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安德烈突然看到夏尔尼跪在王后面前,王后逃离他的第二天,塔韦尔奈小姐按照她的习惯,在做弥撒之前王后刚开始梳洗的时候走进了王后的房间。
王后还没有开始接见。她刚才看过了拉莫特夫人的一封便函,心情很愉快。
安德烈的脸色比前一天还要苍白,神态严肃、冷漠、持重,引人注意,即使最了不起的人物看见最渺小的人带着这副神情,也不得不留意三分。
安德烈的穿戴可谓简单、朴素,有点儿象传递不幸消息的信使,不管这个消息是与她有关的还是与别人有关的。
王后这几天有点儿心不在焉,因此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安德烈这种缓慢庄严的姿态,也没有注意她发红的眼睛和她那没有血色、缺乏生气的脑门和双手。
王后把头微微掉转了一下,仅仅让别人听得见她那亲切的问候。
“您好,小姑娘。”
安德烈等着王后给她一个讲话的机会。她等着,她完全相信她这样一声不吭,直愣愣地待着终将会引起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注意。
这个时刻终于来了。王后看见对方除了行一个深深的屈膝礼以外,什么表示也没有,就侧过头来,发现了一张痛苦和刻板的脸庞。
“我的天啊!安德烈,怎么啦?”王后说,她的身体完全转过来了,“你遇到不幸了吗?”
“是的,一个极大的不幸,夫人。”少妇回答道。
“什么事呢?”
“我要离开陛下了。”
“离开我!你要走?”
“是的,夫人。”
“那么你到哪儿去呢?这么突然地要走是什么原因呢?”
“夫人,我精神上不愉快……”
王后抬起了头。
“家庭问题。”安德烈加了一句,脸也涨红了。
王后的脸也泛红了,她们闪亮的目光象剑一样地交叉碰上了。
王后首先恢复了常态。
“我不太了解您,”她说,“昨天,我还觉得您很高兴,是吗?”
“不,夫人,”安德烈坚定地说,“昨天是我一生中最不幸的一天。”
“哦!”王后说,她似乎在回忆什么。接着,她又加了一句,“您解释一下好吗?”
“我决不能说一些王后陛下不屑一听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麻烦她。我在家里没有任何愉快,在田庄上,我不期望得到什么收成,因此我来向陛下请假去关心我自己的前程。”
王后站起身来,尽管这个请求似乎有损于她的骄傲,她还是走过去拿起安德烈的手。
“这个一时的冲动的决定有什么意思呢?”她说,“您昨天和今天不是一样有一个哥哥、一个父亲吗?难道他们昨天就没有今天那样使您难受和不舒服?您以为我就能让您陷于困境,撂下不管?而且,对那些没有家庭的人来说,难道我不再是一个让他们享受家庭温暖的母亲了吗?”
安德烈象一个罪犯似的开始瑟缩发抖了。她向王后欠身致敬说:
“夫人,您的好心我铭诸肺腑,但却不能打消我的念头。我已经决心离开宫廷,我需要重新去过孤独的生活。请别让我违背了自己的心愿而做出对您不敬的事情来吧。”
“那么这一切是从昨天开始的吗?”
“希望陛下不要命令我谈这方面的事情。”
“请便。”王后不无辛酸的说,“我对您相当信赖,您对我也可以如此。可是对一个不愿意讲话的人,疯子才要求他讲呢。小姐,守住您的秘密吧,愿您在别处比在这里更幸福。只要记住一件事,那就是我对那些凭感情用事的人也是友谊不衰的。您仍将是我的一个朋友。现在,安德烈,去吧,您自由了。”
安德烈行了一个宫廷的屈膝礼后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王后又叫住了她。
“安德烈,您去哪儿呢?”
“去圣·德尼修道院,夫人。”塔韦尔奈小姐回答道。
“去修道院!哦!这样很好,小姐,也许您认为没有什么可以责怪自己的了吧;可是即使您仅仅只是忘恩负义,这也太过分了!您对我是有罪的,罪还不小。去吧,塔韦尔奈小姐,去吧!”
