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场灾难——一场还要大的灾难的先驱——结束的时候,两个骑着佩尔什骏马的旅客,在凉爽的夜里出了布鲁塞尔城门,朝梅克林的方向前进。
两人并辔而行,披风搭在马的臀部上,显然没有携带别的武器,只有一柄弗朗德勒阔刀,可以看见它的钢刀把在其中一个人的腰间闪着亮光。
两个旅客并排缓缓前行,各人想着各人的事,也说不定想着同一桩事,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他们的神气和服饰都像是庇卡底的行商,这些行商当时频繁往来于法兰西王国和弗朗德勒之间做生意,可以说是旅行推销员的先驱,他们头脑比较简单,在那个时代干着当今的旅行推销员的差事,不过并不知道自己多少掌握了大规模的商业宣传的特长。
不论是谁,瞧见他俩沐浴在月光下,这么安详地在大路上执辔缓行,都会把他们当作辛苦了一天,急于找张床铺的善良的商人。
但是,他俩交谈时,只要听到随风飘来的片言只语,就不会再保留凭着第一眼对他们得出的错误看法了。
首先,他俩的谈话中最奇怪的就是开始交谈用的头一个称呼,这场谈话是在他们离开布鲁塞尔将近半法里时开始的。
“夫人,”两个旅伴中粗壮的那个对苗条的那个说,“您决定今天夜里动身确实是对的,咱们这么一来就能多跑七法里路,等咱们到了梅克林,十有八九进攻安特卫普的结果已经知道了。那儿的人一定会陶醉在胜利中。再经过两天很短的行程,为了让您得到休息,咱们每天的行程不能太长,经过两天短短的行程以后,咱们就到了安特卫普,很可能到的正是时候,亲王已经乐够了,在升到七重天之后,也肯屈尊看看地上了。”
被称为夫人的那个旅伴,虽说穿着男人的服装,对这个称呼却毫无反感,用一种安详、严肃同时又很温柔的声音说:“我的朋友,请相信我。天主对庇护这个卑鄙的亲王会感到厌倦,会严厉地惩罚他的,所以,让我们赶快执行我们的计划,因为我,我不是那种相信天命的人,我认为每个人对自己的愿望和行动是有自由意志的。如果我们不干而让天主去干,那又何必这么痛苦地活到今天呢。”
这时,一阵冰冷的西北风呼啸而过。
“您在打哆嗦,夫人,”两个旅行者中年纪大的那个说,“披上您的披风吧。”
“不用,雷米,谢谢你;你也知道,肉体的痛苦也好,精神的痛苦也好,我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雷米抬起眼来望着天,一直陷入忧郁的沉默中。
有时候,他勒住马,踩着马镫,回过头去,而他的女伴像一座骑在马上的雕像似的默默无言地走到他前面去。
她的旅伴在一次这样短暂得只有一瞬间的停留以后赶上前来的时候,她说:
“你不再看见有人在我们后面吗?”
“没有,夫人,一个人也没有。”
“夜里在瓦朗西纳赶上我们,愣愣地看了我们半天,后来又去打听我们消息的那个骑士呢?”
“我没有再看见他。”
“可是我,我在进蒙城前好像见过他。”
‘我嘛,夫人,我可以肯定在进布鲁塞尔以前见过他.”
“你是说布鲁塞尔?”
“是的,不过他准是留在那儿了。”
“雷米,”夫人凑近她的旅伴说,好像怕这条杳无人迹的大路上会有人听到她的话,“雷米,你不觉得他像……”
“像谁,夫人?”
“至少是身形,因为我没看见他的脸,你不觉得像那个不幸的年轻人?”
“啊!不,不,夫人,”雷米赶紧说,“根本不像,再说,他怎么猜得到咱们离开了巴黎,走在这条路上呢?”
“可是我们在巴黎变换住所的时候,他不就知道我们在哪儿吗,雷米?”
