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院长富凯
富凯匆匆忙忙穿过地下通道,回到他的套间,立即用弹簧把镜子关上。一踏进书房,他就听见急促的扣门声,伴随着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叫喊:
“大人,快开门,我请求您,快开门。”
富凯急忙把面前的东西稍为整理一下,生怕被来者看出他曾经离开过、或者有慌张的迹象。他把文件摊了一桌,拿起一支笔,隔着房门,先问:
“是谁?”
“怎么,大人,您不知道是我吗?”外面的人问。
“恰恰相反,”富凯这样自言自语,“恰恰相反,我的朋友,我太知道你了。”
然后,扯开嗓门问:
“您不是古尔维尔吗?”
“是呀,大人。”
富凯站起身来,朝几面大镜子中的一面投了最后一眼,向门边走去,拉开门栓,古尔维尔跨进来了。
“噢!大人,大人,您多狠心呀!”他说。
“什么狠心?”
“我求您开门,已经喊了一刻钟,而您甚至连睬也不睬我。”
“说一遍就够了,您很清楚,我忙于工作时,不喜欢别人干扰。尽管您不在此例,古尔维尔,但别人却要遵守我的规矩。”
“大人,在现在这种时刻,什么规矩,什么门户,什么门栓,什么围墙,我全都要砸碎、推倒,统统打破。”
“噢!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富凯问。
“哦!的确,大人!”古尔维尔说。
“什么大事?”看见自己最亲信的心腹如此慌慌张张的,富凯也有点紧张了。
“大人,成立了一个秘密审判厅啦。”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审判厅的成员碰过头吗?”
“大人,他们不但碰过头,而且还通过了一项判决……”
“一项判决!一项判决!是针对谁的?”总监不禁微微震惊了一下,脸色也难以掩饰地发白了。
“针对您的两位朋友。”
“您指的是利奥多和德·埃默里?”
“正是他们,大人。”
“可是,判他们什么罪?”
“死刑。”
“已经判决了?噢!怕是您弄错了吧,古尔维尔,这不可能。”
“这里有一份国王陛下今天要签署的判决书的复本,只差陛下还没有签。”
富凯迫不及待地把文件抢过来,读了一遍,然后交还给古尔维尔。
“国王陛下不会签的,”他说。
古尔维尔摇摇头。
“大人,您可别这样认为,柯尔培尔先生是个有相当胆识的顾问。”
“又是柯尔培尔先生!”富凯叫起来,“真是!怎么回事,这两三天来,这个名字到处出现,难道真要把我的耳朵折腾聋吗?古尔维尔,为这点区区小事,您也太过份了。只要柯尔培尔先生一出现,我就死盯着他;他一冒头,我就把他碾得粉碎;可是,您知道,总得有些蛛丝马迹,我才会留神察看;总得有点可疑的迹象,我才会加以注意。”
“大人,耐心点,因为您还不太清楚柯尔培尔是个怎样的人物……您可要赶快对他作些研究,这个阴险的理财家,象气象那样难以捉摸,灾难来临之前,肉眼是永远无法把它看透的;等您觉察到,已经完啦。”
“噢!古尔维尔,您扯得远啦,”富凯笑着反驳他,“我的朋友,您听我说,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吓住的;什么柯尔培尔先生象气象那样,见鬼去吧!我们会摸透气象的……我看,行动要紧,废话少说。他干了什么来着?”
“他向巴黎管施刑的人订了两座绞刑架,”古尔维尔不慌不忙地回答。
富凯抬起头,眼睛里闪出一道光。
“您说的话都有把握吗?”他喊着问。
“大人,这就是证据。”
古尔维尔说着,把一份公告递给总监,这是从市政厅的一个秘书那里拿来的。这个秘书以前曾替富凯当过差。
“不错,真的是这样,行刑台已经准备好……”富凯喃喃自语,“可国王陛下还没有签字,古尔维尔,国王陛下不会签字的。”
“我很快就会知道,”古尔维尔说。
“怎么回事?”
“如果国王陛下签了字,绞刑架今晚就会送到市政厅,以便明天一早就可以竖起来。”
“不,不!”富凯又喊起来,“你们全都搞错了,连我也搞错了,前天早上,利奥多还来看过我;三天以前我还收到过可怜的德·埃默里给我寄来的西拉居斯①葡萄酒。”
“那又说明得了什么呢?”古尔维尔回答,“这只能说明,审判厅秘密地开过了庭,在被告缺席的情况下进行了审议,而且在他们被捕时一切程序都已布置好了。”
“难道他们已经被捕了?”
