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德·艾佩农所说的,时间才不过十点。卢佛官却已经沉浸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狂风怒号,连哨兵沉重的脚步声和城门吊桥的吱嘎声都几乎听不出了。
果然,不到五分钟的工夫,那两个散步的人到了阿斯特吕斯街上的建筑物前,——这条街从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教堂建造时起就一直叫这个名字。
公爵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走下几级台阶,又穿过一个小院子.打开一扇被枯黄的荆棘丛围住的拱形门;拱形门的下半截还陷在很高的野草里。
他沿一条阴暗的小径走了十来步,来到一个庭院里,庭院的一个角落耸立着一座石扶梯。
这石扶梯通向一个很大的房间——或者不如说一条很宽的甬道。
德·艾佩农也有这条甬道的钥匙。
他轻轻地开了门,招呼国王来看里面奇特的格局。门一打开,首先扑入眼帘的就是这种格局。
里面放着四十五张床;每张床上睡着一个人。
国王看看这一张张的床和床上一个个的人,随后带着有些不安的好奇心转过身来问公爵:
“嗯,睡觉的是些什么人?”
“这些人今天晚上还睡觉,明天起就不睡了——当然,除非轮到他睡。”
“他们为什么要不睡觉呢?”
“为了让陛下您能睡觉。”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
“他们是我像在打谷场上拣谷粒那样选出来的;他们都是勇敢的卫士,将要像影子似的不离陛下左右;他们都是绅士,有权到任何陛下要去的地方去.他们不会让任何人走近您一剑能及的距离。”
“这是你出的点子吧,德·艾佩农?”
“哎!一点不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陛下。”
“人家会笑话的。”
“不,人家会害怕。”
“这么说,你的这些绅士们很可怕喽?”
“陛下,这是一群猎犬,您可以放出去追逐您想要的猎物,这些猎犬只认识您,只跟陛下有关系,只会到您跟前来讨取光和热以及生命。”
“这会叫我破产的。”
“有哪个国王破过产?”
“我已经付不出瑞士兵的薪饷了。”
“好好瞧瞧这些新来的人,陛下;请告诉我,在您看来,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开销很大。”
国土打量了一下这间长方形的宿舍,它确实有很值得人注意的地方,甚至对一位看惯豪华精巧的建筑格式的国王也是如此。
这个长方形的大厅直着被一垛隔墙把它分成两半,建筑师就在隔墙上安排了四十五个放床的凹室,像教堂里并排挨着的偏祭台似的,方向朝着通道,国王和德·艾佩农就是站在这条通道的一头。
每个凹室开一扇小门,通往相邻的一个舱房模样的小间。
这种巧妙的格局,使得每位绅士既有大庭广众的生活,又有独居斗室的生活。
他出现在凹室里,就等于在大庭广众之中。
他躲在小间里。就像在家里一样。
每个小间的门又都朝着阳台,这个阳台跟整个建筑一般长。
国王一开头弄不懂这些微妙的差别。
“干吗你要让我看这些睡在床上的人呢?”国王问。
“因为,陛下,我觉得这样更便于陛下视察;此外,这些凹室都各有一个号码,这有个好处,就是可以用号码来代替它的主人。这么一来,根据需要,住在每个凹室里的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数字。”
“想得倒挺不错,”国王说,“尤其是,如果只有我们掌握解答这个算术题的秘诀的话。可是,这些可怜的人难道就一直这么闷在这蹩脚的大房间里吗?”
“陛下要是愿意,不妨跟我一起转一圈,到他们每个人的小房间里去看看。”
“该死!你给我搞了个什么样的贮藏室啊,德·艾佩农!”国王说,瞥了一眼睡觉的人搁在椅子上的破旧衣服。“要是我在这儿贮藏这些汉子的破衣服。巴黎人会笑掉牙的。”
“陛下,”公爵回答,“我这四十五个卫士穿得不怎么豪华,这是事实;不过,陛下,要是他们全都是公爵和重臣的话……”
“对,我懂,”国王笑笑说,“那就比我现在要出的价钱贵得多了。”
“嗯,正是这么回事,陛下。”
“说说看,他们是什么价钱?也许我知道以后就可以作出决定,因为,说真的,德·艾佩农,他们的脸色可不怎么讨人喜欢。”
“陛下,我完全知道,他们太瘦了点,也给咱们南方外省的太阳晒得太黑了点,可我刚到巴黎的时候也像他们这样又瘦又黑。他们会跟我一样长胖长白的。”
“嗯!”亨利说,斜着眼朝德·艾佩农瞥了一下。
接着,在一阵沉默以后,国王说:
“你知道你的这些绅士打起鼾来像唱经班的人吗?”
