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钩斜》20
公孙元波坦白地道:“在下亦有昏眩之感,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伤脑筋了,简直教人不知从何想起,亦找不到岸陆。”
大小姐道:“你的脑筋如果不多多磨练,碰到问题之时,就会像现在这等样子了。在其他方面亦是如此,必须痛加磨硬。”
公孙元波设法引开早先的话题,以免继续探讨那混饨迷茫。的问题。他道:“你既是拿‘时间’作为敌手,何以对世俗的人和事依然感到兴趣?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岂能配做你的敌人?”
“问得好。”大小把道,“老实说,我可没有把你们当作敌人,因为你们实在配不上,可是我又不得不参加这等争持拼斗。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每个人的各方面,都须加以不断的磨颀。我如不能保持巅峰状态,如何能向如此高大的敌人作战?”
公孙元波忙道:“你可以先分一分是非黑白才插手呀!倒如你参加我们这一边,与厂、卫这人作对,在你而言,仍然是磨硕而已,但所作所为,论到‘正义’与‘邪恶’的分别,却有天渊之别了。”
大小姐冷冷一笑,道:“这种话你用不着多说了,什么‘正义’、‘公理’,都不过是骗骗凡夫俗子的字眼而已……”
她这是第二度现出笑容了,可惜的是一来仍是冷笑,毫无友善味道;二来她说的话不但自高自大,而且荒谬。因为公孙元波突然觉得她这个笑容极为丑恶可惜,真是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
他把目光移开,心想:原来她当真是如此冷酷自私之人,下回假如我们抓到杀她的机会,一定取她性命,毫无怜悯……只听大小姐又道:“这等世俗的愚蠢问题,根本不值得一谈。我们还是回到真正的问题上,你有了答案没有?”
公孙元波本来打算不理她,任凭她爱怎样发落自己都可以,可是耳听她口口声声把“正义”、“公理”这种难能可贵的美德说得一文不值,一口咬定是世俗中的小事,大有微不足道之意,不禁忿激起来。
“我的看法与你恰恰相反。”他厉声道,“崇尚正义和服膺公理并不是世俗间愚蠢的问题,而是足以使一个人能够超凡绝俗的条件。假如你不能具有这等条件,你永远是凡俗之人。”
大小姐眼睛一瞪,警告他道:“你的态度口气,最好稍为注意一占”
“有什么好注意的!”公孙元波凛然道,“大不了一死而已。我只要不怕死,你还能把我怎样?”
“你这样死了,算不算是为了正义、公理而死?”
“当然啦!难道还会有人批评我是自私之人不成?”
“固然没有人这样批评你,”大小姐道,“但你这一死,与猪狗何异?我可看不出你有什么超凡绝俗之处!”
“那是你的看法,但事实就是事实。不管你如何歪曲,这件事实已经造成,永远不会改变。”公孙元波胸中充满了磅键之气,佩侃辩驳对方,“我从没有期望一个卑鄙之人做出息公好义之事,自然亦不期望你对我有好评。你懂不懂这个道理?”
大小姐摇摇头,淡淡道:“不懂。你这样送了性命,我只看见愚蠢和鲁莽,没有别的了。”
公孙元波眼中流露出不屑之色,道:“我告诉你,正义与公理这一类的美德,虽是人人皆可信奉眼膺,但事实上面临考验之时,尤其是生死关头,最难坚持,所以有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意思便是说选择死亡乃是千古以来最艰难的事。你说你的敌人乃是‘时间’,立意虽新虽奇,可是却无从考验,所以咱们不妨视之为一个虚幻的心愿,正如一个梦想一般,不要认真亦不能认真。但我所说的正义、公理,乃是实实在在的事,亦很容易考验真假。你能不能坚贞卓绝,迎异俗流,那是一试便知的,决不是空口说白话。”大小姐不耐烦地摆摆手,道:“都是陈腔滥调,烦死人啦!”
“伟大一定是寓于平凡之中。”公孙元波仍然慷慨激昂地说道,“你不敢正视这些问题,倭称是你不屑一顾,这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你自己。话说回来,如果你认为做一个节义之士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你不妨试试看。只伯一旦到了面临生死关头之时,你将会叹气承认‘千古艰难唯一死’这句话实在不错,一面宣告投降……”
大小姐不悦道:“什么?你把我看作怎么样的人!”
公孙元波坚决地道:“我刚才说过的话,决不收回或更改一个字。你随便怎样整我,也不能使我改变。”
她忽然地瞪视着公孙元波,但他亦毫不退缩,坚定地与她对视。
舱门外突然出现人影,原来是紫云和丹枫,听得舱内静寂无声,又恰当两人高声争吵之时,故此以为公孙元波已被解决,不禁探头窥望。
大小姐不悦地转过头去,向她们瞪眼睛。紫云和丹枫都吃惊地缩回隐没。
大小姐这时才冷冷道:“你别夸口,我只要向你动刑,三日之内,包管你低首屈服。”
“别说短短的三日时间,就是三年,我也不在乎。”
“那么你的答案,莫非是选择歹死之途?”
