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凯先生在行动
这时候,富凯先生正乘着他的英国马匹套着的车子,以最快的速度向卢佛宫飞奔。
国王和柯尔培尔在一起工作。
突然间国王陷入凝思。他登基时签署的两份死刑判决书不时在他脑海里浮现。
在他眼睛睁着时,这是两点哀伤的黑斑,在他眼睛闭上时,又变成两滴鲜红的血迹。
“先生,”他蓦地对财政总管说,“有时候我仿佛觉得,那两个您要我处决的人并不犯有太大的罪。”
“陛下,他们是从一群包税者中挑选出来的,他们被抽杀①,这是罪有应得。”
“是谁挑选的?”
“根据需要挑选的,陛下,”柯尔培尔冷静地回答。
“根据需要!真是冠冕堂皇,好大的口气,”年轻的国王咕噜着。
“是好大的神仙,陛下。”
“他们不都是财政总监忠心耿耿的朋友吗?”
“是的,陛下,都是愿意为富凯先生抛头颅洒热血的朋友。”
“他们都已经如愿了,先生,”国王说。
“确实如此,可是毫无价值;幸亏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意。”
“这些人侵吞了多少钱财?”
“可能一千万,在他们的财产中没收了六百万。”
“这些钱都已存入我的库房了?”国王带着几分反感的口气问。
“陛下,都已入库了,可是,这个没收,尽管威胁了富凯先生,却没有触动他。”
“那么,您的结论是……柯尔培尔先生?”
“我的结论是,如果富凯先生可以煽动一伙叛乱分子企图营救他的朋友免遭杀戮,那么,在必要的时候,他同样也能够鼓动一支军队来营救他自己免受惩处。”
国王用一种仿佛在暴风雨中出现的不祥的闪电似的目光,一种能把心灵深处阴暗角落照亮的目光射向他的心腹。
“这使我吃惊,”他说,“您估计富凯先生会做出那样的事,而您却不来给我出个主意。”
“出什么主意,陛下?”
“柯尔培尔先生,首先,您应该清清楚楚、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您的想法。”
“您指的是哪一方面?”
“关于富凯先生的德行。”
“陛下,我想,富凯先生不满足于攫取钱财,象马萨林先生那样,他是以这种手段来篡夺陛下的部分权力,他还想笼络那些养尊处优、寻欢作乐的朋友,即舞文弄墨、吟诗作对、腐化堕落的政治家等一伙游手好闲之辈。我想,他是在用收买陛下一批败类的方法以达到他侵犯君权的目的;如果让事情这样继续下去,不用多久,陛下,您,就会落到软弱可欺、默默无闻者的行列里去了。”
①抽杀:古罗马时一种在每十人中抽杀一人的刑法。
“所有这些策划,您管它叫做什么,柯尔培尔先生?”
“陛下,您指的是富凯先生的策划吗?”
“是啊。”
“叫做犯了危害王权罪。”
“对犯了危害王权罪的罪犯,该怎样对付他们?”
“把他们逮捕审判,然后惩处。”
“您确信富凯先生有您归咎于他的罪行的想法吗?”
“陛下,我可以说得更明确些,他已经付诸行动了。”
“噢!那么,柯尔培尔先生,我还是回到我原来说的话上去。”
“陛下,您是说?”
“您给我出出主意。”
“陛下,请您原谅,不过,首先我还想说几句。”
“您说吧。”
“一个明显的证据,看得见摸得着的危害王权的罪证。”
“什么罪证?”
“我刚刚获得消息,说是富凯先生在海上美丽岛筑了防御工事。”
“噢!真有这事!”
“真有这事,陛下。”
“您肯定吗?”
“完全可以肯定,陛下,您可知道,美丽岛有些什么样的兵吗?”
“不,我确实不知道,您呢?”
“陛下,我也不太清楚;因此,我建议陛下派人到美丽岛跑一趟。”
“谁去好呢?”