“不,不,夫人,”雷米接着说,“他没跟着咱们,也没派人跟着咱们,我已经在那边跟您说过,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已做出绝望的决定,不过是对付他自己一个人的。”
“唉!雷米,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苦难,愿天主减轻这个可怜的孩子的苦难吧!”
雷米用一声叹息回答女主人的叹息,他们又默不作声地继续赶路,只有马蹄在坚硬的路面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在我们的旅行者就要进维尔沃德时,雷米转过头去。他刚听到了大路拐弯处有一匹马奔跑的声音。
他停下,听了听,但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眼睛徒然想要望穿浓重的夜幕;但是因为没有一点声音打破庄严肃穆的寂静,所以他跟着他的旅伴进了镇子。
“夫人,”他对她说, “天要亮了,如果您相信我的话:咱们就在这儿停下吧;马已经累了,您也需要休息。”
‘雷米,”夫人说,“您心里有事,想瞒住我也瞒不住。雷米,您在担心。”
“是的,是为您的健康担心,夫人;请相信我,一个女人是没法承受这样的劳累的,连我也差不多……”
“随您的便吧,雷米,”狄安娜回答。
“那好吧,咱们打这条小巷进去,我瞧见小巷尽头有一盏灯快要熄掉;瞧见这个标记就知道有客店,请您快一点。”
“莫非您听见过什么声音?“
“是的,好像是一匹马的蹄声。说实在的,我想我是听错了;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在后面再留一会儿,弄弄清楚我的疑虑到底是对是错。”
狄安娜没有答话,也没有劝雷米打消他的主意,两腿一夹马胁,那匹马就奔过弯弯曲曲的长巷去了。
雷米让她奔上前去,跳下马,放掉缰绳,他那匹马很自然地跟着他的女伴的马跑去了。
他自己呢,在一块很大的界石后面伛下身子等着。
狄女娜来到客店的门口敲门,店门后面,照弗朗德勒人殷勤好客的习惯,总守着或者说睡着一个宽肩膀粗胳膊的女仆。那姑娘已经听到小巷石板路上得得的马蹄声。她给吵醒了,一点也没有生气,过来打开店门,热情地接待这位旅客,或者说这位女客。
接着她给两匹马打开宽敞的拱顶门,它们认出那是马厩,于是奔了进去。
“我在等我的同伴,”狄安娜说,“所以让我坐在火炉边上就行了:他不来我是不会睡着的。”
女仆丢了几把麦秸给两匹马,关好马厩门,回到厨房,搬了一张矮凳到炉火旁边,用手指掐掉粗大蜡烛的烛花,又去睡了。
在这段时间里,雷米埋伏着,守候着那个旅行者经过,他曾经听见过那个旅行者的马的奔驰声。
他瞧见那个骑马的人进了镇,一边让马不紧不慢地跑着,一边支棱起耳朵在仔细倾听,随后,到了小巷口,瞧见了灯光,看上去拿不定主意是继续往前跑还是朝这边过来。
他停在离雷米只有两步路的地方,雷米的肩膀上感觉到马的鼻息。
雷米把手搁在刀柄上。
“真的是他,”他喃喃自语,“他朝这边来了,他还在跟踪我们!他要把我们怎么样呢?”
那个旅客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他的马伸长脖子使劲喘气。他没说一句话;但从他那时而朝前,时而朝后,时而朝小巷里望去的炯炯的目光,不难猜出他正在思忖是该向后转,还是往前走,或是朝客店而去。
“他们往前走了,”他轻轻地说,“让我也往前走吧。”他放松缓绳,继续往前走。
“明天,”雷米对自己说,“咱们得换条路。”
他去找正在心焦地等着他的女伴。
“怎么样,”她低声说,“有人跟踪我们吗?”
