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响了,老师走出教室。三四郎甩了甩蘸着墨水的笔尖,正要合上笔记本。这时,坐在旁边的与次郎招呼起来。
“喂,给我看一下,有的地方漏掉了。”
与次郎拿起三四郎的笔记从头向下看,本子上写满了straysbeep的字样。
“这是干什么?”
“记听课笔记腻烦了,随便乱画来着。”
“这样不用功怎么行?课堂上讲过,孔德①的超唯心论与贝克莱②的超现实论是有联系的呀。”
①immanuelkant(1724—1804),德国哲学家。
②georgtberkeley(1685—1753),英国哲学家。
“有些什么联系?”
“你没有听吗?”
“没有。”
“真是个straysheep,实在设法子。”
与次郎捧着自己的笔记本站起身来,他离开桌子招呼三四郎:
“喂,请来一下。”
三四郎跟着与次郎走出教室,下了楼梯,来到门外的草地上。这里有一棵大樱树,两个人坐在树下。
这地方每到夏初就长满苜蓿。与次郎拿着入学志愿书到办公室去的那时节,曾经看到这樱树下边躺着两个学生。其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如果用都都逸①应付口试,再多也能唱出来。”另一个小声哼起来:“在满腹经纶的博士面前,出个恋爱的试题考一考吧。”打那之后,与次郎就爱上樱树下面这块地方了。一有什么事,他总是拉着三四郎到这地方来。当三四郎听到与次郎介绍这段历史时,这才想起他为何用俗语来译pity'slove这句话。然后,今天的与次郎却格外认真,他在草地一坐下,就从怀中掏出《文艺时评》杂志,打开一页来倒着递给三四郎。
①一作“都都一”,歌唱男女爱情的一种俗曲。
“怎么样?”与次郎问。
三四郎一看,标题用大号铅字写着《伟大的黑暗》,下面的落款使用了“零余子”的雅号。“伟大的黑暗”是与次郎平素评论广田先生的用语,三四郎也听到过两三回。然而,对零余子这个名字实在陌生。当他听到“怎么样”这句问话时,三四郎在未作回答之前先望望对方。与次郎一言未发,他把那扁平的脸孔向前凑了凑,右手的食指压在自己的鼻尖上,半天不动。站在对面的一个学生,看见他这副样子,嘻嘻地笑出声来。与次郎觉察到了,才把指头从鼻子上放下来。
“是我写的。”他说。
三四郎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们去看菊花玩偶时,你就在写这篇文章吗?”
“不,那才是两三天前的事呀,哪能这样快就出版。这是老早以前写的,看看标题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写的是广田先生吗?”
“嗯,先唤起舆论,为先生进入大学造造声势……”
“这杂志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三四郎连这杂志的名字也不知道。
“没有什么力量,所以很难办。”与次郎回答。
三四郎只好笑笑。
“能销售多少册?”
与次郎没有回答多少册。
“反正没关系,总比不写的要强些。”他自我安慰地说。
渐渐追问下去,才知道与次郎本来就同这家杂志有关系,只要有闲暇,每期都要写文章,而且时常变换署名。这事除了两三个同人之外,谁也不知道。三四郎恍然大悟。他也才刚刚知道与次郎同文坛的一些交往。不过,与次郎为何偏要恶作剧般地使用匿名不断发表他的所谓大论文呢?这一点三四郎依然不得其解。
三四郎曾经直率地问过他:干这等事是不是为了挣几个钱花花,与次郎听后把眼睛瞪得溜圆。
“你刚从九州乡间出来,不了解中央文坛的动态,所以才说出这种悠然自在的话来。身处当今思想界的中心,目睹风云激荡的情景,一个有头脑的人,怎能佯装不知呢?实际上,今天的文权掌握在我们青年人手中,如果不积极主动发表意见,就是一种损失。文坛以急转直下之势承受着剧烈革命的洗礼。一切都在动荡,都在走向新的生机,所以落伍是不行的。只有主动亲自把握这种机运,生存才有价值。
人们时常‘文学、文学’地把它看得很轻贱,其实这是指大学课堂上的那种文学。
我们所说的新文学,是人生自身的巨大反射。文学的新气势必然影响整个日本社会的活动,而且现在已经出现了这种影响。当人们白天睡觉做梦的时候,影响已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是很可怕的啊!……”
三四郎默默地听着,觉得他有些吹牛。然而即便是吹牛,与次郎依然谈得神乎其神,至少他本人显得是那样至诚而认真。三四郎被他打动了。
“你是本着这种精神干的,那么拿不拿稿费对你是无所谓的罗?”
“不,稿费是要拿的,给多少收多少。碰到杂志不好销,稿费也就很难寄来。
所以得想办法多卖些杂志才行。你有没有什么好的主意?”
“与次郎开始和三四郎商量,话题马上转入实际问题。三四郎总觉得有些奇怪,与次郎却很平静。铃声又急遽地响了。
“先送你这本杂志,请过目。《伟大的黑暗》这个题目挺有意思的吧?这个题目一定能使人们觉得新奇。——标题不醒目就没有人读,那怎么行?”
