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傍晚,天气终于变得温和,不那么炎热了。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兰德尔坐在威尼斯大道旁的多尼咖啡厅里,等着罗伯特·莱布朗的到来。
他漫不经心地玩弄着面前桌上装有饮料的玻璃杯,他一口也没有喝,头却不断地从左转向右,又从右转向左,仿佛是在看网球比赛一般。他观察着那些在一排排的桌子中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顾客。
如此这般焦急地盼望,令人很感疲劳。他对自己说,莱布朗会按他答应的时间赶来的,他于是放松了一下,按摩着自己颈后绷得像电缆线那么紧的肌肉,使自己能利用这段悠闲的时间任凭自己去回想。
从星期六傍晚与莱布朗分手到约定星期一下午会面这段时间,假若他不自己驱使自己拼命干工作的话,这难熬的等待是难以忍受的。星期六晚上他没有干什么,这是真的,因为莱布朗走后,特别是在电话上与惠勒吵了一架后,心情烦乱,无法干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那时,他在房间里吃了点心后,就开始思考即将发生的事。如果——且不管惠勒对伪造品的嘲讽,——莱布朗真的带来了伪造品的足够的证据的话,自己又该怎么办?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他应到惠勒、戴克哈德或其他出版商那里,把证据摆在他们面前,迫使他们承认无可否认的事实吗?从另一方面看,如果他们故意否认真相怎么办?那时怎么办?他们不大可能对关于伪装品的真实证据无动于衷,但如果他们真的置之不理,又将如何呢?
兰德尔已仔细想过是否还有别的方案,不过只把它们视为可能性。唯一使他困惑的是他自己的事,除了发现真相时凄凉的感受以外,自己还会得到什么呢?对真相的渴望只能带来自己重建的信仰的毁灭。管它凄凉与否,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够了。
昨天,几乎整个白天和晚上,他确实在干他职责之内的工作。他的名字仍然列在“第二次复活”的工资支出单上,他认为他正在做的事是他的责任。但那是一项进展缓慢,实行起来很辛苦的活动。一旦把他的调查和将要出版的东西作比较,所有对《国际新约》的赞誉就会不值一钱。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宣传《国际新约》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他正从事的是一个他认为是见不得人的骗术。
还是,他打往或接受阿姆斯特丹六七个电话——气氛几乎要凝结了——与他的公关同事们讨论宣传工作的事宜。哦,他们都在——是星期日——但他们都在全心全意地努力工作,奥尼尔、亚历山大、泰勒,还有海伦·德博尔。他们给他读了准备的发布事项,他也提出了建议、改正意见,并给他们作了最后的指导。同时,他也给他们读了自己准备的发布内容,叫他们作最后的编印。
杰西卡·泰勒告诉他——像旁观者无意中提到的——安杰拉·蒙蒂已经从罗马回去了。她对兰德尔没有回罗马感到很纳闷,并且打听了兰德尔现在的一些情况。兰德尔听后请泰勒小姐转告安杰拉说自己正在罗马,被一些采访、约会缠住了,但在星期二前一定回去。还有别的要告诉她吗?没有了,除了让她待在自己的桌边准备接罗马来的电话外没有别的事了。
不像惠勒,兰德尔的同事没有一个问及在这么忙的时候他在罗马到底干什么。
还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十分重大的,第二件则具有决定性。
第一件事是给律师萨德·克劳福德打电话,将其从纽约的寓所中唤醒,并命其给银行打电话以他的律师权利提出两万美元给罗马的兰德尔,最好是美元现款。
具有决定性的事情——只因为惠勒说莱布朗不可靠使兰德尔失去了信心——是要进一步弄确切这个他要马上与之交锋的出狱犯的身份。兰德尔的一个老朋友——他们一块进入了宣传界——很久以前放弃了公关事业重操旧业,作了美联社常驻巴黎的记者,住在玻里街已很多年了。他叫萨姆·哈西,思想敏锐,日日重复的老套也没有他木然。兰德尔很珍视与他的友谊,每当萨姆放假回纽约他们都要开怀畅饮,共叙友情。
所以第二件事是立刻与萨姆联系上。幸运的是,兰德尔立刻找到了他。他正独坐在美联社的桌边。
兰德尔说他需要帮助——是一项调查——并且希望能在第二天下午前得到答复。不知萨姆周围是否有人可以帮忙。萨姆问兰德尔需要什么。兰德尔想知道1915年法军是否组织过一个叫做魔鬼岛远征军。并且想弄清司法部门的档案是否记载有一个年轻的法国人,罗伯特·莱布朗,于1912年因伪造罪被逮捕并被发配到了魔鬼岛。萨姆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他主动提出第二天早晨他本人办这件事并给兰德尔回电话。
今天,星期一的早上,以及下午的后半晌,兰德尔并没有为“第二次复活”工作,正好相反,如果惠勒知道,他会指出,兰德尔是在和“第二次复活”的雇主对着干。
萨德·克劳福德的钱汇来了,他带来了惠勒——又是该死的惠勒——说的另外“30块银子,”兰德尔在靠近比亚萨的美国快递那里取出两万美元。这些现金都是大票子,放在锦花大饭店的保险箱里,准备同莱布朗交换他的伪造品的证据。
在取钱之前,兰德尔接到了巴黎的萨姆的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报告道:经过一番仗势欺人与针锋相对的较量,国防部新闻处的发言人才不情愿地允许萨姆到凡桑尼的军队历史服务处去查阅资料。在那里,管理人员很合作。管理人员与萨姆一道看了很多旧文件,他证实1915年确有一个由圭亚那囚犯志愿组成的营参加了战斗,这个营称为魔鬼岛远征军,归皮丹将军管辖。在名单中没有叫“罗伯特·莱布朗”的,最接近的一个名字是“罗伯特·拉佛格”。但萨姆并没有就此止步,他要到司法部再作一些调查,几个小时内就会有答复。
不出一个小时,萨姆的电话又打来了。司法部沾满灰尘的1912年档案上也没有“罗伯特·莱布朗”这个名字。但萨姆鼻尖贴纸面地搜寻另一个相似的名字——“罗伯特·拉佛格。”
“并且,史蒂夫,我们成功了——这个伪造者有五个化名。其中有一个是——听着,我的先生——罗伯特·莱布朗,于1912年被判发配法属圭亚那殖民地终身服刑。”
莱布朗不可能是假的了,不像惠勒讲的,莱布朗一点儿没说谎。兰德尔对那个伪造者的故事以及即将到来的证据的信任恢复了。
带着自信,兰德尔五点差十分时到了多尼咖啡厅,等待莱布朗的出现。
兰德尔收回思绪回到了现实,回到他即将要见的人身上。他看了一下表,一下子紧张起来。已是五点二十六分了!他的目光投向四周,搜索着。人行道上很拥挤,这么多陌生人,这么多不同的面孔,但哪一个人都与他脑中的信息对不上号。
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半个小时了。罗伯特·莱布朗并未按时赴约。
兰德尔注意着那条不断移动的顾客的人流,注意着其中的男人、老头,期望能突然得到一个惊喜,他在心中描述着莱布朗的模样:年纪大,步子跛,染黄的头发,铁架闪光的眼镜,被岁月侵蚀的狡猾的脸上布满皱纹,如同一颗干梅一样;手提两个出卖的物品:首先是一个小包,里面有一个毁坏的缺少的残片,上面用隐形墨水写满了阴谋之语,还有一个大点的包,里面是一只铁盒,盒里装着一个古老的拼图游戏缺少的拼板——为詹姆斯和彼得罗纳斯唱的安魂曲。
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这样的人还没有出现。
没有动的饮料开始动了,直到将整杯喝干到底。
还是没有罗伯特·莱布朗的影儿。
兰德尔的心慢慢沉了下来。他满怀的希望开始土崩瓦解。到了六点零五分,他的希望彻底没有了。
惠勒曾经警告过他:莱布朗不会见你的,史蒂夫。
莱布朗真格地没有来。
兰德尔感到没有希望了,继而感到受了骗,他满腔怒火,这个狗娘养的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他怕失去杀手锏而改变了主意吗?他认为不能信任新伙伴而收回了生意吗?或是他有了更好的买主在那里讨价还价呢?抑或是他知道了自己只是干着一宗诈骗案而在最后时刻有了疑虑呢?
无论答案是什么,兰德尔必须弄清罗伯特·莱布朗为什么未能按约定的办。如果莱布朗不来,那么——他妈的,他就要到莱布朗那儿去。或者,至少他要尝试着到莱布朗那儿去。
兰德尔往桌上扔了500里拉和小费就站起来去找他的莱布朗专家——他在多尼餐厅的私人顾问——乔利奥——咖啡厅的班头。
乔利奥站在外面咖啡厅和里面餐厅的中间,正整理着自己的蝴蝶结领结。他热情地与兰德尔打招呼:
“事情都办好了吗?兰德尔先生?”
“没有全部办好。”兰德尔沉着脸说,“我要在这儿会见我的朋友——你知道,那位你称之为托蒂或空空公爵的人——罗伯特·莱布朗。我们约好五点见面谈生意。可现在已经六点多了,他还没露面。他有没有可能五点前来过了?”
乔利奥摇了摇头。“凡来咖啡厅的客人,没有人能逃过我的眼睛。”
“前天你告诉我他总是步行来多尼咖啡厅,就你所知。你说他有一条假腿,他不可能走太长的距离。那么——他很可能住在附近某个地方。”
“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
“乔利奥,好好想一想,你记起听说他可能住在什么地方吗?”
班头显得很茫然。“我从未听说过,我甚至从未有过这个念头,别忘了,兰德尔先生,有那么多顾客,常客也有很多。”他试图能对兰德尔有所帮助。“当然,附近没有私人住所,至少没有很多。即使有,托蒂——莱布朗肯定也住不起。在我印象中,他很穷。”
“是的,他穷。”
“因此,他也付不起钱来长久地住在一家旅馆。在这个地区有几个不太贵的旅馆——大多是街头女郎的住处——但是这样的旅馆对于我们的朋友来说也是太贵了。我相信他肯定有一个小套间。离这里不远有许多低档公寓,走着就可以到多尼咖啡厅。但是问题是,地址是哪里呢?我说不准。”
兰德尔把手伸进钱包。即使是在意大利,尽管当地人比其他国家的人更风度翩翩和乐于助人,钱也常常能激发全力的合作。兰德尔把3000里拉塞入乔利奥手中。
“乔利奥,我需要你更多的帮助。”
“兰德尔先生,你太好了。”班头说着,将钞票放入口袋。
“或者——有什么别的人能帮助我。你曾使我见到了莱布朗,大概你还能。”
班头皱着眉,思索着。
“有一个小小的可能性,但我不能保证。我看一下,请等一会儿。”
他快步走下侧阶来到人行道上,向右边的几个侍者打了几个响亮的响指,叫道:“per piacere!facciamo,
presto!”(意大利语:大家赶快集合!)他又转向左边,重复了这句话。
两边的侍者急忙过来围着他们的班头。兰德尔查了一下有七个。乔利奥给他们讲得很活跃,辅以手势,模仿莱布朗用假腿走路时的僵硬步态。当他结束时,几个侍者夸张地耸了耸肩。两三个搔了搔头皮,试图想一下。但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最后乔利奥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让他们解散。其中的六个侍者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去了,只留下一个用手托着下巴,踱来踱去地想着。
乔利奥已开始转身走向兰德尔。他黝黑的脸上带着一种表情,仿佛是悲哀的没捕到目标的猎犬。他正要开口说话,突然,他身后的那个侍者激动得跳了起来。
“乔利奥!”那侍者叫着,抓住他班头的肘部。乔利奥偏着头,耳朵贴近侍者的嘴,侍者对他耳语着。那个侍者举起一只手臂向街对面指去,乔利奥不住地点头,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很好,很好!”乔利奥说,拍着侍者的背,“太棒了。”
兰德尔站在通道上,很不解。乔利奥急忙回头走过来。
“兰德尔先生,有可能,有可能找到了。但是莱布朗决不会将地址告诉我们的侍者的,”乔利奥说,“这些侍者,他们都知道托蒂认识大部分的意大利街头女郎——年轻的妓女们。像欧洲的其他地方一样,意大利城里到处都有妓女——在潘西奥花园的卡拉卡拉停车场,皮亚萨的西斯提那大街——但是最漂亮的妓女都要到维奈多大街来对行人搔首弄姿、做生意。在这时候就有许多人来坐着等机会——
一些在多尼咖啡厅,但是更多的呆在对面的巴黎咖啡厅,我们的竞争对手,有时那儿更活跃一点。所以吉诺,刚才那位侍者,告诉我他记起托蒂同许多妓女是朋友。吉诺说他曾经甚至想要娶其中的一个……”
兰德尔热切地点点头。“是的,我听说过。”
“吉诺说莱布朗打算有钱后娶的那个妓女有一个同室而同居的同伴,这个同伴总是在这个时候到巴黎咖啡厅坐在一个固定的桌子旁。她叫玛丽亚,我也认识这个人。吉诺认为她能知道莱布朗住在哪儿。她可能会不说,但是”他搓了搓干燥的手指——“一点钞票,就会让她开口,不是吗?吉诺认为她现在就在那里。我会领你去的。”
“你能现在去吗,乔利奥?”
乔利奥露齿而笑。“对一个意大利人来说,离开工作去和一个漂亮女孩说几句话没有一点问题,那是一种乐趣。”
乔利奥带着兰德尔穿过拥挤的人流走出人行道。他们经过锦花饭店走到十字路口,等着交通信号灯变颜色。穿过大街,和多尼咖啡厅正对面,兰德尔可以看到红色的遮篷上的字母:巴黎咖啡厅。桌子被花草和灌木丛半掩着,看起来顾客要比多尼咖啡厅多。
交通灯变了。他们开始躲闪着从拐角方向开来的汽车,穿过了大街。乔利奥说:“我将只把你介绍为一位美国朋友,想结识她,然后我就把你留在那里,这种方法最好。你可以给她讲明你想要什么。她们都讲英语,玛丽亚也是。”
当他们走过对面的一个杂志亭时,兰德尔拉住了乔利奥一会。“我该给她多少钱?”
“如果是对意大利的男人,玛丽亚——一个好一点的女孩——会要价约一万里拉,合15美元。但如是一个旅游者,特别是美国人,身着昂贵衣服且不知怎么还价,她可能会要价2万里拉,合30美元,还价会少一点。这个数目是上床半小时的最高价——可能是在路边的旅店里。你掏钱买的是时间,即使你只想谈话,价钱也是一样的。可是”——乔利奥窃笑着——“有时你可以边莋爱边谈话。这些女孩,半小时通常是10分钟,她们能在10分钟内对付完一个男人,她们很聪明。这样,我们先看看她在不在。”
乔利奥挤过杂志亭前拥挤的浏览书刊的人群,停在红色的遮篷下,面对着那一排排靠着维奈多大街的桌子。兰德尔跟着,但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乔利奥扫视着桌边的顾客们,他的脸色猛地变得容光焕发,于是向兰德尔招招手,顺着桌子中间的路走向后排,兰德尔在离他身后几英尺的地方跟着他。
她是个漂亮的尤物,“沙沙”地晃着马丁尼酒杯中削过的柠檬。她伸出一只手欢迎乔利奥。她长长的头发使她的脸像麦当娜,如果你不看她上边开得很低的领口里露出的丰满的乳防和不到膝盖的裙子,你会觉得她天真而又纯洁。
“玛丽亚,”乔利奥轻轻地说,作势要亲吻她的手背。
“乔利奥先生!”这个女郎则显出一份惊喜。
乔利奥站着,腰弯下来用快速的意大利语低声和她说话。她听着,点了两下头,然后直直地盯着兰德尔。兰德尔觉得尴尬之极,很不舒服。
“玛丽亚,这是兰德尔先生,我的美国朋友。你要对他好些。”他挺直身子向兰德尔笑着,“她会待你很周到的,请坐,再见。”
班头走了,兰德尔拿过来一把椅子坐在玛丽亚身边。他仍然不太自然。
玛丽亚把椅子向兰德尔挪了挪,她半露的乳防诱人地颤动着。她翘起二郎腿,露出一丝微笑,说“mi fa piacere di vederla, da dove viene·”
兰德尔道歉说,“我不懂意大利语。”
“请原谅,”玛丽亚说,“我是说很高兴遇到你,请问你家在哪里?”
“我从纽约来,很高兴遇到你,玛丽亚。”
“乔利奥说你也是空空公爵的一个朋友。”她的笑脸绽开了,“是真的吗?”
“是的,我们是朋友。”
“一个好老头。他想娶我的好朋友格拉薇娜,但他付不起钱,太糟了。”
“他很快就会有钱了。”
“哦,真的吗?我希望是这样的。我要告诉格拉薇娜。”她眼睛盯着兰德尔的双眼。“你喜欢我吗?你看我漂亮吗?”
“你很漂亮,玛丽亚。”
“那么,你想现在同我莋爱吗?我为你什么事都能做。高级莋爱,常规莋爱,法式莋爱,只要你喜欢,你会感到愉快的。只收你2000里拉,这价钱对一次很好的莋爱来说不贵。你现在想跟玛丽亚一块儿出去吗?”
“哦,不,玛丽亚,显然乔利奥没告诉你——我想从你那儿得到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她眨着眼睛看着他,仿佛兰德尔疯了似的。“比莋爱还重要吗?”