“比如说,我去。”
“您去美丽岛打算干什么?”
“去打听一下,着着是否确有其事,说是富凯先生仿照封建诸侯在城墙上修筑雉堞。”
“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以便有朝一日保卫自己,对抗国王。”
“如果情况确是如此,柯尔培尔先生,”路易说,“我们应该立即象您说的那样:逮捕富凯先生。”
“不可能!”
“我想,我已经告诉过您,先生,在我的公务上,禁止用这三个字。”
“可是,在陛下的公务上无法禁止富凯先生当财政总监。”
“喔?”
“结果是,他掌握了这样一个职务,可以摆布整个最高法院,同样,仰仗他的慷慨大方,可以控制全部军队,仰仗他的笼络,可以操纵全部文化界,仰仗他的馈赠,可以左右整个贵族阶层。”
“那么,就是说,我对富凯先生毫无办法罗?”
“陛下,完全没有办法,至少在眼前是如此。”
“您是个不会出谋献策的顾问,柯尔培尔先生。”
“噢!不,陛下,因为我不仅仅限于向陛下指出危险。”
“那么,您看!我们该从哪里着手,才能把这个庞然大物搬掉呢?”
国王苦笑着说。
“陛下,他是借助金钱的力量,来提高自己的威望的,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利用金钱将他置于死地。”
“如果我革掉他的职,您着怎么样?”
“这是下策。”
“那上策呢,怎样才算是上策?”
“我劝您把他毁掉,陛下。”
“怎样才能把他毁掉?”
“不会没有机会的,要利用一切可乘之机。”
“您倒是说说看。”
“眼前就有一个。王太弟①殿下不久就要成婚,他的婚礼该是豪华的。这是一个好机会,陛下可以趁机向富凯先生索取一百万;富凯先生曾经一下子就付出两万利弗尔,当时,其实只要他付五千利弗尔就行了;所以陛下向他索取一百万,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轻而易举的事。”
“那很好我向,他索取,”路易十四说。
“如果陛下愿意签署拨款命令,我可以亲自去领取。”
接着,柯尔培尔把一张纸摊到国王面前,同时递给他一支笔。
这时候,掌门官把门推开,禀告说财政总监先生到。
路易顿时脸色发白`。
柯尔培尔手中的笔掉下来,他退到国王身后,象个叛逆天神那样在国王头上展开了他的黑翅膀。
财政总监带着满身宫廷气派跨进来,象他这样的人只消一眼就能将情况摸透。
这种情况并不能叫富凯放心,尽管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
柯尔培尔充满妒忌的小黑眼睛睁得老大,路易十四那明净如水的双眸怒火中烧,暗示着危险迫在眉睫。
朝臣们,只要宫廷里有什么流言,他们就会象老兵一样透过沙沙的风吹草动,辨明远处部队行军的步伐声,在倾听之后,还能指出有多少人在行进,有多少武器在鸣响,有多少大炮在怒吼。
富凯只要从他的到来所引起的沉默就可以探测出来;他发现这沉默的后面隐藏着巨大的威胁。
①王太弟:见第942页注④
国王给他充分的时间一直走到大厅中央。青春的腼腆迫使他暂时克制自己。富凯大着胆子抓紧时机。
“陛下,”他说,“我急于求见陛下。”
“什么事?”路易问道。
“以便向陛下禀奏佳音。”
柯尔培尔,尽管役有富凯那样仪表堂堂,也役有富凯那样宽宏大度,却在好些方面和富凯相似。他们有同样的观察力,有同样的处世哲学。此外,他还有强大的自我克制,可以让伪君子有时间思考并积聚力量,施展计谋。
他估计富凯一定会迎击他的进攻。他的眼睛顿时闪亮起来。
“是什么佳音?”国王间道。
富凯把一卷图纸放在桌上。
“敬请陛下过目这项工程,”他说。
国王缓慢地展开图纸。
“是设计规划吗?”他问道。
“是的,陛下。”
“是什么设计规划?”
