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大尼央寻找波尔朵斯,却只找到了末司革东
当达尔大尼央确信德·埃尔布莱代理主教真的不在家,而且在默伦及其附近一带根本找不到他时,就毫不惋惜地离开了巴汕。他阴郁地看了一眼雄伟的沃城堡,这座城堡因为它的富丽堂皇引人注目,这富丽堂皇的气派也正是它以后被毁坏的原因。他象充满着怀疑和不信任的人那样抿紧嘴唇,一面用马刺刺他的花斑白马,一面说:
“好,好,我还是去皮埃尔丰找最出色的人,找最富的银箱。再说我只需要这个,我的主意已定。”
第三天上午达尔大尼央到达皮埃尔丰附近,旅途中的一些平凡之事我们就不向读者一一叙述了。达尔大尼央是从南特伊-勒-奥杜安和克雷西方向来的。他远远就看见了路易·德·奥尔良的城堡,这座成为王国领地的城堡由一个老年看门人守着。这是一座中世纪最完美的小城堡,二十尺厚的城墙,一百尺高的塔楼。
达尔大尼央沿着城墙走着,用眼睛打量着城堡的塔楼,然后朝山谷走下去。远处波尔朵斯的城堡呈现在他眼前,城堡位于一个大池塘旁边,紧靠一座美丽的森林。我们已经荣幸地向读者描绘过这座域堡,现在它还是这样,因此我们提一下就行。除了美丽的大树,把绿色的山坡染成金黄色的五月阳光,和伸向孔皮埃涅方向的一大片乔林,达尔大尼央发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只后面有两个仆人推着,前面有两个仆人拉着的装着轮子的大箱子。这只箱子里有一样巨大的绿色与金黄色的东西,它被拉着,推着,行进在大花园里美丽的小径上。这东西从远处看是模糊一团,什么也不象;等稍近些看,象是一只被镶着金带子的绿色布套子蒙住的木桶;再近些看,象是一个人,更确切地说,象是一个不倒翁,整个下半身挤在箱子里,把箱子塞得满满的,再近些看,这人原来就是末司革东,象波利希内尔①一样白头发红脸膛的末司革东。
“没错!”达尔大尼央喊道,“是这位亲爱的末司革东先生!”
“啊!……”那个胖子喊遭,“啊!多么幸福!多么高兴!这是达尔大尼央先生!……停住,混蛋!”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推他和拉他的仆人们说的。箱子停住,四个仆人以军人的准确性同时摘下有条纹的帽子。然后在箱子后面排好了队。
“噢!述尔大尼央先生。”末司革东说,“但愿我能跪下拥抱您!可是,正如您看见的,我成了个废人。”
“哎呀!我亲爱的束司革东,这是上了年纪造成的。”
“不,先生,~这不是上了年纪造成的,这是残废、是忧愁造成的。”
“忧愁,您,末司革东?”达尔大尼央说,一面绕着箱子兜了一圈,“你疯了,我亲爱的朋友?感谢天主!您象一棵三百年的老橡树那样结实。”
“啊,腿,先生,腿!”忠实的仆人说。
“什么,腿?”
“是的,它们不愿再支撑我了。”
“真是忘恩负义!不过我看,末司革东,给它们吃得不错啊!”
“唉!是的,在这方面它们没什么可责备我的,”末司革东叹了口气说,“对我的身体我总是尽力而为;我不是利己主义者。”
末司革东又叹了口气。
“末司革东这样叹气,莫非也想当男爵?”达尔大尼央想。
“我的天主!先生,”末司革东说,摆脱了一个难受的念头,“我的天主!您没忘记老爷,他一定非常高兴。”
“善良的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大声说,“我渴望拥抱他!”
“啊!”末司革东感动地说,“我一定写信给他,先生。”
“什么,”达尔大尼央大声说,“你写信给他?”
“而且今天立即就写。”
“那么他不在这里?”
“不在,先生。”
“他在附近?他在很远吗?”
“唉!我怎么知道?先生,我怎么知道?”末司革东说。
“见鬼!”火枪手跺着脚说,“我多不走运!波尔朵斯是不喜欢出门的!”
“先生,没有人比老爷更深居简出的了……可是……”
“可是什么?”
“当一个朋友催促您……”
“一个朋友?”
“唉!不错,那位可敬的德·埃尔布菜先生。”
“是阿拉密斯催促波尔朵斯?”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德·埃尔布莱先生写信给老爷……”
“真的?”
“一封信,先生,一封十万火急的信,使得这里闹翻了天!”
