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当各种喧闹声又响了起来,巴黎又醒过来,或是在昨天的链环里又套上了新的一环时,伯爵夫人希望,她被开释的新闻,将随着她的朋友的欢乐和祝贺一齐涌进她的牢房。
她有朋友吗?自古以来,有钱有势就有捧场的人。不过,雅纳早已有钱有势了。她在与外人的交往中,从来也不做那种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酒肉朋友。
因此,在她期望着的胜利来到以后,就会有人同情她,爱慕她,也会有人嫉妒她。
这摩肩接踵的人群,一个个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她原以为他们会走进看守人于贝尔的大厅里来贺喜的,可是他们没有进来。
雅纳的性格本来自信、坚强、等着别人来帮助,现在她完全变了,变得极度的不安和烦躁。
既然隐瞒总不能持久,她对她的看守也就不必再掩饰她内心的焦虑了。
她不能出去打听消息,就把头伸出一扇窗的气窗外面,侧着耳朵不安地倾听着邻近广场传来的声响。这些声音穿过圣·路易古宫的厚厚的砖墙,传过来时已变成含混不清的嗡嗡声了。
这时,雅纳听到的不是喧哗的人声,而是一种真正的象爆炸般的声音:欢呼声、叫喊声、顿足声,总之是一些使她胆战心惊的巨响。她自己都不相信,别人对她会如此同情。
这种喧闹的欢呼声响了两次之后,又变成了另一种声响了。
她觉得这也是一种欢呼声,但要平稳得多,但又骤然中止了。
不一会功夫,仿佛广场上的一堆堆的人瓦解了,一个个散开了,码头上的行人多了起来。
“对红衣主教是关键的一天。”一个教会的文书之类的人在靠桥拱的石板上跳跃着说。
接着,他把一块石子扔到河中,其熟练程度,就象是一个着实花了一番功夫、专门练习过从古代角力场上师承来的这门艺术的年轻的巴黎人那样。
“对红衣主教!”雅纳重复了一句,“这么说,真有开释红衣主教的消息?”
一颗苦涩的冷汗从雅纳的额头上落下来。
她急急忙忙地走回大房间里。
“太太,太太,”她问于贝尔太太,“我听见什么‘红衣主教多走运啊’,走运些什么?请您说说。”
“我可不清楚。”那个女人答道。
雅纳直勾勾地看着她。
“我求求您,问问您的丈夫吧。”她接着说。
女看守殷勤地照着去问了。于贝尔在门外回答道,“我不知道!”
雅纳被顶了一句,心里着急,一时在房间当中愣住了。
“那么这些行人刚才在说什么呢?”她问,“这样重要的事情是不会听错的。他们肯定在说这个案子。”
“有可能吧,”老好人于贝尔说,“他们想说,假如罗昂先生被宣告无罪,今天对他是个美好的日子。就这些。”
“你们认为他会被宣告无罪吗?”雅纳捏紧了拳头大声问道。
“这是有可能的。”
“那么我呢?……”
“啊!您,夫人……您和他一样,为什么您不会被宣告无罪?”
“这样的设想可真怪!”雅纳喃喃地说。
说着,她又向玻璃窗外看。
“我认为,夫人,”看守对她说,“外面的人的情绪,您看不出名堂来,不用去研究了。请相信我,安安静静地待着吧,等着您的律师或者弗莱曼先生来向您宣读……”
“判决书……不!不!”
说完,她又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个女人和她的几个女朋友走过来,她的头上戴着过节戴的无檐帽,手中拿着一大束花。玫瑰花香如同珍贵的香脂味直冲雅纳而来,她贪婪地闻着。
“我把花献给他,”这个女人叫着说,“他还会得到其他很多人献的花呢。啊,假如我能够,我就拥抱他。”
“我也是。”她的一个同伴说。
“我吗,我要他来亲我。”第三个人说。
“她们说的是谁?”雅纳心里想。
“这是因为他是个美男子,你胃口倒不坏。”最后一个人向她的女同伴们说。
说着,这一行人走了过去。
“又是红衣主教!老是他!”雅纳自言自语地说,“他被宣告无罪?宣告无罪?”
她说这句话时,神情沮丧,又深信不疑。一对看守夫妻看在眼里,决心不让昨天发疯的一出戏重演,便异口同声地对她说:
“唉,夫人,您为什么就不愿意让可怜的犯人免于处分,无罪释放呢?”