“毫无疑问,已经被捕了。”
“但是,他们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被捕的?”
“利奥多是在昨天清晨被捕的,德·埃默里是在前天傍晚被捕的,那时他刚从情妇那里回来。他们的被捕并没有惊动任何人;可是,柯尔培尔一下子就泄露了真相,把事情公诸于众,于是巴黎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而大人,事实上只剩下您一个人不知道这件大新闻了。”
富凯怀着越来越使他痛苦的焦虑,在屋里踱来踱去。
“您打算怎么办,大人?”古尔维尔问。
“事情果真这样的话,我去见国王陛下,”富凯叫喊着,“不过,去卢佛宫之前,我想先到市政厅去走一趟。看看判决书是否已签署。”
古尔维尔耸耸肩。
“多疑的人!您把他们害苦了!”
“古尔维尔!”
“是的,”他接着说,“是你毁了他们,就象瘟疫毁了身强力壮的人的健康那样,就是说在一瞬间就毁了。”
“我们走,去把事情弄清楚,”富凯喊道,“开门,古尔维尔。”
①西拉居斯:意大利一港口城市,产葡萄酒。
“请注意,修道院院长富凯先生在外面,”后者说。
“啊!我兄弟!”富凯带着不胜厌烦的口气说,“是他来了吗?所有的坏消息他都知道,并且幸灾乐祸地来告诉我,好象这是他的习惯。真见鬼,要是我兄弟来这儿,我的事情就糟了,古尔维尔,您怎么不早说,也许我还会早些被您说服。”
“大人错怪他了,即便他来也不一定出自恶意,”古尔维尔笑着说。
“算了吧,您还为他辩解,”富凯说,“他是个没良心的,没头脑的,吃光用光的家伙。”
“他知道您有钱。”
“而且还想毁了我。”
“不,他只是想要您的钱袋,仅此而已。”
“够了!够了!我说,每月给他十万埃居,给了两年!见鬼!古尔维尔,钱是我付的,我开出的数目,我自己清楚。”
古尔维尔听到这里,狡诈地轻声笑起来。
“不错,您是想说,钱是国王陛下付的,”总监说道,“噢!您看,那可是个无聊的玩笑,这可不是场合。”
“大人,请息怒。”
“算了吧!叫人把修道院院长富凯撵走,我一个子儿都没有。”
古尔维尔朝门口跨前一步。
“他已经一个月不来找我了,为什么不两个月呢?”富凯接着说。
“因为他悔不该和那些恶棍厮混,加上他偏爱您超过所有那些强盗,”古尔维尔说。
“谢谢他的偏爱。古尔维尔,今天,您充当了一名出色的辩护士……我是说,您是修道院院长富凯的辩护士!”
“噢!大人,要知道每件事、每个人都有好的一面,有可利用的一面。”
“难道院长豢养的、使他着了迷的那伙强盗也有可利用的一面?”
“大人,有朝一日,您就会懂得养兵千日、用于一时的好处,并感到高兴。”
“您这是在劝我跟修道院院长先生握手言欢罗?”富凯含讥带讽地说。
“大人,我奉劝您,别跟一百个或一百二十个无赖过不去,这帮家伙,把他们的剑首尾衔接就足以形成一条将三千人团团围住的钢索。”
富凯向古尔维尔凝视了一会儿,走到他前面去。
“那好,请修道院院长富凯先生进来,”他对侍从说,“古尔维尔,您说得有道理。”
过了两分钟,修道院院长必恭必敬地出现在门口。
此人年龄在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他的样子一半象教士,一半象武夫,好象把武夫移植在圣职人员身上似的,虽然他身边没有佩剑,但人们会感觉到,他腰间一定藏着火枪。
富凯与其说象大臣不如说象兄长那样向他施了个礼。
“院长先生,请问有何贵干?”他这样问。
“喛!我的大哥!看您说的。”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有急事,先生。”
修道院院长狡黠地望了古尔维尔一眼,又焦虑地瞟着富凯,说:
“今晚我要付给德·布雷吉先生三百皮斯托尔一一是一笔赌债,一笔神圣的债。”
“还有呢?”富凯开门见山地问,因为他知道修道院院长富凯绝对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来麻烦他的。”
“一千给我的肉店老板,他不肯再卖肉给我了。”
“还有什么呢?”