两人由正门进入教室,坐到桌边。不一会儿,老师来了。两人开始做笔记。三四郎惦记着《伟大的黑暗》,笔记本旁边摊着《文艺时评》,记笔记的当儿,时时瞒着老师读起杂志来。老师幸好是近视眼,又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讲课上,一点不知道三四郎违犯纪律的行为。三四郎正合心意,一边记笔记,一边阅读杂志。原来是两个人干的事儿,现在一人勉强承担了,结果呢,《伟大的黑暗》没有读懂,笔记也没有记全。头脑里只清晰地记得与次郎文章里的一句话:
“自然界为选就一颗宝石要花费几年的星霜?而这宝石在遭际采掘的运命之前,其光辉又被静静地埋没了几年的星霜!”
除此之外,其余的句子他都不得要领。不过,在这个时间里,三四郎没有写一个straysheep。
“怎么样?”一下课,与次郎问三四郎。
三四郎告诉他,实在没有好好看。与次郎批评他是个不会利用时间的人。三四郎答应回去以后一定拜读。不一会就到晌午了。两人结伴出了校门。
“今天要出席的呀。”与次郎走到西片町,在进入横街的角落里停住了脚步。
今晚召开同级学生座谈会,三四郎早把这件事忘了。此时,他好容易又想起来,告诉与次郎他打算出席。
“赴约之前请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谈。”与次郎说罢,把笔杆夹在耳后,显得颇为得意。三四郎允诺了。
回到寓所,洗了澡,心情舒畅了。这时,三四郎看到桌上有一张绘画明信片。
上面画着小河,绿草丛生,河边卧着两只羊。对岸站着一个大汉,拄着拐杖。汉子的面貌显得十分狰狞可怕,完全是模仿西洋画里的恶魔的形象,还特别慎重地在旁边用字母标着“恶魔”。信的正面写着三四郎的姓名,下面用小字标着“迷羊”。
三四郎立即明白“迷羊”是指的什么了。不仅如此,明信片的背面,画着两只迷羊,其中一只看来是暗喻三四郎,这使他十分高兴。迷羊里不仅有美祢子,自己本来是包括在内的。看来这是美祢子的设想。美祢子所说的straysheep”一词的用意,三四郎至今总算弄清楚了。
三四郎本打算遵照同与次郎的约定,读一读《伟大的黑暗》这篇文章,可是提不起一点兴味。他不住地端详着明信片,思考着。觉得这幅画里包含着伊索寓言所没有的幽默的情趣,显得天真无邪,洒脱自然。画面上的一切都能打动三四郎的心扉。
从技法上看,也叫人十分佩服,一切都安排得那样妥帖,得当。三四郎心中暗想:良子所画的柿树,与此简直无法相比。
过了一会儿,三四郎终于读起《伟大的黑暗》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读着,过了两三页,渐渐被吸引住了,不知不觉地已经读了五、六页。就这样,长达二十七页的论文一口气读完了。当他读完最后一页时,才发现就要结束了。他的眼睛离开杂志,心想,啊,总算读了一遍。
三四郎紧接着又想到,究竟读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甚至令人好笑的地方也没有。他只觉得一口气儿努力读了下来。三四郎对与次郎写文章的本领非常钦佩。
论文以攻击现今的文学家为起始,以称赞广田先生为终结。文章特别痛斥了大学文科里的西洋人。
“倘若不尽快招聘适当的日本人担当大学相应的课程,那么作为最高学府的大学,就会变得和过去的私塾一样,就会变成砖石木乃伊,毫无回旋之余地。当然,如果真的没有人才,也毫无办法,可是如今有广田先生。先生执教于高级中学,十年如一日,安享薄酬,自甘无名,然而却是个真正的学者。这样的人物理应成为教授,以便同日本现实开展交际,为学界的新形势作出贡献。”——总起来说,就是这样的内容。不过,这些内容是用非常轩昂的口吻和灿烂的警句表达的,前后形成了长达二十七页的文章。
文章里有许多颇有意味的句子,如:“只有老人才会以秃自傲。”“维纳斯美人像产于波中,聪慧之士则不出自大学。”“将博士当作学界的名流,犹如把海蟹看成田子浦①的名产。”然而,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了。尤其奇妙的是,在把广田先生比做“伟大的黑暗”的同时,则把其他学者比做小圆灯,最多只能朦朦胧胧地照出两尺远的距离。这些都是广田先生对他说过的话,与次郎原样写了下来。而且同上次一样断言,小圆灯和烟袋锅之类,均属旧时代的遗物,对我们青年全然无用。
①静冈县一带海滨。
仔细想想,与次郎的论文充满了朝气。他一个人俨然代表着新日本,读着读着就起了共鸣。不过文中缺少实际的内容,仿佛一场没有根据地的战争。岂但如此,刻薄一点说,这种写法也许出于某种策略性。乡村出身的三四郎,虽然悟不出其中的道理,但读了之后,平心而论,总感到有不满意的地方。三四郎又取出美祢子的来信,望着两只羊和那个恶魔,于是在这一方面,三四郎感到万事都使他十分快活。
随着这种快感的产生,先前的不满意也越发显得强烈了。三四郎不再去想论文的事了。他想给美祢子回信,不幸的是自已不会画画,心想,写篇文章吧。要是写文章,语言非得同这张明信片旗鼓相当才成。这实在不容易啊,就这样磨蹭了好大一会儿,不觉已过了四点钟。
他穿上大褂,到西片町去找与次郎。他从后门进去,看到广田先生正坐在茶室里的桌边吃晚饭,与次郎恭敬地守在一旁伺候。
“先生,怎么样?”与次郎问。
先生好象嘴里正含着硬物,两腮涨鼓鼓的。三四郎向桌上一望,只见盘里盛着十几个烧焦的东西,红中带黑,个个都有怀表那般大。
三四郎落了座,施过礼。先生大口大口地吃着。
“喂,你也来尝一尝。”与次郎用筷子从盘中撮起一个来。三四郎放在手里一看,原来是红烧蛤蜊干。
“怎么吃这种古怪的东西?”三四郎问。
“古怪?好吃阿!吃吃看。这是我特意买来孝敬先生的。先生说啦,他还没有吃过哩。”
“从哪儿买的?”