雅纳感到这话中有话,尤其觉得,她这两位主人的态度在发生变化,她希望他们继续保持对她的同情,便说:
“啊,你们不理解。天哪!你们以为我嫉妒心这么强,心这么狠,居然希望我的患难之交受罪?我的老天呀!让他免受处分吧,红衣主教先生,呵,是的,让他免受处分吧。但是我,我呢,总得让我知道……请你们相信我,我的朋友们,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太着急了呀。”
于贝尔和他的老婆面面相觑,仿佛是在估量着他们该干什么。
正当他们要想说什么的时候,雅纳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射出了一道凶光,使他们顿时语塞。
“你们什么也不告诉我吗?”她发觉自己失着了,大声问道。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接着说,声音更低了。
这时,命令传来,要于贝尔出去。女看守单独和雅纳在一起,试着想让她散散心,但无济于事,女囚犯的所有感官,所有的念头都被外界传来的声音和气息吸引住了,她集中了全部精力,极其敏感地分辨着,谛听着。
女看守阻止不了她向外界张望,或是谛听,只得听之任之。
突然,广场上爆发了一阵巨响,一阵骚动。人群又向桥边涌去,一直涌到码头。他们一个个使劲地叫着,叫声此起彼落。雅纳在窗前听了吓得直发抖。
叫喊声不绝于耳。他们走向一辆敞篷车,拖车的马,与其说是被车夫驾驭着,不如说是被人群带着,艰难地慢慢地向前挪动着。
人们慢慢地围拢来,挤着推着,他们的肩和臂膀冲撞在马匹,四轮马车和马车上的两个人身上。
在旭日的光照下,繁花似雨,纷纷落下,千百只手高举着,组成一面盖顶似的绿叶枝条,挥动着。在这个背影下,伯爵夫人认出了这两个被热情的群众尽情欢呼着的男人。
其中一个因为胜利激动得脸色发白,看见群众如此拥护他,有些吃惊,显得神色庄重,微微抖索着不知所措。女人们踩上车轮的轮缘,拉他的手狂吻着,争着抢他袖口上的花边,并把最鲜艳、最珍贵的花献给他作为报偿。
其他更幸运一些的女人干脆带着仆人登上马车的尾部,接着,她们自然而然地掀起了妨碍她们流露情感的遮帘,捧住了她们所崇拜的人的头颅,虔诚而亲昵地在上面吻着,然后,她们又让位给后来的女人。这个受人崇敬的男人就是罗昂红衣主教。
对他的年轻、活泼、神采奕奕的同伴,人们虽然没有如此热烈地欢迎,他们要在这两者之间保持适当的区别,但气氛也够亲切的。人们也用欢呼声、喝彩声来迎接他。女人们在争着红衣主教,男人们则叫喊着:“卡格里奥斯特罗万岁!”
人们带着这狂热的劲儿,用了半个小时,穿过买卖桥,情绪激奋到了顶点。雅纳看见了欢呼胜利的人们。她什么细节都没放过。
对王后的牺牲者,这种人们称之为感情的示威,使雅纳高兴了一阵。
但是,她立即又自言道:
“什么!他们已经自由了!对他俩,法律手续办完了,而我,我还一无所知。为什么他们不找我,什么也不对我说?”
她感到一阵哆嗦。
她感觉到于贝尔太太站在她的身旁。她默不作声,注意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大概心中早有数了,但什么也不说。
当雅纳正想逼着她非讲不可的时候,从买卖桥方向突然又传来一阵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辆公共马车,由人群包围着,也向着桥坡攀登上来。
雅纳认出,坐在马车上的是奥利瓦。她微笑着,把她的孩子显示给大家看。她也获得自由了。公众对这个俊美、丰满的姑娘放任地开着玩笑,送着热吻,把她乐得不知所措。这样的恭维方式,说真的,虽说粗俗了些,但对奥利瓦小姐是求之不得的。这是公众欢迎红衣主教的热烈场面中的最后一个小插曲。
在桥的正中傍黑,停着一辆出租马车。博西尔先生待在里面,躲在他的一个敢于在激动的公众面前露面的朋友后面。他向奥利瓦做了一个手势,她在多少变得有点象喝倒彩的叫喊声中走下了马车。但是,对于某些可能被扔石子,被轰下舞台的演员来说,听点儿倒彩声有什么关系?
奥利瓦登上了出租马车,投进了博西尔的怀抱。他象捕获到什么猎物似的紧紧地搂着她,在整整一里路以内,没有放开她,几乎没把她闷死。他的眼泪和热吻盖遍了她的全身,一直到了圣·德尼,他才换了一口气。在那儿,他们换了马,警察局也没有干预。
这时,雅纳看见所有这些人都自由自在、高高兴兴地被人欢迎着,不禁嘀咕起来,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消息全无呢?
“还有我!我!”她大声疾呼,“出于什么狠毒的动机,他们不把对我的判决书宣读?”
“请镇静些,夫人。”于贝尔走进来说,“请镇静些。”
“您什么也不知道是不可能的。”雅纳接着说,“您是知道的!您是知道!告诉我吧!”
“夫人……”
“假如您不是一个残酷的人,就把这一切告诉我吧,您没看见我在痛苦吗?”
“我们是监狱的下级官员,夫人,我们是无权透露判决书的,判决书应由法院的书记官来宣读。”
“这么说,判决严重得您都不敢说了!”雅纳大声说,又激动得不能自持了,这使看守有些害怕,他似乎又看见了昨天的那一幕情景。
“不是的,”他说,“请镇静些,镇静些。”
“那么,就说出来吧。”
“我说出来,你能克制住,并且不会连累我吗?”
“当然,我答应您,我向您起誓,说吧!”
“那好吧!红衣主教先生免于处分。”
“我知道了。”
“卡格里奥斯特罗免于起诉。”
“我知道,知道了!”
“奥利瓦小姐被郝免了。”
“还有呢?还有呢?……”
“勒多·德·维莱特先生被判处……”
雅纳发抖了。
“服苦役!……”
“我呢!我呢!”她发疯似的直跺脚,大声叫着问道。
“耐心点,夫人,耐心点。您答应我的就是这样的吗?”
“我忍着就是了,喂,说吧……我呢?”
“流放。”看守把眼睛掉转过去,轻声地说。
伯爵夫人的眼睛顿时闪现了一道兴奋的光芒,但又即刻熄灭了。
接着,她大叫一声,装着昏死过去,倒在她的两个看守人的胳膊中。
“假如我把实情告诉她,”于贝尔凑着他的妻子的耳朵轻声地说,“会发生什么事呢?”
“流放,”雅纳装着痉挛了一下,心里想:“这就等于是获得自由,等于是发财,等于是报复,我梦寐以求的就是它……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