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把拉莫特夫人留在诊所的大门口,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后的马车很快地走远了。
当雅纳不见的踪影、当车轮声变得模糊不清之后,她才登上她自己的出租马车,回到家里,换上一套化装舞会穿的长外衣和另外一个面罩,同时再审视一下自己家里发生过什么事情没有。
拉莫特夫人早已下定决心,在过了这么紧张的一天之后,要舒舒服服度过一个夜晚。作为一个坚强的女人,她决定充当一次“小伙子”,这是人们通常的形象说法;也就是说,她将要去独个儿享受意想不到的乐趣。
但她在这条充满着幻想,渴望已久的幻想之路上刚迈开第一步,就碰上了一个意外。
在门房那里,有一个格里松人在等着她。
这个格里松人是罗昂意想不到的手下,从亲王阁下那儿捎来了一个纸条,上面有这么几句话:
“伯爵夫人:”
“您无疑不会忘记,我们还有一些事需共同去办。也可能您的记忆力欠佳,然而对我来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我乐意去做的事。”
“倘若您愿意,送信人将会把您带到一个地方,我在那儿恭候夫人。幸甚幸甚。”
短笺上画着主教的十字架。
起先,拉莫特夫人对这次节外生枝怏怏不乐,但她思索了片刻后,以她那特有的果敢精神,迅速地作出了决定。
“和我的车夫一块儿上车吧,”她向那个格里松人说,“要不,把地址交给他。”
格里松人和车夫一起上了车,拉莫特夫人登上了车厢。
在通向郊区的圣·安托万大街的街头上,有一处最近才平整了地面的隐蔽的地方,那儿有一片美丽的房子,这些房子是在路易十五时代盖的,外表具有十六世纪建筑的遗风,而里面,却有十八世纪无可比拟的舒适的起居设施。要不了十分钟,伯爵夫人就被带到了其中的一幢房子前面,这幢房子被和当地一样古老的参天大树遮掩住了。
“啊!啊!一幢小私邸,”伯爵夫人轻声说,“对于地位显赫的亲王,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但对一个瓦卢亚家的女继承人,是够屈辱的了。管它呢!”
“管它呢”这句话,其中包含了忍气吞声的叹息,或者急不可耐的呼叫;总之,埋藏在她的思想里的贪得无厌的野心和欲望在这句话中已暴露无遗了。
当她还没有跨过这座宅邸的门槛时,他的决心便下定了。
那人把她从一间房间带到另一间房间,也就是说,她也随之越来越感到惊讶,就这样,一直把她带到了一间极为雅致的小餐厅。
她看见红衣主教正一个人呆在里面等着她。
主教阁下正翻阅着一本集子,在当时英国和荷兰的影响下,成千上万的评论文集象潮水般涌来,主教在看的就是这么一本文集。
一看见她,主教站起来说:
“啊!您来了;谢谢,伯爵夫人。”
说着,他走近去想吻她的手。
伯爵夫人退缩了一步,脸上带着受到凌辱的轻蔑的神情。
“怎么啦!”红衣主教说,“您怎么啦,夫人?”
“在阁下召到这里来的女人中居然有人摆出这副脸色,您感到还不习惯吧,大人,是吗?”
“啊!伯爵夫人。”
“我们现在在您的藏花楼里喽,大人,是吗?”伯爵夫人说着,向周围轻蔑地瞥了一眼。
“但是,夫人……”
“我本希望,阁下不吝回顾一下出生的背景;我本希望,阁下不吝回忆一下,倘若上帝让我贫穷,它至少还让我保持了这个家族的自尊心。”
“算了吧,算了吧,伯爵夫人,我原来把您当成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呢。”红衣主教说。
“您所说的有头脑的女人,似乎指的是,大人,所有缺乏个性的女人。她们对一切,甚至对丢脸的事情也以笑脸相迎。对这种女人,我请阁下原谅,作为我,我是习惯于给她们另外一个称呼的。”
“不是这么回事,伯爵夫人,您弄错了!我所说的有头脑的女人,指的是认真听别人说话的女人,或是在听清楚别人的讲话之前,决不开口的那些女人。”
“好吧,那么我听着。”
“我要和您谈一些极为严肃的问题。”
“您就是为此把我领到一个餐厅里来的吗?”
“嗯,是的。难道您更情愿我在一间夫人专用的小客厅等您吗,伯爵夫人?”