“日本桥。”
三四郎觉得好笑。与次郎在这些地方就和刚才论文的调子有些不一致了。
“先生,怎么样?”
“够硬的。”
“硬得很香吧?要细细嚼,越嚼越有味道。”
“味道没出来,牙齿倒酸了,干吗要买这种老古董呢?”
“不好吗?这玩意先生也许不习馈,里见家的美祢子小姐也许很爱吃。”
“为什么?”三四郎问。
“唔,象她那般沉着,一定能嚼出味儿来的。”
“那女子沉静而又粗暴。”广田说。
“嗯,是粗暴,有易卜生笔下女性的特点。”
“易卜生笔下的女性性格外露,而那女子是内心粗暴。不过,说她粗暴,这和一般的所谓粗暴意思不同。野野宫的妹妹,看起来粗暴,但她仍然是个女子。这真有点奇妙哩。”
“里见小姐的粗暴是内向性的吗?”
三四郎默然不响地倾听两个人的评论。谁的论点都不能使他心悦诚服。
“粗暴”这个词儿,怎能加到美祢子头上呢?这首先是无法理解的事。
不一会儿,与次郎换上礼服,说“出去一下”,就走了。先生独自喝着闷茶。
两人来到门外,外头一片黑暗。他们离开大门又走了两三百米,三四郎马上开口了。
“先生认为里见小姐粗暴吗?”
“嗯,先生这个人谈吐随便,碰到一时高兴,他什么都讲。先生品评起女子来,显得很滑稽。先生关于女人的知识恐怕等于零。一个未曾恋爱过的人,怎么会理解女人家呢?”
“先生且不谈了,你不也赞成先生的观点吗?”
“嗯,我是说她粗暴。怎么啦?”
“你是说她哪一点粗暴?”
“我并不是指她那一点或这一点。现代的女性都是粗暴的,不光是她。”
“你不是说她很象易卜生笔下的人物吗?”
“我是说了。”
“你看她象易卜生笔下的哪一个呢?”
“哪一个?……反正很相似。”
三四郎当然不能信服,但也没有追问下去。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百多米。与次郎突然这样说:
“类似易卜生人物的不光是里见小姐一人。大凡接触过新鲜空气的男子,也都有类似易卜生人物的地方。只不过这些男的或女的都不能象易卜生的人物那样随意行动罢了。他们大都在内心里受感化。”
“我就不太受这样的感化。”
“说不受感化那是自欺欺人。——任何一个社会,不可能没有缺陷。”
“那倒是的。”
“既然如此,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动物,总有些地方会感到不足。易卜生的人物都强烈地感受到了现代社会制度的缺陷。我们也会变成那样的人的。”
“你是这样想的吗?”
“不光我,别具慧眼之士都这么想。”
“你家的先生也这样想吗?”
“我家的先生?先生我不知道。”
“他刚才评论里见小姐,不是说她沉静而又粗暴的吗?照这话解释下去,就是说,因为要同周围保持协调一致,那就得沉静;又因为存在着不足之处,所以根性是粗暴的。不是这个意思吗?”
“是这样的——先生自有伟大之处,一讲到这里,就知道他高人一筹。”
与次郎即刻赞扬起广田先生来了。三四郎原想就美祢子的性格再作进一步的讨论,与次郎一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我说过今天找你有事的呀。——唔,你把我那篇《伟大的黑暗》读完了没有?
要是没有读完,就不容易把我的话记在头脑里。”
“今天一回去就读了。”
“觉得如何?”
“先生说什么来着?”
