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那个刚才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所谓的王后的身上的男人,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一个人的肩胛上拍了一下。此人衣着褴褛,正贪婪地在看着什么。
“您是记者,”他说,“一篇绝妙的新闻报道啊。”
“什么意思?”
“您想听个内容提要吗?”
“非常乐意。”
“可以这样写,‘帝受后制,后好疯痴,王朝危殆,呜呼哀哉。’”
办报人笑了起来。
“接着就是巴士底狱吗?”他问。
“算了吧!就不能换几个词逃过皇家检查员的审查?我倒要问问您,有哪个审查官不准您叙述西鲁亲王和纳尔费克的女统治者爱脱尼奥娜的故事来着?嗯!您怎么说?”
“啊,是啊,”被鼓动起来的办报人大声说道,“这个想法很不错。”
“我再请您相信,一个标题为:《在穆斯林苦行者雷姆桑家里,爱脱尼奥娜亲王夫人的精神危机》的文章,一定能在沙龙里获得相当的成功。”
“象您一样,我不怀疑这一点。”
“那么就干吧,用您最动人的笔触来为我们起草一篇报道吧。”
办报人握了握陌生人的手。
“以后我给您送几份去好吗?”他说,“假如您愿意把尊姓大名告诉我的话,我将非常乐意做这件事。”
“当然好啦!这个想法使我高兴极啦,由您来干,肯定能百分之一百兑现的。通常,您的小册子每期印多少份?”
“两千份。”
“您愿意给我办一件事吗?”
“非常乐意。”
“把这五十个金路易收下吧,出六千份。”
“什么!先生?啊!您使我感激不尽……至少,得让我知道象您这样一位对文人慷慨解囊的人的尊姓大名吧。”
“我叫人去您那儿拿一千份小册子时,会告诉您的,每份两个利弗尔吧,八天就印出来了,是吗?”
“我会日夜加班干的,先生。”
“要写得生动有趣些才好。”
“除了一个女人而外,所有巴黎人看了都会笑出眼泪来的。”
“而这个女人会哭出来的,是吗?”
“啊,先生!您想得多周到啊。”
“您为人很好。想起来了,别忘了注上在伦敦出版的日期。”
“和往常一样。”
“先生,为您效劳。”
说完,陌生人就把穷文人打发走了,这个人袋子里揣着五十个金路易,象一只不吉祥的鸟儿似的,一溜烟地跑掉了。
陌生人一个人呆着,或者说孤单单地呆着,眼睛仍然看着治疗室内如何具体年轻的女人。她已从出神入化的境界转入绝对的虚脱,一个派来服侍神经发作的夫人的侍女正在端庄地把她那向上掀得有些不成体统的裙子往下拉。
在这个细腻的美人身上,他发现了她那张脸上俊逸而风骚的线条,沉睡时那高贵的仪态;即刻,他又回到原来的思路上去了,说:
“一点也不错,她俩简直相象得维妙维肖啦。上帝创造了她,自有它的打算;首先,它已经责备了和眼前这一位酷似的那一位夫人了。”
就在他脑子里这个可怕的想法形成后,那个少妇慢吞吞地在垫褥上直起了身子,并在已从迷乱中苏醒过来的一位邻座的扶持下,把她那乱得有失体统的衣裙整了整。
她看到在场的人都注意着她,脸上不觉一红,便开始娇声娇气而又彬彬有礼地回答麦斯麦提出的既严肃又有趣的问题。接着,她就象瞌睡初醒的一只雌猫那样,伸了伸她那浑圆的胳膊和线条优美的大腿,穿过三间房间,一面留神地注意着在场的人向她投送过来的目光,一个也不放过,这些目光,有人带着讥讽,有的显得贪婪,有的则表现出惊慌可怖。
然而,使她惊奇得几乎要笑出来的是,当她经过在诊室的一隅窃窃私议的一伙人面前时,她接触到的不是会意的眼神和讨好的恭维话,而是极为虔诚的顶礼膜拜。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法国大臣在向王后致敬时表现得比这样更做作、更严肃的了。
事实是,这一班惊惶失措、施礼不迭的人也是由那位不知疲倦的陌生人临时拼凑起来的,他此刻正躲在后面,向他们嘘声说:
“别怕,先生们,别怕,她就是法国王后,鞠躬吧,深深地鞠躬。”
那个小个子女人一时成为众人崇敬的对象,她惴惴不安地走出最后一间会客室,来到了院子里。
在院子里,她目光倦怠地寻找着一辆出租马车或一顶轿子。她两者都没看见,迟疑了分把钟,当她已经抬起小脚要顺着石板地走去进,一个大个子仆人向她走过来。
“夫人的车子!”他说。
少妇回答说:
“但我没有车子呀。”
“夫人是坐出租马车来的吧?”
