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支不大的军队一直前进到离城里的大炮两个射程的地方,他们在那儿吃中饭。
吃完饭,军官们和士兵们得到准许,休息两个钟头。下午三点钟,也就是白天仅仅只剩下两个钟头的时候,国王派人把军官召集到他的帐篷里。
亨利的脸色非常苍白,当他做手势的时候,两只手很明显地在哆嗦,手指头垂落着看上去像晾着的湿手套的指头。
“诸位先生,”他说,“我们是来占领卡奥尔的,既然我们是来占领卡奥尔的,那就必须占领它;不过,我们必须强行占领,你们懂吗?就是说用血肉去冲垮锁和木头。”
“不坏,”希科说,他像一个爱挑剔的人那样听着,“如果手势和言词能够一致,即使是对克里荣先生也不可能有更高的要求了。”
“德·比隆元帅先生,”亨利接着说,“德·比隆元帅先生发誓要把胡格诺教徒一个不留地完全都吊死,他在离这里四十五法里的地方控制着战场。十之八九,德·韦赞先生此刻已经向他那儿派出了一个使者。四五天之内,他就会来到我们的背后,他手下有一万人,我们会被夹在他和卡奥尔中间,腹背受敌,所以我们要在他来到以前占领这座城,我们要像德·韦赞先生准备迎接我们那样去迎接他,不过我希望我们的运气比德·韦赞先生好。在相反的情况下,至少他有足够的结实的梁木来吊死胡格诺教徒,我们应当使他得到满足。前进吧,前进吧,先生们。我会走在你们前面,迎着子弹上,真是活见鬼!迎着弹雨上。”
这就是国王的全部演说,不过看来这个演说完全够了,因为士兵们都用兴奋的低语声,军官们都用狂热的喝采声来回答他。“好一个夸夸其谈的人,又是加斯科尼人那一套,”希科在心里说,“好在人不是用手讲话!真是活见鬼!要不这个贝亚恩人就得语无伦次了;我们还是看他的实际行动吧。”
这一支不大的队伍在莫尔内先生的指挥下出发去占领阵地。队伍开始行动的时候,国王来到希科跟前。
“原谅我,我的朋友希科,”他说,“我骗了你,跟你谈到了狩猎、狼和其他废话,不过,我实在是不得不这样做,而且这也是你的意见,因为你清清楚楚地跟我谈到过。亨利国王肯定不愿意把他妹妹玛戈的陪嫁财产交给我,玛戈大叫大嚷,玛戈哭着要她心爱的卡奥尔。要在家里过太平日子,就应该做女人们要做的事,因此,我要试试看,把卡奥尔占领,我亲爱的希科。”
“既然您是这么一位百依百顺的丈夫,她为什么没有向您要月亮?”希科给国王的玩笑话激怒了,反击说。
“那我也会去试一试的,希科,”贝亚恩人说,“这个可爱的玛戈,我是那样爱她!”
“啊!光卡奥尔就够您受的了,我们就要看到您怎样取得胜利。”
“啊!我要的正是这个;听着,我的朋友希科,这个计划是决定性的,特别是令人不愉快的,啊l我的剑术不精,我也不勇敢。我每次遇见火枪射击,由于天性之故总是反感。希科,我的朋友,不要过分嘲笑可怜的贝亚恩人,你的同乡,你的朋友,如果我害怕,而被你发现了,请不要说出来。”
“您说如果您害怕?”
“是的。”
“那么,您担心您会害怕?”
“当然。”
“那么,活见鬼!如果这是您的天性,那您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去干这些事?……”
“天哪,因为我不得不这样干……”
“德·韦赞先生是一个可怕的人。”
“我知道!”
“他什么人也不会饶恕。”
“你这样想吗,希科?”
“啊!这一点我可以肯定,红羽毛还是白羽毛,他都不管,他对着大炮叫喊:‘开炮!'”
“你这话是针对我的白翎饰说的吗,希科?”
“是的,陛下,因为只有您一个人戴着这种颜色的翎饰……”
“那又怎样呢?”
“我建议您把它取下来,陛下。”
“不过,我的朋友,我戴它是为了让别人能认出我,如果我取掉它……”
“怎么样?”