安德烈听了这一番话,没有如好心的王后所愿,作出其他解释,没有卑躬屈节,也没有动感情,她迅速地征得了王后的同意,就走掉了。
玛丽·安托瓦内特能预感到,也下意识地感到了塔韦尔奈小姐会立即离开宫廷。
安德烈果然回到了她父亲的家里,正如她所期待的,她看到菲利普在花园里。哥哥在沉思,妹妹在行动。
看到安德烈,菲利普想到这个时间她本应该在宫中侍候的,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几乎有点儿惊慌,他向安德烈迎上前去。
他特别感到惊慌的是她那阴沉沉的脸色。以往,他妹妹遇到他时,总是笑眯眯的,充满了手足之情。他象刚才王后所做的那样,开始问她是什么原因了。
安德烈告诉他说她刚才已辞去了王后身边的职务,她的要求已经被接受,她就要进修道院。
菲利普用力拍手,就象一个受到了出乎意料的打击的人一样。
“什么!”他说,“我的妹妹,您也是?”
“什么!我也是!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家庭跟波旁王朝这种关系真是该诅咒的吗?”他高声说道,“您以为非要进修道院发愿不可吗?您!您在情趣和思想上本来就信教,您是最不符合时代潮流的女子,又是最不可能永远服人禁欲主义法规的女人!说说看,您有什么可以责备王后的?”
“我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责备王后,菲利普,”少妇冷冷地说,“过去您是那么指望着宫廷的恩典,您又是比任何从更应该受到这种恩典,可是为什么您没有能待下去呢?为什么您连三天也留不住?而我,我却待了三年?”
“王后有时候有点儿任性,安德烈。”
“如果真是这样,菲利普,您,您是个男人,您可以忍受,而我,一个女人,我可不参忍受,也不愿忍受。如果她要任性,好吧!她有仆人侍候着。”
“这些话,我的妹妹,”年轻人勉强地说,“这些话也没有向我说明白您是怎么和王后发生争执的。”
“没有任何争执,我向您发誓。您不是也离开了她吗?菲利普,您跟她有争执吗?哦!这个女人,她真是忘恩负义!”
“应该原谅她,安德烈。她整天受人奉承,变娇了,可是实际上她的心是好的。”
“她对您干的事情就是证明,菲利普。”
“她干了什么啦?”
“您已经忘了吗?哦,我,我记性可比您好,因此在这唯一的一天,也是同一天,下了这唯一的也是同一个决心,我替您也替我自己还清了债,菲利普。”
“这个代价似乎太高了,安德烈,在您这样的年纪,又有您这样一副容貌,是不应该离弃红尘的。要当心,亲爱的朋友,您年轻时离开它,到年老时您就会觉得懊悔,而当您再回来时,已经时不我与了,得罪了所有在您一时冲动下离开了的朋友。”
“您原来不是这样进行推理的。您,一个应该有着强烈的荣誉感和感情的正直的军官,您很少想到自己的名誉和财产,换一百个其他人早就取得了爵位和钱财,而您却只是欠下了一些债,一事无成。在您对我说‘她是任性的,安德烈,她是迷人的,她是阴险的’的时候,您不是这样进行推理的。我一点也不愿为她效劳。为了将这种理论付之实践,您也离弃了这个世界,虽说您还不是修道士。在我们两人之中,谁的意愿难于收回呢,不是将要去许愿的我,而是已经许下了愿的您。”
“您说得对,我的妹妹,如果没有我们的父亲的话……”
“我们的父亲!哦!别这么说,”安德烈辛酸地说,“一个父亲难道不应该是他孩子的支柱,或者接受他孩子的支持吗?只有符合这些条件才能是个父亲。而我倒要问您,我们的父亲又干了些什么呢?您曾经想到过要向塔韦尔奈先生吐露一个秘密吗?或者是您以为他参叫住佻,把他心头的秘密告诉您?不!”安德烈带着一种悲伤的表情继续说,“不,塔韦尔奈先生天生只能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我也但愿如此,安德烈,可是他不是天生应该孤零零地去死的。”
这些话讲得很温柔、很严肃,勾起了少女在心中积郁着的对这个世界过分的恼怒、反感和怨恨。
“我不愿意,”她回答说,“您把我当作一个没有心肝的女孩子,我是不是一个温柔的妹妹,您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想毁掉我身上固有的本能的同情心。在我出生时,上帝象所有的人一样,给了我一个灵魂和一个身体。任何人,为了自己的幸福都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或者在另一个世界上支配他自己的灵魂和身体。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巴尔萨摩,取得了我的灵魂;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而且他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个人,吉尔贝,取得了我的身体。——我再向您说一遍,要做一个虔诚的好姑娘,我只缺少一个父亲。我们现在来谈谈您,您是爱着这些大人物的,我们来看看,为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效劳给您带来了什么。”