“先生哪里会读它,他一点都不知道。”
“是这样啊。写的倒是挺有意思,不过总感觉象喝了一怀啤酒,没有填饱肚子。”
“这就够了,读过只要能提点精神就行了,所以我来了个匿名。现在反正是准备时期,姑且先这样办,到了适当的机会,把真名打出去。——这事就说到这里,下面就来谈谈找你究竟为着什么事。”
与次郎要讲的是这样的事。——今晚会上,他打算为自已本科的不景气大加慨叹一番,所以三四郎也必须同他一唱一和。不景气这是事实,别的人也会一同为之慨叹的。然后大家再来商量挽回的办法。这时就提出,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聘请适当的日本人进大学任教,大家一定赞成。这是理所当然的。接着就商量什么人合适。
届时就抬出广田先生的名字。到时候,三四郎要和与次郎紧密配合,极力赞扬广田先生。否则的话,那些知道与次郎是广田先生食客的人就会顿生疑云。如今自己已是食客,别人怎么看都没有关系,万一惹出麻烦,牵连到广田先生就不好了。当然,另外还物色了三个同道,不要紧,多一个人也好。因此,想请三四郎尽量帮腔说项。
另外,当众人的意见逐渐见分晓时,还要选代表到校长和总长那里去。当然,今晚也许实现不了这一步,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到时候要临机应变。……与次郎能言善辩,可惜的是他的口才流于油滑,缺乏庄重的调子。有些地方令人生疑,觉得他好象把儿戏也讲得一本正经。当然,今晚这事本来就是正当的好事,三四郎大体上表示赞成。他只是提出方法上有些过于耍弄计谋,觉得不是滋味。其时,与次郎正站在道路的中央,两人正好位于森林町神社的牌坊前面。
“虽说有些耍弄计谋,可我所做的只不过是顺应自然的规律预先佐以人力罢了。
这同违背自然、企图没头没脑地瞎干一通有本质的区别。耍弄计谋算不了什么,计谋并不是坏东西。只有搞阴谋才是可恶的。”
三四郎无言以对,他虽然觉得有话要说,但却未能开口。与次郎的谈话中的那些自己未曾考虑过的部分,十分清晰地印在记忆里。三四郎对这一点毋宁说是佩服的。
“这话说的也是。”三四郎含混地回答着,两人又肩挨肩地向前走去。进入正门,眼前豁然宽阔起来,到处矗立着黑色的高大建筑。轮廓清晰的屋顶上面是明净的天空,繁星荧荧。
“多好的夜空!”三四郎说。
与次郎也一边望着天空,一边走路。走不多远,他停住了。
“喂,我说。”他突然招呼三四郎。
“什么呀?”三四郎以为他又继续谈刚才的事,随即漫应了一声。
“你看到这样的天空会作何感想呢?”
这话不大象是与次郎说的。三四郎本来有许多话可以回答,比如“无限”啦,“永久”啦之类,可转念一想,说出这些来会被他耻笑的。三四郎就此沉默了。
“我们太不中用啦,打明天起,那计划也许就会取消。写了《伟大的黑暗》一文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怎么又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了?”
“望着这天空就产生了这种想法。——喂,你有没有迷上过女人的事儿?”
三四郎立时答不出来。
“女人是很可怕的呀。”与次郎说。
“是可怕,我也知道。”三四郎说。
与次郎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响亮。
“你哪里知道,哪里知道呀。”
三四郎怃然不悦。
“明天又是好天气,运动会正赶上好时候哩,肯定有许多漂亮的女子光临,你一定来看看吧。”
黑暗里两个人来到学生会堂的前边。房子里灯火辉煌。
他们绕过木造的回廓,进入室内。早来的人已经聚集在一起了。人群有大有小,共分三摊,其中也有的人故意离开人群,默默地阅读带来的杂志或报纸。一片嘈杂的谈话声,使人不禁怀疑这些人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要说。然而,总的来说,还算沉着冷静。香烟的烟雾升腾而起。
此时,人们渐渐汇集面来。黑暗里猛然冒出漆黑的人影,倏忽出现在回廊上,随后变得明晰起来,一个个地走进室内。有时五、六个人鱼贯而行,一一在灯光下闪过。不一会儿,人大致到齐了。
与次郎打刚才起就在烟雾里不停地窜来窜去,走到一个地方就小声嘀咕一阵。
三四郎注视着这情景,心想马上就要开始了。
过了一阵子,一位干事大声招呼大家就座。不用说,餐桌预先淮备好了,大家纷纷入席,没有什么长幼尊卑,坐下来就开始用餐。
三四郎在熊本的时候尽喝红酒。那种红酒是当地出产的劣等酒。熊本的学生都喝红酒,他们认为喝这种酒是理所当然的。偶尔吃一顿馆子,也只是上牛肉铺。那牛肉铺里卖的肉令人怀疑是马肉冒充的。学生撮起盘中的肉块,朝店堂的墙壁上扔去。据说掉下来的是牛肉,贴在墙上的就是马肉。简直象是做咒符。对于这样的学生出身的三四郎来说,这种绅士般的学生联谊会实在新鲜。他满心欢喜地挥动着刀和叉,其间还喝了不少啤酒。
“学生会堂的菜真难吃呀。”三四郎旁边的一个人说。这男子剃着光头,戴着金丝眼镜,看来是个很老成的学生。