“是的,玛丽亚,你知道莱布朗——那位公爵——那位空空公爵——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她马上警惕起来。“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以前有他的地址,可我弄丢了。我原想一个小时前就能见到他,乔利奥想你会帮我。”
“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它很重要。”
“对你很重要,是吗?对我可不是。很抱歉。我知道他的地址,可我不会给你。他让我和我好朋友发誓不要把他的地址给外人,我不能违背誓言。所以现在你还有时间同玛丽亚莋爱。”
“我得马上见到他,玛丽亚。如果你是他的朋友,我可以告诉你我想帮助他。”他记起乔利奥的话,从他里边的皮夹克口袋里摸出钱包。“你说莋爱需付2000里拉。可以,但是如果你能以另外的方式使我愉快,我想也值2000里拉。”
他掏出几张大额钞票,玛丽亚紧张地四处看了看,把钱包推开。“请不要在这里这样做。”
“我很抱歉。”他把钱包放回口袋,但把那几张钞票攥在手里。“对我来说,它值。你不必强迫自己做某件事,只给我指一下他的住所。”
玛丽亚打量着兰德尔手中半露的钞票,她怯生生地看着兰德尔。“我发誓过不说,可是你要帮他的忙,是使他有钱吗?”
兰德尔准备着同意任何玛丽亚的问题。“是的。”
“如果是为了他,我愿意亲自给你指一下他的住所。他的公寓离这儿很近。”
他松了口气,说:“太感谢你了。”
他毫不耽搁地为她付了账,然后站起来,一块离开了巴黎咖啡厅。他们穿过杂志亭走到路口,等绿灯,然后走到维奈多大街来到锦花大饭店的角上。
她指着旅馆一边的一条宽阔的大街,“彭康巴尼大街,”她说,“他就住在这条大街,不过,只有三四个街区,我们可以走过去。”
她用一只胳膊懒洋洋地挽着兰德尔,他们开始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彭康巴尼大街向前走去。玛丽亚边走边哼着歌。可是刚走过一个街区,她突然停下来,向兰德尔伸出手掌,“你现在给我钱。”
他把那几张大票子放在她的手中。玛丽亚松开挽着兰德尔的手,点了点数目,然后满意地放入她随身的白色皮包里。
“我把你带到你的朋友那里去。”她说。
她开始走起来,重新哼着小调,他跟在她身旁走着。
走进第三街区,他说:“你怎么知道他住这儿?”
“我会告诉你,你别跟他说。他自尊心极强,但有时格拉薇娜或我,或者我们的一两个其他姐妹们如果旅馆客满,找不到房间时,我们就同他商量好用他的房间接客,我们为之给他一半收入,我们不在意。他很好,这会帮他付房租。”
“他的房租是多少钱?”
“包括一个卧室、浴室、小厨房,总共每月5万里拉。”
“5万?约合80美元,你出得起吗?”
“他住这里很多年了,他说因为他以前很有钱。”
他们穿过与彼蒙特大街交叉的路口,开始进入第四个街区。“他什么时候很有钱?”兰德尔问。
“四年前吧,也可能是五年前,他说的。”
事情对上号了,兰德尔想。五年前莱布朗得到了一份由于蒙蒂在奥斯蒂亚·安蒂卡的发现而获得的财源。
“就在这里。”玛丽亚叫道。
他们停在一幢不知何年建成的六层公寓楼前,楼正面用石头砌成的门面沾满了一层烟灰。楼的入口两边分别是一家伊朗人开的运输公司和有一根理发标志彩柱的理发店。
楼口上边的石头上凿刻着两个字:公寓。
入口处是两扇巨大的木门,推开后,他们发现还有一扇玻璃门,门后是有一个隔开的小间的门厅,再往后是一个院子。
玛丽亚伸手做个手势。“你自己在这里吧,我得回去工作了。”
兰德尔握握她的手说:“谢谢,可是我到哪里——?”
“你走进去,你刚才看到的右边那个小间是看门人放信件的地方。左边是电梯,也有楼梯。但你得先找看门人说你想见他。如果看门人不在小间里,你就到院子里找。院子里窗前种花草的房子是看门人与他妻子居住的地方。他们会把你带到你朋友那里去的。祝你好运。”她想走,但又想起了什么,“兰德尔先生,你见到你朋友时,别说是玛丽亚带你来的。”
“我不会的,玛丽亚,我保证。”
兰德尔看着玛丽亚向维奈多大街走去,白色的皮包随着紧绷绷的臀部左右摇晃。他转身走进了公寓。
罗伯特·莱布朗,他想,我终于找到你了。
兰德尔从边道上走过一块鹅卵石铺的地方,走过入口处那肮脏的大理石地面,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看门人的小间空荡荡的,兰德尔接着踏进了灰尘飞扬的院子。
院子中央长满了一大片橡胶树,院子左边一个面相年轻的人——长得很黑,像西西里人——正在屋里浇窗台上的花草。他停止了浇水,好奇地打量着兰德尔。
“你好,”兰德尔喊道,“你会说英语吗?”
“是的,懂一点儿。”
“看门人在哪里?”
“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我的一个朋友住在这里。我想——”
“稍等片刻。”看门人闪过窗户,从边门走了出来。他身材矮小但精神饱满,身穿蓝衬衫和打着补丁的牛仔裤。他双手倒背着看着兰德尔,“你想找谁?”
“一个朋友。”兰德尔不知该说哪个名字。他后悔没有问玛丽亚,这个该死的老头在这儿的到底是哪个名字。可能是那个意大利名字吧!“托蒂。”他说。
“托蒂,对不起,没有。这儿没有叫托蒂的。”
“他还有一个绰号。空空公爵。”
“公爵?”看门人一个劲地摇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那么,一定是莱布朗了。兰德尔断定。“其实,他是个法国人——很多人知道他叫罗伯特·莱布朗。”
看门人盯着兰德尔。“有一个罗伯特——一个法国人——但不姓莱布朗。你是不是说可能也姓拉佛格,罗伯特·拉佛格?”
拉佛格,就是他。这个名字是美联社驻巴黎记者萨姆·哈西从法军历史服务汇录中查到的。是莱布朗的真名。“就是他!”兰德尔喊道,“就是这一个。我总是把他的姓搞混。罗伯特·拉佛格就是我要找的人。”
看门人奇怪地看着兰德尔,“你是他亲戚吗?”
“我是他的好朋友。他在等着我与我商谈一笔重要的生意呢!”
“但那已不可能了,”看门人说,“他昨天中午在奥斯廷斯车站前碰上了一起大事故。一个司机开车撞了他一下后逃走了,他当场身亡。先生,你的朋友真可怜,他再也看不到你了。”
一个年轻警官把史蒂夫·兰德尔带出罗马警察总署问讯处,为他挥旗叫住一辆出租车,然后对司机说:“快,带他去大学区!”接着对司机唠叨了几句,重复说,“快点!”又精确地说,“大学区维拉诺街38号!”
出租车司机快速调挡,他们出发了,驶向罗马市的认尸所在地——大学区。
兰德尔坐在出租车里左右摇晃着。由于过分惊骇仍处在麻木状态,但他渐渐清醒过来。
兰德尔心想很多人一生也碰不到几次重大的惊骇的事情,可自己,一个多月就接二连三地受到惊骇——先是父亲中风,然后是得知朱迪吸毒的消息,巴巴拉又要与他离婚。接踵而来的是他被告知安杰拉是整个计划的叛徒。后来他又知道了博加德斯指出的错误,蒙蒂被送进疯人院。在电梯中弗鲁米告诉他看到了詹姆斯福音书和彼得罗纳斯羊皮书的伪造者,还有别的一些事情,对他来说,惊骇好像已成了他生活中的一种方式。
但是上述哪一种情况也比不上两小时前看门人对他说莱布朗已死时受到的打击大。
这次打击如此出乎意料以至于使他瞠目结舌。
他所能记起的是——仿佛是在作梦——看门人继续对他讲星期日——就是昨天——下午所发生的事情。警察出现在彭康帕尼大街的那座公寓,询问是否有个叫罗伯特·拉佛格的人住在那里。当确认拉佛格——莱布朗——就住在这幢建筑里时,警察通知看门人他已于三小时前在一场事故中丧生。
被害人当时正从凯奥·塞斯提奥金字塔穿过广场到波大圣保罗铁路地铁站,实际上是到一个叫奥斯蒂安的车站去,这时一辆大型黑色汽车——一个目击者认为是一辆美国产旁提亚克车,另外一个目击者却认为是一辆英国产阿斯通·马丁牌车——冲进广场,车头撞上了被害人,撞击至少10米远,然后一直向前开直到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之中。被害人受伤严重,血肉模糊,当即身亡。
警察对看门人解释说被害人的私人文件上有罗伯特·拉佛格的名字和这个地址,可没有任何别的文字说明他亲戚、朋友或保险公司的名字。他们问看门人是否知道被害者亲戚或朋友的名字以便通知他们处理尸体,而看门人记不起有什么人与受害人关系密切。警察例行公事来到莱布朗房间检查了一番,当然他们一无所获。
兰德尔记起他曾要求看一下莱布朗的房间。
他像一个夜游者跟着看门人走进电梯。在电梯中有一条缝供投币用——用电梯的人必须交钱——看门人投入10里拉,按了一下三楼的按钮。
在三楼,电梯左侧,看门人用钥匙打开了一扇绿色的房门。那实在是个狭小而简陋的住处,而里面的陈设也像那房子一样。在那看门人的监视下,他到处搜寻了一下,结果连封信也没有找到,好像他是独居一样。
“什么也没有。”兰德尔疲惫地说,“没有照片,没有笔记,也没有任何经他书写的东西。”
“他外面倒是有几个女朋友。不然,他住在这儿简直就像个隐士。”
“看起来好像是有人到这儿来把他的证明文件收去了。”
“据我所知,除了警察和你来找,再也没有别的人。”
“所以莱布朗所留下的就是那具尸体了,”兰德尔黯然道,“他的尸体现在在哪儿?”
“警察仅仅告诉我,假定他有什么亲戚朋友前来,就说那尸体将在停尸所里停放一个月,以等待亲友的认领,不然的话,警察就把他埋到乱葬岗上去了。”
“我想我要去看看那个尸体,我得确实弄个清楚,”兰德尔说,“警察虽然查到了他身上的证明,但也说不定他的身份证被别人借去。”
兰德尔必须亲自去看看。“我怎样去那儿?”
“你得先到警察那儿去获得允许,然后才能到停尸所去认尸。”
于是兰德尔便去了罗马警察总署。他向警察说明了来意,并且填好了几张书表,然后才得到一张书面的认尸证明。至于问到他和莱布朗的关系,他只说明是以前在巴黎认识的,他只要到罗马来,便去探望他一下子。那警察因见他惶惶不安,才特地帮他叫了辆出租汽车,并且叮嘱那司机要把他送去停尸所里去认尸。
此刻,那出租汽车的速度已经减慢下来。兰德尔向窗外看去,只见他们正在许多楼房之间缓慢行驶而终于停了下来。那司机指着那两扇绿色铁门后一栋用黄砖建造的三层楼房。“那就是停尸所。”那司机轻声地说。
兰德尔付了车钱,另外又加上一份丰厚的小费。那司机感谢地又画了一下十字,等兰德尔离开后,才疾驶而去。
推开那绿色的铁门,兰德尔便置身于被三座楼房封闭的一个院落之中,正中央一栋楼房的入口处站着一个警卫,兰德尔便过去,出示了警察总署发给他的认尸证,那警卫便把他带到里面一位穿着制服蓄着大胡子的意大利官员那儿。
兰德尔走过去的时候,那位意大利官员抬起头来,而且说着意大利语像是在询问什么。
“对不起,我只会说英语。”兰德尔说。
“我也会说点英语,不过不大好。”那位停尸所的官员说。他说话的语调充满了他职业上所需要显示的尊敬与肃穆,正如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办理丧葬的人员一样。
“我的名字叫兰德尔。是来认尸的,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名字叫莱布朗。是昨天送进这儿来的。”
“你有警察总署发给的许可证吗?”
“有。”他伸手送了过去。
那个身穿制服的官员看了一遍,然后朝桌上的对讲机很快以意大利语说着,说完以后,他起来走到兰德尔的身前。
“请跟我来。”他说。
兰德尔跟在那位意大利官员之后沿甬道向右边走去,来到一扇安着毛玻璃的门前,只见那门是锁着的,而且门上还写了两个字,兰德尔猜想那一定是未经许可不得擅入之意。那官员打开门以后,兰德尔只觉得前面的走廊上恶臭扑鼻,那显然是尸体的气味。若以他的本能来说,真想溜之大吉。本来嘛,这次前来认尸是毫无意义的。人都死了,他又还能得到什么呢?可是那官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拉着他一直向前走去。
来到走廊的尽头,只见一个值班警员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前。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认尸间。你也就是在这儿认尸。”
那警员将门打开。而兰德尔则以手遮着鼻子硬着头皮走进去。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天花板上装着明亮的日光灯。房间对面也有两扇玻璃门,此刻已经大开,一个勤快的工人正推着一张上覆白布的车床进来。
那官员向床上一点头,兰德尔则像机器人一样跟着他走到床前。
那官员捏着白布的角向右掀开了一点。
“看看这个是不是你的莱布朗?”
当兰德尔俯身察看时,他几乎呕吐了出来。他只瞄了一眼便疾然后退。
那颜色像纸草纸一样,多皱脸孔上,被撞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点都不错,这正是莱布朗的尸体。
“是的。”兰德尔悄悄地说,同时极力压抑了自己心头泛起的恶心之感。
“你看准,没有问题了吗?”
“绝对没有问题。”
那官员又把白布盖上,向工人摆摆手,然后转向兰德尔。
“先生,多谢你,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当他们离开认尸间步上甬道的时候,兰德尔所能嗅到的不仅是死尸的恶臭,而且也闻到了另外一种气息。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他在阿姆斯特丹想看一看纸草纸第九号的原稿时,它碰巧失了踪。当他想看一看爱德隆的底片时,那位摄影师的底片却惨遭了火灾。而当他在罗马准备接收伪造的证据时,这位伪造者则偏偏在昨天被汽车撞死。这些是巧合吗——或者还是预谋?
那位停尸所的官员又开口了。
“先生,你知不知道死者会有什么亲属来认领他的尸体?”
“恐怕没有。”
“既然你是唯一前来认尸的人,你的决定便是合法的,”他满怀期望地注视着兰德尔,“你愿不愿作个决定呢?”
“决定什么?”
“既然你已认明尸体无误,我们就必须决定怎样对他加以处理。若是你不认领,我们就把他埋在乱葬岗上。”
“哦,我听说过了。那是你们堆骨灰罐子的地方。”
“如果你愿意负责,我们就请专门办理丧葬的公司把尸首运走,涂敷香料,送进教堂,然后埋在天主教的墓地里。一切按照仪式办理,而且还有墓碑。如果你愿意付钱,我们就给他一个很体面的教堂葬礼。先生,这一切都随你的便。”
他们说着已回到那官员的办公室。兰德尔毫不迟疑地便做了决定。莱布朗,不管是好人还是个歹徒,已经准备与兰德尔合作。虽然他没有机会试一试,他也总该得到一点补偿。至少,对于人类的尊敬也该如此。
“好吧,我来付一切丧葬的费用,”兰德尔说,“给他一个适当的埋葬。不过有一点你该注意——”他想起了莱布朗,禁不住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不要宗教的仪式,而且也不要埋葬在天主教的墓地里。我的朋友是——他不信教。”
这位停尸所的官员做了个了解的姿势,然后走到办公桌的后面。
“会按照你的意思做就是。在丧葬公司涂敷好香料以后,就把他埋葬在非天主教的墓地。这件事一定会办理得很好。先生,你愿意现在就付款吗?”
兰德尔付了款,接受了收据,签了最后一份文件。他高兴把这件事了结而且就可以离开了。
当他转身离去的时候,那位官员在他身后喊叫着,“先生,请等一下。”
兰德尔心里奇怪还会有什么事,便又回到那官员的办公室内。而那官员则拿出了一个塑料袋来放在桌子上。
“既然你已认领了尸体,你便可以把死者的遗物拿去。”
“你是说在他的公寓的东西吗?你把他所有的东西送给一些非宗教的,慈善机构好了。”
“好的——不过,我是说这个袋子里的东西——他个人的财物。这是当他被送到这儿的时候从他身上取下来的。”
那官员把袋子解开,同时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随便拿点什么作个纪念吧。”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对不起。”那官员说,然后便匆忙地去接电话了。
兰德尔看着莱布朗最后所留下的一些东西,半晌都未发一言。
那些东西实在少得可怜。而这也就是令他感到痛心的。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拿起来放到一边去。一只表壳压弯的手表上,指针正指在2点23分。半盒香烟。一盒火柴。一些10里拉的意大利硬币。最后一个便是一个廉价的、快磨坏的人造皮夹子。
兰德尔把皮夹子拿在手里,打开来,然后把东西倒出来。
一张身份证。
四张1000里拉面值的钞票。
一张折叠起来的硬纸片。
还有一张粉红色长方形的火车票。
他把身份证和钞票留在空皮夹子旁边,却把那张折叠着的纸片打开来。在纸的正中央,画着一条被矛刺穿的小鱼。那条鱼和蒙蒂画的差不多,只是稍圆一点,可能是莱布朗自己画的。在纸的右下角上写着两行字,不过他却不认识。
现在他又把那粉红色的火车票拿起来,车票共分为三部分,虽然上面的字兰德尔也看不懂,但是他的太阳穴已开始跳动。
那官员已接完电话回来。
“对不起,”他说,“你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
兰德尔把那张火车票展开来。
“这是什么?”
那官员瞄了一眼。
“是火车票。上面已轧过了昨天的日期,但是还没有用。上面一联是从罗马三波罗车站到奥斯蒂亚的,下面一联是回程票——是同一天用的——而第三联是收据。这张票是昨天买的,但是没用,因为去和回来的两张票都还没有撕去。”
兰德尔的太阳穴仍在跳。在他混乱的脑子里他想理出一个头绪来:莱布朗昨天曾去了三波罗车站,买好了去奥斯蒂亚的当天来回票。他可能因距离火车开车的时间还早,便走出车站到外面的广场上走走。等他再穿过广场返回车站的时候,便被车子撞死了,因而那两张还没有用的车票仍然在皮夹子里。
他是要赶往奥斯蒂亚·安蒂卡,也就是蒙蒂教授在那儿有过重大发现的地方去取证据,以证明那个发现是伪造的。
兰德尔把那两张车票插进西装的上衣口袋里去,然后又把那张纸上所画的鱼和右下角的暗号揣摩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
“波塔马里纳是什么?”