“一千二给我的裁缝……”修道院院长继续说,“这个家伙硬要我退还七套我仆从们的服装,如果这样,我仆从们的号衣就要受到影响。还有,我的情妇扬言要找个包税人来替代我,她这样做的话,会使教会蒙受耻辱的。”
“另外还有什么呢?”富凯问。
“先生,您有没有注意到,我可没有为自己提什么要求啊,”修道院院长谦恭地说。
“这很得体,先生,何况,您瞧,我还在等您开口,”富凯回答。
“我可不要求什么,噢!不……这并不意味着我不需要。”
大臣沉思了一会。
“付给裁缝一千二百皮斯托尔,我看,衣服可真不少啊!”他说。
“我要维持一百个人的开支!我承认,这是个负担,”修道院院长自豪地说。
“干吗需要一百个人?”富凯问,“难道您是黎塞留或者马萨林他们,需要一百个人来保卫吗?您说,您要这一百个人来派什么用场?您说呀!”
“您问我这个吗?啊!亏您提得出这样的问题,我干吗要维持一百个人?哈!”修道院院长富凯大声嚷道。
“就是嘛,我就是向您提这个问题。这一百个人您准备派什么用场?您回答呀!”
“忘恩负义的家伙!”越来越激动的修道院院长接着说。
“您给我解释解释。”
“不错,总监先生,对我来说,我只需要一个贴身仆人就够了;再说,我只是个单身汉,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可是您,您有那么多仇人……一百个人保卫您还不够呢;可您,一百个人还嫌多……!依我看,需要一万个。我维持这些人为了要在公共场所、或在集会时没有一个声音敢起来反对您;先生,没有这些人,您会遭人咒骂,遭人诽谤,您将会被撕得粉碎,您一个星期也活不到,不,我是说,不到一个星期,您听见没有?”
“噢!我还不知道您为我充当了这样一名卫士呢,修道院院长先生。”
“您不相信!”修道院院长嚷道,“那您听我说,就在昨天,在拉于谢特街上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人在买一只子鸡,在那里讨价还价。”
“咦!这件事与我有什么相干,修道院院长先生?”
“事情是这样的,那只子鸡不够肥。买客不愿意出十八个苏买它,说是他不能出这个价钱买一只油都让富凯先生榨干了、只剩下皮包骨头的瘦鸡。”
“后来怎么样呢?”
“这个笑话逗得人们大笑起来,”修道院院长接着说,“人们都在取笑您,那些该死的家伙!后来,一群无赖聚在一块,那个打趣的人又添了一句‘给我一只柯尔培尔先生喂养的鸡,快点,您讨什么价,我都照付不误。’大家顿时鼓起掌来,真是奇耻大辱!您可知道,真丢人,这样的事真要叫一个做兄弟的捂住自己的脸。”
富凯听后,脸顿时涨得绯红。
“那么您捂住脸了没有?”总监问道。
“不,因为就在那个时候,”修道院院长接着说,“我的一个手下人,名叫梅纳维尔先生的也挤在人丛中,他是个外省人,不久前才招募来的,我颇为赏识。他挤进密密层层的人堆里去,冲着那个开玩笑的家伙说:
“‘够啦!真讨厌,爱开玩笑的先生,喂!给柯尔培尔一剑!’
“‘给富凯一剑!’那个爱说笑的人反驳说。
“说到这里,只看见他们两人在烤肉店老板门前都拔出剑来,周围一些好奇的人已围起了人墙,窗口上还有不下五百个人在看热闹。”
“以后呢?”富凯问。
“先生,以后嘛,我那个梅纳维尔一剑就把那个开玩笑的捅了个前心通后背,在场的人无不大惊失色,接着,他对烤肉店老板说:
“‘我的朋友,把这只火鸡拿走吧,他比您的子鸡要肥得多!’
“先生,您看,我的钱就是这么花的,我是在捍卫我们家族的荣誉,”修道院院长先生扬扬得意地结束他这番话。
富凯搭拉着脑袋。
“而我,在我手下有一百个象他这样的人,”修道院院长先生接着说。
“好的,把您需要款子的总数告诉古尔维尔,今晚您留在这里,留在我这里吧,”富凯说。
“共进晚餐吗?”
“共进晚餐。”
“可是,钱柜不是锁着的吗?”
“古尔维尔会给您打开的。去吧,修道院院长先生,去吧。”
修道院院长行了个礼。
“那我们又成为朋友啦?”他说。
“是的,是朋友。古尔维尔,您过来。”
“您要出去吗?那么说,您不用晚餐啦?”
“您放心,我过一个钟头就回来。”
随后,他压低嗓音对古尔维尔说:
“叫人把我的英国马套好,吩咐马车夫,在巴黎市政厅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