“陛下,不能光根据这一点来对他们下判断;您看得出,他们今天晚上吃得很好。”
“瞧,这儿有个人在大声说梦话昵,”国王说,好奇地支棱起耳朵。
“真的?”
“对;他说些什么?你听。”
果然,其中有一个绅士,脑袋和胳膊都耷拉在床外,嘴巴半张着,带着一丝凄凉的微笑在说些什么。
国王踮起脚走近他。
“如果您是个女人,”他正在说,“快逃!快逃!”
“啊!啊!”亨利说,“这家伙还挺殷勤呢。”
“您看他怎么样,陛下?”
“他的脸我看着倒挺顺眼的。”
德·艾佩农把手里的烛台凑近这个凹室。
“再说他的手挺白的,胡子也梳得整整齐齐。”
“这是埃尔诺通·德·卡曼日先生,一个漂亮小伙子,前程远大。”
“他离开家乡时丢下了一段刚萌发的爱情呢,可怜的孩子!”
“这样他就能在对他的国王的爱戴之外别无依恋,陛下;我们将来会考虑到他作出的牺牲的。”
“啊!啊! 那有张很奇怪的脸,就在你这位先生的后面……你说他叫什么来着?”
“埃尔诺通·德·卡曼日。”
“啊,对!见鬼!三十一号穿的是件什么村衫!简直像苦修士的粗布衣。”
“那是德·夏拉勃尔先生:要是他叫陛下破产的话,我敢料定,他不会不饱饱私囊的。”
“这张阴沉沉的脸昵?他可不像在做爱情的梦。”
“几号,陛下?”
“十二号。”
“击剑好手,铁石心肠,足智多谋的德·圣马科纳先生,陛下。”
“噢!不过,我在考虑;你真知道你这个主意是好主意吗,拉·瓦莱特?”
“我相信是的;您可以想想看,陛下,这些新看家狗将会起多大的作用——他们会像陛下的影子一样不离您左右,这么高大的看家狗,您哪儿也找不到;只要一有机会,它们就会亮相,叫咱们脸上增光。”
“对,对,你说得不错,这是个好主意。不过等一下。”
“怎么?”
“我想,总不能让他们这副模样像影子似的跟着我吧?我的身子挺像样的,我不想让它的影子,或者说它们的影子玷污了它。”
“啊!咱们又回到费用问题上来了,陛下。”
“你原先想回避它吗?”
“不,正好相反,这是一切事情中最根本的问题,不过说到费用,我倒又有个主意了。”
“德·艾佩农!德·艾佩农!”国王说。
“您叫我有什么法子呢,陛下?讨陛下欢心的愿望使我的想象力增强了一倍。”
“哦,好吧,说说你的主意看。”
“嗯,要是由我来办这事儿,明天早晨这儿的每一位绅士都会在他们放破衣服的凳子上看到一千个埃居,那是头六个月的一笔饷金。”
“一千埃居六个月,六千利弗尔一年!得了吧!你发疯了,公爵;整整一个团也不值这些。”
“您忘了,陛下,他们是耍当陛下的影子的;刚才您自己说过,您要您的影子们穿得漂漂亮亮的。所以每个人得从他的六千利弗尔里取出一部分来添置衣装、配备武器,好让您脸上有光,我凭我的荣誉请您相信,对加斯科尼人得把缰绳放得松一点。不过,打点行装花上个一千五利弗尔以后,头一年还剩下四千五千利弗尔,打第二年往后每年有三千就行了。”
“那还说得过去。”
“陛下俯允了?”
“只有一个困难,公爵。”
“什么困难?”
“钱不够。”
“钱不够?”
“天哪!你该比谁都清楚,我对你这么说可不是推托,你自己的那张期票还没能兑现呢。”
“陛下,我想好了一个办法。”
“让我有钱的办法?”
“是的,让您有钱来防卫自己的办法,陛下。”
“准是吝啬鬼的点子,”国王斜着眼看了德·艾佩农一下,想道。
随后他大声说:
“听听这个办法吧。”
“离今天正好六个月以前,正式通过了一项征收狩猎税和捕鱼税的法令。”
“可能是吧。”
“头六个月缴上的税金是六万五千埃居,今天上午储金财务官正要拿去入库,我要他先别那么办,这样,要是不把这笔钱存进国库的话,就好给陛下派付饷金的用场了。”
“我原来要把这笔钱用来打仗的,公爵。”
“嗳,就是这么说嘛,陛下。打仗的先决条件是要人;王国的头等利益是防卫国王的安全:花这笔防卫国王的开销,正是兼顾了这两个方面。”
“道理是不错;不过,照你的算法,我看只要花四万五千埃居;所以还能剩下两万给我的那些军队。”
“对不起,陛下,恕我冒昧,这两万埃居归我了。”
“啊!归你了?”