“这里面的区别是很微妙的。”
“我也这么想,伯爵夫人。”
“这么说,只不过是要和大人一直用膳?”
“正是如此。”
“希望阁下相信,这份荣誉对我是理所当然的。”
“您在讥讽吗,伯爵夫人?”
“不,我在笑。”
“您在笑?”
“是的。难道您倒希望我生气不成?啊!您的脾气似乎很难弄,大人。”
“啊,您笑的时候是多么可爱啊,假如能总是看见您在笑,我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但是,您现在不是在笑。哦,不,不;在露出这些牙齿的这两片嘴唇后面,看得出您在光火呢。”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大人。在餐厅里,这就让我放心些了。”
“再好也没有了。”
“还有,我希望您在这儿晚餐用得好。”
“怎么啦,希望我晚餐用得好。那么您呢?”
“我吗,我不饿。”
“什么,夫人,您拒绝和我用膳?”
“什么意思?”
“您要把我赶走吗?”
“我不懂得您说的话,大人。”
“请听吧,亲爱的伯爵夫人。”
“我听着。”
“假如您不那么盛气凌人的话,我将会对您说,您就是这样做出没什么用,您还是很可爱的。但是,既然我每说一句恭维话都有可能被撵走,那我就免了吧。”
“您怕被撵走!说真的,大人,我请您原谅,您的思维变得混乱了。”
“现在发生的事情是一清二楚的啊。”
“那么请原谅我一时糊涂,大人。”
“开门见山地直说吧!那一天,您接待我时,很不自然。您觉得,以您的身份和姓氏,住在那个地方,未免太委屈了些。这就逼得我不得不赶快告辞了。此外,这也使您对我更加冷谈了。于是我就想,假如把您放在您该有的环境之中,放在您该享受的生活条件里,这就等于给物理学家放在抽气机里的雀儿灌空气了。”
“那又怎么样呢?”伯爵夫人情绪激动地问,因为她已经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漂亮的伯爵夫人,那么,为了让您能自自然然地接待我,从我这这方面而言,为了使自己能来拜访您而不会遭人议论,或是影响您的声誉……”
红衣主教定睛看着伯爵夫人。
“那又怎样?”夫人问。
“那么,我衷心的希望您能赐恩,接受这个陋室吧,您得明白,伯爵夫人,我并没有说这是一座‘藏花楼’。”
“我接受?大人,您把这座房子给我吗?”伯爵夫人大声说道,贪婪的情感同时迸发,使她的心狠狂跳起来。
“这不算什么,伯爵夫人,一点点小意思;但是,倘若我给您更多些,您也许什么都不接受了。”
“哦!多也不要,少也不要,大人。”
“您说什么,夫人?”
“我是想说,要我接受这样一份赠与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那是为什么?”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嘛。”
“啊!可别在我面前说这个字眼,伯爵夫人。”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在您的身边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大人!……”
“夫人,房子属于您的了,钥匙在那儿,在一只镀金的银盘子上。我是把您作为一个胜利者来对待的,您还认为在这里面有什么侮辱的意思吗?”
“没有,但是……”
“行了,接受吧。”
“大人,我已经向您说过了。”
“怎么啦,夫人,您可以为了一份抚恤金,向大臣们写信;您可以接受两位素昧平生的夫人的一百个金路易,您啊!”