“那好,我这个目标就没有了,希科。”
“您不理睬我的建议,陛下,仍旧要戴着它?”
“是的,我坚决戴着它。”
亨利在说这句表示他已经下定决心的话时,手抖得比他对军官们发表讲话时还要明显。
“瞧啊,”希科说,他简直不理解嘴里说的和手的动作怎么会有这样不同的两种表示,“瞧啊,还有时间,陛下,不要干傻事,您这种情形不能骑马。”
“我脸色很苍白吗,希科?”亨利问。
“像死人一样苍白,陛下。”
“好!”国王说。
“怎么,好?”
“是的,我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时传来要塞的大炮声,还伴随着一阵猛烈的火枪射击声。这是德·韦赞先生回答迪普莱西一莫尔内向他发出的警告。
“嗯!”希科说,“您对这种音乐有什么想法?“
“我想它使我一下子冷到骨头里面,”亨利回答,“来吧,我的马,我的马!”他大声叫嚷,嗓音好像坐钟上发条时的那种断断续续而清脆的声音。
希科瞅着他,听他说话,一点也不能理解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离奇现象。
亨利开始上马,不过他重新上了两次。
“来吧,希科,”他说,“你,你也上马,你不也是军人吗,嗯?”
“不是,陛下。”
“好,来,希科,我们一块儿去害怕。去看看开火吧,我的朋友,去吧,给希科先生一匹好马!”
希科耸了耸肩膀,有人遵照国王刚才下的命令,给他牵来一匹西班牙种骏马,他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就骑了上去。亨利催马跑起来,希科跟在后面。亨利到了他那支不大的军队前面,揭起他头盔的脸甲。
“把旗子打出来!把新旗子打出来!”他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喊道。
旗套拉掉,新旗子在空中庄严地展开,上面有纳瓦拉家族和波旁家族两个纹章。旗子是白色的,天蓝色纹章底子上一边是金色的链子,另一边是当中有一把三齿耙的金色百合花。
“瞧,”希科心里说,“我担心,这面旗子准会开张不利。”就在这时候,要塞的大炮仿佛对希科的心事作出反应似的,隆隆地响了起来,把离国王十步之内的一整列步兵都打死了。
“真是活见鬼!”他说,“你看见了吗,希科?我看这是真的干起来了。”
他的牙齿格格作响。
“他要晕过去了,”希科说。
“啊!”亨利低声说,“啊!我害怕了,该死的骨头架子,你在打哆嗦,你在发抖;别急,别急,我这就让你有原因发抖。”
他用两只马刺在他骑的那匹白马的肚子上刺了一下,抢到骑兵、步兵和炮兵的前面,到达离要塞一百步远的地方,城墙上排炮齐鸣,一片雷雨般的隆隆声,炮火把他的脸映照得通红,在他的盔甲上反射着,仿佛落日的光芒。
他在那儿勒马停了十分钟,脸朝着城门,大声喊叫:“柴捆,真是活见鬼!柴捆!”
莫尔内脸甲揭起,手里握着剑,跟在他后面。
希科也像莫尔内那样跟在后面;他让人给自己穿上了胸甲,可是没有抽出剑来。
在这三个人后面,那些年轻的胡格诺贵族在他们的榜样鼓励下,跃跃欲试,他们喊的喊,叫的叫:
“纳瓦拉万岁!”
德·蒂雷纳子爵走在他们前面,马脖子驮着一捆柴。每个人都过来把柴扔下去,一转眼吊桥下面的深沟就给填满了。
炮兵冲上去,四十个人牺牲了三十个,但是成功地把火药包放到了城门底下。
霰弹的弹丸和火枪的子弹在亨利四周嘘嘘直叫,仿佛一片由火形成的暴风雨,刹那间有二十多人在他眼前倒了下去。“冲呀!冲呀!”他说。
他催马跑到炮兵中间。
他到壕沟旁边时,第一个火药包刚刚爆炸。
城门有两处裂开了。
炮兵点燃第二个火药包。
木头城门出现了一个新裂口,不过,立刻就有二十支火枪从三个裂口伸出来,子弹朝士兵和军官雨点般地射过来。
国王周围的人像割麦子似的纷纷倒下去。
“陛下,”希科说,他没有想到自己,“陛下,以上天的名义,请您向后退!”