菲利普低下了脑袋。
“请饶了我吧,”他说,“对我来说,世界上的大人物只不过是些与我相似的人,我是爱他们的,上帝要我们互亲互爱。”
“哦!菲利普,”她说,“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心心相印的事;我们选中的人总是其他人。”
菲利普抬起他苍白的脸,对他的妹妹凝视了很长时间,他的表情仅仅表现出惊奇。
“为什么您对我说这样的话?您到底想说些什么?”他问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安德烈厚道地说,她想到也许要泄露秘密,不然就是赤诚相见了,于是就打了退堂鼓,“我太激动了,我的哥哥。我想我的理智有点儿不正常,千万别把我说的话当真。”
“可是……”
安德烈走近菲利普,捧起他的手。
“这个问题讲得够多的了,我亲爱的哥哥。我是来请求您带我到一个修道院赤着双脚的,我选中了圣·德尼修道院,我不想在那里许愿,您放心好了。如果需要的话,以后会许愿的。大部分女人都想到一个隐身之处把过去都忘了。他是唯一的国王,唯一的主人,唯一的安慰,唯一真正的受罪人。今天我懂得了,只要我接近她,这就比这个世界上所有富有、强大、权势、可爱的东西集中起来能给我的幸福更加幸福。寻求孤独吧,我的哥哥,寻求孤独吧,这是永福的前奏!……在孤独的时候,上帝在人的心中讲话;在孤独的时候,人在上帝的心中讲话。”
菲利普用手势止住了安德烈。
“您要记住,”他说,“在道义上我反对这种绝望的打算,您没有对我解释过您绝望的原因。”
“绝望!”她带着高傲的轻蔑的口吻说,“您说绝望!哦!谢天谢地!我!我决不是因为绝望而离开的!我绝望后悔!不!不!绝对不是!”
她充满自信地随手把搁在她旁边椅子上的丝织披风搭到她的肩上。
“您的这种过分的轻蔑态度说明您目前的状态不能持久。”菲利普接着说,“您不喜欢绝望这个词,安德烈,那您就接受气恼这个词吧。”
“气恼!”少女接着说,一面用一种傲气十足的微笑代替了她讽刺挖苦的嘲笑,“我的哥哥,您不会相信塔韦尔奈小姐居然如此不坚强,竟会由于一时气恼而让出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吧。气恼是娇小姐和傻瓜蛋的软弱表现。由于气恼而闪烁的眼睛很快就会充满泪水,于是火焰就熄灭了。我没有气恼,菲利普。我非常希望您能相信我,要做到这一点,您只需要问问您自己,您什么时候想到要诉苦。请回答,菲利普,如果明天佻退隐到苦修会去,做了修士,您会把这种使您下了这个决心的原因叫做什么呢?”
“我会把这个原因叫做难以医治的悲伤,我的妹妹。”菲利普象个不幸的人那样既温和又庄严地说。
“那太好了,菲利普,这是一个对我很合适的字眼,我可以接受。行了,就是因为有一个难以医治的悲伤要我去过孤独的生活。”
“好!”菲利普说,“那么哥哥和妹妹在他们今后的生活中将没有不同之处。他们风雨同舟,甘苦同当。这真可算是一个好家庭,安德烈。”
安德烈以为菲利普在激动之余,会向她提出一个新的问题,那么她坚强的决心也许会在兄妹之情的压力下粉碎。
可是菲利普根据经验知道高尚的人都会洁身自处的,于是他不再去干扰安德烈。她为自己民族选定了一个遁身之地。
“您打算什么日子,什么时候走?”他问。
“明天,今天也可以,如果时间还来得及的话。”
“您不和我在花园里最后走一圈吗?”
“不。”她说。
他完全懂得她表示不同意时握了握他的手的意思,这个少女只不过是在拒绝一次易受软化的机会。
“我随时准备您叫人通知我。”他又说。
说完,他吻了吻安德烈的手,没说一句话,因为一说话就可能使他们痛苦得不能自持了。安德烈做了这些初步的准备工作以后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在那里她收到了菲利普的这张便条:
您可以在今晚五时来看看我们的父亲。告别是必不可少的。塔韦尔奈先生也许会抱怨您这样做是抛弃他,是不孝行为。
她回信说:
五点钟我将穿着旅行服装到塔韦尔奈先生房里去。七点钟我们就可以到达圣·德尼修道院。您能把您今晚的时间让给我吗?
菲利普在离安德烈套房相当近的一扇窗门口叫了一声作为回答,为的是能同时让安德烈可以听见。
“五点钟把马套上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