“波塔马里纳?那也是奥斯蒂亚·安蒂卡。是奥斯蒂亚·安蒂卡古代废墟的一部分。那儿很好玩,你该去看一下。”
兰德尔心想,不用你说我也非得去看看不可。
他把那张纸又折叠起来,也装进放有车票的那个口袋里。
“其余的你来处理好了。”他向那位官员说。
“谢谢,谢谢你。先生,我为你失去一位朋友感到难过。”
兰德尔在离开停尸所的时候,心想,是的,我也为失去一位朋友而难过。不过,也得感谢这位朋友,从他的遗物中提供了一点线索。
走进罗马热烘烘的夜色之中,兰德尔深知他必须走完莱布朗刚刚开始的路程。在他口袋中那粉红色的车票还没用过,但是明天上午另一张粉红色车票则非用掉不可。
至于以后的事情?等到明天再说吧。
时间过得太慢,昨天的夜晚终于变成了今天。
那张新的粉红色车票装在兰德尔的口袋里,上面轧的日期是7月2号,那也是星期二的上午。此刻,他正挤在一列车声隆隆的慢车之中,缓缓地开往一半埋在地下的古代废墟——奥斯蒂亚·安蒂卡。那儿是蒙蒂教授铲子下的“第二次复活”的发源地,但在莱布朗所埋藏的伪造的证据被发现后,“第二次复活”也可能就在那儿结束。
昨天晚上对兰德尔来说是非常忙碌的时刻。他在旅馆服务台那儿问清楚了从罗马开往奥斯蒂亚·安蒂卡的火车时间表,据说那只不过是25分钟的路程。然后他又到外面的书店里买了些有关奥斯蒂亚·安蒂卡的英文书籍和地图。等回到旅馆以后,便一直研究到深夜,可以说不管在中学或大学的过程中,他读书从来没有这么专心过。到了今晨两点钟的时候,他已把历史上的奥斯蒂亚·安蒂卡研究的差不多了。他对莱布朗在画了鱼的那张纸上所注记的暗号也摸到了点头绪,只是远还不敢确定,那只有等到了那儿再说。
今天早晨兰德尔带着那张地图和莱布朗画有鱼的那张纸,乘出租汽车到罗马三波罗车站,然后便搭上火车往奥斯蒂亚·安蒂卡进发。
这时,兰德尔看了看手表,他已挤在车厢里17分钟之久,再过8分钟目的地就到了。
若在正常的情形下,坐这种火车是他难以忍受的。车上的木凳子既不干净,也不算太脏,只是太破旧了。车上挤满了穿着简陋的穷苦的意大利人,他们都是从罗马回到乡下去,因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汗臭味。此外,那些意大利人的唠叨不停,声音震人耳鼓,也是他很不习惯的事。不过,谢天谢地,火车在猛地一拉以后,减慢了速度,并且缓慢停了下来。奥斯蒂亚·安蒂卡终于到了。
他连忙从木凳上跳起来,挤进走道上那些汗流浃背的人群里,然后推推撞撞地走下了火车。
离开车站的月台,行人都涌向一处地下道。兰德尔跟着他们,穿过那凉风习习的水泥地下道后便达到火伞高涨的出口了。
正当他站在骄阳下企图辨别一下方位的时候,一个戴着宽边草帽,长相滑稽的出租车司机笑着向他这边走来。
那司机表示敬意地扶了扶草帽,说:“先生您好,我叫卢波,在奥斯蒂亚·安蒂卡没有不认识我的。我有辆车子菲亚特,你要不要坐?”
兰德尔也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要坐,我只是到那些考古挖掘地的地方看看——”
“噢,是了。到考古挖掘过的地方,那很近。先过桥再过公路,看到一个大铁门就到了。”
“谢谢你。”
“别在那呆太久,太热了,看完以后你也许要坐车到海水浴场。我卢波开车送你去。”
“我还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呢!”
“也许有时间,你看着办就是了。如果你要车子,我卢波就在这儿。我有时也在那边的水果摊子附近。你只要招呼一声就好了。”
“卢波,谢谢你。如果我需要,我会找你的。”
天气烤得厉害。当兰德尔走过桥,越过公路,在一片隆起的坡地上走着的时候,已感到那湿透的衬衫贴在后背了。他于是把那张地图取出来,一面和现场地点对照了一下,一面继续前进。又走了没有多远,果然看到了一个上面写着黄字,完全敞开的铁门。
一旦进门以后,那里面的景物和外面的荒芜大不相同了,他感到犹如处身幻境一样。在他前面是一片公园,或者至少看起来像公园的样子。在蔽日的浓荫中,阵阵凉风自不远处的海上吹来,他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这时,在左边的一个小亭子里的老年肥胖妇人看到了他,她举起一卷门票来,大叫道:“喂,那位先生,您还没有买票!”
兰德尔这才知道得先买票才能进去参观。在他走过去买了票以后,又看到另一处写着黄字的告示,他以询问的眼光看着那售票员。
“那上面说参观的人不能走近挖掘过的地方,”她解释说,“你可以参观废墟,因为挖掘过的地方有几种不同的土质,走近那儿相当危险。”
“我会小心的。”兰德尔答应道。
然后他又一面对照着地图,向里面走去。他沿着上面铺有鹅卵石的古代大街,先后经过谷仓、剧场、寺院等地方,一直走完废墟三分之二的地方以后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现在他又把莱布朗所画的那张图片拿出来,那右下角的暗号他已经看懂了,首先,他得找到波塔马里纳,然后再看看距离那儿600米的地方。
就在他展开地图与现地对照的时候,只见从很远处一个水果摊那儿飞奔来一条人影。那人一面跑一面喊叫着,等他快跑近的时候,兰德尔已看清是个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黄卡呢短裤和破旧的网球鞋的男孩子。
“喂!先生!”他喊叫着向着兰德尔跑过来。然后把双手放在屁股后面喘着气说,“你是不是英国人?”
“美国人。”兰德尔回答。
“我会说英文,”那孩子得意地说,“我在学校里学过,还有跟观光客也学了不少。我来向您介绍一下,我叫塞巴斯蒂安诺。”
“哦,塞巴斯蒂安诺。”
“你要向导吗?我是个很好的向导。我曾帮忙过很多美国人。我带他们到奥斯蒂亚·安蒂卡的每一个地方参观,一小时只要1000里拉就行了。你要我带你去那些主要的废墟吗?”
“那些废墟我已经看过了。我现在正在找点别的地方看看。也许你能够帮忙?”
“我一定可以帮得上忙。”塞巴斯蒂安诺很热心地说。
“我听说这附近在六年前有过一处挖掘过的地方。不知道你——”
“你是说蒙蒂教授挖掘的地方吗?”那孩子打断他的话说。
兰德尔不禁大为惊奇。“你知道?我以前听说那个现在仍然还是一项秘密。”
“不错,那件事很少人知道,因此也没有人听过或去那看过。那附近的标志上写着不准人去看,是因为里面还有许多坑洞,很危险。不过因为我们住在附近,所以每个地方都看过。你想去那儿看看吗?”
“可是不准去怎么办?”
塞巴斯蒂安诺耸了耸肩,“反正又没有人看守着。你愿不愿花1000里拉去看一下?”
“好的,”他记起了口袋中莱布朗的字条,“我想看的是离波塔马里纳600米的地方。”
“那容易得很,”他说,“跟我来。等我们一面走的时候我来量600米。你是位考古学家吗?”
“我是位地质学家。我想来查看一下这儿的土壤。”
“没问题,我们走吧。我在心里数600米,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10分钟以后,他们已来到一个深的入口处,从那个深井又向两面挖了很多井和坑。而井的上面则架了很多木桩以作为顶盖之用。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兰德尔指着一个破旧的木牌子说。
塞巴斯蒂安诺蹲下身子。“我来翻译给你听。‘蒙蒂考古挖掘地区,危险。不得进入’。”他站起身来,笑着说,“这个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
“好啦。”他眯着眼向坑道内看了一下。“这里面有灯吗?”
“只有太阳光,不过足够了。这井上面的木桩排得不密,太阳光可以从木桩缝内照进去。这条井通向一座古代的别墅,不过只挖掘了一半。你要我带你去看一看吗?”
“不要,”兰德尔赶快说,“我不需要进去看,我只到这井里看一会儿就好了。”他摸出一张1000里拉的钞票放到那个孩子的手里。“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在查看的时候不希望别人打扰,你懂吗?”
那孩子一本正经地举起手来。“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是我的顾客,如果你还需要我,想再看别的地方,你可以到那边水果摊旁边来找我。”
塞巴斯蒂安诺转身走了,走过一段路以后又回过头来向兰德尔摇了摇手,在他转过一个小土丘之后便消失不见了。而兰德尔这才向坑道的入口走去。
他迟疑了一下,突然之间,他感到这种举动愚蠢鲁莽而可笑。以一位美国大公司公共关系部门的华莱士和“第二次复活”宣传部主任的身份,他这算是干嘛?
然而,好像在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推他这么去做似的,也许是莱布朗的手吧。他在两天以前不是便曾想到这儿来吗?
于是,他立刻踏下了第一步,那在六年前安的木桩台阶,踏在上面有些摇摇晃晃的。他小心翼翼一步步地走下去,直到脚下踏着了坚硬的泥土。
坑道内虽然经木桩的空隙透进了一些阳光,但是仍然显得相当黑暗,所以他只是谨慎地向前迈着步子。
在快走到坑道尽头的时候,上面有些木桩断掉或者被拿开了,因此里面大为光亮了些,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地下别墅的部分景物,他于是聚精会神地在那凹下去墙壁上搜寻着。根据莱布朗所写的暗语,他还要必须找到两种东西:一是被矛所刺穿的那条鱼;一是地下墓穴。以他的大脑推断,莱布朗那伪造的证据可能藏在墓穴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可能的解释了。
在他刚刚走了没有几步,便第一次看到了墙上的雕刻。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仍可辨认出那是船上所用的锚,在早期的基督社会里,锚是十字架的秘密符号。再继续看下去,他又发现了χ和ρ两个希腊文字母,那也是表示基督的暗语。然后还看到了雕刻极为粗糙的鸽子和橄榄枝,那则是早期基督象征和平的东西。
兰德尔弯着腰,有时得蹲下去,沿着墙仔细地搜索着,现在他已看到代表基督的鱼了,而且还不只一条。那些鱼都是刻画得瘦瘦细细的,有点像鲦鱼的样子。
毫无疑问的,这些石灰岩的墙壁内一定隐藏有地下墓穴。那里是改信基督教的罗马人家庭埋葬死亡家属的地方,而且还在岩石上留下了代表他们信仰的符号。
兰德尔上身向后退了一点,企图辨识出更多的墙上雕刻。在他的目光从这道墙移向前面一堵石灰岩的墙壁时,突然之间,在墙壁的最下方,距离坑道的地面只有一尺来光景,他看到了。
他连忙冲上前蹲下身子以便仔细地看个清楚。他的眼睛投注在一个雕刻的图案上,这个图案比方才的那些清晰得多了,可以断定绝不是古代留下的遗迹。
那是一条鱼,像莱布朗所画在纸片上的那张一样,圆圆胖胖的,而且一只矛刚好在鱼身的中央穿过。
兰德尔连忙从口袋中把那张纸拿出来,展开以后,他以双手拿着放在墙上,两条鱼的大小、形状简直是一般无二。
这一发现使他大为兴奋因而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兰德尔蹲在地上,自言自语地说:我找到了。这是上帝的意思。我现在可能便是处身于“第二次复活”的墓地里。
他小心地思索了一下,当他感到满意之后,便急忙站起来,转身向坑道外走去。
爬出了那荫凉的隧道,又已处身在炽热阳光之下。他很快地越过一片田野,转过一个土丘,已可看见那不远处的水果摊。他已看到了那个小向导,塞巴斯蒂安诺,正在那拍着球,另外一个熟识的人影便是那出租汽车司机——卢波,他好像正在摊子前面喝着什么东西。
兰德尔一面大叫那孩子的名字,一面摇动着双臂企图吸引他的注意,终于塞巴斯蒂安诺看到了他,丢下球,如飞地向他这边奔跑。兰德尔本想向塞巴斯蒂安诺借一辆推车,一把鹤嘴锄和一把圆锹,但继而一想这不是那孩子所可能办得到的,而且纵然弄到,也必引起别人的怀疑,因而反把事情弄糟。
兰德尔已掏出三张1000里拉的票子等着,他先亮出两张来。“塞巴斯蒂安诺,你想不想赚这2000里拉?”
那孩子一双眼睛都几乎跳到眼眶子外面来了。
“我想从坑道内取出一些泥土来带回去试验,”兰德尔匆匆地说,“我需要一个尖尖的圆锹。你知道可以在哪儿借一把吗?”
“我可以找一把圆锹给你。”塞巴斯蒂安诺急切地说,“我家房子后面的菜园里就有一把。”
“我只是想借来用用,”兰德尔重复着。“我在离开时一定还你,你是不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拿来?”
“最多15分钟就够了。”
兰德尔把那两千里拉交给他,然后又摇晃着第三张钞票。“另外再给你1000,别把这件事对人家乱说,好不好?”
塞巴斯蒂安诺又把第三张钞票接过去。“我不会对别人讲,这是我们的秘密。你不信我可以发誓。”他神情严肃地说。
“那就快去吧。”
塞巴斯蒂安诺一溜烟似地跑了,他没有再回水果摊,而是向右面的路上奔去。
兰德尔耐心地等着,竭力不去想身后坑道的事情。还不到15分钟,塞巴斯蒂安诺提着个圆锹再度出现了。那圆锹理想极了,前面尖尖的,就是军队用来挖战壕的那一种。兰德尔向他道了谢,然后又向他说过个把小时他就会将圆锹还到水果摊那儿去。
当那孩子离去以后,兰德尔又匆忙地回到坑道口,小心翼翼地下到里面去,直奔原来那堵墙下,然后脱下西装上衣,举起圆锹“嚓”地一声,向那条被刺穿的鱼砍去。岂料那些石灰岩竟相当坚硬,他用了全身气力才挖下来一小块。然而在挖墙根下面的时候,则感到轻松得多。他一时没想出这是什么原因来。
于是,兰德尔不由精神一振,举起圆锹,满怀希望地向那多孔的石灰岩上用力挖掘。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而在那过去一小时内的每一分钟,他都没有停止挖掘工作。
此刻,那点点汗珠已出现在他的额头上,然后那些汗珠又汇成细流,沿着他的双颊不停地向下滚落。他的手臂,胸部,肩头,乃至脊椎都已开始疼痛了。
他不断地气喘吁吁,他停下来双手扶在圆锹的手把上,然后又掏出那方已擦得很脏的手帕,把额头和眼皮上的汗擦掉。
兰德尔一面站在那儿休息,一面暗想:天下每一个地方都有疯子。在阿姆斯特丹“第二次复活”工作的人当然可能会有,在罗马的蒙蒂则应当算一个,在天堂或地狱的莱布朗自不必说,而他自己真可说是疯子当中的疯子。
如果他在奥克城的父亲看到他时会说些什么?惠勒和内奥米会说什么?而最糟糕的还是安杰拉会说什么?
他们一定异口同声地说:“他是个疯子,要不然他便是魔鬼附体了。”
然而他又不能置莱布朗所留下的线索于不顾——拿在手中被矛刺穿的那条鱼,和刻在墙上被矛刺穿的那条鱼。
在找到证据以前,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和罗马的古物珍藏处取得联络,然后把一切经过说明白而请求他们的援助。但转而一想,只得作罢。他深恐那些人和阿姆斯特丹的那些人是串通勾结的。他们和他自己不同,他们也许根本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只要有利可图就好了。想到这儿,兰德尔第一次体会到为什么莱布朗把教会和政府都看成他的敌人了。
于是,兰德尔内心里暂时的决定是,他要单独一个人来干,也就是在莱布朗生前所想的那么做。
既然那刻在地下墓穴墙壁上被刺穿的鱼请他来挖掘,他就继续挖掘下去吧。
这时兰德尔才发觉,这些石灰岩在潮湿的时候,是相当松软的。然而自从盖在坑道上的木桩断裂,有的被人移走后,有一段时间,太阳光便可照在这块墙上。而在那些石灰岩变得干燥之后也就因而硬多了。当初莱布朗把证据放在这里面的原因,可能是那堵墙还没有变硬,没想到情况会起了变化。而兰德尔在开头时所遭遇的那一部分如果便这么硬,他也就不会有勇气挖掘下去了。
现在,一个小时以后,他已在墙下方掘开了一个洞。这个洞除却出产了一些碎石片外,其他仍然还一无结果。
而最使他沮丧的还是他仍然不敢肯定他要找的是什么。莱布朗那小小的证据——自詹姆斯福音纸草第三号上所取下来的一小片纸草——会放在这儿吗?如果这样,他一定会把那个装在某种容器里面。可是到现在为止,除那些碎石片以外,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抓住圆锹的木把,又开始挖掘起来。
碎石片越来越多,而希望则似乎是愈来愈少。
当他继续挖掘着,当一分一秒不停地溜走以后,他开始感动他的主要障碍倒不是时间不够,而是精力不济。
一铲子进去,一铲子出来。
又是一铲子进去,突地,咔嚓一声,是一块鹅卵石吗?妈的,如果碰到一块火岗石,一切全完了。他吃力地跪下去,想从孔洞中看看究竟碰到了什么东西。看起来的确像一块石头,然而却又不是。他开始蹲下把身子俯向前去,圆锹也放在一旁,然后用手去挖那物体周围的泥土。终于他从指尖上感觉到那是个圆形的物体,而且还是个人为的器具,或许是古代的瓶、罐之类。可是——也许不是。
他又把铁锹拿起来,在那物体周围挖着。不管是什么东西,先把它弄出来再说。
挖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用手搬动了一下,终于把它抱了出来。
那是一种瓷罐,大约有华莱士英寸高,周围约一尺左右,上面用一种漆黑的东西封着,或许是柏油之类。兰德尔想把那封顶弄破,但没成功,于是他先把盖上的泥土弄干净,然后才看到中央有一道黑带子。显然这个罐子是两半贴在一起的。
兰德尔又拿起圆锹来,他把那瓷罐放在坑道的地上,以圆锹的刃部向罐子中央猛劈,于是那罐子应声分开,而且有一半还被震坏了,罐子中央没有别的东西,只是一个破旧的小皮夹。
他把那个皮夹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把上面拉开以后,里面竟是个丝质小袋子。再把那小袋子打开,才终于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像被催眠了一样,他痴呆呆地注视着那一片硬硬的像是褐色的枫叶,然而却是上面带着阿拉米文字迹的纸草纸——也就是莱布朗那宝贵的伪造证据。
兰德尔心想,果然给我找到了。这时他的本能告诉他应该赶快离开这儿,因为他已在这耽误了个把钟头。然而他的记忆又提醒他第一部分的证据找到了,而第二部分的证据亦必和这藏在一起,那又为什么不来个一劳永逸呢?