“可不是嘛。”三四郎漫然回答。他想,对方若是与次郎,他会这样坦率地告诉他:“这菜对我这个乡巴佬来说,太好吃啦!”然而,这种坦率的态度如果被误以为讥讽,那就糟了。所以三四郎没有说什么。
“你是在哪里读的高中?”那学生问三四郎。
“熊本。”
“是熊本吗?我的表弟也在熊本,听说那个地方很糟糕呀。”
“是个野蛮的地方。”
两人正在交谈的当儿,对面突然有人高声喧嚷起来。只见与次郎正和邻席的两三个人不停地辩论着什么,嘴里不时叨咕着“detefabula①”。三四郎不懂这话的意思,然而三四郎的对手们,每听他这样说就笑上一阵。与次郎也愈加得意起来,嚷着:“detefabula,我们新时代的青年人……”三四郎的斜对面坐着一个面色白皙、仪表端庄的学生,他停下手里的刀叉,望着与次郎一伙人。过了—会儿,他笑笑,用法语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ilalediableaucorps(恶魔附身了)。”
对面的一伙人似乎完全没听到,四只啤酒杯高商举起,正在兴高采烈地祝酒呢。
①罗马诗人贺拉斯(horutius公元前65—8)的《讽刺诗》第一卷第一节第一句话的一个词儿,意即“论及你”。
“他倒挺会闹腾的呀。”三四郎身旁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学生说。
“嗯,他十分健谈。”
“有一次他请我到淀见轩吃咖咖喱饭。那时我根本不认识他,谁知道他突然跑来硬是拉着我到淀见轩去了……”
那个学生哈哈地笑起来。三四郎这才知道,被与次郎拉到淀见轩吃咖喱饭的绝非自已一个人。
不多时端来了咖啡。一个人离开椅子站起来,与次郎热烈鼓掌,其他人也都跟着鼓起掌来。
站起来的人,身穿崭新的黑色制服,鼻子下生着短髭,身材修长,站在那里显得神情潇洒,他带着演说的口吻开始讲话了。
“我们今夜在此聚会,为促进友情而尽一夕之欢,这本身就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过,我们的交谊不单具有社交方面的意义,还会另外产生一种强烈的影响。自已偶然有所感触,便想站出来讲话。这次集会,以啤酒开始,以咖啡告终,完全是一次极普通的聚会。然而,饮啤酒、喝咖啡的近四十个人并非是普通之辈,而且我们在饮啤酒、喝咖啡的这段时间内,已经感到自已的命运在膨胀。
“大谈政治自由已经成为历史,鼓吹言论自由也亦成为过去。所谓‘自由’二字,并非仅仅为那些流于表面的事实所专有。我们新时代的青年,必须大力提倡心灵的自由。我认为我们已经面临着这样的时代了。
“我们是不堪忍受旧的日本压迫的青年;同时,我们也是不堪忍受新的西洋压迫的青年。”
“我们必须把这件事情向世界宣告,我们正处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对于我们新时代的青年来说,新的西洋的压迫,无论在社会方面或文艺方面,都和旧的日本一样,使我们感到痛苦。”
“我们是研究西洋文艺的。但是研究归研究,这同屈从于这种文艺有本质的区别。我们研究西洋文艺不是为了让它捆住手脚。我们正是为了使受束缚的心灵得到解脱才来研究它的。凡是与我不利的文艺,无论施加多大的威压和强制,我们也不效法。我们具有这样的自信和决心。”
“我们在保有自信和决心这一点上,不同于普通的人。文艺既非技术,又非事务,它是触及广大人生的根本意义的社会动力。我们正是基于此种意义才研究文艺,并具有上述的自信和决心的。也正是基于此种意义来预见今晚集会所产生的非同一般的重大影响的。”
“社会发生着剧烈的动荡。作为社会产物的文艺也在动荡不已。为了顺应这种激荡的形势,按照我们的理想指导文艺,就必须团结分散的个人力量,充实、发展和壮大自已的命运。今晚的啤酒、咖啡,将为促进我们这种潜在的目的更大发展作出贡献。在这一点上,它比普通的啤酒、咖啡其价值要高出百倍。”
他讲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演说完毕,在座的学生们一齐唱采,三四郎也是热心喝采的一个。这时,与次郎突然站起来。
“detefabula,光是大谈什么莎翁使用过多少万字啦,易卜生的白发几千根啦,这有什么用!当然,听了这些混帐的讲课内容,我们决不会当俘虏的,这一点可以放心。但要为学校着想,这样下去不成。无论如何,必须招请能够满足新时代青年要求的人来上课。西洋人不顶用,首先他们没有威信……”
又是满堂喝采,接着大家都笑了。
“为了detefabula,干杯!”与次郎旁边的一个人喊道。
刚才那个演说的学生立表赞成。不巧,啤酒唱光了。与次郎说了声“不要紧”,就向厨房跑去。于是,侍者拿酒来了。
大家举起了酒杯。
这时立即有人说道:“再来一次,这回要为《伟大的黑暗》干杯!”
与次郎周围的人齐声附和,哈哈大笑起来。与次郎搔了搔头。
该散会了,年轻人都分散到暗夜中去了。三四郎问与次郎:
“detefabula是什么意思?”