“对呀。”
“从王妃街来的?”
“对呀。”
“我把夫人送回到那儿去。”
“好吧,那就请把我送回去吧。”小女人随随便便地说,神情不带半分疑虑。本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建议会使其他女人感到不安的。
这个仆人打了一个手势,一驾外表华丽的四轮马车立即作出了反应,它跑向柱廊式的院子来接夫人。
仆人把脚蹬掀上去后,就对车夫叫着说:
“王妃街!”
几匹马扬蹄飞奔而去;到了新桥时,小女人对高速行驶很感兴趣,正如拉封丹①所说,就遗憾没有住在植物园了。
马车停下了。脚蹬又放下来;仆人早已习惯了这一套,伸出手去接万能钥匙。在巴黎有三万家居民回家时用得着它,他们的信息既不是公寓,也没有门房和守卫。
仆人帮小女人打开了门,以免她亲自动手。看到她走进幽暗的过道时,他便欠身致意,把门又关上了。
四轮马车又驰走了,继而就消失了。
“一点出不错!”少妇大声说道,“真是一次愉快的经历,麦斯麦先生安排得多有意思。啊!我累极了,这他也预料到了,真是一个伟大的医生哪。”
说着,她就登上了这所房子三楼上的过道,过道上开着两扇门。
她刚了一下,一个老妪便来开门了。
“啊!晚安,老妈妈。晚饭准备好了吗?”
“是的,怕都凉了。”
“他在那儿吗?”
“不,不在那儿。可是有位先生在。”
“哪位先生?”
“今天晚上,您需要向他说话的那位先生啊。”
“我吗?”
“是的,您。”
他俩的对话是在一间装着玻璃门的小会客室里进行的,这间屋的一头是楼梯过道,另一头是一间临街的大房间。
通过门玻璃,一眼就可以看见一盏灯,把大房间照得通明透亮,里面的陈设不说尽善尽美,至少也不是俗不可耐的。
几幅因挂的时间长了而处处褪色发白、斑痕点点的黄色绸做的旧帏帘,旁边有几张荷兰乌得勒支产的绿色天鹅绒坐椅,细木镶拼起来的、带着十二个抽屉的一只大什物柜,一张旧沙发罩着黄沙发套,这些就是这间房间的精华了。
她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只要把他一介绍,我们的读者便很熟悉他了;就是他煽动好奇的人去围观所谓的王后的,也是他出了五十个金路易买小册子的。
壁炉上有一只挂钟,两旁各站着一只日本产的蓝色的大瓷花瓶,瓶上有明显的裂纹。
少妇猛地打开玻璃门,径自走近沙发,她看见,有一个人安详地坐在上面。此人气色很好,稍微有些发胖。他的一只好看的白嫩的手在玩弄镶在衣服边上的一绺绺花边。
还没等少妇开口说话,这个古怪的人已半哈腰、半点头似的致了意。他亮闪闪的、充满了善意的目光,盯着女客人。他说:
“我知道,您将会问我些什么;但是,我先向您提一些问题,就等于回答你了,而且比回答更清楚。您是奥利瓦小姐吗?”
“是的,先生。”
“一个对麦斯麦先生的医道非常感兴趣、非常崇拜的魅人的女子啊。”
“我刚从他那儿来。”
“好嘛!从您向我投射过来的美丽的眼神来判断,没向您解释清楚的,是为什么您会看见我坐在您的沙发上,而这是您急于要知道的事,对吗?”
“您猜得很对,先生。”
“您能不能原谅我,请坐下来;假如您老站着,我就不得不也站起来了;那样我们不会谈得很舒服的。”
“您可以为您的非凡的举止而引以为荣。”少妇回答说。我们以后就称她为奥利瓦小姐了,因为她居然还乐意接受这样一个称呼。
“小姐,方才,我在麦斯麦家里看见您;我发现您,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
“先生!”