“啊,大人,这可大不一样。拿人家东西……”
“拿人家的东西手短是吗,伯爵夫人?”亲王堂堂正正地说,“您瞧,我是在餐厅等您的,什么专用小客厅、大客厅、卧室,我甚至连看都没看见;我仅仅是在想,这儿都该有的。”
“啊!大人,对不起;因为您逼得我不得不承认,没有比您更细心的男人了。”
说着,内心克制良久的伯爵夫人不觉高兴得红光满面,她想,她从此就可以说:“‘我的房子’了。”
接着,她突然感到自己已被拖着鼻子走了,在亲王向她做了一个手势时,她退后了一步说:
“大人,我请您邀我用膳。”
红衣主教直到此时才脱下了大衣,替伯爵夫人挪近了一张椅子,他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市民穿的便服,开始象个总管那样忙碌起来。
一会儿,晚餐摆上了。
当仆人们走进前厅时,雅纳又把面具罩到自己的脸上。
“戴面具的应该是我,”红衣主教说,“因为您是在自己的家里,因为您在自己的下人之中,因为我才是外人哪。”
雅纳笑了,但还是没把面罩放下。虽然她惊喜交加,难以自持,但还是同意就餐了。
关于红衣主教,我们在好几个地方已经谈过他了,他是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男子汉。
他在欧洲最文明的、实际上是由王后统治的宫廷里生活得很久了,形成了自己的习惯。在那个时代,女人的参与虽然把许多政治性事务复杂化了,但确实也解决了一些问题。因此,他和女人们打交道,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套经验,可以说,是由血统继承下来的,但又经过个人的悉心钻研,则更臻于完整成熟了。所有这些素质,在今天固然是凤毛麟角,就在当时也已经是不多见的了。它们把这个亲王造就成一个极端难以捉摸的人,这对他的对手——外交使节们来说是如此,就是对他的情妇——女人们来说亦是如此。
这是因为他的无可指摘的行为和他那高雅的风度简直就是一身护身铠甲,什么也别想攻破。
因而,红衣主教自以为要比雅纳高明得多。这个外省妇女,虚荣心十足,在假惺惺的尊严后面,掩盖不住她内心的贪婪。在他看来,她是很容易征服的对象。她之所以会贪得无厌,无非是自以为自己漂亮、聪明,还有一些什么说不出来的逗引人的东西,使感情麻木的人比天真幼稚的人更容易上钩得多。可能这一次,如果说他虽不易被人捉摸,毋宁说他更难以摸清别人的底细,他失策了。事实确是如此,雅纳虽然漂亮,但并没有引起他对她半分猜疑。
这个出类拔萃的人吃亏也在于此。作为他,强者虽然还是强者,是他自己把自己的身份贬低了。玛丽·戴莱丝和雅纳·德·拉莫特,有着天渊之别,对付她,难道还用一个钢浇铁铸的罗昂多费踌躇吗!
因此,他俩的明争暗斗一开始,雅纳就感到自己外表上处境不利,力暴露出她内在的优势。她始终扮演着俏皮的外省少妇的角色,她装成一个懦弱的女子,以使对手错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信心百倍,而实际上,攻势却减弱了。
红衣主教早在她的家里就已经看出了她内心克制不住的种种欲望的表现,因此以为她对他刚才的馈赠一定高兴得不能自已了。事实也确是如此,因为这份馈赠不仅出科她的意料,也超出了她的期望了。
但是,他却忘了,象雅纳这样一个女人的野心和虚荣心是完全超越他之上的。
此外,雅纳的兴奋也很快就消逝了,这是因为她老的愿望刚得到满足,新的欲望又接踵而至,永无满足之时。
“来吧,”红衣主教一面说,一面在伯爵夫人手上拿的一只镂着镀金的星形花纹的小酒杯里斟了满满一杯塞浦路斯上等葡萄酒,“既然您已经和我签了协议,可别再生我的气了,伯爵夫人。”
“生您的气,哦,不!”
“那么,有时,您在这里接待我,不会使您太讨厌吧?”
“决不会。我也不会忘恩负义到居然忘了这是您的家,大人。”
“我的家?蠢话。”
“不,不,您的家,当然是您的家啦。”
“啊!假如您冒犯了我,可要当心点。”
“那么!又怎么样?”
“我就要向您提出其他一定要遵守的条件了。”
“啊!这一下,可轮到您要当心点了。”
“当心什么?”
“当心一切。”
“说说看。”
“我这是在我自己的家里。”
“那就是说……”
“那就是说,倘使我觉得您的条件不近情理,我要叫我手下的人了。”
红衣主教笑了起来。
“嗯!您看出来了吧?”她说。
“我什么也没看出来。”红衣主教说。
“看出来了。您没看见,您刚才已经在讥讽我了吗?”
“怎么说?”
“您刚才笑了!……”
“这大概如此是一时之兴吧。”
“嗯,一时之兴,因为您很清楚,万一我叫手下人来,他们也不会来的。”
“啊!会来的,否则让魔鬼把我带了走!”
“嘘!大人。”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您刚才起誓了,大人。”
“伯爵夫人,我在这里不再是红衣主教了;我是在您的家里,也就是说,交上好运了。”
说完,他又大笑起来。
“算了吧,”伯爵夫人心里想,“他无疑是一个杰出的人。”
“想起来了,”红衣主教突然说道,仿佛一件他漠不关心的事情偶然闯入他的思想里来了似的,“那一天,关于那两个施舍的夫人,两个德国女人,您说什么来着?”
