我们父亲的剑佩在您的腰上。您会不会利用这个接近的机会把我闷死或者强迫我?您会不会用这把剑杀害我?’……啊!不,我会这祥回答他:我把您看作是我的救星,象尊敬我的主人一样尊敬您。您给我的要远远超过天主给我的。由于您,我获得了自由,由于您,我获得了在这个世界上爱人和被爱的权利。”
“大人,您会遵守诺言吗,大人?”
“啊!遵守一辈子,”
“然而现在呢?……”
“然而现在我觉得我有些罪人要惩罚……”
“用什么方法,大人?”
“天主使我和我的兄弟这样相象,您对这个有什么看法呢?”
“我认为在这样的相象里有一种国王不应该忽视的天意,我认为您的母亲在幸运和财富方面,使得自然在她的腹中创造的如此相象的人各不相同,是犯了一件罪行,我的结论是惩罚仅仅应该是恢复平衡。”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如果我使您坐在您的兄弟的王位上,您的兄弟就要坐在您的监狱里的位置上。”
“天啊!在监狱里真受罪!特别是一个人痛饮了生活之酒以后!”
“殿下以后将一直可以自由地做您想做的事,如果您认为合适的话,那在惩罚以后再宽恕。”
“好的。现在,有一件事您知道吗,先生?”
“请说,我的亲王。”
“这就是我只有出了巴士底狱以后才能听到您的声音了。”
“我正要对殿下说我将有幸会再见到您一次。”
“在什么时候?”
“就是我的亲王离开这四面黑墙的地方的那一天。”
“天主在听您说话!您怎么通知我呢?”
“上这儿来找您。”
“您本人吗了”
“我的亲王,您一定要和我在一起才能离开这间屋子,或者,如果有人逼您离开,而我不在这儿,请您记住那和我没有关系。”
“这样,除了对您以外,我不对任何人说一个字。”
“除我而外。”
阿拉密斯深深地鞠了一躬。亲王向他伸出了手。
“先生,”他用一种从内心发出的声调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您说。如果您来找我是为了毁掉我,如果您只是我的敌人手上的一个工具,如果这次您来试探我的谈话是为了给我带来比囚禁还坏的后果,也就是说死亡,那么,接受我的祝福吧,因为您将结束我的痛苦,让我经受了八年的激烈的折磨以后得到宁静。”
“大人,过些时候再对我作评价吧,”阿拉密斯说。
“我刚才说我要为您祝福,我要原谅您。如果,相反地,您来是把天主指定给我的、在幸运和荣耀的阳光下的位置还给我,如果,多亏了您,我能够永存在人们的回忆之中,我能够因为卓越的业绩和为我的百姓的服务替我的家族增光,如果我能从饱受煎熬的、最低微的地位依靠您的友好的手的支持上升到荣誉的顶点,那么,我赞美您,我感谢您,我将把我的权力和光荣分一半给您!即使这样,您得到的报酬还是太少;您得到的一份永远是不完全的,因为我永远也不能够和您分享您给予我的全部幸福,”
“大人,”阿拉密斯看到这个年轻人面容苍白、热情奔放,说不出的激动,说道,“您祟高的心灵使我心里充满了快乐,使我无限钦佩。这不应该是您向我表示谢意,而应该是您将给他们带来幸福的百姓,您将使他们享有盛名的您的后代子孙感谢我。是的,我将给您的远远不止是生命,我将使您不朽。”
年轻人把手伸给阿拉密斯,阿拉密斯跪下来亲它。
“啊!”亲王带着亲切谦逊的态度叫了一声。
“这是对于我们将来的国王第一次表达的敬意,”阿拉密斯说,“等到我再见到您的时候,我就要说‘向陛下请安。’”
“在那以前,”年轻人将他的又白又细的手指按在他的胸口,大声说道,“在那以前,不要再做梦了,不要再对我的生命冲击了,它自己会破碎的!啊!先生,我的监牢是多么小,这扇窗子是多么低,这些门是多么狭窄!这么多的骄傲,这么多的荣耀,这么多的幸福怎么能够进入这儿而且留下来的?”
“殿下使我产生了自豪感,”阿拉密斯说,“因为您声称这是我带来了这一切。”
他立刻去敲门。
看守和贝兹莫来开门,贝兹莫焦急害怕极了,已经身不由主地到房门外偷听。
幸好两个交谈的人彼此都没有忘记压低说话声音,即使在说到最激动最兴奋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怎样的忏悔!”典狱长说,同时尽力想露出笑容,“谁会相信一个幽禁的人,一个几乎死掉的人,会犯有这么多、这么长的罪孽?”
阿拉密斯不做声。他急着要离开巴士底狱,在这儿,压在他身上的秘密使高墙的重量加了一倍。
当他们走进贝兹莫的房间以后,阿拉密斯说:
“我们来谈谈正事吧,我的亲爱的典狱长。”
“哎呀!”贝兹莫不高兴地应了一声。
“您应该向我要一张十五万利弗尔的收据吗?”主教说。
“先付款子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可怜的典狱长叹着气说,并且朝他的铁柜走过去三步
“这儿是您的收据,”阿拉密斯说。
“这儿是钱,”贝兹莫说,同时又叹了一口气,比刚才要响三倍。
“修会只对我说给您一张五万利弗尔的收据,”阿拉密斯说;“没有对我说把钱收下。再见了,典狱长先生。”
他走掉了,让贝兹莫声下来。贝兹莫面对着巴士底狱的不平常的听忏侮的神父如此大方赠送的这笔厚礼,又惊又喜,连气也透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