“把这些全告诉我,亲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不过首先把这几位先生打发走一会儿。”
末司革东吼了一声:“滚开,无赖!”他精力充沛,不说话光吹口气也能把四个仆人立即吹得无影无踪。达尔大尼央坐在箱子架上,竖起了耳朵。
“先生,”末司革东说,“老爷接到德·埃尔布莱代理主教的一封信,那是八九天以前的事;那天是什么之乐的日子呢?……是田野之乐的日子;对了,是礼拜三。”
“田野之乐的日子,怎么回事?”达尔大尼央说。
“是这样,先生,我们这个美丽的地方有许许多多的快乐可以享受,我们都有点应付不过来,所以还得花点力气好好安排才行呢。”
“我非常佩服波尔朵斯办事的有条不紊!我可从来也不会有这样的主意。说真的,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快乐。”
“我们有,我们,”末司革东说。
“那你们是怎样安排的,嗯?”达尔大尼央问。
“说来话长,先生。”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问,再说您讲得很动听,我亲爱的末司革东,听你讲话的确是一种乐趣。”
“不错,”末司革东很满意地说,虽然这种满意是由于对他的正确评价,“不错,在老爷的采邑我进步很大。”
“我急于等着分享快乐,末司革东,我想知道我是否在一个好日了里来到了这里。”
“噢!达尔大尼央先生,”末司革东忧郁地说,“自从老爷走后,所有的乐趣也都跟着飞走了!”
“那么,我亲爱的末司革东。请您谈谈您的回忆。”
“您愿意我们从哪天谈起呢?”
“当然罗!从礼拜天开始,这是天主的日子。”
“礼拜天,先生?”
“是的。”
“礼拜天是宗教之乐:老爷去做弥撒,分发圣体,叫他平时的布道教士讲道和发表训示。这不是很有趣的,不过我们在等待巴黎的一位加尔默罗会②修士,他将在我们这儿主持布道,据说他讲得非常精采,这会使我们醒过来,因为现在的那位布道教士老使我们昏昏欲睡,所以礼拜天是宗教之乐。礼拜一却是世俗之乐。”
“啊!啊!”达尔大尼央说,“您怎么懂这个,末司革东?让我们看看世俗之乐吧。”
“先生,礼拜一我们去社交界,我们接见,拜访,大家弹奏诗琴③,跳舞,赋限韵诗,总之向夫人们表示敬意,恭维她们一番。”
“哟!真是风流之至!”火枪手说,他需要使出他胸部肌肉的全部力量来帮助他克制住发笑的强烈欲望。
“礼拜二是学者之乐。”
“啊!好!”达尔大尼央说,“什么叫学者之乐?讲得稍许详细点,我亲爱的末司革东。”
“老爷买了一个天球仪,等一会儿让我带您去看看,这么大的塔楼,除了他让人在天球仪上面留出的一条便道外,都给这个球挤满了,太阳和月亮都挂在细绳和铜丝上。这些东西都会转动,好看极了,老爷指给我看遥远的大海和土地;可我们不打算到那些地方去了。这学者之乐真带劲。”
“真带劲,说得对极了,”达尔大尼央重复了一遍,“那么礼拜三呢?”
“田野之乐,我已经荣幸地对您说过,骑士先生:我们瞧着老爷的绵羊和山羊;我们让牧羊姑娘随着芦笛和风笛的乐声跳舞,就象老爷图书馆里一本书上说的那样,这本书叫做《田园诗》,作者去世才不过一个月。”
“也许是腊康④先生吧?”达尔大尼央接上说。
“正是腊康先生,不过还有呢。我们在小河里钓鱼,之后我们在花丛中用午餐,这就是礼拜三。”
“哟!”达尔大尼央说,“礼拜三过得也挺愉快的嘛。那么礼拜四呢?这个可怜的礼拜四还能剩下些什么活动呢?”
“礼拜四也不错,先生,”末司革东笑着说,“礼拜四,体育之乐。啊!先生,真是有趣极了!我们让老爷的所有年轻侍从都来,然后我们让他们掷铁饼、角斗、赛跑。老爷象大家一样掷铁饼。当他打出一拳时,噢!多么不幸!”
“什么,多么不幸!”
“是的,先生,最后大家不得不放弃戴护手皮套的拳击,他打破别人的脑袋,击碎别人的牙床骨,捶穿别人的胸脯。这是一种很有趣的运动,可惜谁也不愿意再和他玩了。”
“这么说,他的手腕……”
“噢!先生,比以前更有力了。至于腿,老爷感到有点不行,他自己也承认;可是腿劲都到胳膊上去了,因此……”
“因此他能象过去那样把牛打死。”
“先生,比这还厉害,他能把墙打穿。最近在一个佃农家吃晚餐,您知道老爷是非常平易近人的,晚餐结束后,他开玩笑地朝墙上打了一拳,墙倒了,房顶塌了下来,三个男人,还有一个老太婆都给压死了。”
“天!主啊!末司革东,那你的主人呢?”
“噢!老爷!他的脑袋碰破了点皮,我们用修女们给的药水轻轻擦在他皮肉上。不过他的拳头一点没受伤。”
“一点没受伤?”