“希腊语。”
与次郎此外再没说什么。三四郎也没有多问。两人头顶着美丽的星空回去了。
未出所料,第二天果然是好天气。今年比往年气候变化来得缓慢,今天尤为和暖。三四郎一大早就去洗了澡。街上闲人很少,所以午前澡堂很空。三四郎看到板壁间接着三越吴服店的招牌,上面画着美丽的女子。那女子的脸庞有些象美祢子。
但仔细端详起来,眼神不一样,牙齿也不鲜朗。美祢子的脸上最引三四郎注目的,是她的眼神和牙齿。听与次郎说,那女子之所以常常露出牙齿,是因为她生来就有些咬合不齐。三四郎决不这样想。……三四郎浸在热水里,脑子尽想着这些事,浑身没有好好洗就上来了。从昨晚开始,他忽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已是新时代的青年了,但是这种强烈感情只表现在意识上,身体还是原来的样子。逢到休息,他比起别人更显得轻松。今天下午,他打算去观看学校举行的田径运动会。
三四郎本来不大喜欢运动,在家乡的时候,曾经打过两三次野兔。后来读高中时,学校举行赛艇,他充当过摇旗子的角色。当时他把蓝旗和红旗摇错了,弄得怨声四起。实际上那是开枪的教练没有准时开枪造成的。枪是开了,然而没有响,三四郎便慌乱起来。打那以后,他对运动会从不靠近。然而,今天是他到东京以后遇上的第一个运动会,务必要去看看。与次郎也极力劝他去一趟。据与次郎说,在运动会上,看比赛,不如看女子更有价值些。在女子中间,会有野野宫君的妹妹吧。
野野宫君的妹妹也许会和美祢子在一起吧。他真想到那里去,同她们随便聊上一阵子。
正午一过,他就出门了。运动会的入口位于操场南边的角落。日英两国的大幅国旗交叉在一起。打出太阳旗理所当然,打出英国国旗不知是为了哪一桩。三四郎想,是否意味着日英同盟呢?可是,这日英同盟与学校的田径运动会有什么关系?
他真是摸不着头脑。
操场是一块长方形的草地。深秋季节,草色大都消退了。看比赛的场所位于西侧。后面高高耸立着一座假山,前面用栏杆同操场间隔开来。地方狭窄,观众又多,人们局促在这样的小天地里,拥挤不堪。幸逢清秋佳日,天气不很冷,但却有不少人穿着外套,也有的女子是打阳伞来的。
三四郎大失所望,因为女宾席在别处,同普通观众席不相接近。而且,有许多身穿礼服、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儿相聚在一起,自己则显得格外寒伧。以新时代的青年自居的三四郎,其时有些自感渺小。但是,他并没有忘记透过人缝向女宾席探望。
从侧面看去,虽然不甚分明,但服装艳丽,穿戴考究。由于距离较远,脸蛋似乎都很漂亮,谁也不显得特别突出。只是有着一种整体上的美感。那是一种女人征服了男人的色彩,而不是甲女胜过乙女的色彩。三四郎又因而感到失望了。但他又想,仔细瞧瞧,也许会发现她们在什么地方吧。于是他一眼搜寻过去,果然在前排挨近栅栏的地方,看到两个人并肩而坐。
三四郎好容易找到了目标,先告一段落,暂时放下心来,突然有五、六个男子打他面前跑过,二百米竞赛已经结束了。冲刺点就在美祢子和良子坐着的正前方,近在咫尺。三四郎正看着她俩时,这些壮汉也同时闯进了他的视野。这五、六个人不久增加到了十二、三人,看起来都是气喘嘘嘘的。三四郎把这些学生的态度和自已的态度相比较,为两者的不同而感到诧异。他们为何那样拼命地奔跑呢?然而女人家都在热心地观看。其中,美祢子和良子尤其来得热心。三四郎也真想拼命跑上一阵子。第一个到达终点的人,穿着紫色的短裤,面向女宾席站立。定睛一看,同昨晚联谊会发表演说的那个学生很相象。身个儿那么高,当然要跑第一了。记分员在黑板上写下了“二十五秒七四”。写完后,将余下的粉笔向对面抛去,等他向这边转脸的时候,才认出就是野野宫君。今天的野野宫君不比寻常,他穿着黑色的礼服,胸前挂着裁判员的徽章,神气十足。他掏出手帕,掸了掸西服袖子,不一会儿离开黑板,斜穿过草坪走过来。他走到美祢子和良子的面前,隔着栅栏把头伸向女宾席说了些什么。美祢子站起身来,走到野野宫君跟前,两人隔着栅栏开始谈话了。
美祢子连忙回过头,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容。三四郎在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
这时,良子站起来,也向栅栏跟前走去。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草坪上开始投掷铅球了。
再没有比投铅球更花力气的。同时,也很少有比这更乏味的项目了。那的确是在投铅球啊,没有一点技巧可言。野野宫君站在栅栏前看了片刻,笑了。他也许觉得这样影响别人观看怪不好的,所以离开栅栏回草坪去了。两位女子也坐到原来的地方。铅球时时投过来,第一名究竟能投多远,三四郎对此全然不知。三四郎变得茫然了,但仍痴痴地呆在那儿观看。等到好容易有了结果,野野宫君又在黑板上写上了“十一米三八”。