“就是肖像上的那两个女人吗?”雅纳说,其实她已经亲眼看见了王后,胸有成竹,准备着如何对付。
“是啊,就是肖像上的那两位夫人。”
“大人,”拉莫特夫人的眼睛盯着红衣主教说,“我敢打赌,您和我一样认识她们,甚至比我更熟悉她们。”
“我吗?啊!伯爵夫人,您说是我的不对。您不是好象想知道她们是谁吗?”
“当然喽,我似乎觉得要想知道自己的恩人是谁,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啦。”
“那好!倘使我知道她们是谁,您也已经知道了,您。”
“红衣主教先生,这两位夫人,您已经认识她们了,这是我向您说的话。”
“不认识。”
“又是否认,我要叫您爱说谎的人了。”
“啊,我吗,对您的污蔑我是要报复的。”
“请说说看,怎样个报复法?”
“抱吻您。”
“常驻维也纳宫廷的大使先生!玛丽·戴莱丝女皇的伟大的朋友!我以为您是应该认得出您的好朋友的肖像的,除非肖像与其本人不太相象。”
“什么!真的,伯爵夫人,这真是玛丽·戴莱丝的肖像!”
“啊,您这是佯装不知,外交家先生!”
“那好吧!说说看,就算有这么回事,就算我认出玛丽·戴莱丝女皇了,又能怎样呢?”
“认出了玛丽·戴莱丝的肖像以后,您对这样一张肖像的持有者,当然就会产生一些怀疑了。”
“但是为什么您认为我急于要知道这些事呢?”红衣主教问,内心相当地不安了。
“怎么不!因为这件事不同寻常,看见一张母亲的肖像——请注意,这帧肖像是母亲的,而不是王后的——落在别人的手里,而不是落在……”
“清说下去。”
“而不是落在一个女儿的手中……”
“王后!”路易·德·罗昂大声说,口气是那么逼真,把雅纳骗过了,“王后!王后陛下大概来过您的家里。”
“哦!什么,您原先没猜到这就是她,先生?”
“天啊,我可没有这样想。”红衣主教用极为真诚的语气说,“我可没有这样想。在匈牙利,通常来说,在位君主的肖像是每家每户都有的。因此,譬如说,现在同您说话的我,我既不是玛丽·戴莱丝的儿子,也不是她的女儿,甚至不是她的亲属,可是!我身上就有她的一帧肖像。”
“在您的身上,大人?”
“请看。”红衣主教冷冷地说。
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鼻烟盒,他把它递给了困惑不解的雅纳。
“您看清楚了吧,”他又说道,“正如我刚才对您说的,倘若我这样一个没有福分成为女生家族一员的人身边也有这样一帧肖像,那么除我以外,另一个不是出自奥地利尊贵的皇室的人也可能把她的肖像遗忘在贵府上了。”
雅纳默然了。她虽具有外交家所需的一切秉性,但毕竟还缺乏实践。
“这么说,按您的意思,”路易亲王继续说道,“是玛丽·安托瓦内特本人亲临府上访问了?”
“王后和另外一位夫人。”
“波利尼亚克夫人?”
“我不清楚。”
“朗巴尔夫人?”
“这个女人相当漂亮,稳重端庄。”
“可能是塔韦尔奈小姐吧?”
“有可能,我不认识她。”
“这么说来,倘若真的是王后陛下来贵府私访,您就可以肯定自己已经处在她的关照之下了。您在自己的前程上已经迈了一大步了。”
“我是这么想的,大人。”
“请允许我问一个小问题,王后陛下对您慷慨吗?”
“她不是给了我一百个金路易了吗,我想。”
“啊!王后陛下可不富有哪,特别是在目前的情况下。”
“我就更应该感恩戴德了。”
“那么她对您表示了什么特殊的兴趣吗?”
“相当有兴趣。”
“那么一切都不错。”陷入深思的主教说,他此刻已经忘了这个被保护人,而尽在想着那个保护人,“现在,只剩一件事要做了。”
“什么事?”
“进入凡尔赛宫。”
伯爵夫人微笑了。
“啊!我们也不必隐讳,真正的困难就在于此。”
伯爵夫人又一次微笑了,但比第一次含意更深。
红衣主教接着也笑了。
“说真的,你们这些外省人,”他说,“你们对什么也不怀疑,因为在你们的眼中,铁栅总是敞开着,人们在台阶上上下下;在你们的想象中,大家都可以打开铁栅栏,登上台阶。你们看见凡尔赛宫的花园和平台上作为装饰品站在那里的用青铜、大理石和铝雕塑的奇禽异兽了,伯爵夫人,是吗?”