“一项新的防御工程,陛下。”
“噢!噢!”国王说,“那么说,您是在忙您的战术和战略罗,富凯先生?”
“我忙的是对陛下执政有利的每一件事,”富凯回答说。
“画得多好呀!”国王看着设计图纸,赞不绝口。
“陛下一定清楚,”富凯弯身对着图纸说,“这儿是围墙,这儿是堡垒,那边是坑道的凸出部分。”
“这儿是什么呢,先生?”
“海面。”
“四面都是海吗?”
“是的,陛下。”
“您给我看的这个设计是什么地方的?”
“是海上美丽岛,陛下,”富凯直截了当地回答。
一听到这个词,一听到这个名字,柯尔培尔就身不由己地做了个十分明显的举动,致使国王回过身来,暗示要他保持冷静。
对柯尔培尔的举动和国王的示意,富凯表示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先生,”路易接着说,“那么说,您在美丽岛修筑了防御工事啦?”
“是的,陛下,同时我也给陛下带来了设计图纸和帐目清单,”富凯回答说,“这项工程 我支付了一百六十万利弗尔。”
“为了什么目的?”路易一面冷冷地说,一面望着财政总管,想从他那充满仇恨的眼神中,探索他对这件事的想法。
“为了一个十分容易理解的目的,”富凯回答说,“陛下和大不列颠关系不好。”
“不错,不过自从查理二世复辟以来,我就和他结盟了。”
“这还是一个月内起的变化,陛下,可是,美丽岛的防御工程早在六个月之前就开始动工了。”
“那么说,这工程没有用了。”
“陛下,防御工事永远不会役有用。我修筑美丽岛的防御工程是为了对付蒙克先生、兰伯特先生以及所有那些喜欢动刀动枪的伦敦贵族。对抗荷兰人,美丽岛固若金汤,英国人也好,陛下也罢,难免有一天不跟荷兰人决一雌雄。”
国王再次沉默,他斜眼瞟了一下柯尔培尔,半晌才说:
“我想,美丽岛,”路易加了一句,“不是属于您的吗,富凯先生?”
“不是的,陛下。”
“那么是谁的呢?”
“是陛下您的。”
柯尔培尔惊恐万分,如临深渊。
路易也许被富凯的非凡才能,也许被富凯的赤胆忠心所打动,顿时对他表示钦佩。
“先生,请您解释解释,”他说。
“陛下,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美丽岛是我的产业,我自己花钱设防。可是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反对一个臣仆送一件微不足道的礼物给他的国王,我把这份产业的所有权献给陛下,而把用益权①留给自己。美丽岛是块用武之地,应该由陛下占有。从今以后,陛下可以在那里安全驻防。”
柯尔培尔几乎跌倒在滑溜溜的地板上,为了不让自己跌倒,他不得不扶着细木护壁板的支柱。
“先生,您已经在这上面表现出军事上的奇才,”路易十四说。
“陛下,这不是我的创造,”富凯回答说,“是好多军官向我建议的。这项设计本身又是出自一个不同凡响的工程师。”
“他叫什么名字?,
“杜·瓦隆先生。”
“杜·瓦隆先生吗?”路易接着说,“我不认识他。柯尔培尔先生,这很遗憾,”他继续说,“因为我不知道那些忠于我的执政的、才华横溢的人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来对着柯尔培尔。
后者感到被压垮了,额上汗流如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忍受着难以表达的痛苦。
“您记住这个名字,”路易十四补充说。
①用益权:对财产的使用收益权。
柯尔培尔哈哈腰,脸色比他的弗朗德尔褶裥花边还要惨白。
富凯又继续说“砖石建筑用的全是罗马的填料,建筑师们按古代最好的方式来为我配制的。”
“还有大炮呢?”路易问道。
“噢!那要看陛下的意思了,我不能随意把大炮安在我的住宅里。除非陛下恩赐我这样做。”
路易开始犹豫,他决不定应该去憎恨那个吸引着他的权势人物还是应该去可怜另外一个显得异常懊丧的人,而这个人在他看来是前一个的赝品。
然而,国王的责任感压倒了人的感情。
他指着图纸。“为实施这项规划,您花了许多钱?”他问道。
“我想,我已经有幸把数目禀告过陛下了。”
“我忘了,请再说一遍吧。”
“一百六十万利弗尔。”
“一百六十万利弗尔?您十分富有,富凯先生。”
“富有的是陛下,”财政总监回答说,“因为美丽岛是属于陛下的。”
“不错,谢谢您,可是,不管我怎样富有,富凯先生……”国王没说下去。
“怎么样,陛下?……”财政总监问道。
“我预见到我有需要花钱的时候。”
“您需要花钱,陛下?”