接着是赛跑,跳远,还有链球。三四郎看到链球这一项目实在耐不下去了。运动会本该由各人自由选择项目,不应该是专为人观看而召开的。三四郎认定,热心观看那种比赛的女人都是不安分的。他离开会场,走到看台后边的假山旁。这里张着帷幕,不能通行。三四郎折回来,在铺着沙石的地方走了几步,看到一些人稀稀拉拉地从操场上退出来,其中也有盛装的妇女。三四郎又拐问右面,一直爬到山冈的顶端,路到山头就完结了。这里有一块大石头,三四郎坐在石头上,眺望着高崖下的池搪。下面的操场上响起了喧闹的人声。
三四郎在石头上呆呆地坐了约莫五分钟,又想走动一下。他站起身来,脚尖转了个方向。只见山下淡淡的红叶之间,出现了刚才那两个女子的身影,她们正并肩从山腰间走过。
三四郎从山上俯视两个女子。她俩从树枝间已走到了明亮的阳光下,要是再不吱声,两人就要走远了。三四郎想打个招呼,无奈相距太远。他急忙沿草地向山下跑了两三步,这当儿,一个女子正好向这边张望。三四郎就此站住了,他实在不愿意讨好她们,运动会上的情景使他感到不快。
“怎么在这里……”良子惊奇地笑了笑。这女子的一双眼睛,叫人产生如下的联想:不论看到多么陈腐的东西也会感到新鲜;相反,不管遇到什么稀罕的事物,也能够从容地加以看待。因此,遇到这样的女子,不但不会感到局促不安,反而会觉得沉着冷静。三四郎冗立不动,他想,所有这些都来自那双水灵灵的又黑又大的眸子。
美祢子也停下来,望着三四郎。然而,惟有这时候的眼睛,没有蕴含着任何意思,简直象是仰视高高的树木。三四郎内心里感到,仿佛看到一盏熄灭的灯。他在原地伫立着,美祢子也没有动一动。
“为什么不去看比赛?”良子在山下问道。
“刚才看了,实在没意思,半道上跑出来啦。”
良子看看美祢子,美祢子依然不动声色。
“我倒要问,你们为何离开,不是看得挺带劲儿的吗?”三四郎有意无意地高声说。
这时,美祢子微微一笑,三四郎不知道她笑的用意,随后向她们走近了两步。
“这就回去吗?”
两个女子都没有回答。三四郎又朝她们走近了两步。
“你们要上哪儿去呀?”
“嗯,办点事儿。”美祢子轻声说,话音听不清楚。
三四郎终于来到她俩跟前了,他随即站住,没有再追问她俩要去什么地方。操场上传来了欢呼声。
“这是跳高呀。”良子说道,“不知道这次跳到几米了。”
美祢子只是淡谈一笑,三四郎也闷声不响。他决心不开口提跳高的事。
“这上面有些什么好看的吗?”美祢子又问。
山上只有石头和山崖,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
“是吗?”她仍有些怀疑。
“咱们上去看看。”良子欣然提议。
“你呀,还不熟悉这个地方吗?”对方沉静地问。
“甭管啦,走一趟吧。”
良子捷足先登,其余两个跟着她。良子把脚伸到草地边缘,回过头来故意吓人地说:
“绝壁!这儿不正是萨福①纵身跳下去的那种地方吗?”
①sappho,公元前七世纪希腊女诗人,相传因失恋跳崖投海而死。
美祢子和三四郎放声笑了。然而,三四郎并不知道,萨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跳下去的。
“你也跳跳看吧。”美祢子说。
“我?我也跳下去吗?不过这水太脏了呀。”她说罢又回到这边来。
不一会儿,两个女子商量起事情来了。
“哎,你去吗?”美祢子说。
“嗯,你呢?”良子说。
“怎么办呢?”
“总有办法的,要不然我去走一趟,你在这儿等我。”
“这样的话……”
始终没有结果。三四郎经打听才知道,良子想趁顺路,到医院护士那儿打声招呼,表示感谢。美祢子也想起今年夏天,自已的一位亲戚住院时认识了一个护士,她想去看看,但又觉得并不是非去不可。
良子是个生性纯真活泼的女子,最后她说了句“去去就回来”,便三步并作两步独自下山去了。其余两人认为这样的事儿用不着强留,也没有必要同她一起去。
他们自然留了下来,从两个人消极的态度来看,与其说是自愿留下,不如说是硬被甩掉的。
三四郎又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女子站着。秋天的太阳象一面明镜照射着混浊的池水。池中有一座小岛,岛上长着两棵树。青翠的松树和淡淡的红叶参差交错,宛如庭园里的盆景。越过小岛,对面一带树木蓊蓊郁郁,油绿闪亮。
“你认识那树吗?”女子从山丘上指点着那片暗黑的树荫问。
“那是椎树。”
女子笑了。
“这些你全记得呀。”
“你刚才想去看的就是上次那位护士吗?”
“嗯。”
“同良子小姐去看望的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我的那位护士名字就叫椎呀。’
这回三四郎乐了。
“我想起来了,是你和那位护士手持团扇一同站在那里的。”
两人站在突向水池中的一块高地上。右侧还有一座低平的小山,同这边的山冈毫无关系。站在这里可以望见大松树和殿堂的一角,以及操场上的半边帷幕和平坦的草坪。
“记得那天很热,医院里太气闷,我受不住才跑了出来,可你为啥呆在那里呢?”