莫尔内什么也不说,不过,他为了他的学生感到骄傲。他时不时试着想要站到亨利的前面去,但是,亨利使劲地一推,把他推开。亨利突然觉着前额上汗珠往下淌,眼睛一阵模糊。
“啊!该死的天性,”他大声说,“你休想战胜我。”
接着,他从马上跳下来。
“拿把斧头来!”他大叫道,“拿把斧头来!”
他挥舞着他那只有劲的胳膊,砍着那些火枪枪筒、已经破碎的橡木城门和青铜钉。
最后一根横梁倒了,一扇城门倒了,一堵墙倒了,一百多人一边从豁口冲进去,一边叫喊:
“纳瓦拉!纳瓦拉!卡奥尔是我们的!纳瓦拉万岁!”
希科没有离开国王,他跟着亨利到了城门拱形门洞下面,亨利是头一批进入门洞的人中间的一个。不过,每一次火枪射击的时候,希科总看见亨利哆嗦着低下头。
“真是活见鬼!”亨利狂怒地说,“你见过像这样的胆怯吗,希科?”
“没有见过,陛下,”他回答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样胆怯的人,这真吓人。”
这时候,德·韦赞先生的士兵企图把亨利和他的先头部队从城门下面和附近的房子里赶走。
亨利握着剑迎战。
可是,被围困的军队比较强大,他们获得成功,把亨利和他的士兵赶到壕沟外面。
“真是活见鬼!”国王大声喊叫,“我看我的旗子在后退,在这种情况下,我要亲自掌旗。”
他奋不顾身地一使劲,从举着旗子的人手里把旗子夺过来,高高地举在空中,第一个冲回到城里,半个身子被飘动的旗子裹住。“害怕吧!”他说,“现在发抖吧,胆小鬼!”
子弹呼啸,碰到他的盔甲给撞扁时,发出刺耳的响声,打穿旗子时,发出沉浊的响声。
德·蒂雷纳先生、莫尔内先生和成千别的人跟在国王后面冲上去,一下子涌进这座开着的城门。
城外大炮不得不停止轰击,从这时候起应该进行的是面对面的肉搏战。
在一片刀剑声、火枪砰砰声、铁器撞击声之中,可以听得见德·韦赞先生的叫喊声,他在喊:
“在街上修筑街垒!挖壕沟!在房屋上筑雉堞!”
“啊!”德·蒂雷纳先生说,他离得很近,听见了德·韦赞先生的这个喊声,“围城的战斗己经结束,我可怜的韦赞!”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德·蒂雷纳先生用手枪朝他开了一枪,打伤了他的胳膊。
“你错了,蒂雷纳,你错了,”德·韦赞先生回答道,“在卡奥尔有二十个地方要围攻,如果说一个地方的围攻结束,还有十九个地方。”
德·韦赞先生一条街一条街、一座房屋一座房屋地进行抵抗,一直抵抗了五天五夜。
对亨利·德·纳瓦拉开始出现的好运气来说,幸运的是德·韦赞先生对卡奥尔的城墙和驻军过于信任,因而疏忽大意,没有派人去通知德·比隆先生。
在这五天五夜里,亨利像一个统帅那样指挥着,像一个士兵那样战斗着,在这五天五夜里,他睡觉时头枕在石头上,醒来以后手上拿着一把斧头。
每个白天,他们占领一条街道、一个广场、一个十字路口;每个黑夜,驻军千方百计要想夺回白天失去的地盘。
终于,在第四天到第五天之间那个夜晚,敌人精疲力竭,似乎不得不让新教徒官兵休息休息了。于是轮到亨利发动进攻,他们强行夺取了一个有堡垒掩护的据点,损失了七百人,几乎所有优秀的军官都负了伤;德·蒂雷纳先生的肩膀挨了一火枪,莫尔内的头上挨了一块砂岩石,几乎给打死。
只有国王一个人安然无恙。一开始他感到害怕,等到他那么英勇地克服了自己的害怕心情以后,就处在一种狂热的兴奋状态中,勇敢得近乎反常。他的盔甲上所有的带子全都断了,这是由于他自己用力过猛,同时也是由于敌人砍得太凶。他打得如此凶猛,每一下都致敌人于死命,而不是只伤着敌人。
这最后一个据点夺到手以后,国王走进围墙,后面跟着寸步不离的希科,希科不言不语,神色忧郁,五天以来,他怀着绝望的心情,看着那个注定要扼杀瓦罗亚王朝的一个王朝的可怕幽灵在他身边变得愈来愈大。
“喂,你怎样想,希科?”国王一边说着,一边揭开头盔的脸甲,仿佛他能看到可怜的使臣的心灵深处似的。
“陛下,”希科闷闷不乐地低声说,“陛下,我想您是一位真正的国王。”
“我呢,陛下,”莫尔内大声说,“我要说您是一个冒失的人:怎么!四面八方都有人朝您射击,您却放下护手甲,揭开脸甲,瞧,又是一颗子弹!”