“一点没有,先生。”
“体育之乐,见鬼去吧!这些乐趣的代价可太大了,因为留下的是孤儿和寡妇……”
“给了他们抚恤金,先生,老爷十分之一的收入就花在这上面。”
“让我们说说礼拜五吧,”达尔大尼央说。
“礼拜五,贵族和军人之乐。我们打猎,我们击剑,我们训练猎鹰,我们驯马。最后,礼拜六是精神之乐的日子。我们让脑子得到充实,我们观看老爷的雕塑和图画;我们甚至还写东西,画图;最后我们替老爷放炮。”
“你们画图,你们替老爷放炮……”
“是的,先生。”
“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杜·瓦隆先生确实具有我知道的最灵敏、最可爱的头脑;不过我觉得你们忘了一种快乐。”
“哪一种?先生,”末司革东焦急不安地问。
“物质之乐。”
末司革东满脸通红。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垂下眼睛说。
“我指的是欢宴,美酒,觥筹交错的晚会。”
“啊!先生,这些算不上什么快乐,我们每天都这样。”
“我正直的末司革东,”达尔大尼央接着说,“请原谅,不过你的生动叙述使我听得入了迷,忘了我们谈话的要点,那就是德·埃尔布莱代理主教先生写信给你的主人可能会说些什么。”
“的确,先生,”末司革东说,“各种快乐使我们忘乎所以。那么先生,下面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我听着,我亲爱的末司革东。”
“礼拜三……”
“田野之乐的日子?”
“是的,那天收到了一封信,他从我手里接过信时,我已经认出了笔迹。”
“怎么样呢?”
“老爷读完信后大声喊道:‘快,备好我的马!我的武器!’”
“啊!我的天主!”达尔大尼央说,“又是一场决斗!”
“不,先生,仅仅是这几句话,亲爱的波尔朵斯,如果你愿意在埃吉诺克斯⑤前赶到,那就上路吧。我等您。”
“该死的!陷入沉思的达尔大尼央说,“看样子事情很急。”
“我也这样认为。因此,”末司革东继续说道,“为了争取准时到达,老爷当天就和他的秘书出发了。”
“他会准时到达吗?”
“我希望这样。老爷是很高傲的,这您也知道,他不停地重复着说;见鬼!这个埃吉诺克斯又是谁昵,没关系,这家伙要是能在我之前赶到的话,那么准是他的马比我的好。”
“你以为波尔朵斯会先到达吗?”达尔大尼央问。
“我可以肯定。这个埃吉诺克斯不管他多么富有,他肯定没有老爷那样的好马。”
达尔大尼央想笑但又忍住了,因为阿拉密斯的那封简短的信使他陷入沉思。他跟着末司革东,更确切地说,跟着末司革东的轮椅一直到达城堡;他在一张豪华的桌子旁坐下,人们尊敬他象尊敬国王一样。但是他从末司革东身上什么也得不到,这个忠实的跟班老是伤心落泪,事情就这样。
达尔大尼央在一张铺得极其舒适的床上睡了一夜以后,他反复思索着阿拉密斯那封信的意思,捉摸埃吉诺克斯和波尔朵斯的事务的关系;接着,他什么也没弄懂,仅仅是猜想关系到主教某一件风流韵事,才需要白天和黑夜相等。达尔大尼央象离开默伦、离开德·拉费尔伯爵府一样离开了皮埃尔丰。这会儿达尔大尼央有点儿忧郁,说明他心情不好。他低着头,两眼发直,神情恍惚,让两条腿垂落在马的两侧,在那种往往会产生极好的口才的沉思中自言自语:
“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前途!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力量就香我们过去的友谊一样已消失殆尽。噢!衰老已经来临,它,冷酷无情,把我青年时期的一切发亮的东西,一切充满香气的东西全包在丧事用的黑纱里,接着它把这美妙的包袱扔在肩上,带着它和剩下的东西走向死亡的无底深渊。”
这个如此坚定勇敢地反抗着生活中的种种不幸的加斯科尼人,他的心在颤抖,刹那间天上的云在他看来是黑压压的,大地象墓地一样又滑又粘。
“我去那儿?……”他心里说,“我想干什么?……一个人……孤家寡人,没有家,没有朋友……啊!”他突然大声喊道。
他用马刺刺了一下马,马在皮埃尔丰吃的是颗粒饱满的燕麦,没有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现在借此机会来高兴一下,一口气跑了两里路。
“到巴黎去!”达尔大尼央心里想。
第二天他直奔巴黎。
他这次旅行花了十一天工夫。
①波利希内尔:法国木偶剧中鸡胸驼背,红鼻子尖嗓子的滑稽人物。
②加尔默罗会:又称圣衣会。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十二世纪中叶创建于巴勒斯坦的加尔默罗山,故名。
③诗琴:十六到十八世纪盛行欧洲的一种乐器。
④腊康(1589—1670):法国诗人。
⑤埃吉诺克斯:法文为équinoxe,意为“春分”或“秋分”,在这一天白昼和黑夜的时日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