“是的,大人。”
“鹰头马身带翅膀的怪兽,狮头羊身的怪物,食尸吸血的女鬼,蛇发女魔以及其它凶兽,有好几百呢;那么,请你们再设想一下,穿行于亲王和他们的恩德善行之中的那些活生生的凶狠毒辣的野兽吧,它们的数量比你们看见的在花园的花丛和行人间铸造出来的魔怪多十倍哩。”
“倘若这些恶魔阻挡了我的去路,阁下会帮助我进入它们的圈子里去的吧。”
“我可以试试,但也很困难。首先,假如您说出了我的名字,假如您进出了两次以后,您发现了您的护身法宝了,那么它马上会对您变得毫无用处的。”
“幸而,”伯爵夫人说,“在这方面,我是得到王后的直接庇荫的,而且,假如我进入凡尔赛宫,我将会带着一把金钥匙进去的。”
“什么钥匙,伯爵夫人?”
“啊!红衣主教先生,这是我的秘密……不,我说错了。假如这是我本人的秘密,我也许会向您说了,因为对我的最可爱的保护人,我什么也不愿意隐瞒的。”
“有一个‘但是’的条件吗,伯爵夫人?”
“啊,当然喽,大人!有一个‘但是’;但既然这不是我个人的秘密,我就秘而不宣了。您只要知道……”
“知道什么?”
“明天,我将去凡尔赛宫;我将会被人接待的,而且,还会被热情地接待,我这样想是有根据的,大人。”
红衣主教看着年轻的女人,他觉得这个女人口出狂言的直接原因是晚餐第一巡酒后,头脑发热的结果。
“伯爵夫人,”他笑着说,“等着瞧吧,看您进得去进不去。”
“您会因好奇心所致,竟会派人盯我的梢吗?”
“一点儿也不错。”
“我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刚才说过的话。”
“明天开始,您可得提防些,伯爵夫人,我将要把您被允许进凡尔赛宫的宠遇公开出来了。”
“是的,进入宫内的小套房①里,大人。”
“我向您保证,伯爵夫人,您对我是一个活生生的谜。”
“是住在凡尔赛宫花园里面的这些小怪兽中的一个吗?”
“哦!您不是把我看成是一个风雅的人吗?”
“是的,当然啦,大人。”
“那么好!既然我现在在您的膝下,既然我拿着您的手在吻,您就不应该再想我会把嘴唇去亲一个爪子,或是把手放在一条什么长满鳞片的鱼尾上。”
“我请求您,大人,”雅纳冷冷地说,“随时要记住,我既不是一个女工,也不是歌剧院的一个歌女。这就是说,我是完全独立自主的;什么时候我不再属于我的丈夫了,我认为我与宫廷里的任何人都可以平起平坐了,只要我高兴,我就可以马上毫无顾忌地去选择懂得取悦我的男人。因此,大人,请对我稍许尊重些,这样做,您等于就是对我们两人所属的整个贵族阶层的尊重。”
红衣主教又站了起来。
“直说吧,”他说,“您希望我认认真真地爱您吧。”
“我没这样说,红衣主教先生;但我本人希望能爱您。请相信我吧,当这个时刻到了,爱神真的来了,您是不难猜着的。假如您自己还没发觉,我会想办法让您知道的,因为我觉得自己还相当年轻,外貌也过得去,因此不怕主动接近谁。一个正直的人是不会拒绝我的。”
“伯爵夫人,”红衣主教说,“我敢向您肯定,假如事情取决我一个人的话,您会爱上我的。”
“等着瞧吧。”
“您对我已经有一定的情谊了,这不是真的吗?”
“不止是情谊。”
“真的?假如真是这样,我们的路已走了一半了。”
“别走一步看一步的用尺子量,径自走下去吧。”
“伯爵夫人,您将会是一位我十分爱慕的女人……如果……”接着,他叹了一口气。
“将会是我十分爱慕的……”她说,她感到有些奇怪,“如果什么?……”
“如果您允许的话。”红衣主教忙不迭地回答说。
“大人,当我的前程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已经确定无疑时,您也就不会这样迅速地跪倒在我的膝下,这样过早地来吻我的手了,这时,我可能会允许您这样做的。”
“什么意思?”
