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卧榻之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怀里抱着暖炉,只是从头到脚还是被无边的寒意所包裹着,这个冬天真的好冷。
若微闭着眼睛,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
她面上的神情静极了,就像是被冰浸过的玉兰花瓣,又像是雨后初绽的白莲,素装淡裹,晶莹皎洁,美得高雅出尘,美得超凡脱俗,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
不声不响,不发一语,在寒入心底的冷幽中却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凌厉与剑气。
这样的她是陌生的,跟在她身边二十多年的湘汀远远望去也觉得是那样的陌生。
湘汀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是坐在她身边不时地为她掖掖被角,换个热乎乎的暖炉,吩咐人将暖围里的炉火弄得旺旺的,只是湘汀心里很清楚,再多的火也捂不热她的心。
悄悄入内的阮浪又一次窥到睡梦中的她,仿佛那年在花架子下小憩一样,迥然不同的境遇与神态,却同样美得让人难以移目。
“阮公公,外面怎么样了?”出语相问的是湘汀。
阮浪看了看湘汀又把目光重新投向榻上的若微,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微微扑朔了两下,轻启朱唇如同梦呓一般,“说吧!”“是!”阮浪低下了头,原来她是醒着的,“已经打听清楚了,昨夜襄王出宫后没有回东华门外的十王府,也没有去越王那儿,而是……连夜出城了。
”“哦?”她忽地睁开眼,直愣愣地盯着阮浪,“出城?”阮浪点了点头:“返回封地了!”“真的?”湘汀听了喜不自禁忍不住插话道:“襄王真是明大义之人,他连夜出城返回封地,这样好了,没给皇太后留半点儿转圜的余地,没了襄王,皇太后只能奉皇上遗旨行事了。
”若微的眼睛又重新合上,她甚至翻了个身,将身子转向榻里,可是湘汀和阮浪都看到了她眼角边缓缓滴落的晶莹的泪珠儿,还有唇边那抹淡然而悲凄的苦笑。
湘汀与阮浪对视了一眼,阮浪面色沉静不发一语只是眉头紧拧悄悄退了出去。
湘汀依旧紧挨着若微坐在她身边,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仁寿宫中一片狼藉,宫女们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捡着被摔得面目全非的杯碗盘碟,这些由官窑出品的精致绝伦的黄釉餐具,象征着皇太后至高无上的尊贵与权威,而如今全在女主的震怒下被摔得粉碎。
“退下,都给哀家退下!”张太后掩在凤袍中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着,面色涨得通红,她真的失态了,在宫中三十多年经风沐雨,面对多少打击与惊涛骇浪,她何曾有过今时今日这样的失态?把自己关在慈荫楼的卧房内,紧闭着门窗,张太后在房中来回踱步,“孙若微,你好,你好!”她连着说了好几个好字,可是面色冷得吓人。
云汀与素月守在门口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外面侍立的太监入内回禀:“云姑姑,静慈仙师求见太后。
”云汀眉头微蹙,“太后刚刚发了雷霆之怒,这个时候怕是不方便相见吧!”谈话间,身穿白色道袍满头青丝以玉簪相绾一副道姑打扮的废后胡善祥轻移莲步缓缓入内,她脸上的神情淡定极了,“无妨,这个时候,太后正想见我!”云汀与素月相视之下刚想入内回禀,只见内室的门已经打开了,张太后走了出来,看到胡善祥来了略点了点头,凤袖一拂示意所有人退下。
胡善祥上前几步伸手扶着张太后坐在窗边放着锦褥的暖炕上,又亲自从不远处冒着热气的小茶炉上取下六角玲珑长嘴茶壶,从炕桌上的茶具中选了一个平日里张太后最喜欢的描金云龙纹茶杯,将热茶徐徐注入其中,然后端到张太后面前。
张太后接过茶杯并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这微微有些烫人的热气拂面而来,让人原本冰冻起来的心仿佛感受到了一丝丝暖气儿。
她的凤目幽幽地盯在胡善祥的脸上,只见她面上依旧是多年不变的宽和与柔顺,眼中无喜无悲,没有刻意的奉迎也没有半分的畏惧,有的只是淡定从容还有一份世事皆了然于胸的澄明。
张太后叹了口气,她轻轻摇了摇头,“皇上英年早逝,后宫之中一派凄风苦雨。
坤宁宫那边一点儿也指不上,其他的人除了哀号痛哭就是长吁短叹。
母后在宫里越来越孤单也越来越无助了。
还是你好,超脱红尘之外,这凡尘俗事再也扰不到你了。
”“母后莫要取笑善祥,若是真的能够超脱事外,善祥就该隐于山野,又怎会还置身在这红尘宫门之内?”胡善祥从榻里拿起一条雪貂皮褥万分恭敬地盖在张太后的腿上,回座之后仿佛不经意地随口一问,“母后,刚刚又是为何大发雷霆?”“为何?”张太后面上有些凄然,“皇上猝然离世,朝中事务纷杂,越王瞻墉最是没心没肺的指望不上。
这不,我刚把襄王召来,谁知这孩子……他,怎么就突然急匆匆地走了。
做事这样不成体统,真让哀家伤心!”胡善祥心中暗笑面上却装着惊讶,“母后,莫要怪错了襄王。
襄王走,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呀!”“苦衷?他有什么苦衷!多少大事等着他帮母后参详料理,他可倒好,来去匆匆,半点儿忙也没帮上!”张太后强忍着心中的不快,端起茶杯缓缓饮了一口便不再作声,虽然事情做的十分机密,但是她知道自己密召襄王进京又连夜在仁寿宫面授机宜,在这个紧要关头朝中重臣不可能不知道。