果然这时有一颗子弹嘘的飞过来,打断了亨利的鸡冠状盔顶饰上的一根翎饰。
就在同时,仿佛证明莫尔内的话完全有道理似的,要塞司令的私人卫队的十二、三个火枪手包围了国王。
他们是德·韦赞先生早布置好埋伏在那儿的,他们朝下射去,很准确。
国王的马给打死了,莫尔内的马给打断了一条腿。
国王倒下去,十把剑朝他举起来。
只有希科一个人还好好的,他跳下马,朝国王前面扑过去,把他的长剑抡得飞快地旋转,挡开了最前面的敌人。
亨利受到自己那匹马的马具的妨碍,希科先扶起他来,然后把自己的马牵来,对他说:
“陛下,您要向法兰西国王证明,即使我拔出过剑来反对他,可是我至少没有杀伤一个人。”
亨利把希科拉到跟前,眼睛里含着泪水,拥抱他。
“真是活见鬼!”他说,“你以后是我的人,希科,你将来活着跟我一块儿活,死也跟我一块儿死,我的孩子!来,在我手下干差事跟我的心地一样,好得不能再好!”
“陛下,”希科回答,“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桩要干的差事,这就是在我的君主手下干的差事。唉!这桩差事正在渐渐失去光彩,不过即使厄运当头,我也要忠于职守,虽然我这个人曾经那样藐视好运。只要我的国王还活着,就让我给他服务,爱他吧,陛下;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他身边仅有的一个人了,请不要羡慕他有这个最后的仆人吧。”
“希科,”亨利回答,“我记着你的诺言,你明白吗?你对我来说既亲爱又神圣;在法兰西的亨利之后,你将有纳瓦拉的亨利作为朋友。”
“是的,陛下,”希科简单地回答,恭敬地吻了一下国王的手。“现在,你瞧,我的朋友,”国王说,“卡奥尔属于我们了,德·韦赞先生会让他所有的人都给杀死在这儿,而我呢,我宁愿让我所有的人在这儿给杀光,也不愿后退。”
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亨利也不需要再坚持己见。他的军队在德·蒂雷纳先生率领下,消灭了驻军;德·韦赞先生被俘,城池投降了。
亨利拉着希科的手,把他领进一幢到处还在燃烧着、到处都是弹孔的房子里,他把这幢房子作为司令部,在那儿向德·莫尔内先生口述了一封信,打算让希科带给法兰西国王。这封信是用很不好的拉丁文写的,末尾是:
“Quod mihi dixisti profu't muitum.Cognosco meosdevotos,noscetuos,Chicotus c?terd expediet.”
大意是:
“您对我谈的话对我非常有用。我了解我的拥护者。您要了解您的。其余的希科会当面告诉您。”
“现在,希科朋友,”亨利继续说,“请你拥抱我,小心弄脏了你,因为,愿天主饶恕我,我跟屠夫一样满身是血。如果我知道你会接受,我会送你一份野味肉。但是,我从你的目光看出你会拒绝。虽然如此,这是我的指环,我希望你戴上它,现在,再见了,希科,我不再留你;骑上马奔向法兰西吧,你在宫廷谈谈你的所见所闻,一定会获得成功。”
希科收下指环,接着动身了。他花了三天时间说服自己,他并不是做了一个梦,而且他到了巴黎他那幢德·儒瓦约兹先生对着唱过小夜曲的房子的窗前时,还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