“哦!别紧张,小姐;我并不想和您说,我觉得您很诱人;不,这样佻就以为我是要跟你谈爱情了,这并不是我的目的。别退缩嘛,我求求您,否则,我就不得不象聋子一样尖着嗓门叫唤了。”
“那么,您想要什么?”奥利瓦天真地说。
“我知道,”陌生人继续说道,“您已经习惯听别人向您说,您是多么的美;我嘛,我也这么想;不过,我还有别的事情想和您谈谈。”
“先生,说真的,您对我说话的口气……”
“在听我说完之前,别提心吊胆的嘛……这儿,有人藏着吗?”
“没有谁躲着,先生,但是……”
“那么,假如没有外人,我们就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了……假如我俩合作一下,您会怎么样?”
“合作……看,您又在说……”
“您又搞错了吧。我不是对您说结合,我是说合作。我不是向您谈情说爱,而是同您谈交易。”
“什么方面的交易?”奥利瓦问,惊奇得把嘴张得大大的。
“您整天在干什么呢?”
“但是……”
“别怕,我一点儿也不想责怪您,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我什么也不干,或者说,能少干就少干。”
“您很懒喽。”
“哦!”
“很好嘛。”
“哦!您说很好。”
“当然很好。您懒与我有何相干?您喜欢出门吗?”
“非常喜欢。”
“喜欢去看戏,跳舞?”
“一向如此。”
“喜欢生活得好。”
“更不用说了。”
“假如我每月给您二十五个金路易,您会拒绝我吗?”
“先生!”
“我亲爱的奥利瓦小姐,您又疑神疑鬼的了。但是,我们不是说定了吗,您不必提心吊胆的嘛。我刚才主二十五金路易,本来我会说出五十个的。”
“五十个当然比二十五个好喽;但比五十个金路易更叫我喜欢的是,我有选择情人的权利。”
“见鬼!我不是已经向您说过了吗,我不想做您的情夫。请您别胡思乱想了。”
“那么,真是见鬼了!您给我五十个金路易,究竟要我干什么呢?”
“我们说定五十个了?”
“是的。”
“好吧,就五十个吧。您要在您的家里接待我;您要尽可能对我和颜悦色一些;我需要的话,我要能挽着您的胳膊走;我告诉您在哪儿等我,您就在哪儿等我。”
“但是,我有一个情人呢,先生。”
“那又怎样呢!嗯?”
“什么,嗯?”
“是啊……把他赶走嘛,活见鬼!”
“啊!可不能随随便便地把博西尔赶走。”
“您希望我帮您一把吗?”
“不。我爱他。”
“啊!”
“多少有点儿。”
“已经爱得太过分了。”
“就这个样子嘛。”
“那么,就留着博西尔吧。”
“您很好说话,先生。”
“反过来说,您答应我的条件了吗?”
“假如只是您刚才说的那些条件的话,我接受。”
“那么听着,我亲爱的,眼下,我想要说的就这些。”
“保证吗?”
“保证!但是,您得明白一件事情……”
“什么事?”
“就是说,假如,偶然我需要您真的做我的情妇的话……”
“啊!又来了。您永远不会有这个需要的,先生。”
“但需要装出个样子。”
“那么好吧,说定了。”
“一言为定。”
“喏,这儿先付一个月的钱。”
他向她递过去包着五十个金路易的一个小卷,连她的手指都不碰一碰。他看她还显出犹疑不决的样子,就干脆把钱塞在她的裙兜里面,对她那圆滚滚的、富有弹性的臀部沾都不沾,而那些拈花惹草的西班牙公子哥儿,可不会象他那样错过机会的。
金币刚落进她的兜底,临街的那扇门响起了两下清脆的敲门声,奥利瓦吓了一跳,奔向窗口。
“我的天哪!”她高声说道。“快走吧,他来了。”
“他,是谁?”
“博西尔……我的情人……那就请躲一躲吧,先生。”
“啊,倒霉,活该。”
“什么,活该!他会把您撕得粉碎的。”
“唔,没什么。”
“听见吗,他敲门敲得这么响;他就要撞门了。”
“您去开吧。活见鬼,您怎么不给他一把钥匙呢?”
说完,陌生人就在沙发上躺下来,轻声地说:
“我也该见见这家伙,判断一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敲门声不绝于耳,还夹杂着粗野的咒骂声,声音之响,超过了三层楼。
“去吧,老妈妈,去开门吧。”奥利瓦嗔怒地说,“不过您嘛,先生,假如您遭遇不测,只能自认倒霉了。”
“就如您说的,活该!”陌生人不动声色地说道,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奥利瓦胆战心惊地听着楼道上的动静——
①拉封丹(1621—1695),法国寓言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