“是的,我。”
“那么,什么时候?”
“比如说明天。”
“但愿陛下赐恩给我解释一下。”
“我兄弟打算娶英国的公主。”
“是吗,陛下……?”
“喏,我准备给年轻的公主举行一个配得上是亨利四世外孙女的宴会。”
“您应该这样做,陛下。”
“所以我需要钱。”
“那是毫无疑问的。”
“我大概需要……”
路易十四犹橡着。他需要素取的数目正是他曾经拒绝付给查理二世的数目。
他转过身来,对着柯尔培尔,等着他出击。
”我明天需要……”他重复一遍,眼睛望着柯尔培尔。
“一百万,”后者粗声粗气地说,为抓到了报复的机会而洋洋自得。
富凯背对着财政总管听国王回答,压根儿没有转过身去,直到国王重复一遍,或者说是喃喃自语:
“一百万。”
“噢!陛下,”富凯倨傲地回答,“一百万吗!一百万,陛下,够派什么用场?”
“看来,尽管……”路易十四支支吾吾地说。
“这个数目比德国最起码的亲王举行婚礼时花费的还要少。”
“先生……”
“陛下最少也得花两百万。光马匹一项开支就得花掉五十万利弗尔。我今晚有幸送给陛下一百六十万。”
“怎么,”国王说,“一百六十万利弗尔!”
“陛下,请等一等,”富凯回答,他甚至不屑向柯尔培尔转过身去,“我知道还少四十万。可这位财政总管先生(他用拇指向肩后的柯尔培尔指了指,柯尔培尔脸如土色),可这位财政总管先生……在他的银柜里有我的九十万。”
国王转过身来望了望柯尔培尔。“可是……”后者说。
“先生,”富凯继续说,也就是间接对柯尔培尔说,“这位先生在一个星期前收到一百六十万利弗尔;他付给卫队十万,付给医院七万五,瑞士卫兵二万五,伙食十三万,军火一千①,杂费一万,还剩九十万,我丝毫也没算错。”
“怎么样,”他转半个身子对着柯尔培尔,象个高傲的上级吩咐下属似的说:
“请注意,先生,”他说,“这九十万利弗尔,今天晚上给陛下呈上,全部付金币。”
“可是,”国王说,“这样的话,不是有两百五十万利弗尔吗?”
“陛下,这多余的五十万算是给亲王殿下作零用钱吧。听清楚了吗,柯尔培尔先生,今天晚上八点钟之前。”
说完之后,财政总监向国王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倒退着走出去,对站在旁边那个刚刚被他剃了半个光头的嫉妒者连赏也不赏他一眼。
柯尔培尔怒火中烧,撕碎了他那弗朗德尔针钩花边,恨得把嘴唇都咬破了。
富凯还没有走出书房,掌门官在他身旁擦过,高声通报:
“从布列塔尼来的信使求见陛下。”
“德·埃尔布莱先生说得对,”富凯从怀里掏出表来看着,咕噜着说:“一小时五十五分。真险哪!”
①原文如此,恐系三十六万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