她原本也没想瞒,正想借此看看朝中老臣们的意思。
可是还没来得及走下一步棋,两派对弈最关键的一方朱瞻竟走了,留下的残局叫她一个人如何收拾?可是这份怨,这份气,对着胡善祥她又不能悉数尽吐,只好欲言又止。
胡善祥却笑了,这笑容中蕴含着苦涩与无奈,甚至还带着隐隐的嘲讽,“母后,襄王的苦衷母后不知,善祥却清楚得很。
昨夜坤宁宫里传出的琴声,这东西十二宫所有的人可都听见了。
母后知道吗?反反复复弹了半个多时辰的曲子竟是《墨子悲丝》。
母后想想,襄王那样如玉的人才,如雪般清白的性情,他受得了这个吗?”“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张太后靠在五彩金线织就的五福锦绣靠背引枕上,半眯起眼睛细细思忖着胡善祥的话才发现这里面大有玄机。
“墨子悲丝”说的是春秋时期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墨子出行时见到染房内工匠们将洁白的丝帛染成黄色或黑色而失去本色,不由大悲,感伤世人随俗沉浮而不能自拔,犹如洁丝染色,失去本来面目。
“母后一定听说过‘杨朱泣歧路’的典故。
杨朱外出时遇上一条岔路,一时不能决定走哪条路好,又联想起人生在世总要面临数不清的歧路,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歧路’之所以让杨朱哭泣,正是因为它纵横交错使行者无从选择,选择不当便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不会选择’的痛苦有时更甚于‘不让选择’的痛苦;逃避往往比迎难而上,面对不可预知的前路要来得容易得多。
先以‘素丝遭染’来暗讽襄王的高洁再以‘歧路难行’来摧毁襄王的决心和勇气。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巧谋,真真让善祥输得心服口服,只是可惜了……”胡善祥的目光透过张太后看着不远处被斜洒入内的阳光晕染着如同涂上一层金粉的窗棂有些飘忽起来。
她眼神儿里蕴藏的内容太过丰富,张太后一时之间难以全部读懂,可是她的话,张太后听得很明白。
“可惜?可惜什么?”张太后重新审视着面前一身道袍的胡善祥,只觉得今日的她话语中处处透着玄妙,可是偏偏往日里堪称洞察世事的太后今儿却没了兴致,也没有精神去参透任何事。
“善祥是说可惜了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与万世基业,更可惜了一位旷世贤君。
”胡善祥把目光重新投向张太后。
她说得如此直白,以至于张太后完全超乎想象,怔怔的没有接语。
胡善祥笑了:“母后,‘兄终弟即’虽然没有‘父死子继’来得正宗,可也不是没有先例呀。
那宋太祖崩世之后,太宗不是按照‘金匾欲盟’和杜太后遗命承继了兄长的帝位吗?襄王仁孝贤明,更是满腹经纶,身负惊世之才,若是襄王可以登基,于国于民于朱姓宗室都是百利无害!”“善祥!”张太后稍感意外,她伸手紧紧握住了胡善祥,“难为你这样通达明理。
众人都只会责怪母后宠溺幼子,后宫干政乱了纲绩,想不到母后的心思还有你懂,母后甚感欣慰。
只是儿性情圣纯至善,一曲琴音就乱了他的心智将他逼回襄阳。
如今局面已然无从挽回了,母后也无可奈何,只好由他们去了。
”“母后莫要灰心,其实咱们还有转机!”胡善祥言之切切,张太后神情微变,眼中露出期盼之色。
胡善祥续言道:“襄王虽然暂时走了,您还有太子啊!太子自小是由母后代为抚育的,与母后感情深厚,登基之后,内有母后继续训导,外有贤王辅政,朝政应不会有偏!”张太后点了点头,只是目光中又闪过一丝忧虑,“这一层母后也想过了,可是照理说新帝登基,母后就该退下来在寿康堂颐养天年,天子年幼,守在他身边的该是他的母后。
”“万万不可!”胡善祥脸色突变,“襄王辅政就免不了要时常入内面见皇上商讨国事。
而皇后身负抚育幼主的责任肯定是要与皇上同居乾清宫的,这年轻叔嫂时常见面,虽然襄王性情纯如璞玉,定然洁身自好,可是这时间久了万一有些尴尬之言传出,于皇家的体面和皇上的龙颜都将受损。
况且……就像昨夜以曲相谏一般,怕是襄王会屡遭蒙蔽遇事未必明断。
”“正是,正是,这正是哀家担心的!”张太后频频点头。
“母后,善祥有一言相谏!”胡善祥凑到张太后耳边低语片刻。
张太后神情微变,她紧盯着胡善祥道:“善祥,你可知道这番话讲出来,足矣让你身首异处,满门抄斩?”胡善祥笑了,笑得很是明媚,“是的,善祥知道。
善祥也不想说是为了江山社稷,就是因为心中有恨,恨不得她立时死去。
因为皇上宠她,所以多少次善祥把这样的恨隐藏下来,总在最后关头放她一马,就是因为皇上。
如果她活着可以让皇上高兴,那我认了,我忍了。
可是现在,皇上不在了,她早就该死!”她仿佛变了一个人,疾言厉色,脸上的神情无端地有些吓人。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张太后突然发现她眼角边深深的细纹,她老了,她只比若微大三岁,可是她笑起来,这眼角、唇边、额上的纹路是那样的清晰。
张太后只觉得心里有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她应该讨厌这样精于算计又有些凶狠毒辣的女人,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是胡善祥的狠与恨帮她长长出了一口恶气,更帮她移走了压在自己心头的那块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