然而,就在他把那片纸草纸又放回到皮夹里收好以后,拿起圆锹,振作精神继续挖掘的时候,他像是隐约间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这儿哪会有人来呢?他心想我一定是累昏了头,于是又继续挖掘下去。
片刻之后,那声音又清晰了些。他再度停止挖掘,抬头倾听。他并没有昏头,一点不错,是人说话的声音,而且说话的人还是个女的。
是什么人呢?他一定得弄个清楚。可是要出去看看,这里只有一个主要的出口,而本能告诉他那可能是不妥当的。而这坑道又高出他的头上两尺,想在别处看也办不到。
那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可闻,而且还夹杂着男人和孩子的声音。兰德尔心想不好,这很可能是冲着他来的。一急之下,他想起前面坑道中有掉下来的木桩。何不拖一根来垫脚。最低限度他得看看是怎么回事。
兰德尔很快地拖了一根长约三尺的木桩过来,下面放在挖出的石片上,因此他踏在木桩顶上的时候,正好可以露出一个头来。于是看明了原委。
原来那三个人中,一个是借给他圆锹的孩子——塞巴斯蒂安诺,一个中年妇人,另外还有一名穿着警服的警察。三个人虽然离这儿还相当远,但却是朝他这个方向来的。
兰德尔心念急转,已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很可能,那女人便是塞巴斯蒂安诺的母亲,她因圆锹不见了,便向那孩子追问,而在塞巴斯蒂安诺从实说出来以后,他心想,一个陌生人而且又是外国人私自侵入政府的考古保留地去挖掘那还了的。于是便告诉了警察。那警察便跟着来看看,或许是来逮捕他的也说不定。
兰德尔从木桩上跳下来以后,连忙把那个装有纸草纸的皮夹装在口袋里,匆匆穿好上衣。不管他的猜想对不对,他反正不能再挖下去了。若是和警察见了面,总是个麻烦事。
他又攀登上那半截木桩,两手在坑道上一撑跳子出来。由于那警察等三人朝坑道入口那边走去的,所以他从这边跑还来得及。
尽管兰德尔已挖掘得筋疲力尽,现在,他仍得拼命地跑着。他的目标是路旁边的那个水果摊,因为他知道那出租汽车司机卢波可能还在那儿。
在他一路冲下斜坡之后,那个水果摊已然在望,而那个始终露着牙齿在笑的瘦小意大利人,果然在那儿正和水果摊老板聊天。汽车则在旁边停着。
“卢波!”兰德尔老远便大声疾呼。
那出租汽车司机连忙转过身子,笑着迎了上来。
“我要坐你的车子。”兰德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到车站去吗?”卢波说,而眼睛则奇怪地盯在狼狈不堪的兰德尔身上。
“不是。”兰德尔拉着他走到车子旁边。“我要直接去罗马。越快越好。我连燃料费和你回程的车资都付给你。你能开快一点吗?”
“没问题,”卢波连忙把后车门打开。“你只要一闭眼我们就到了。先生,今天在这儿玩得痛快吗?”
终于,他安全地回到了锦花大饭店的房间里。
在经过服务台时,他交待柜台服务员帮他定好最近一班开往巴黎的飞机票。然后又打了个电话给巴黎的奥伯特教授。结果,奥伯特教授不在,由他的秘书把兰德尔今天大约在晚餐时拜访的约定记了下来。
现在,他已回到了房间里。在办理离开手续之前,他还有时间再打一个电话和洗个澡。
再打一个电话。
假定在皮夹中的那片纸草纸经奥伯特检验后是真的,那么,那上面的阿拉米文要找谁检查才好?在未经过这两道手续之前,他还不敢肯定这片纸草纸究竟是莱布朗有机会从真正的原稿上取下来的,抑或是出于他的伪造。
然而,另一个电话要打给谁呢?
以他为人的厚道,他真要打电话给在阿姆斯特丹的惠勒或者是戴克哈德,要他们把杰费里斯博士或奈特博士带来检验一下。但转而一想,这虽是简单易行的办法,但却行不通,只得放弃了这种想法。
因为,除非惠勒和戴克哈德等人想自我毁灭或有被虐待狂,他们对莱布朗那造假的证据不曾感到兴趣。不仅他们不足以信赖,就是杰弗里斯和奈特博士也靠不住,因为前者深盼《国际新约》全书的成功将他送上日内瓦世界基督教总会理事长的位置,而后者则因这本新《圣经》使他恢复了听力,他绝不会相信詹姆斯福音是伪造的。所以,在“第二次复活”中兰德尔实在找不到可靠的人,和那些人打交道的确太冒险了。
他想要找的,就是和他同样多疑,而且也同样客观寻求事实真相的人。
这样的人除他以外只有一位。
兰德尔拿起电话要到了国际通话台。“我想打一个最紧急的找人电话到阿姆斯特丹去。我不知道电话号码,地点在阿姆斯特丹一座教堂。我想找那儿的弗鲁米牧师讲话。”
“兰德尔先生,请你把电话挂上,等我给你要通了以后再接过来。”
于是兰德尔在挂上电话后,匆忙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他特别小心谨慎地将那个小皮夹放进手提箱里去。
电话铃响了,他连忙抓起电话。
那是旅馆的接线员。“先生,阿姆斯特丹的电话我们已经给你接通了,现在请讲话。”
电话里的声音很清楚。
兰德尔本能地压低了声音,对准送话器说:“是弗鲁米牧师吗?我是兰德尔。我现在在罗马。”
“是的,接线员的电话是从罗马打来的。”这位荷兰籍牧师的声音仍像往常一样的和善,而且非常注意。“你还没把我忘记实在太好了,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我并没有把你忘记,你所谈的那个问题我本来就相信,不过我得自己弄个水落石出。莱布朗我找到了。”
“真的?你会见了他没有?”
“我们对面谈了很久,他告诉我的比告诉普卢默的那些还要多。现在我不能细说,因为我等一下就要去搭飞机。我可以告诉你的就是我和莱布朗已谈妥了交易。”
“他有没有把东西拿给你呢?”
“可以说交给我了。这个等我们见了面再谈。事实上他伪造的证据现在就在我这儿。”
弗鲁米惊奇地吹了口气。“太棒了!太棒了。是纸草纸上失落的那一部分吗?”
“正是。上面还有些阿拉米文。我马上就带到巴黎去,我在今天下午搭班机于5点钟到达巴黎。我下机后直接去奥伯特教授的实验室,我想请他把这纸草纸检验一下。”
“对我来说,奥伯特并不重要。”弗鲁米说,“不过我可以了解他对你的重要性。当然啦,他会检验出那些纸草纸是真的。那个不成问题,而问题则在莱布朗写在纸草纸上面的东西。”
“那也就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兰德尔说:“你知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可以信赖的人”——他觉察到这是他第一次称“我们”两字——“他有足够的能力告诉我们那些阿拉米文的真假——”
“兰德尔先生,我以前早就告诉过你,”牧师打断他的话说,“对于阿拉米文很少几个人可以比得上我。尤其以目前这种微妙的情况来说,我看你只有信任我了。”
“我当然信得过您。”兰德尔说着同时放下心来。“我刚才就在想您一定会帮忙的,现在还有一件事情。莱布朗说在他伪造的证据上还动了其他的手脚,就是在纸草纸上以古代秘方的隐形墨水写了一句话,那隐形墨水别的人都无法将之显现出来。”
弗鲁米哈哈一笑,“这家伙真是鬼聪明。他给你显现字迹的方法了没有?”
“没有,”兰德尔说:“你知道这一类的古传秘方吗?”
“不要紧,那个总会解决的。真要感谢你,你终于弄到我们一向怀疑的证据了。恭喜你,我们就可把这个骗人的把戏拆穿了。我现在立刻就动身前往巴黎,在机场等你。你说五点钟,是吗?我会准时到那儿。你要知道,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你知不知道你那几位发行人已经将宣布日提前到本周礼拜五了?”
“我早知道了,”兰德尔说,“只不过我不相信还会有什么宣布日而已,因为我这的东西在礼拜二就可把一切问题解决了。好了,我们5点钟见面再谈。”
直到班机在巴黎机场那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跑道上降落以后,兰德尔才算放下心来。
他在意大利所经历的一切使人心烦又惊恐。现在那一切都抛在脑后了,因为他所乘的飞机已降落在法兰西的土地上。法兰西的含义便是自由,而他在最近多少天以来也是第一次感到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他拿起那一直放在身边,宝贵的手提箱,随着其他乘客鱼贯地走下飞机。
几分钟后,他就会看到那忠实的盟友弗鲁米,然后两人一同到奥伯特教授的实验室去。有了这项武器,他们的联军就可向那占优势的对方大军展开攻势了。
兰德尔急切地想赶快通过入境的各项手续,旅客虽然相当的多,但他相信也不会花太多的时间。
在排队检验护照的时候,兰德尔伸长了脖子到处搜索着看看有没有弗鲁米那高大的身影,但是等候的人太多了,他还没有看到。
现在,他已走到那个柜台的前面,只见一个面带厌倦之色的警察坐在那儿。兰德尔暂时把手提箱放下,从西装暗袋里将绿色的美国护照取出来递了过去。那警察将他的护照翻了一两页,对照了一下他的面貌,又在他面前那一排红色的神秘卡片中翻阅着,然后又看了他一次,才点了点头把护照退还给他,同时举手叫他到海关那边去。这些做完以后,那警察竟站起来离开了,这一来立即引起那些排队旅客的抗议。
兰德尔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拿着报关物件的清单,向最近的一处海关柜台走去。而在他一面走的时候,仍然一面打量着人群中有没有弗鲁米牧师。
当兰德尔将那张报关单交给那位官员企图早点完成这项手续的时候,那官员好像未加注意,却和另一位同事正在谈话。终于,那位官员转过身来,接过报关单,抬起头来看着他。“先生,你楼下没有别的要报关的东西了吗?”
“没别的,只有我手里的这一件。我这次出门的时间很短,没什么好带的。”他本来不喜欢为自己作这种紧紧张张的解释,然而,不管在哪儿的海关人员,纵然你一点没有不合规定之处,他们也足以令你感到像犯罪一样似的。“这些都是随身应用的东西。”他补充了一句,同时把手提箱举高了些。
“你没有超过125法郎的入境限制吗?没买什么东西、接受的礼物或者在意大利得到的贵重物品高出那个数字?”
“一切都和我报关表上所填的一样,”兰德尔说话的语气中微带点不耐烦的样子。“我只有一些随身应用之物。”
“再没别的要报关了吗?”那官员仍然坚持着。
“没有了。”兰德尔不耐烦的程度增加了。“你已经看到了我的报关表,而且我也说得很清楚。你是不是还要叫我发誓?”
“好,好,”那位海关官员说,接着站了起来。叫道:“莫里斯!”他走出了柜台等着另一位年轻的海关人员接替他,然后走到他的身旁,“先生请跟我来一下。”
兰德尔糊里糊涂地跟着那位官员走出了出口,通过拥挤的人群。这时兰德尔又在搜索弗鲁米的身影,想找他帮忙赶快结束这个故意的刁难,然而仍然没有看到弗鲁米。
那官员向兰德尔招招手,他便赶紧跟上去,想到这种一再的耽搁,不由怒火中烧。突然间,他发现另一位官员也走过来把他夹在中间,原来那人就是一脸不耐烦,检查他护照的那个警察。
“嗨,你们这是干嘛?”兰德尔抗议着。
“我们到楼下去,”那位海关人员若无其事地说,“这只是一种手续。”
“什么手续?”
“例行的行李检查。”
“为什么不在这儿举行?”
“那样会妨碍交通,我们在行李处那儿另有特别的房间。”他当先带路走向自动楼梯。“先生,请。”
兰德尔不禁微感迟疑地瞪了那海关人员一眼,然后又打量了那尾随在他后面的警察一下,心想还是不抗拒比较好。当他提着手提箱步上自动楼梯的时候,他已经预感到在意大利没发生的事情,终于延迟在法兰西发生了。
当他们越过那拥挤的机场大厦一楼大厅,朝向一间行李检查室走去的时候,兰德尔再度提出了抗议。“各位,我想你们一定弄错了!”
那位官员没有回答,径自当先向一个门口站着便衣警卫的空房间走去。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儿来了吗?”兰德尔追问道。
“把你的箱子放在桌子上。”那位海关人员静静地说,“先生,请你打开,接受检查。”
兰德尔放下手提箱后,又伸手到口袋里去拿钥匙。“我早就告诉你再也没有别的好报关了。他坚持着。
“请把它打开。”
当那个海关人员走进兰德尔看着他打开箱子的时候,那位警察则向后退了一些。兰德尔打开了箱子盖。“东西都在这儿,你就自己去检查吧。”
那位海关人员迅即走到桌子前面,极为熟练而内行地在箱子里检视着,他还用手不断按压箱子的内部,看看有无夹层或暗袋之类的装置。他翻完了衬衫、短裤、睡衣之后,又看了几个卷夹,而终于在最底下找出一样东西。
那是莱布朗的灰色皮包夹。
“先生,这是什么?”
“从罗马带来的廉价纪念品。”兰德尔匆忙地而且想尽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这个东西除了我之外对谁都没有用。这里面是一片圣经手稿的复制品。我喜欢收藏这一类的东西。”
那海关人员好像根本没有听他解释。此刻早已将皮夹打开,从里面把那片纸草纸拿出来。他凝视了兰德尔一下说:“先生,我们曾接到了意大利政府的通知,说你非法从意大利境内携走了他们的国宝,这根据意大利的法律,你要付很重的罚款。不过——”
兰德尔一面注意地倾听,一面感到有说不出的奇怪。意大利怎会有人知道他行李箱内装的是什么?
“不过意大利政府所关切的事,并不就是法国政府所关切的,”他以流利的英语继续说,“我们所关切的是你在行李箱内隐藏有重大价值的东西。先生,这种行为依法要受到处罚的——”
“我什么也没有隐藏!”兰德尔气得大叫,“我不需要报关,因为没有值得报关的东西!”
“意大利政府则有不同的看法。”这位稽查员镇静的地说。
“不同的看法?再没有别的看法了,对于这片纸草纸他们又知道些什么?我是唯一知道的人。告诉你,这皮夹里的那片纸草纸若用金钱来说毫无价值,它是仿制的,伪造的,想冒充原稿而已。这东西除了对我以外,对别的任何人都没有用。在它本身说起来,一毛钱也没人要。”
那位官员耸了耸肩。“那只好等着看了,先生。对于这方面有很多的专家,而我们已经和一位接上了头,要他研究后提供一些意见。在没有经过鉴定以前,先生,我们只有对你这件东西予以没收。”
说完以后,他拿着那个小皮夹径自向室外走去。
“等一等!你拿着那个到哪儿去?”兰德尔问。
那官员在门口半转着身子。“这是我们的事,你管不着。”
对于他这蛮不讲理的行为,兰德尔那内心中上升的怒火已到了无法控制的境地。把这个揭穿伪造的宝贵证据落到那些笨蛋官僚手里,那怎么成?
“不行!”他厉声说,然后一下子冲上去抓住那官员的手臂将他扭转过来。“他妈的,不行,你不能把这个拿走!”他伸手去夺那个皮夹,那官员想把他架开,但兰德尔早用下臂向他的喉咙击去,同时用手把皮夹夺回来。
那官员被他一击而弄得昏头转向,退了两步以后才气得大叫:“快过来几个人收拾他!”
一时之间,那房间内的警察和外面的两个便衣便一齐上来将他围住,一阵拳脚交加终于把他放倒在地上。兰德尔只觉得疼痛难忍,模糊间他听到那官员说:“他不行了。他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这时有两个人过来将他从地板上架起。他朦胧地睁开眼睛,只见那官员早已拿着他的皮夹,跨进室外的走道。
兰德尔的眼睛跟着他看去,只见远处又一个人影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一个穿着黑色袈裟的高大身形,他不禁喜出望外,心想牧师终于来了。
“弗鲁米!”兰德尔大叫,“弗鲁米,我在这儿!”