“不错,你休想在我一口中问出一言半语。”
大小姐没有马上作声,考虑了一下,才道:“你须得知道,我一旦动刑,就不能中止了。到了那时,你纵然屈服愿降,亦是追悔无反了。”
“区区虽是微不足道之八,但平生守信义,重然诺,一言既出,虽死不悔, 不过区区倒要请教一点,那便是你说一旦动刑之后,便无法中途停止,这话是什么意思?”公孙元波问道:“行止之权,难道不是操在你的手中么,l”
大小姐道:“当然是操请我手,但根据我的经验和观察,人性中有一点很是奇怪,便是凡事不可轻易开端。例如你决不苦出卖你的同道,这是你的原则,可是一旦出卖过一次,就将会有第二次。虽然每一次出卖之时,你都万分不愿,但事实上构却仍然被迫那样做。”
公孙元波泛起佩服的神色,道:“你对人生的观察,的确有独到之处。”
大小姐道:“你过奖啦!我们回到动刑的问题上。由前述的道理引申推论,我只要当真下手动刑的话,其时我心中对你的重视程度,与时俱减,到得后来,你纵然求饶乞命,我已觉得你不值得可怜,所以那时候我也许不肯停止。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公孙元波道,“但我自信绝不求饶投降。你尽管下手,不必迟疑。”
大小姐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只好这样做啦!”
她拍一下手掌,转眼间紫云和丹枫一同进来。
大小姐吩咐道:“你们准备一下‘天罡网’。”
紫云丹枫两婢都愣了一下,俏丽的面上泛起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紫云道:“大小姐,你当真要使用‘天罡网’么?”
丹枫接口问道:“这位公孙先生,竟是这般不知厉害的人吗?”
大小姐面色一沉,道:“快去准备,不得多言。”
两婢应了一声“是”,但却没有移动。
紫云道:“大小姐想施刑呢,抑是想知道敌方的秘密?”
大小姐皱起长眉,道:“这是什么话?当然想知道敌情啦!难道对他施刑之举,于我有什么乐趣不成?”
紫云道:“若是如此,何不把公孙先生交与婢子们,限以时间。如果婢子们不能说服他,再向他施刑不迟。”
丹枫插口帮忙道:“这样做法,对小姐也没有什么损失呀?”大小姐还未回答,公孙元波已冷笑道:“她损失可大啦!你们别忘记,她要与‘时间’争斗呢!”
公孙元波一开口,就大大得罪大小姐。两婢眼中却射出迷惑和着急的光芒。她们实在想不通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为何要激怒大小姐?大小姐果然微现怒容,道:“你一味在表现你的不怕死,真是愚不可及。”
公孙元波道:“我不愿多费唇舌而已,因为我决计不会被她们说服。这一点你心中也明白,何必让她们再试?”
大小姐道:“你意思是希望我马上行刑,是也不是?”
“不错。”公孙元波答得十分干脆,“我既不会被她们说服,亦全然不存有丝毫侥幸之。乙。这意思是我绝不会想你会突然放过我,所以不如早点开始,以便早点结束。”
“结束什么呢。”大小姐冷嘲道,“结束的是你的生命,亦是结束了你对时间的感受。反过来说,你没有了时间,便不存在于世上了,你获得了什么?”
“我获得了人格和精神的不朽。”公孙元波剑眉轩举,气概凛然地道,“此一不朽虽不能惊天地泣鬼神,亦木为当世所知,但在我个人来说,我是求仁得仁,虽死无憾。”
他停歇了一下,神色渐渐变得温和起来,徐徐道:“我把心中的话坦白说出,希望你别轻易嗤之以鼻,偶尔碰到心情较好之时,把这些话想一想,瞧瞧可有道理广大小姐道:“你放心好了,这等高调,我不知听过见过了多少,绝对不会翻出来想想的。”
她冷冷的目光,转到两婢身上。
两婢都惊惧地震动一下,但丹枫旋即鼓勇道:“大小姐,把这人交给我们,别让他左右你的意旨。”
这话说得十分高明巧妙,大小姐顿时动容,额首道:“好,把他带到隔壁的机舱中。”
这回公孙元波不再开口,因为那两婢的好意,实在使他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在他观察中,紫云和丹枫绝不是在演戏,而是真。已想获得这个机会,试图说服他。这一片心意,岂可贱视?紫云马上过来,往舱外走去。公孙元波简直脚不沾地,一忽儿就置身于另一间舱房之内。他一面察看此舱的陈设,一面道:“姑娘们放心,区区已尽了心意,便不会再出言不逊了。同时我趁此机会,先向两位道谢,等一会如有无礼失态之处,还望两位不要太难过。”
丹枫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帮紫云劝大小姐把你交给她?”
紫云道:“公孙先生与众人不同,你难道感觉不出来?”
丹枫承认道:“是的,他的确是出众的男人,但这有什么用处?越是出众,越死得快些。”
“他如肯稍为低头,就没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