“还不是热的。那天我初次会见野野宫君,然后从那里回来,头脑昏昏,心神不定呀。”
“你见到野野宫君,才感到心神不安的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三四郎说着,望望美祢子的脸,急忙转变了话题。
“说到野野宫君,他今天真够忙的呀!”
“嗯,他很难得地穿起礼服来了,从早到晚,真够烦心的哩。”
“不过,看起来不是挺自在的吗?”
“谁?你是说野野宫君?你可真是……”
“怎么啦?”
“我是说,当个运动会的记分员有什么自在可言。”
三四郎又变换了话题。
“刚才他到你那里谈了些什么吧?”
“在操场上吗?”
“嗯,在操场上的栅栏前边。”
三四郎刚一说出口,就想把话收回来。女子应了一声,凝视着他的面孔,随即撇撇下唇,笑了笑。三四郎受不住了,他正想用话掩饰一下。女子开口了:
“上次给你寄了一张带画的明片,你还没有回信哩。”
三四郎茫然失措,他答应马上回她。女子也没有再强求。
“哎,你知道有个叫原口的画家吗?”她又问。
“不知道。”
“唔。”
“怎么啦?”
“没什么,这位原口先生今天来看比赛了。野野宫君来关照我们说,他要在运动会上给大家写生,要是稍不留神,就会被画进漫画里去的。”
美祢子走到一旁坐下来,三四郎感到自己实在太愚蠢了。
“良子小姐没有和他哥哥一道回去吗?”
“想一起回去也不成呀,良子小姐从昨天起就住到我家里了。”
三四郎这时才听美祢子说野野宫的母亲回乡去了。母亲一走,兄妹俩就商定,随即搬离大久保,野野宫租寓所住下,良子住到美祢子家,每天从那里到学校走读。
三四郎对于野野宫君这种豁达的态度很感惊奇。既然能轻而易举地回到寓居生活中去,当初不如不建立个家为好。三四郎为之担忧,他的那些锅碗瓢盆等家什怎么处理呢?可转念一想,这些与自己无关,不值得一提,所以没有发表什么见解。
再说,野野宫君从家长的地位退下来,恢复一介书生的生活秩序,这意味着远离了家族制度一步。三四郎认为,这会对自己目前的困惑处境有所缓和,正合自己的心意。可是,良子和美祢子住在一起了,兄妹必然不断地来来往往。在不断的来往当中,野野宫君和美祢子的关系也会逐渐亲近起来。那么,说不定野野宫君有朝一日会永远抛弃寓居生活的。
三四郎脑里一边想象着疑云难解的未来,—边同美祢子应酬。总觉得有些心灰意冷。他一想到要极力保持自已寻常的一副神态,心里就很痛苦。幸好,这时候良子回来了,两个女子又在商量,想回去再看看比赛。可是秋季一天天变短,太阳很快就要西下了。随着太阳的渐次西沉,广阔的天地间寒气渐浓,砭人肌肤。商量的结果,决定一同回去。
三四郎想告别两位女子返回寓所,三个人边走边聊,始终没有停歇。所以他也找不到一个正式告辞的时机,仿佛是她俩拉着他走,三四郎也心甘情愿地被她俩拉着走似的。三四郎随着两个女子,绕过池端,穿过图书馆旁边,向斜对面的大红门走去。
“听说你哥哥过上寓居生活了,是吗?”这时三四郎向良子发问。
“嗯。到底这样了。他把人家朝美祢子小姐家里一塞,真够呛呀。”
良子在争取同情,三四郎正想说什么,这时美祢子抢先开了口。
“象宗八先生那样的人,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他站得高,脑子里考虑的是大事情。”
美祢子大肆赞扬起野野宫君来了。良子默然不响地听着。
搞学问的人,躲开烦琐的俗事,隐忍地过着单调的生活,都是为了研究这一目的。所以是不得已的。象野野宫这种从事着连外国都为之关心的事业的人,过上同普通学生一般的寓居生活,这正是野野宫的伟大之处。寓所里越是污秽不堪,他就越会受到人们的尊敬。——美祢子对野野宫的赞辞,大致就是这些。
三四郎在大红门旁同她俩分了手。他一边朝追分方向走,一边思索起来。
正如美祢子所说的那样,自已同野野宫相比,真是相差甚远。自已刚从乡下进入大学的门槛,论学问没有学问,论见识没有见识。自已得不到美祢子对野野宫那样的尊敬,是理所当然的。这样说来,他觉得自己被这个女子捉弄了。起先,他在山冈上回答说:“运动会没啥意思才呆在这儿的。”于是美祢子一本正经地问他:
“这上头有好看的吗?”当时未引起注意,现在一分析,那话也许是故意嘲弄自己的吧?
想到这里,三四郎一一回顾着美祢子迄今为止对自已的言语态度,发现处处都含着恶意。三四郎站在道路的中央,不由地涨红了脸。他低下头去。当他猛然抬眼的时候,与次郎和昨夜演说的那个学生从对面并肩走了过来。与次郎光是点点头,没有开口,那学生搞下帽子,向三四郎致意。
“昨晚上怎么样?可别被捆住了手脚呀。”那学生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