可是那位荷兰籍的牧师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喊叫,而那位拿走他皮夹的官员却正在和他面对面地谈着话。他只见弗鲁米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倾听,然后又点了点头,而终于又和那个官员一道走开了。
“请等一下。快放开我,我必须要见到他。”兰德尔拼命地喊叫挣扎着。“弗鲁米正在等我。是我请他来的。”
“是吗?”那位警察好笑地说,“我才不信呢。因为他是我们请来的。”
兰德尔大为不解地瞪着那位警察,“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必须要去见他。”在他想极力挣开的时候只觉手腕一阵被金属割裂的疼痛。这时他才知道被手铐扣住了。
“请放开,我一定要去见他。”他央求着。
那官员同意地点了点头。
“兰德尔先生,明天你会见到他的。不过,现在你已因私带贵重物品入境被捕。还有,你也因殴打官员犯了防害公务罪,因此我们必须把你关起来。”
“可是我那张纸草纸。”兰德尔抗议说。
“那张纸草纸的价值和你的未来都将在明天的法庭上来决定。”
总算熬到了第二天早上,而这个巴黎的早上,透过拘留所高高的窗棂中望去,是那样的愁云密布,那样的令人厌恶。
兰德尔坐在帆布床的草垫边沿上,系着新换上的衬衣扣子,心下苦涩地想,至少——至少他还没有被当作普通的囚犯来对待。
虽说他昨天被关在这与世隔绝的拘留室中几乎彻夜未眠,此时,他倒已经完全清醒并恢复了活力。他试着分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猜度着下一步又会遇到什么难料的变故。
他心中仍然困惑不已,他是以走私珍贵文物和殴打公务人员的罪名被捕的。他被塞进法国土话叫警车的一辆篷车后,拐弯抹角,最后被带进迷宫般的建筑物里,那房子叫帕蒂·帕奎特。然后在一间明亮的房子里,一个自称是检察长——据翻译介绍是位副检察官的人对他进行了简短的审讯。然后便是正式的指控,他被指控为犯了“妨碍公务罪”。翻译解释说,也就是指对正在履行职务的公职人员举止粗暴,并且企图将未申报的贵重物品非法带入法国。后来,副检察官签署了正式拘留他的文件,将他关进拘留所,等待检察局向法院起诉。
由于某种特殊情况——什么样的特殊情况呢?兰德尔不得而知——内务部长决定他的案子得迅速审理。明天上午他将被带到一个预审法庭接受全面审理。在那之前,他就只能留在拘留所里。在监禁之前,他有权为第二天的受审聘请一个律师。他是自己打电话找一个律师呢还是委托朋友办这件事呢?
兰德尔权衡了一下,在巴黎他一个律师也不认识。他有过但随即就放弃了找美国大使馆的念头。对他来说,这件事太丢人了,而且也很难理解——他不想让国内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知道他的境遇,那些人在未了解到事实真相之前,就会把他的事到处谣传。他想到了玻里街的朋友萨姆·哈西。萨姆肯定能为他找到一个能干的律师。然而他马上又想到,与萨姆同办公室的那些“热心者”们都有可能得知他的尴尬处境并把他的情况任意捏造,使之见诸报端,使他下不来台。他还打听到,为了请到一个律师,他的案子有可能推迟三到四天。这使他拿定了主意,既然48小时后就是“第二次复活”的宣传时间,他不想推迟对他的审问。所以不请律师,自己为自己辩护就够了。
律师的事决定后,兰德尔被带到了警察局。他被领进警察局的人体测量区,留下了指纹并拍了照——正面的以及侧面的。之后,他再次受到审问,是否有过作案记录,以及他在机场的所作所为。
这些程序完后,兰德尔由两名警察带着,穿过检察局的院子,最后被护送回与警察局连着的拘留所。他一直被关在这间囚房里——单身的,没有别的犯人——非常不舒服。不过,他记得他以前因酒后闹事也曾受过这种罪。
在这些有着上了槛栏的窗户、哐啷哐啷响的铁门——上头有个小孔供看守窥视的小牢房里有一张铺着稻草垫的帆布,一个盛有冷水的脸盆,一只每隔15分钟它就自动冲洗一次的抽水马桶——诸如此类的设施。兰德尔还拿到了一些报纸,以及他的烟斗和一只早该扔掉的打火机,以及一袋可以享用的烟草。然而他的兴趣完全在这一思考的机会上——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在《国际新约》公开宣布之前找到弗鲁米和阿伯特,向他们说清赝品已被找到一事,好让他们公诸于众。
昨天夜里,他一直无法思考,因为从奥斯蒂亚·安蒂卡到罗马再到巴黎的这个拘留所的整个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同时因为过度疲劳以及那些如鬼魅般的影像不断在他眼前晃悠,既无法思考又无法入睡。惠勒以及其他出版商安杰拉和弗鲁米,还有那个老罗伯特·莱布朗总在他的脑子里出现。在某些时候,他偶尔睡着了却又马上被不断出现的影子吓醒,不过他总算睡过了。
现在,新的一天的早上,看守对他还算客气的。显然,他的案子比较特殊——当然可能是多给些小费带来的一点好处——除了黑咖啡和面包这些监狱里通常的早餐外,看守还给他送来了水果汁和两个鸡蛋。并且,他还从兰德尔的手提箱里拿来了剃须刀、剃须巾、一把梳子、干净的替换内衣、袜子、衬衫和一条干净的领带。当兰德尔穿戴好后,他总算可以思考了。
他努力回想早上被告知等待他的是什么?是一个审讯,还是听证会?他记不清了。昨晚上的事乱糟糟的。他记得听见那个副检察官说起,在他被带到预审法庭之前还有一次讯问。见鬼,到底要问些什么?他记起是有人说到过某种审讯程序,由地方法官主持,对他和证人进行盘问,兰德尔问过都有哪些证人?有对他殴打行为的起诉,还有他在公共场合造成的骚乱,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从意大利走私未申报的国家珍宝到法国。他记得当时大声分辩说,那根本不是珍品,而是伪造品!是一堆毫无价值的东西——伪造品、赝品。自然,关于这方面的证人必定是些鉴别手稿碎片的真伪及价值的专家了。
最让兰德尔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弗鲁米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那个荷兰牧师如约在机场出现了,他是来协助兰德尔的。然而,那帮愚蠢的海关官员坚持说弗鲁米是法国海关请来的,这在兰德尔看来是说不通的。
另外一个最阴险也最具威胁性的疑团是谁向法国海关告发了他?
很明显,有人设下了圈套,可是,有谁会知道他有那些纸草纸呢?自然,那个男孩和他母亲是知道的,还有就是那奥斯蒂亚·安蒂卡的那个意大利警察。不过,即使他们发觉他从沟里拿走了什么他们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更不会知道他是谁。卢波——一个出租车司机,开车把他从奥斯蒂亚·安蒂卡送到罗马——也不会知道他是谁以及他身上带着什么。他给奥伯特打了一个紧急电话,说他昨晚去见他。然而奥伯特不可能猜到这次会面的原因。最后,他想到了弗鲁米。兰德尔从罗马给他打过电话,他知道所有的情况。可是,弗鲁米是对“第二次复活”计划有正确认识的唯一一个人,他绝对没有理由背叛他。事实上,如果有了手稿是伪造的证据,兰德尔就等于交给了弗鲁米毁掉“第二次复活”计划的武器,同时还可以提高他的声望和地位。
没有任何一个讲得通的解释,只有一个。
如果罗伯特·莱布朗的死不是意外事故而是蓄意谋杀,那么那些得知莱布朗为他做事的人一定也能弄清楚兰德尔在罗马和奥斯蒂亚·安蒂卡做的事。
这是一种可能,毫无意义毫无头绪,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人的脸孔和名字。
死胡同。
他打好了领带,牢房的门哐啷地响了一阵,牢门开了。
一个身材魁梧,头戴圆顶军帽身着海军蓝制服,看上去像是圣·克莱军校出来的年轻人轻捷地跨了进来。
“睡得还好吗,兰德尔先生?我是巴黎保安警察队的监察员巴沃,我奉命送你去法院。审问将在一小时后开始,到时证人都会出场,你会有足够的机会为你自己申辩。”
兰德尔从床上下来,穿上他的西装上衣。“我要求弗鲁米牧师为我作证,他在那些出席的证人中吗?”
“极有可能,先生。”
兰德尔舒了一口气。“感谢上帝……好的,监察员,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他们被召集到法院第四层一间不大的房子里。
在走进法院大楼里时,兰德尔看到在楼梯入口处刻着这样一行字:自由、平等、博爱。他的信心增强了。
够公平的,他想。
现在,兰德尔僵硬地站在背对着一堵墙的被告席上时,他发现自随便得令人吃惊的开场步骤之后已过了22分钟。他知道很快就该他发言了。他一点也不紧张,心情平静,觉得很有把握。当他被叫到时,他只需说明最基本的一点即由意大利带到法国的那些手稿残片是伪造的,根本不值钱。当他的观点得到专家们和弗鲁米牧师的支持之后,他就会被证明无罪。弗鲁米牧师的出庭作证只不过是表示法律程序的公平。当弗鲁米和专家们宣布手稿是假的后,兰德尔知道,法庭除了因他妨碍公务而罚点钱外,对他毫无办法,会还给他自由的。
兰德尔再次从眼角把那些证人看了一遍。当他刚一踏进这间屋子里时,他就一点也不奇怪那些人的出场。他们的生命、名声以及美元、英镑、里拉、马克计的财产都悬系在这次审判的结果上了。
共有五排凳子。第一排,坐着木雕石刻的惠勒、戴克哈德、方丹、扬和盖达五位发行人。在他们的后面坐着神情严肃而专注的弗鲁米、奥伯特和赫尔德林。在第三排只坐了一个人——嘴唇紧闭,毫无表情的内奥米。最后的几个证人说完证词之后就离开了房子。
听证席上一个外人也没有,没有记者,也没有逗留的旁听者。这完全是一次秘密审讯。首席法官在刚一开庭就和颜悦色地说,这件案子的审理过程之所以不公开,是“由所讨论的议题所决定的”。
他不知道是谁做了安排让这次审讯保密。一定是与梵蒂冈以及世界教会组织有密切联系的出版商们。不管怎么说,法兰西是按教会的要求行事的。而且,出席的有方丹先生和他的有影响的朋友里卡迪阁下也在。这些人不仅涉足宗教界,也插手政界,他们在这种场合是举足轻重的。他们想让这事秘密进行,他们的愿望达到了。
兰德尔并不在意,因为他有弗鲁米牧师,有了弗鲁米,公众很快就会知道真相。
兰德尔一边听着证人们的证词,一边把在此之前发生的事重新过了一遍。
首席法官——他叫勒克莱尔——走进会议厅,在正对着证人席和观众席的两张尺码过大的钢制桌中的一张后面坐了下来。出人意料,他并没有按传统习惯穿一件带白色护胸的黑色制服,而是穿着普通便衣。他有着典型的公务员或小官僚的样子。毫无生气,萎靡不振的神情,头发直竖像丝网状的假发,声音尖锐得令人不安。
他让那些必要的步骤依次进行。书记官用法语和英语大声宣读了对兰德尔的起诉草案。首席法官不耐烦地说,为了节省时间只用英语就行了。这可能是因为在座的人都懂英语。整个听证会用英语进行,接下来他进行地很快,仿佛时间就是金钱,仿佛他不想失去一个早早吃午餐的机会。
第一个陈述证词是机场的检查护照的官员。他描述了被告的恶劣行为。第二个作证的是一个参与抓获他的便衣警察。他们俩分别将抓获兰德尔的前后经过交代了。
第三个证人是机场警察官奎拉斯,他作证说他从罗马的宪兵总部那里得到消息,说有一个叫史蒂夫·兰德尔的美国人非法得到了一件基督教奉为珍宝的古文物。该人未经允许便从罗马带走了那件物品并试图把它带进巴黎。奎拉斯准备好了一张粉红卡片——上面描述了通缉犯的特征——当兰德尔过关卡时,奎拉斯没收了装有手稿残片的皮革袋,并参加了治服这个倔强的来访者的过程。当他把粉红卡片出示作证之后,就和前两个证人一块退了下去。
下一个证人的脸对于兰德尔是陌生的,他是弗尔南多·图拉博士,原先是奥斯蒂亚·安蒂卡地区的主管人,最近升迁为罗马古物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他是一个黑黝黝的、眼睛贼溜溜的、胡子像自行车把手一样的意大利人。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兰德尔就对他没好感,而且他也的确有理由;按安杰拉的描述,就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干扰并诽谤她的父亲。
图拉博士以前从未见过被告,他昨天才得知兰德尔先生。这位美国先生,在未经过政府部门的允许下用某种手段弄到了一片手稿残片——这个残片本来是六年前蒙蒂教授与图拉特博士共同挖掘的詹姆斯福音的手稿上的。被告将这件意大利国宝弄了出来——图拉博士不清楚兰德尔先生是怎么弄到这片珍贵的残片的——是偷来的或是幸运地找到的,但不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触犯了法律。
图拉博士首先宣读了意大利的考古法。“根据所有的地下宝藏都是国家财产这一原则,凡在意大利境内发掘出的文物属于国家。只有在华莱士批准下才能对考古物品进行挖掘,在没有执照的情况下不能任意挖掘文物。”
“被告严重侵犯了上述法律的最后一条原则。更为严重的是,他没有上报他的发现,而且把文物带出意大利国境。意大利政府希望拿回这物品并将它送交《国际新约》发行机构。该组织租借了包括这一碎片在内的所有蒙蒂教授发现的史料,并打算出《新约》的新版本。”
这是这个一丝不苟的图拉博士的证词,现在已快结束他的作证了。
蓦地,兰德尔发觉图拉博士正在撤离证人席,司法长官叫着他的名字。
“兰德尔先生,现在该你陈述了。问你的职业。”
“纽约兰德尔集团公司经理。”
“你为什么去罗马?”
“呃,说来话长,尊敬的阁下。”
“请尽量简短地陈述,先生”勒克莱尔法官平淡地说,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尽量直截了当地说你昨天在机场的经过。”
兰德尔一时感到不知所措。这无异于把一座高山化为一个土丘,但他必须试试。他必须尽可能地讲清楚,以便弗鲁米牧师出场。“所有这一切都是从美国宗教图书发行人惠勒先生邀请我参加一次会谈开始的。”他瞄了一眼惠勒,后者正集中精力地盯着他的鞋尖,装着没听到他的名字被提到。“惠勒先生希望我在出版一本新版的《圣经》中出把力。他是一个国际性宗教书籍出版机构的代表——出版商们都在这间屋里——这机构准备出版一本根据某个惊人的考古发现而整理的《新约》修订版。如果你想知道这件考古工作的内容的话——”
“没有必要,”勒克莱尔法官说。“我已经有了方丹先生总结的关于《国际新约》内容的书面报告。”
哦,兰德尔心想,我们敬爱的法官已从“第二次复活”的有关人士那得到消息了。
“你受雇来宣传这本新《圣经》?”法官问。
“不错,法官。”
“你相信它是真的?”
“以前相信,先生。”
“你现在还认为《国际新约》加上去的那些东西是真的吗?”
“不,先生,恰恰相反。我认为加进去的内容是伪造的,正如我昨天由罗马带进来的那只皮夹里装的东西是假的一样。”
法官掏出一块手绢,大声地擤了擤鼻子。“很好,先生。你怎么得知它是假的呢?”
“如果允许我解释——”
“请解释,但不是要说到与本案无关的事上去。”
有多少事情兰德尔想说出来——许许多多的疑团,无数次巧合——然而他知道这些并不能作为证据,不能对他的辩护有任何用处。他搜索着记忆想找出确凿无疑的事实出来,然而那些事实却不见了,他吃惊并且尴尬地发现,可以用来辩护的事实竟少得可怜。
“哦,法官,简单地说,在罗马我的旅馆里,我和已经承认是詹姆斯福音书和彼得罗纳斯手稿的伪造者罗伯特·莱布朗会了面。他一——”
“你怎么碰上他的?”
“最初是通过弗鲁米牧师。”
“弗鲁米牧师和这个所谓的伪造者见面了吗?”
“不能确切地说见面了,尊贵的阁下。”
“到底是见了还是没见?”
“弗鲁米告诉我说他们见面了,可是莱布朗没去见他。他的确通过一个朋友得知此人。”
“而你本人见到这个伪造者了?”
“是的,通过在蒙蒂教授家中找到的文献中的线索,我找到了莱布朗。我说服莱布朗告诉我他怎样假造詹姆斯福音书和彼得罗纳斯的手稿。他对我说他领导策划和准备这场骗局已经很多年了。他是个无与伦比的《圣经》学者,并是个制造赝品的天才。他把他制作这件赝品的每一个步骤都告诉了我。我确信他说的是真话。”
“那么你就是从这位莱布朗先生手里拿到了从你手提箱中搜出的残片?”法官问。
“不。”
“你没拿到?他没有卖给你吗?”
“他打算卖,我也打算买的,这样就可以向那些出版商们证明他们的新福音不过是伪造品,他们也就不敢推出他们的《国际新约》了。然而,有人阻止了莱布朗把这件赝品——即你们的警察从我这里搜走的这样东西——交到我的手上。”
“有人阻止了他?他怎么被阻止了?”
“他被杀了,在他要把东西送出来的那天,在一场所谓‘事故’中丧了命。”
勒克莱尔法官皱着眉头望着兰德尔。“你是说,这位莱布朗已经死了,不能到场为你作证了?”
“恐怕不能了。莱布朗已经死了。”
“这么说我们只能听你一个人作证?”
“另外有证据的,尊贵的阁下。你还有莱布朗说的伪造品——在机场你的官员把它没收了。你瞧,先生,死人也能说话的。因为,即使莱布朗死了,他也可以以某种说话方式,引导我找到证据。”
兰德尔仔细描述了他在莱布朗的遗物中发现的线索对他的启发并将他引向奥斯蒂亚·安蒂卡蒙蒂的发掘地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
“当我挖出了莱布朗所说的东西后,我必须确认它的确是赝品。”兰德尔作结论道,“我从罗马给奥伯特教授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约了见面的事。我想请他为这个残片做放射性碳测试。接着,我给弗鲁米牧师打了电话,请求他在对这份用阿拉米写的文稿——以及莱布朗用隐形墨水加上的文字作出鉴定。我认为,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骗局。然而我知道我还得有专家学者方面的证词,才能说服出版商们那份残稿是假的,应该弃之不用。因而,很自然我离开了罗马,带着这东西到了巴黎。我知道它根本不是什么国家珍宝。它除以能停止所谓的‘第二次复活’方案外毫无价值。当机场的官员试图没收这一证据时,我本能地想夺回它。我并非有意殴打官员,我只是想保留一小片能使公众免于受骗,使出版商不至于犯下严重错误的证据。”
“你说完了,先生?”