“是的,陛下,这可以支付我的期票中的一部分。”
“我早就看准了,”国王说,“你给我配备卫队还是为了你的那?些钱。”
“啊!瞧您说的,陛下!”
“不过为什么正好是四十五这个数呢?”国王想到了另一个念头,问道。
“听我说,陛下。三这个数字是很重要、很神奇的;而且也是很方便的。举例来说,当一个骑士有三匹马的时候,他决不会步行:?第一匹跑累了,第二匹就来替换它;然后还有第三匹可以替换第二匹,一旦第二匹受了伤或生了病的话。所以,您将始终有每组十五个人的三组坤士在您身边:十五个在值勤,三十个在休息。每次值勤十二个小时;在这十二个小时里,您将始终有五个在您右边。五个在您左边,两个在前面,三个在后面。您有了这样的防卫以后,就让人家来尝尝对您发起攻击的滋味吧!”
“该死的!搭配得妙极了,公爵,我为你喝采。”
“瞧瞧他们,陛下;说真的,他们看上去挺像样。”
“对,打扮打扮,他们还挺不错。”
“现在您相信我有权谈谈威胁着您的那些危险了吧,陛下?”
“我不表示意见。”
“这么说我干得有道理了?”
“就算是吧。”
“德·儒瓦约兹先生决不会想出这个主意。”
“德·艾佩农!德·艾佩农!在背后说人家坏话可不厚道啊。”
“好家伙!您就当面说人家许多坏话,陛下。”
“啊!儒瓦约兹总是陪着我。今天是他,儒瓦约兹,在河滩广场陪着我。”
“好吧!我呢,我那时在这儿,陛下,您也看到了我并没白白浪费时间。”
“谢谢,拉·瓦莱特。”
“顺便提一下,陛下,”一阵沉默之后,德·戈佩农说,“我想向陛下要求一样东西。”
“说老实话,公爵,您要是不向我要求什么,我倒会感到十分奇怪呢。”
“陛下今天尖刻得很。”
“哎!不,你没懂我的意思,我的朋友,”国王说,他这么刺公爵一下已经满足了报复的欲望,“或者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为我效了劳,有权利向我提出要求。你要什么?说吧。”
“那就是另一同事了,陛下。再说,我向陛下要求的是一个职务。”
“一个职务!你,步兵统领,居然还要求一个职务;它会把你压垮的!”
“为陛下效力,我就像参孙(《圣经》故事中力大无比的勇士,以色列的第七十五代士师。腓力斯人收买了他的情妇。她从参孙口中探出他力大无穷的原因,并趁他沉睡时剃去他的头发。他因此被缚,遭到腓力斯人的戏侮。他求告神再赐以一次力量,然后双手各抱一根柱子,倾覆神室与敌人同归于尽。)那样有力;为陛下效力,我可以把天和地都举起来。”
“那你说吧,”国王微笑着说。
“我希望陛下能让我来指挥这四十五位绅士。”
“怎么!”国王大吃一惊地说,“你想在我身前身后走来走去?你想效忠到这种地步?你想当侍卫队长?”
“不,不,陛下。”
“那好吧;你到底要怎么样呢?说吧。”
“我要这些跟我同乡的卫士们,对我的命令能比对别人的命令更能领会;但我既不走在他们前面,也不走在他们后面;我会有个替身。”
“又在搞什么名堂了,”亨利摇摇头,暗自想道;“这个家伙总是欲取先予的。”
随后他大声说:
“好吧,就这样吧;你指挥他们。”
“暗地里。”
“是的。不过,谁来正式统领我这四十五个卫士呢?”
“小卢瓦涅克。”
“啊!太好了!”
“陛下感到满意吗?”
“非常满意。”
“就这样决定了,陛下?”
“对,不过……”
“不过什么?……”
“这个卢瓦涅克,他在你身边是个什么角色?”
“他是我的德·艾佩农,陛下。”
“那么他可让你花大价钱啦,”国王咕哝说。
“陛下说什么?”
“我说我同意。”
“陛下,我这就到储金财务官那儿去领那四十五个钱包。”
“今天晚上?”
“不是应该让咱们的这些人明天就能在他们的椅子上看到吗?”
“说得对。去吧;我,我回宫去了。”
“满意吗,陛下?”
“相当满意。”
“以后不论在什么场合,您都会给防卫得严严密密的。”
“是啊,由这些呼呼睡大觉的人来防卫。”
“他们明天就要彻夜不眠了,陛下。”
德·艾佩农陪亨利往回走到长廊的门口,分手时对自己说:
“如果说我不是国王,我却像国王一样拥有卫队,而且不花分文,好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