“是嘛,当我已高高在上,用不到您帮忙时,您就不再会疑心,我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求见佻的;只有在那时,我在您的眼里才会变得高尚起来,我才会取胜,大人,而您也不会失败。”
她站了起来,因为刚才她又坐了下来,以便更有效地把她的大道理渲染一番。
“这么说来,”红衣主教说,“您就让我一筹莫展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阻止我向您求爱。”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要追求一个女人,难道只有屈膝下跪和玩弄手腕这两种办法吗?”
“快人快语地说吧,伯爵夫人。您究竟允许我做些什么?”
“符合我的一切事情都可以去做,符合我兴趣的,符合我责任的……”
“啊!啊!您说的这两者,是世界上含义最广泛的两个词眼了。”
“您刚才不该打断我的话,大人,我本来还要说出第三个词呢。”
“老天啊,什么词啊?”
“符合我怪脾气的。”
“我完了。”
“您退缩了?”
这时,红衣主教的言行与其说是由思想支配,还不如说完全是被这个在撩拨他的迷人精的媚态所左右了。
“不,”他说,“我是不退缩的。”
“在我的责任面前也不后退吗?”
“在您的兴趣和您的怪脾气面前同样不退缩。”
“有什么证据?”
“您说吧。”
“今晚,我想参加歌剧院的舞会。”
“这是您的私事,伯爵夫人,您象空气一样自由,我看不出是什么阻挠您去参加歌剧院的舞会。”
“等等,您只理解了我一半愿望,另一半愿望,就是您本人也到舞会上去。”
“我!参加舞会……哦!伯爵夫人!”
说着,红衣主教悸动了一下,这对常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但对于一个具有这样素质的罗昂来说,仿佛显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看吧,您就是这样来让我高兴的吗?”伯爵夫人说。
“红衣主教是不能参加歌剧院的舞会的,伯爵夫人;这就好比我建议您去……吸烟室一样。”
“红衣主教也不作兴跳舞的,不是吗?……”
“啊……不能跳……”
“那好!那么为什么我在书上看到过黎塞留红衣主教先生曾经跳过萨拉班德舞②?”
“在奥地利安娜③面前跳,可以……”亲王脱口而出。
“在王后面前,嗯,一点也不错。”雅纳的目光逼视着他重复说道,“那好!为了一位王后,您会跳舞的……”
亲王尽管灵活机智,精明强干,也不禁脸红了。
要不就是这个狡黠的女人同情他的尴尬处境,要不就是她认为不必要再让他困窘下去,她赶忙又补了一句:
“即使那时大家穿着化装长外套,戴着面罩,都认不出来了;即使您刚才这样殷勤地对待我,给我留下了您无法估量的影响,让我不知道怎样感激您才好;您还是向我说了那么多的托词,认为我远不如王后。想起来,怎么不叫自己心酸难过呢?”
红衣主教庆幸自己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摆脱了困境;特别高兴的是每当自己说话漏了嘴时,雅纳就是让他化险为夷,取得胜利,于是他便扑过去紧紧抓住她的手说:
“为了您,刀山敢闯,火海也跳啊。”
“谢谢,大人。刚才为我作为这么巨大的牺牲的人是我难能可贵的朋友啊。既然您已经接受了这个邀请,我也就不再为难您啦。”
“不,不,只有完成任务的人才能得到报酬。伯爵夫人,我跟您去。但得穿化装长外套。”
“我们先去歌剧院旁边的圣·德尼街。我化装了先进去。我在那里为您买化装长外套和面罩;您就在四轮马车上化装好了。”
“伯爵夫人,这个主意不错,您不这样认为吗?”
“啊,大人,您对我简直太好啦,好得让我晕头转向了……但是,我想,可能在罗昂府邸,阁下也许会找到一件比我们将要去买的那件合意的化装长外套呢。”
“这句玩笑话说得太过火了,伯爵夫人。假如我去参加歌剧院的舞会,请相信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大人?”
“这就是,我看见自己出现在那儿的吃惊程度,与您和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单独用膳的感觉是一样的。”
雅纳感到没什么好说的了,表示了谢意。
一辆没有漆上纹章的华丽的四轮马车来到这座房子的边门,两个人悄悄地钻进了车厢,马车向林荫大道疾驰而去——
①凡尔赛宫内,国王、王后、亲王等都有各自的小套房。
②十七、十八世纪盛行的一种贵族舞蹈。
③奥地利安娜(1601—1666),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妻子,路易十四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