“是的。”
“你在被告席上等着。我们将继续听最后两位证人的陈述。”他研究一下旁边的一小条纸。便抬起头来。“亨利,奥伯特教授,你到前面来好吗?”
奥伯特教授,头发梳得光光的,搽着香脂,穿着过于考究的衣服,十分引人注目地坐在了证人席上。他硬挺挺地走过兰德尔,看也没看他一眼。现在,他正准备读他那份写好的报告。
他的证词是最短的,不到一分钟就说完了,在兰德尔看来,法庭传他也没什么奇怪。
“一般的放射性碳测试需要一周到两周时间完成。由于采用最新改进的计算仪器,我和我的助手们连夜工作,终于在14个小时内将昨天傍晚法院提供给我们的手稿残片上的极微小的一部分进行了测试,结果已出来了。”
他展开一张黄色的打字机打的文稿开始念道:
根据从该片纸草纸上取下的样品,在放射性碳日期检验器上所显示的结果表明,该纸草纸为公元62年左右的产品。从科学的角度来讲,该草纸是真的。
签名:亨利·奥伯特
司法长官看起来很关注他的讲话。“那么,被告带进我国的碎片肯定是真的?”
“绝对是真的。”奥伯特举起一只手指。“我必须加上一点,我只检查这一小块碎片的年代。对于整片文稿的真伪,我不能确定。这一点将由弗鲁米牧师来解释。”
“谢谢你,教授。”
奥伯特转身回到了他的第二排的座位上,弗鲁米站起身来,在通道里等着。
法官传呼他。“如果弗鲁米牧师能出席本次听证会并最后一个陈述证词,本院将深感荣幸。”
兰德尔急切地注视着这位显要的荷兰神职人员大踏步地走向证人席。他想与弗鲁米的目光对视一下,然而只看到这位神学家的冷淡的脸部侧面。
弗鲁米站在证人席上,威严地穿着他那件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袍袈裟,脸朝着法官。
勒克莱尔法官立即开始了询问。“弗鲁米牧师,据被告所言,他曾从罗马打电话给你,说想得到你关于第三号文稿失落的一部分碎片的意见——被告宣称那是仿制品——有这事吗?”
“有的。”
“你还应法国海关当局通过卢浮宫特别实验室的邀请,对这件碎片的价值进行了鉴定,是这样吗?”
“是,不错。”
法官看上去很高兴。“那么你作的决定将使原、被告都满意。”
弗鲁米神情倨傲地笑了笑。“我不能相信我的判断能使双方都满意,我只能满足一方。”
法官也笑了。“我该怎么说,在这件事上你出示了你的证明,做出了你的判断后,被告、原告双方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似乎是这样。”
“那么,我就不必对你作为一个研究阿拉米语的学者以及基督教和罗马史文专家的资格进行考询。你研究了从兰德尔先生那没收来的手稿碎片了吗?”
“是的。整个晚上以及今天早晨我很仔细地检查了这个东西。我对照着《国际新约》所有人提供的整套蒙蒂手稿,对碎片的内容进行了研究。我也根据奥伯特·莱布朗先生以及被告史蒂夫·兰德尔所提供的消息,对阿拉米语文稿以及文稿上写的隐形的文字和图画——是用按一种古罗马秘方配出的墨水写的——以此证明福音是莱布朗自己写的——一事进行了检查。”
勒克莱尔法官弯向证人。“弗鲁米牧师,你是否对该文稿碎片的价值作一个肯定性的判断?”
“是的。我有这种能力,而且我已下了判断。”
“弗鲁米牧师,你的结论是什么?”
弗鲁米,这位上帝的追随着,戏剧性地停了一会儿,才用他宏亮的声音宣称:“我只得出一个结论。依鄙人拙见,被告昨天从意大利带出来的文稿碎片不是赝品——而是出自詹姆斯·耶稣的兄弟之手,是不容置疑的一件珍品,它不仅是意大利的国宝,也是全人类的财富,是3000年来基督教叙事史中最伟大的发现中的一部分。我向《国际新约》的所有人祝贺,祝贺他们终于可以把这部分还原到那份天才写就的文稿并将其奉献给世界!”
说完这些话,弗鲁米没有等法官的回答便径直走到出版商们的座位那儿去,那些人都站起来,热烈欢迎他凯旋归来。
弗鲁米的宣布对史蒂夫·兰德尔无异于一次手榴弹爆炸。他倒退着,被击碎般,因事情出乎意料的转变而说不出话。
当弗鲁米从他身边经过时,兰德尔真想大声斥骂:“弗鲁米,你这个阴险的,两面三刀,肮脏的婊子养的。”
可是他一个字、一个音都发不出。他跌靠在墙上——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矛刺穿了。
在一片混乱当中,他几乎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勒克莱尔法官又说话了:“如果再没有人陈述证词,法院就要做出最后裁决了。原、被告双方,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一只手举了起来。是乔治·l·惠勒在他的同事围着弗鲁米之时,他挥舞着手臂,想要引起大家的注意。他请求讲话。“尊贵的阁下,在做出最后判决之前,我要求和被告单独谈一下。”
“允许你的请求,惠勒先生。法庭允许你和被告人单独谈话。”他把小槌用力地敲了三下。“现在休会,30分钟后再次开庭,对该案作最后判决。”
“他妈的,”乔治·l·惠勒咆哮道。“我真不知道我干嘛还要为你操心。”
“你为我操心,”兰德尔平静地说,“是因为你想让你的《国际新约》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而我则代表了某种缺点和潜在的异议。这一点你不想看到,所以你想拉拢我。”
他们俩人单独在听证室隔壁的一间休息室里,房子里没有窗户,听证室和休息室的门都紧闭着。
兰德尔先生坐在这间狭小屋子的一只挺直的椅子上,两腿疲倦地向前伸着,不停地抽着烟袋。他对弗鲁米的激愤已经消退,他又回到以前常有的那种对任何人都不相信的冷漠态度。
他继续注视着这个美国出版商在他面前来回地走来走去。虽然他觉得惠勒倒尽了胃口,但他也对他无不另眼相看。不管怎么说,这个肤浅的,油腔滑调的《圣经》的掮客,在某种程度上把比他聪明、有权势得多的对头弗鲁米也收买和拉拢了过去。兰德尔遗憾地想到,他以前怎样低估了这个商业小丑。兰德尔以前没想到惠勒精于骗术和巫术。他猜想惠勒还有什么要诅咒他,否则,这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为什么要私下见他?
惠勒停止了踱步,在兰德尔面前站住。
“这么说你就是这么想的,”他说,“我找你谈话是为了说服你转变观念,这样我们就不会有持不同意见者了,是不是?你真是了不起,史蒂夫,虽然你看起来智力很高,脑瓜很灵,可是你还是他妈的大笨蛋一个。听着,你的反对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你的呼喊就和一只大池塘里的小青蛙的微弱的聒噪差不多,没人能听见。你对我和你谈话的动机的猜测百分之百错误。想到你对我们工作的破坏,我应该让你自作自受才对。可是我做不到,就因为一件事——你还是一个聪明的家伙——我都有点喜欢你了,父亲对于儿子的那种感情,我开始喜欢你了。对于我所喜爱和信任的人,我不能让他陷在泥滩里。另外——我毫不隐瞒地承认这一点——我是一个商人,并为此自豪。我能用上你,不仅仅是为了宣传的典礼——那肯定是没问题的。现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里的电台、电视台和报纸都在提醒公众注意将在星期五播出的重大消息。这部分工作已经开始了。不过我从未忘记提醒自己我们的售书运动,只有在后天官方的宣布典礼完成后才能开始。我希望你能加入到这个运动中来,因为对于这项方案没有几个人能像你知道的那么多,你知道我们所追求的目标是什么,你对我们会有很大帮助。我这样和你谈话,是指望一件事,即你已得到了教训。”
“什么教训,乔治?”兰德尔毫无感情地问道。
“即对詹姆斯和彼得罗纳斯手稿的真伪意见上你完全错了,而我们是对的。并且,作为一个男子汉,你将有勇气承认错误,并加入到我们的行列来。听我说,史蒂夫,如果一个像弗鲁米这样的要人,这样一个有名望的教会人士和学者都能转过弯,承认错误——他原来是对此事最怀疑的一个人——加入到支持我们的队伍中来,那么我看不出为什么你不能这样。”
“弗鲁米,”兰德尔说着,重新点燃了他的烟袋。“我正要问你弗鲁米的事。你们怎么把他拉下水的?”
惠勒挺直身子,有些愤怒。“你就是不开窍,史蒂夫。每一个人都是坏蛋——”
“我没说每一个人。”
“当然不。你把你自己排除在外。”他用一只指头戳着兰德尔。“别再自作聪明了,听我的吧。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用钱收买像弗鲁米那样真正的人。他最后是凭着自己的良心做出最后判断而加入到我们的行动中来的,他确实如此。在此之前,当他以傲慢的态度对待我们,试图想扰乱我们的时候,他都一直没有理解我们干的工作的意义,也没有对我们手中拥有的重要资料进行仔细研究。然而当他上我们这来,我们给他看那份东西的时候——因为这已是宣告日子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觉得能给他看了——他立刻就不再站在反对和对抗的那一方了。他明白我们掌握的是珍品,真正的基督。人类将由《国际新约》接受他——我们的主,并由此受益。弗鲁米立刻放弃了他原有的主张。他想站在天使和圣灵的一方,就像几分钟前他在那间法兰西华莱士庭上一样。”
“这么说现在他全心全意支持你了。”兰德尔说。
“全心全意,史蒂夫。当福音向地球四方传播的时候,他会在阿姆斯特丹,和我们站在一个司令台上。像他那样一个重要人物能承认错误转变思想可并不容易,史蒂夫。不过,正如我说过而且一再重复过的,像弗鲁米这样有勇气承认错误的人才是英雄。戴克哈德和我们所有其他人都理解这对于弗鲁米来说有多么困难,我们也以我们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对他的宽恕。说实话,为了向你证明我们并非是你所认为的那样,是邪恶的人,我们可以告诉你迁就了弗鲁米。”
“迁就?”兰德尔说“怎么回事,乔治?”
“也就是说有头脑的人有消除他们之间的分歧的办法,结成了一个坚强的同盟。既然弗鲁米打算支持我们,我们也会支持他。我们已不再支持杰弗里斯作为候选人,我们转而改支持弗鲁米,让他成为下一届基督教会的理事长。”
“我明白了。”兰德尔说。
他明白了。他把烟灰敲掉——弹到他身旁的一只烟灰缸里。是的,他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那么杰弗里斯呢?”兰德尔问,“你们拿他怎么办?”
“我们会给他另一个位置,让他当基督教总会的主席。”
“那么荣耀的职位。你是说他不在乎成为一个傀儡了?”
“史蒂夫,杰弗里斯博士和我们不这么看。我们并不只考虑自己的虚荣心。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团结一致,做出一点小小牺牲不足为怪。重要的是,弗鲁米站在我们这一边了,我们团结起来了。”
“你们的确团结起来了。”兰德尔说,尽量压制着语气中的刻薄。
“现在,有弗鲁米这样的人加入到我们这一边,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惠勒继续道,“有了对《国际新约》的一致支持,我们肯定,自黑暗时代以来最伟大的宗教回归及信仰新生的时代就会到来。下一个世纪将会是和平时代。”
兰德尔压制着他的恶心,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很好,棒极了,乔治,你们干得真不错。现在请解释一件事,就会满意了。我和弗鲁米谈过。我知道他的立场——他原先的立场是什么。你只要告诉我,这样一个激进的改革派怎么会放弃他的信仰,向你们的保守的正统派妥协?”
惠勒看上去受了伤害。“你看错了我们。我们根本不是那气量狭小的原教旨主义者。对于从精神上、物质上有益于人类的任何改动和变更,我们都乐于接受。那就是上天赋予的奇迹——从加利利来的主,他也是灵活的,善解人意的,愿与人和解的。我们都是他的子女。为了更好地服务于公众利益,我们可以变化。史蒂夫,我们知道妥协绝不是单方面的。当弗鲁米接受了我们的发现之后,愿意放弃他的反对意见,那么,我们就让他并且不改变他原来的那一套。这就是说,我们会和他一起搞一些改革的,这不仅指对《圣经》和祈祷仪式的诠释还有一些社会改良,使教会对人民的需要负担起更多责任。这次妥协的结果愈合了一场危险的宗教分裂。现在我们不仅有一本新《圣经》,而且有一个新的充满活力的世界教会组织领导我们前进。”
兰德尔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这个伪善的生意人。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组合,一个权力俱乐部。像一个巨大的食蚁兽一样,以一个名为“妥协”的吸盘,舐尽所有的东西,给予的少而吸取的多。那是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像全球企业,像军火垄断集团,像强大的政府,像世界性的银行,像正统的宗教信仰。他现在终于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最新的垄断集团又已形成了。他,兰德尔,傻乎乎地做了他们的催化剂。他本来找到了用于对付那些伪善及反人类的人的武器,这一武器可以导致“第二次复活”的终结,他把它信任地交给了弗鲁米。弗鲁米则利用这一武器,迫使“第二次复活”的领导者们达成什么“妥协”。承认我,我就承认你。如果你拒绝我,我就能用兰德尔的武器打击你们,并最终摧毁你们。最后,弗鲁米没有选择内战来得到全面胜利,而且“妥协”,随之换来的是一半胜利。一旦要坐上世界宗教协会理事长的交椅,他就会像犹大一样是只带头羊,把信仰者带进惠勒的羊栏。
在整个计划中,兰德尔发现,只有一个人被搁浅了,他自己。
事情很明显,一个人势单力薄的反抗于事无补,要么同流合污,要么我行我素。同流合污的话,只是良心上过不去,我行我素则意味着死路一条。
“你想让我做什么,乔治?”他平静地问道,“你是想让我成为弗鲁米那样的人吗?”
“我想让你面对现实,就像弗鲁米那样。你卷进了一场轻率的游戏,追随着某些愚蠢的怀疑,与罪犯和疯子彼此唱和。然而你只导致了对《国际新约》的进一步证实,给你自己带来一大堆麻烦。现在承认你错了吧。”
“如果我承认了又会怎么样?”
“那我们还可以挽救你。”惠勒小心翼翼地说。“刚才在法庭上,你陷入了麻烦,我敢肯定法官会判你刑。鬼才知道你会在巴士底监狱呆上多长时间。丢尽了脸,到头来一无所获。对你这样的意见不同的替罪羊,将来也未必有好结果。你回到法庭去听最后裁决时要求法官给你一个翻供的机会,你的要求会得到准许。方滕先生在这很有势力,我们这项计划在这也很受重视。”
“我应该怎么说,乔治?”
“你只需照直的、态度谦顺地说很简单的一席话,收回你原来的证词。就说你听说有人在罗马发现了詹姆斯手稿的一些碎片。作为‘第二次复活’的忠实成员,你为将这个碎片归还到它应有的主人而开始了寻找。在罗马,你找到了持有该碎片的罗伯特·莱布朗,他是个怙恶不悛的罪犯,他从蒙蒂教授那儿偷来了碎片。你花了一点钱就买通了他。你一点都不知道意大利政府会反对你把碎片带到国外,你只是以为它是阿姆斯特丹詹姆斯手稿的一部分。你将它带到法国,以便对其作进一步鉴定,你根本不想走私。当你被查出来时,你陷入了恐慌。你不知道自己触犯了法律,你吓坏了。你谎称你带的碎片是伪造品,毫无价值,只是为了证明你并没有携带国家珍宝,你还编了一个故事为自己辩白。这个错误是由于对于法律的无知以及对我们的事业的过分热心造成的。说你觉得抱歉,你请求法庭宽容你。这些就是你该说的。”
“如果我这样做,法官会怎么说?”
“他会与我们商量,与我们五个人以及意大利政府代表商量,不会有事的。法官会采纳我们的意见,他会减少你的罚金,延缓你的判决,你就可以作为一个自由人,头昂得高高的从这走出去。后天早晨在阿姆斯特丹的王宫你将再次加入我们的队伍,共同创造声势浩大的新闻发布会,这将是一次难忘的、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
“听起来怪诱人的,我必须承认。不过,如果我不撤回陈词呢?”
惠勒的笑容消失了。“那我们可就爱莫能助了,我们任凭法院怎样处置你。全球集团企业那里我们也无法替你说好话了。”他顿了顿,“你看怎样,史蒂夫?”
兰德尔耸耸肩,“不知道。”
“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知道怎么办?”
“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惠勒皱起眉头,看了看腕上戴的手表。“给你10分钟的时间考虑,”他阴沉沉地说。“也许这十分钟你和一个对你更有影响的人度过会更好。”他向厅口走去,“也许你对她有话说。”他打开门,向外头的人示意。又回头望了兰德尔一眼。“这也许是你最后的机会,史蒂夫,不要错过了。”
他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安杰拉·蒙蒂从门那里走进来,迟迟疑疑地,把身后的门关了。
兰德尔慢慢地站了起来。自他上次见她以来恍若隔世。她仍像他第一次在米兰见到她时那样令他心魄激荡——在情感的日历上,那是公元以前的事了啊。她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罩衫,里面可以看到她戴着白色花边的胸罩,腰上束着一条宽宽的软羊皮皮带,下面是一条夏天穿的短裙。她摘掉太阳镜,用她那双绿色的杏眼担忧地望着他,等着他说一句欢迎的话。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将她拉入怀中,拥抱她,倾诉衷肠。
然而现在他的心里充满了不信任。惠勒说他可以和某个能影响他决定的人呆上10分钟。安杰拉到这是来影响他的。
他并没欢迎她。“真是个意外。”他说。
“你好,史蒂夫。时间不太多,不过他们让我来见你了。”
他穿过阴暗的房间。史蒂夫仍然没有做出欢迎她的姿势,她走向他对面的椅子,静静地坐在椅子边上。
“谁派你来的?”他严厉地问,“是惠勒和他那帮加利利黑手党吗?”