“没有,是我弄错了。大路上就只咱们俩,您尽管放心睡吧。”
“哦!我不困,雷米,您是知道的。”
“那您至少得吃点东西,夫人,因为昨天您已经一整天什么也没有吃了。”
“好吧,雷米。”
可怜的女仆又给叫醒了,她第二回爬起身来,跟第一回一样神色愉快,她弄明白他们要什么以后,从餐具橱里取出一大块咸猪肉,一只冻野兔和一碟果酱;随后又端来一罐覆满泡沫、冒着气泡的卢凡啤酒。
雷米走到桌边,坐在女主人身旁。
她往带柄的酒杯里倒了半杯这种啤酒,但只润了润嘴唇,又掰下一块面包,但只吃了一点儿,然后她推开酒杯和面包,仰靠在椅子上。
“怎么!您不吃了,我的老爷?”女仆问。
“对,我吃好了,谢谢。”
女仆于是瞧着雷米拿起他的女主人掰下的面包,慢慢地嚼着,又喝了一杯啤酒。
“那肉呢,”她说,“您不吃点肉吗,先生?”
“不,我的孩子,谢谢。”
“难道您觉得这肉不好吗?”
“我可以肯定,它一定好极了,可是我不饿。”
女仆双手合在一起,表示这种罕见的饮食节制使她惊奇到了怎样程度:她的那些出门旅行的同胞们可从没这样的习惯。雷米懂得在女仆的这个祈求的姿势里,包含着那么一点气恼的意味,于是丢了一块银币在桌子上。
“哦!”女仆说,“要找您那么多钱,我的天主!您还是留着您的银币吧:您二位一共才吃了六个铜板!”
“这个银币都归您了,我亲爱的,”女客说,“我的哥哥和我都吃得很少,确实如此,可是我们不想减少您的收入。”
女仆高兴得满脸通红,与此同时,同情的泪水也湿润了她的眼睛,刚才那几句话说的是多么悲伤啊。
“告诉我,姑娘,”雷米问,“从这儿到梅克林有近道吗?”
“有的,先生,但是很不好走;其实呢……先生也许不知道,有一条挺好的大路。”
“噢,姑娘,我知道。但我要走另一条。”
“天哪!我可已经跟您把话说在头里了,先生,因为啊,您的同伴是个女的,这条道就加倍糟糕啦,尤其对她。”
“糟在哪儿,我亲爱的?”
“糟在啊,今晚上,大群大群的乡下人要穿过这一带到布鲁塞尔去呢。”
“到布鲁塞尔去?”
“就是,他们是暂时迁移到那儿去的。,
“他们为什么要迁移?”
“我不知道,这是命令。”
“谁的命令?德·奥兰治亲王的?”
“不是,是王爷的。”
“这个王爷是谁?”
“喔!天哪!您问我问得太多了,先生,我不知道,不过归总一句话,从昨晚上起,有那么多人在迁移。”
“这些迁移的都是些什么人?”
“居民呗,没有堤坝也没有城墙的乡下,村子,小镇的居民。”
“真奇怪!”雷米说。
“就说我们吧,”姑娘说,“天一亮我们就得动身,镇上所有的人都得走。昨天十一点钟,所有的牲畜都已经从运河或者近道运送到布鲁塞尔去了;就为这哪,我刚才说的那条近道上现在准是挤满了马啊,大车啊,人啊。”
“干吗不走大路呢?这条大路,在我看来,会使你们的撤退方便得多。”
“我不知道,这是命令。”
雷米和他的女伴相互看了一眼。
“不过我们是去梅克林,继续往前走没问题吧?”
“我想没有,除非你们也愿意跟大家一道走,就是说也到布鲁塞尔去。”
雷米看看他的女伴。
“不,不,我们马上就出发去梅克林,”狄安娜大声说,一边站起身来,“请您把马厩门打开,我亲爱的。”
雷米跟着站了起来,一边低声地喃喃说,
“总归是危险,我宁愿冒这个我知道的危险:再说那个年轻人已经走到我们前面去了……万一他等着我们呢,嗯,那就到时候再看吧!”
因为这匹马刚才就没卸鞍,他就帮助女伴上了马,然后自己也骑到马上,天亮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迪尔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