她放在皮钱包上的手指抓紧了。“什么都没变,瞧,除了你变得更刻薄。不,史蒂夫,我自己刚从阿姆斯特丹来。我听说了发生的事。昨晚上,你被捕后,内奥米打电话给我问一些事,她告诉我你有麻烦。显然弗鲁米从巴黎给出版商们打了电话。他们都准备动身到弗鲁米那里去。因为内奥米也要去,我就问我是否能来。”
“你刚才不在法庭的听证席上?”
“不,我不想去。昨天很晚了,惠勒先生与弗鲁米会过面后,又到我这来,告诉我他以及其他出版商从弗鲁米那儿听来的一切。接着,刚才当惠勒先生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内奥米把刚才在法庭上的事都告诉我了。”
兰德尔坐了下来。“这么说你知道他们要把我送到十字架上去。不仅仅是惠勒那班人,还有弗鲁米。”
“是的,史蒂夫,我说过,我担心会出这种事。现在,从内奥米说的情形看,这事的确发生了。”
“你知道吗,惠勒刚才让异教徒放弃他的信仰,这样他就能加入‘第二次复活’?”
“我一点也不奇怪。”安杰拉说。“他们需要你。”
“他们需要随声附和者,他们并不想有惹事生非者。”他看到她有些不安,便试探她说,“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让你知道,不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对你的感情都不会变。”
“甚至我继续攻击你父亲的发现?甚至当我将它暴露并毁掉这一切——毁掉你父亲的名声时也不变?”
那张美丽的意大利脸绷紧了。“我父亲的名声与此无关。关键是希望的存在或毁灭。我知道你和罗伯特·莱布朗站在一边,弗鲁米最开始也是这样。但这并没有把我从你那分开,我还在这。”
“为什么?”
“为了让你知道,即使你不相信——不相信我父亲的发现,不相信支持这个发现的人,甚至不相信我,你或许仍然能找到正确的道路,史蒂夫。”
“正确的道路?”兰德尔愤怒地重复着,嗓音提高了。“你是说像弗鲁米那样?你是说你希望我像他一样背叛?”
“你怎么肯定弗鲁米像你说的那样是背叛?”她试图辩理。“难道你不相信弗鲁米是一个有教养、高尚的人?”
“他可能是,”兰德尔承认。“可是他仍拿到他要的价——世界宗教组织的领袖地位,当然,如果你认为只要能达到一个值得的目标什么手段都可以采取,那么他是可以被称为正人君子的。”
“史蒂夫,你不也承认这一点吗?你不承认结局是真正重要的——如果所采取的方法不会伤害任何人?”
“不,”他坚决地说,“如果结局是谎言的话。这个结局对每一个人都有害。”
“史蒂夫,史蒂夫,”她恳求道,“你没有证据,你没有一点证明詹姆斯和彼得罗纳斯关于基督的故事是谎言的证据,你只有猜疑,你势单力薄。”
他越来越恼火了。“安杰拉,如果我不是一个人在罗马的话——如果在最后那些日子里你在我身边的话——你现在就会站在我这一边了。如果你见到了莱布朗,听到他说的话,经历了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那么你的眼睛就会睁开了,你也不会再盲目地信仰,你就会像我一样问自己一些严厉的问题,你会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像莱布朗这样一个经受住了种种非人待遇,在80岁仍敏捷活泼并在罗马住了这么多年的人会在他要把那件伪造品找回给我的那一天窜到一个撞了人就跑的司机的车轮底下?我现在能猜着这件事怎么发生了。惠勒和他的出版商们,或者弗鲁米——现在他们是一路货色——一直监视着我。正像弗鲁米知道我在精神病院里见过你父亲一样,他也有法子知道我会去找莱布朗。我很可能被盯梢了,很可能有人汇报我与莱布朗在罗马和锦花大酒店的会面。可能有人从锦花大酒店跟踪莱布朗到他家,第二天他就被悲惨地碾死了,清除掉了。安杰拉,我们可不是生活在一个你想象的那么好的世界里。如果能增加耶稣基督的荣光,如果能拯救教会并且使一本新的《圣经》得以畅销,一个有过犯罪记录的人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史蒂夫——”
“不,等等,听我说完。还有一个问题——事实上,还有几个问题。谁得知了我去过奥斯蒂亚·安蒂卡,谁得知了我找到了手稿碎片?谁让意大利政府警告巴黎的海关说我带着那伪造品?现在答案很清楚了。弗鲁米知道莱布朗有这样一块碎片。他回到惠勒、戴克哈德、方丹及其他人那里,做成了——或者说敲定了他们间的交易。于是他们便到巴黎的机场去截我,毁掉了伪造的证据,也消除了我。这就是问题所在。不要告诉我他们也找你麻烦了,安杰拉?”
有好几秒钟她玩弄着手中的太阳镜。“史蒂夫,我怎么跟你说呢?我们讲着两种语言——你用怀疑说话,我用信仰说话——因而对于同样的问题我们有不同的回答。莱布朗在他想帮你的那天死了?一个年过八十的老人在罗马繁忙的街道上游荡而被汽车撞倒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吗?史蒂夫,我是个罗马人,在我住的那个城市里,我每天都会读到、听到这种事。我们城里每四个人中有一个有汽车,我们的司机是全欧洲最张狂的。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一件常见的事故,并非什么阴谋或者谋杀。弗鲁米、惠勒、杰弗里斯博士是杀人犯?简直难以想象。至于你在海关被抓,对于国家珍宝,意大利政府派出了许多侦探和间谍。有人看见你从奥斯蒂亚·安蒂卡出逃。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没有察觉。不过即便是‘第二次复活’安排了逮捕你,这人是坏的或非法的吗?他们在你匆忙下结论及错误使用它之前不得不弄清你挖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必须没收它,对它进行测试和试验。如果那个是赝品的话,我敢肯定他们会把它还给你,并且推迟或停止《国际新约》的出版。但是当他们在正是你认为是专家的那个人那里,得知你那件东西正是我父亲发现的真的文稿残片时,他们就必须阻止你,对你提出诉讼,以避免不必要的谣言。史蒂夫,你明白吗?对同一件事,因为怀疑和信仰的差异,会产生迥然不同的看法。”
“你这样说也能解释我还没问的另一个问题吗?”
她看上去很迷惑。“是什么?问吧。”
“这位奥古斯图·蒙蒂是怎么想到去奥斯蒂亚·安蒂卡挖掘的?”
她给搞糊涂了。“因为六年前有人在那堆废墟旁边找到了一片古文稿,并给他看了。”
“你不知道是莱布朗把这个线索带给你父亲的?”
“不知道。直到惠勒先生昨晚提到他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你不知道去年莱布朗与你父亲见了面,而正是在那一天你父亲患了精神病?”
“不,直到昨天惠勒先生告诉我说,据你称在我父亲的约会本里找到了这样一次会面的条子我才知道。”
“而你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蹊跷?没有可疑的地方?”
“没有。在那天和那天之前我父亲和许多人打过交道。”
“好,安杰拉,让我试试你的信仰。你打算把你父亲去年与莱布朗在罗马会过面这事告诉法官吗?这样就会把你父亲和莱布朗联系上,这个案子就会有新的疑点,也许就会导致对最终事实的调查。你有足够的信仰来做这事吗?”
她摇摇头。“史蒂夫,”她说,“‘第二次复活’的头们已把我们的证言呈给法官了,在上面我已说了我知道的一切。昨晚上,我打电话给罗马的露丝雷茜亚,让她读了我父亲约会本上的那条记录,每一个人,包括法官先生都觉得‘r·l’。这两个缩写不足以说明问题。不过即使这两个缩写字母是指罗伯特·莱布朗,又能说明什么呢?不管怎样,我想法官该知道它。你看,史蒂夫,我不害怕,一个人有信仰时是不会害怕事实的。”
兰德尔不再有戒备了。他坐着,一副失神的模样。最后一线生机。“你能否把这一情况告诉另一个人?”
“谁?”
“普卢默,你能否去普卢默那里证实一下——即事实上你父亲确实和普卢默见过面?”
她还是一阵摇头。“史蒂夫,他也已知道这件事了,普卢默什么都知道,而且再也没有什么怀疑的了。当弗鲁米加入‘第二次复活’时,普卢默参加了。可以这么说,他已经转过去了,他不再写匿名信进行诽谤,而开始写六年前直到今天的整个方案的独家历史。”
兰德尔坐在椅子上,他受不了了,每一个反对的人都被他们收买了,这意味着他企图得到一本《国际新约》而对亨宁敲诈是没有必要了。
有人在敲门,接着门开了。法庭公务员探进脑袋。“兰德尔先生,你最后判决的时间到了。”
兰德尔站起来。“再等半分钟。”他说。对面的安杰拉也站了起来。他又一次面向她。“你想要我撤回原先的证词,是吗?”
她戴上太阳镜,“我想要你做必须做的事情,这也用不着我多说。”她思索着再说些什么。最后她说,“我到这儿的确是想告诉你,不论你是什么,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只要你懂得回报爱,我就会爱你的。先爱你自己,然后爱我。可是除非你对人性,对未来有信仰,你才懂得爱。我为你感到难过,史蒂夫。不过,我更为我们难过,除了信仰,我什么都能为你牺牲。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明白。现在,你爱怎么做都可以。”
她匆匆地走出房间,只留下兰德尔一个人。
“你想在最后判决之前做最后一次陈述吗,兰德尔先生?”
“是的,尊贵的阁下。”他对法官说,“我回想了一下我在这间房子里所做的陈词。我想说我去罗马并不想破坏‘第二次复活’或《国际新约》,我的目的只有一个:证明发现的是一位真正的耶稣基督。”
他看到惠勒和其他四个出版商甚至安杰拉虽然坐在前排却前倾身子侧耳细听。
兰德尔面朝法官。“我在罗马听到的,亲眼看到的一切都向我证明,我新找到并带到法国的那块碎片以及《国际新约》赖以为基础的古文稿集是一个现代的复制品,是一个擅长此技的制赝品者所制造的伪造品、假货。我相信蒙蒂教授找到的东西是没有价值的,詹姆斯和彼得罗纳斯的文稿中的基督,不过是捏造出来的偶像。尽管在此之前的证词都是反对我的,我仍认为我进入法国时带的东西是伪造品——我再说一遍,毫无价值,所以我没犯罪。我相信,在仔细考虑了我的第一手信息和调查后,在不受个人因素的影响下,法庭会判我无罪。并且,我请求法庭把丢失的那片三号文稿——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罗伯特·莱布朗的遗赠——还给我,这样我可以把它送到世界上其他一些更具客观态度的专家那里进行检测。其他的没什么了。”
“你说完了,兰德尔先生?”
“是的。”
“很好。被告的陈述已完。现在宣布对这桩案子的最后判决。”勒克莱尔法官窣窣地翻着桌子上的一堆文稿。一共有两件诉讼。考虑到被告在他本国一直是守法公民以及该案例的特殊性和当时他被捕时的情景,对于他扰乱公共秩序及殴打官员的第二条诉讼,就不提了。至于第一条——即被指控被告在未作适当的申报就将一件无价之宝带进法国——”
兰德尔屏住了呼吸。
“——法庭认为文稿是真的,被告的罪名成立。”
兰德尔似石头似地僵在那里。
孤军奋战,他想。
“现在我宣布判决如下,”法官继续道,“被告史蒂夫·兰德尔被判3个月徒刑并罚5万法郎。考虑到被告似乎并非有意破坏法律以及被告的委托人的要求,不对被告罚款,3个月的徒刑缓期执行。不过,为了保护他的委托人以及不再发生类似的骚扰公众的行为,被告将被送回他目前的牢房,监禁两天,直到《国际新约》公开宣布后——48小时后——被告将被押着从现在这个牢房到机场去,从此驱逐出法国。”
法官清了清嗓子。
“至于你提出的把文稿碎片归还给你的要求,本法庭不予接受。既然鉴定结果为真,那么没收的文稿将送还到当前的拥有者《国际新约》行动机构叫‘第二次复活’的负责人那儿去,任凭他们处置。”
他把双手往桌上一拍。
“现在休庭。”
两名警察出现了。兰德尔感觉到他腕上的冰冷的金属,发现自己被铐上了。
他往那一排排凳子望过去,避开安杰拉,眼睛盯着围着弗鲁米的兴高采烈的惠勒、戴克哈德和方丹身上。
兰德尔看着他们,忽然有一个念头闪过。不管这是否亵渎神灵,那个念头进入脑中并留在那里。
主啊,饶恕他们吧,他们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他马上修正了上面的话,主啊,饶恕他们,不是因为他们对我的不义,而是因为他们对圣灵以及那些不加怀疑的、无助的和容易欺骗的世人的愚弄。
又是一个糟糕的时刻——事实上不是太糟糕而是令人难以置信、难以相信并且十分古怪——那是在半个小时后,他又回到了拘留所内的时候。
他作为不受欢迎的一分子,被判从法国驱逐,并且自己掏钱买机票。保安警察队的监察员巴沃向他要飞往纽约的单程机票的钱。兰德尔搜遍了他的钱包以及旅行支票,然而令他沮丧慌张的是,他身上没有带过钱。他被告知最好尽快弄到一笔钱。
他记起他没把那两万美金带在身边,他把钱放在罗马锦花大酒店的一个安全保险柜里。离开巴黎前,他已和旅馆说好把钱转回到他在纽约的户头上。现在既然他缺钱,他首先想到给萨德·克劳福德或万达打个电话,让他们中任何一个把所需的钱数电传过来,但接着他又想起,他在巴黎有个好朋友。
这样,他从看守的办公室给美联社的萨姆·哈西拨了个电话。
兰德尔没说关于“第二次复活”和《国际新约》以及莱布朗的手稿碎片的这一堆复杂的事。他告诉哈西,他昨天因把一件未经申报的艺术品带进法国而在机场被捕了,这完全是个误会,不过不管怎样他现在被监禁在法院的拘留所里。
“我需要一些钱,萨姆。这会儿我正好钱不够,几天后我回国后给你。”
“你需要钱?多少?你说吧。”
他说了。
“我马上就送过去,”哈西说。“喂,等一会儿,史蒂夫,你还没告诉我——你服罪了吗?”
“当然不服。”
“那么,你的审判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审过了,今天早上开的庭,我被判有罪。我被判了刑还有罚金,缓期执行。我的东西被没收了。我被驱逐出法国,那就是我要钱的缘故。”
电话的那一头沉默了好一会。“让我弄清楚,史蒂夫,”哈西说。“你被捕——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接着今天早上就对你审判并判决了?”
“不错,萨姆。”
“等一下,史蒂夫——现在我们当中有一个人脑子不正常,但那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是,那不可能,在法兰西不可能。你最好告诉我今早发生了什么事。”
意识到卫士还在监视着他,兰德尔简结扼要地跟哈西叙述了预审法庭上的事,陪审团的裁决及宣判。
哈西惊讶极了,在电话那头竟口吃起来。“可——可是那不可能的——不可能——简直是胡闹。你敢肯定事情就是照你说的那样发生的吗?”
“萨姆,看在上帝的份上,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这事就发生在几小时前,我干吗要捏造?”
“我的天!”哈西嚷道。“我的上帝,我在这住了这么多年,呃,也听到过关于诈骗、关于私设法庭的谣传——但是我直接从某一个人那儿听到在我还是第一次。”
兰德尔糊涂了。“你什么意思?那怎么啦?萨姆?”
“你是说怎样审判才是正当的?听着,史蒂夫,我的亲爱的,无知的外国佬,你给人骗了,给人以捏造的罪名判了刑。你对法国的法律程序难道一点也不清楚吗?他们对你的审判完全不是合法的。最后定案必须经过预审、初审、终审,然后才是陪审团的裁决。可你什么程序都没经过就定罪了。这肯定是个私设的法庭,他们巧妙地以捏造的罪名给你判了刑。史蒂夫,据我猜测,在你这个案子中一定牵涉到什么人物,某个地位很高的人物非常急切地想把你弄掉,把你迅速地、悄无声息地打发掉。我不知道你现在卷进了什么事,但对某个人来说肯定重要之至。”
“不错,”兰德尔呆呆地说,“对某个人,对某些人,的确非常重要。”
“史蒂夫,”哈西着急地说,“你想要我插手吗?”
兰德尔考虑了一下他朋友的介入。最后,他说“萨姆,你喜欢在欧洲,在法国工作吗?”
“你什么意思?我对这简直着迷。”
“那么就别管这事。”
“可是正义呢,史蒂夫——谁来伸张正义?”
“把它交给我吧。”他顿了顿。“我感谢你对我的关心,萨姆。现在把钱送过来。”
他挂了电话。
正义,他想。
自由,平等,博爱,他想。
接着,他意识到这句话只是法兰西的承诺,不过并不是法兰西审判了他——那只不过是政府职权。他受到了某个超级力量的审判。“第二次复活”审判了他。
那是个普天同庆的星期五的早晨——兰德尔被释放出来的那天早上。兰德尔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早晨经历的事情。
他认为在他有生之年,再也没有哪件事比这事件更被广泛注意和更有影响力了。当然,日本宣布轰炸珍珠港,柏林失陷和希特勒之死,苏联人造卫星发射,约翰·肯尼迪总统被刺,尼尔·阿姆斯特朗跨出的人类登月的第一步,这些都是重要的。但是,对兰德尔来说,在事件所激起的公众情绪方面,没有哪一条消息能与这条消息相比,这就是来自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宫的消息。消息说,人类的救世主和上帝的信徒不可否认地存在于世上。
多少天来,兰德尔一直聚精会神地从事于它的真伪之辨,同时为了自身的生存,他差不多把詹姆斯福音书和彼得罗纳斯羊皮纸在人们中间将产生的强大冲击力给忽视了。
但是从拘留所到巴黎外的机场的整个途中,兰德尔注意到每条街,每一间咖啡屋,每一扇窗户里的人都被这件事给吸引了。无论是法国人还是外国人都走了出来,都在拿着报纸看,举着收音机听,都围坐在商店前的电视机旁,充满了激情。
在开往机场的警车中,兰德尔被两名穿蓝色制服的法国警官夹坐在中间,一名叫哥翰,一名叫勒菲芙。他们十分专心地看着报纸,而将这位在这次戏剧性的事件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的兰德尔给完全忽视了。在每一张报纸上都有这件事的报道,而且几乎占据了报纸的第一版的一半篇幅。兰德尔扫了一眼那些巨大的标题:基督耶稣重返人间!另一个标题是:基督耶稣复活了。还有其他许多大型标题,在这些标题的下方,是一些照片,包括詹姆斯福音——奥斯蒂亚·安蒂卡的照片,还有修正后的耶稣像和《国际新约》的封面。
在汽车的前座上,开车的司机一直没有说话,他正耐心地听着来自阿姆斯特丹播放的法语节目。
在兰德尔两边的警官偶尔大声地给对方读一些消息,有时他们意识到兰德尔不太懂法语,于是他们就翻译成英语。兰德尔所能分析出的就是:报纸只报道了《国际新约》的大概要点。在阿姆斯特丹的皇宫里,全部细节正在宣布。在2000多家新闻单位来到现场听完整的宣布,这2000多家新闻单位来自世界上不同的国家,新闻将通过全晶体、1900电路系统的通信卫星与以前的人造卫星环绕地球把图像和评论转播给地球各个角落的无数的电视观众。
一路上,只有勒菲芙和兰德尔进行了一次私人间的对话。他停下阅读,奇怪地看着兰德尔说:“你实际上是这个的一部分,是吗,先生?”
“我是。”
“可是他们为什么将你驱逐出境?”
“因为他们都疯了,”兰德尔说,接着他补充道:“因为我不相信。”
勒菲芙睁大了双眼。“那么你肯定是疯了。”
他们已经到了机场,勒菲芙警官打开汽车的后门跳了下去,他试着帮助兰德尔下车。因为兰德尔的手铐牵在哥翰警官的手上,所以兰德尔不得不用力,这样扭了他的手腕,疼痛提醒了他自己是谁,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机场的一层楼里,非常嘈杂,现在又非常拥挤。为了旅客和参观者之便,也为了工作人员的方便,机场在大厅里安装了大屏幕电视。电视周围,人们挤在一起看,围了一层又一层。甚至在售票和咨询处,顾客和服务人员也因全神贯注于抬眼即见的电视节目而忘了自己的工作、事情。
勒菲芙警官去为兰德尔取单程越洋机票并核对登机时间。勒菲芙走后,哥翰挤进一群人中去看最近的电视,兰德尔因为手铐被他牵着而不得不随着他走。
从观众密密麻麻的头上望去,兰德尔一面努力去看电视画面,一面听着讲解员的评论和解说。首先用的是法语,然后是英语,在这个新闻发布的日子用了英、法两种官方语言。
镜头中出现了一排一排的新闻界人士和参观访问的显要人物,接着是辉煌陈设的特号。有拱形窗户带有棕色的风扇,每一个中间都镶有设计图案相同的金花,有水晶的枝形吊灯架,那是路易·拿破仑皇帝留下的铜条代表天上的球体;还有无数组的塑像,镜头落在最后一组上——正义踩踏着贪婪和嫉妒(米达斯是贪婪,梅杜萨是嫉妒),最后这一镜头使兰德尔失去了平衡。
镜头挨个对准了每把天鹅绒座椅上的人物,评述讲解员相应地说了每一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在那个半圆形的舞台上,坐着尊敬的、神圣的、超脱世俗的人们,他们是:戴克哈德博士、惠勒先生、方丹先生、特雷弗·扬先生、盖达先生、杰弗里斯博士、奈特博士、里卡迪先生、扎奇里教授、特劳特曼博士、弗鲁米牧师、奥伯特教授、亨宁,而最后,在兽群中唯一的美女便是安杰拉·蒙蒂。评论员讲解说,她是代表她生病的父亲,意大利考古学家,文稿的发掘者奥古斯图·蒙蒂教授。
戴克哈德博士大声宣读着关于詹姆斯福音书和彼得罗纳斯报告的发现经过,而且指出了内容的要点,又向人们展示了一本《国际新约》的样本。
兰德尔感觉到有一只手在他的胳膊上,那是警官勒菲芙在向他挥舞手中的机票。“别丢了,”他警告兰德尔说,“不然你还要坐监狱。”他把机票塞进兰德尔的上衣口袋中。他伸手拽了一下他的同事。“哥翰,”他小声说,“我们还有15分钟就要把他送上飞机。趁这个机会找个地方随便坐会吧!”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了四层一个鸡尾酒廊,里面挤满了呆呆地盯着电视屏幕的人们,兰德尔真被弄得莫名其妙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观众们不仅有围在桌旁、盘腿而坐的,还有跪在地板上的,或在走廊里蹲在桌子中间的,而且有的围站在屋里,他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
还有些别的事情在发生。很多观众,也许是绝大多数观众,他们看着发生的奇迹时,神情非常像朝拜者。有些人在默默祈祷,有的在大声祈祷,而另外一些人则小声地跟着电视上出现的字句念着。有些人泣不成声,另一些人因疯狂而前仰后合。在远处一个角落里,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一名国籍不详的妇女,突然晕倒在地,人们都立即上前帮助她。
这儿已没有地方坐,但片刻之后,酒廊老板便为他们摆好了一张桌子和三张椅子。兰德尔心想,不管有多拥挤,警察总是有地方坐的。
兰德尔很笨拙地在两个警官中间坐下,心想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他的手铐。他环顾四周,但所有的人除了看到荧光屏上所播放的画面外,好像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似的。
兰德尔向最近的一架电视屏幕上看去时,他马上知道了整个酒吧的人们都全神贯注如痴如醉的原因。
原来弗鲁米的形象占据了整个荧光屏,接着又显示出他面前打开的一本新《圣经》,然后他用法语朗读着全部的詹姆斯福音书。他那宏亮的声音很快在整个酒吧内回荡,好像那声音就是出自耶稣本人之口,就连那些抽泣声、祈祷声也不见了。在他朗读时,一组口头翻译即将他的话翻译成世界上的许多其他语言,以便全世界的人们都听到完整的福音书。
机场广播里传来了飞机即将起飞的通知,警察勒菲芙碾灭他的烟头,对兰德尔说:“你要走了,时间到了。”
一路上,每一个方向每个角落都传来了电视机、收音机的声音。
在登机处,旅客们都流向飞往国外的航班,哥翰将兰德尔持后,勒菲芙上前和旅客代理低声地商量着什么。他转过头对兰德尔解释说:“我们接到命令说你必须最后一个登机,兰德尔先生,所以你还得等几分钟。”
兰德尔点点头,他朝左边看了一眼,就是在这儿,这个人们将要离开的地方,也放置着一个小电视,有一小帮人在看,他们的大多数都是即将飞离此地时稍停一会儿以看最后几眼。兰德尔试着从闪烁不清的电视屏幕上看清内容。
电视上在迅速地展示世界各高层领导人的镜头,他们在表示祝贺。祝贺人类能出现耶稣复活这样奇妙不凡的事情。电视上,有红衣主教登上圣·彼得大教堂的阳台上俯视梵蒂冈的公共广场,法国总统在凡尔赛宫的庭院里,美国总统在白宫的椭圆形会议室里表示祝贺的镜头。讲解员报告说下午的电视节目中将报道世界其他国家的领导人祝贺的镜头。
电视上的画面已经移到了阿姆斯特丹的皇宫大厅里。摄影机的镜头转向了神学家们,他们的发言人——里卡迪阁下——正在宣布今后的12天的庆祝——每天分配给一基督的圣徒(当然犹大被马提亚代替)。
里卡迪阁下还宣布着在本年的圣诞节,全世界的基督教会,不管是基督教还是天主教,都将开始启用第五福音书,那也是全世界人类的希望所系。
兰德尔想,在圣诞节,他以前(不算前年)总是回到威斯康星,到奥克城,到尖顶教堂去,在那里,他参加他父亲内森·兰德尔牧师主持的聚会。此刻,他又想到了他父亲和他父亲的助手汤姆·凯里,他们是否也在那儿收看这个由人造卫星播送的节目。从今年的圣诞节起,在有了詹姆斯福音以后,每个信教的家庭内又是什么景况呢?
兰德尔的视线又转移到了屏幕上。上面有安杰拉·蒙蒂的镜头,有阿姆斯特丹教授的镜头,还有奈特博士和亨宁的镜头,讲解员解释说,参与新《圣经》的发现、鉴定、翻译和印刷的这些人员不一会儿就会出来回答记者的提问。
当作最后的结论时,镜头再次移到了他的身上。
兰德尔的视线被旅客代理吸引住了,旅客代理正使劲地向他们招手,让他们到登机处。“喂,这会儿每个人都上了机了,”哥翰说,“你是最后一个了,我们要把你护送进去!”
这两个警官把兰德尔推向大门,勒菲芙掏出一串钥匙,将手铐打开。兰德尔的手臂获得自由后,他不停地按摩着手腕。
他们到了登机处。
“一路顺风,”勒菲芙说,“对不起,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兰德尔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伸长了脖子看了最后一眼由电视卫星转播的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节目。电视上的画面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但电视里的声音依然可以听见。兰德尔从他的护送者身边离去,但是里卡迪那富于启示性的声音依然跟着他。
“正像约翰曾经写过的那样‘除非你看到奇迹的迹象,不然你不会相信。’而现在詹姆斯也写了‘我现在已经,因我的双眼,看到了奇迹的迹象,因而我现在可以相信了。’现在整个人类可以高呼:我们确实相信!christos anesti!基督复活了!alithos anesti!他真的复活了!阿门!”
阿门。
他走进飞机机舱,那个非常严肃的空中小姐在他身后猛地把门关上。
此刻听到的只有飞机发动机的声音了。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已经准备好了再次回家。
五个半月过去了。
他又回到了故乡,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一个在威斯康星州的奥克城的圣诞节,不过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个圣诞节将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圣诞节。
史蒂夫·兰德尔非常舒适,轻松地坐在教堂的前排上,他的周围是自己的亲人和旧相识。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橡木讲台上站着汤姆·凯里牧师,他正根据《国际新约》的内容神采飞扬地讲着。在兰德尔看来,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怀疑和失去信心的汤姆·凯里了,而是充满信心。兰德尔想,这可能是受了复活的基督的影响吧!
他无心听凯里讲道,这些内容对他来说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他百无聊赖地左右打量着。
他坐在一个桉木座位上,在他父母亲的中间。他母亲慈祥的脸上洋溢着快乐幸福的神情,她正一句不漏地听讲坛上传出的声音。他的父亲——内森——这位逐渐衰老的绅士似乎恢复了他曾经有过的活力。他的继承人从讲坛上说出的话的韵律使得他浅蓝色的眼睛在闪烁。在他父亲身边,坐着的是他的妹妹,再旁边是一个瑞士式向前突出的下巴的埃德·彼得·约翰逊——他父亲的好友。兰德尔在位子上移动了一下,他观察着坐在母亲那边的人。第一个是朱迪,她长长的丝发遮住了脸的大部分。再后是赫尔曼舅舅,他比以前胖了而且结实了许多。
他们都全神贯注,聚精会神于尊敬的汤姆·凯里的讲道,认真地听他们不很熟悉的东西,听基督复活的奇迹。
但是,这些内容兰德尔早已听过。一度,他也像他们一样,信以为真,被其深深地感动。但后来,却发现它只不过是一篇天衣无缝的伪造品而已。然而在座的人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参加过“第二次复活”的工作,兰德尔还没有告诉他们。他想在聚会结束后告诉他们,首先要告诉他的父亲,然后告诉其他人。他要告诉他们他在国外的目的和经过。他会告诉他们多少,他说不清楚,这在他头脑中没有决定下来。
兰德尔从正在低头祈祷的人们头顶往上看去,透过教堂尖顶的玻璃窗子,看到了外面树枝投下的阴影,单薄的叶子因背负着昨晚降下的冬雪而压得低垂。他想记起那些童稚的年代,但是那时太遥远了,他现在能清楚地感觉到的,能在眼前浮现的是最近的过去,刚刚过去的过去,刚刚过去的不安的、愤怒的、痛苦的五个半月。
他深深地陷入沉思,过去的,刚刚过去的一切,折磨着他,那些变得比眼前的事物更真实。
他又生活在其中了,生活在他被驱逐出法国以后的几个周内。
他记得,他又回到了纽约,回到兰德尔集团公司的办公室里,回到了忠诚的秘书万达身边,回到了助手乔·霍金斯和律师萨德·克劳福德身边,回到了其他人身边,开始为公司的事务忙碌。但因为他对一切已经不感兴趣,因而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同时因为他没有了信仰和奋斗的目标,因而显得萎靡不振。
他想逃走。五个半月中他三次企图逃走。萨德·克劳福德在佛蒙特有一处世外桃源似的农庄,他曾是一个农场主。那里有牲畜,有一条小溪环绕而过,此外还有一间舒适的没有人住的别墅,兰德尔想到那儿去放置“幽灵”,这些“幽灵”像恶梦般的拼贴画,它们有阿姆斯特丹的、巴黎的、奥斯蒂亚·安蒂卡的、惠勒的、弗鲁米的、莱布朗的、还有詹姆斯福音的。他便带着他的磁带、他的笔记、他最近的备忘录,还有一台小型的打字机到了那儿。他用电话与外界联系,与公司职员联系,与他在洛杉矶的女儿联系,与他在奥克城的父母联系。但是,他把大部分清醒的时刻用来写书,用来写那本《第二次复活内幕》的书。
那几个月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感到困惑,愤怒,自我怜悯,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感觉困惑。他一面写文章,一面借酒浇愁,他试着用笔和酒把他内脏的怨气发泄出来。他写了几令纸,把“第二次复活”的全部内幕都揭露、曝光出来,把他过去的前后经过都写了出来,关于莱布朗和他在罗马的见面,关于阴险狡诈的弗鲁米的卑鄙行径,关于他被法国驱逐出境的过程,还有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东西,除了安杰拉。他放过了她。
把这些写出来的时候,他有时觉得自己在写一本最伟大的侦探故事。有时,他相信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揭露过宗教的虚伪、欺诈和对世人愚弄。又有一些日子,他又非常肯定地认为自己写出了一部病态、玩世不恭的妄想狂,最露骨的自传。
他一边喝酒一边写书,可以说那一页页的稿纸都是从威士忌的河流上飘流出来的。
书写完时,他体内最后一滴毒液已被排出。剩下的只是他孤独的空壳和并丝毫没有减少的困惑。
当葱绿的青草在萧瑟的秋风中变黄时,他离开了佛蒙特的农屋,回到了纽约,并带回了他的手稿。他把手稿放在办公室保险柜里,只有万达和他自己知道。他不知道是否该出版这些。如果写这部作品只是为了驱除体内的撒旦的话,这部稿件就可放置起来。但他还想出版它,用它来和惠勒他们制造出的怪物作斗争,尽管这怪物的影响已遍及全国,以致半个世界。
在整个现代文学史上,他相信,绝对没有一部作品比《国际新约》更为成功。无论你读这本书的哪一部分,它都会将你吸引住。它会努力使你改变原有的宗教信仰,使你陷入它的陷阱中,然后吞没你。电台、电视台,不分昼夜地充斥着这一切。报纸和杂志没有一天不登有它的故事、图片和广告。如果你去商店买东西,去酒吧玩乐,去餐馆就餐,去参加舞会,你随时都会听到人们在讨论这事儿的。
锣鼓在敲,上帝恩赐给凡人的耶稣在不限制名额地召集人们虔诚的灵魂。暴力事件的减少被一些人归因于心灵转向基督。经济的发展被另一些人认为是因为耶稣重返人间。服毒人数的下降也归因于基督。战争的结束、和平谈判的开始、普遍的富裕和舒适、全球友爱互助的气氛成风,这一切都被刚刚觉悟的信仰者视为耶稣基督所做的工作。
兰德尔从最新的报道中得知,《国际新约》的精装本在美国卖到了300万册,估计全世界已卖到了4亿册。所有这些只不过在3个或4个月中。
他觉得应该出版这部暴露“第二次复活”内幕的书。虽然那可能是以卵击石,但通过自己的公司全力以赴的宣传,以实击虚,说不定还可以出奇制胜。
正在他考虑这个行动的时候,兰德尔接到了他已等候多时的电话,那是奥丹·布勒打来的。奥丹·布勒是全球集团企业的头。兰德尔集团企业被全球集团企业接管的合同早以准备好。在兰德尔参与“第二次复活”宣传事宜之前,他委托律师萨德·克劳福德代表自己将这事办妥,但却一直拖到现在。克劳福德曾试图想同布勒的代理人解决这个问题,但却失败了。他不知其中的奥妙何在,可兰德尔是知道的。他知道,惠勒是布勒的好朋友,而惠勒在巴黎曾警告过他:要与“第二次复活”保持一致,否则后果自负。
终于,布勒的电话打来了,是打给他本人的。谈话非常简短,几乎没有废话,直切主题,语气也很不友好。
“兰德尔,我从乔治·l·惠勒那听说了,他现在是成绩卓著。他告诉我他这一切一点都不是因为你。他说你为了阻止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他说你阴谋破坏这个计划。你想对此说些什么?”
“我努力去阻止它的发生,因为我有证据证明这是一个骗局。”
“我也已经听他这么说了。是什么使你这么干的?你是个无神论者,是不是这方面的原因?”
“我不能为我不信仰的事物作宣传。”
“听着,兰德尔,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你把它留给惠勒他们去管好了,你做你自己的事。现在合同就在我的桌子上,我吸收你进全球集团企业之前必须知道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站在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