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夜晚,紫禁城皇宫太液池上一叶小舟缓缓划向琼州小岛。
寂静的月空下,空灵静谧的大地皆在沉睡之中。
一阵清柔的乐曲悄然奏响,在繁星萦绕的淡淡光影中,一个身着绿色纱衣的纤细女子跃然于小舟之上。
她明眸流眄,皓质纤纤,翩然出场,和着音律的节拍,她轻扬水袖,慢舞纤腰,时而绰约闲摩,时而纷飙若绝,时而翼尔悠往,时而回翔竦峙,轶态横出,瑰姿谲起,云转飘忽。
绿色如雾的纱衣内是白色绣着牡丹的裹胸,轻薄如冰绡,绿中衬白,白中轻掩着玲珑的玉体,蒙如梦,雅中藏艳。
举止风流,罗衣从风,长袖交横。
舞姿曼妙流动,美轮美奂,如同仙女舞于云端,可谓轻盈至极,娟秀至极,典雅至极。
出尘的风姿流转之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此时此刻,她的美,她的舞,只为那坐在琼华小岛暖围深处的大明天子,她的夫君朱瞻基。
他苍白如纸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在内侍的搀扶下强撑着病体走至水边,湘汀含泪递过一支笔筒,他踌躇片刻,从中选了一支常用来作画的大狼毫。
拿起笔,脸上笑意渐起,对着几步之外小船上的她用力掷了过去。
她双手捧壶在胸前,松膝、拧腰、倾胯,以婀娜之态定格,含笑而望,身韵优美。
一切都如十八年前一般无二,只是这一次,那只笔没有众望所归地被他掷入她胸前的罐中,而是失了手,跌落在船板之上。
他面色一滞,忍不住一阵急咳,险些喘不过气来。
两旁随侍的太监和宫女都深深伏下身子不敢劝也不敢上前。
而她笑容不改只是伏身折腰以头触地竟然以口为手,用那如同花蕾般的樱唇将孤零零躺在船板上的那支笔叼了起来,随即投入壶中。
依旧是笑靥如花,秋水含情。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浴风。
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
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幽幽的歌声缥缈如烟,似天际边传来的醉人心曲,随着歌声舞姿又起,裙带飘飘如漫天飞花,水袖迎风舞出万种风情。
新月如钩,繁星若明若暗,投在她脸上淡淡的光晕将她渲染成一个带着媚惑的精灵,唇边始终含着醉人的笑意,可是舞动的水袖又怎能掩住那不经意间倾洒飞落的晶莹泪滴。
乾清宫内躺在九龙御榻上的朱瞻基,吃过药后仿佛已经沉沉地睡去。
若微帮他轻掩好被角刚要起身,冷不丁却被他那双瘦可见骨的手紧紧抓住,“微儿,别走!”“皇上!”若微深深叹了口气,重新坐在榻边,轻抚着他的面颊说道:“皇上如今怎么这样缠人?臣妾不走,臣妾刚刚跳了半个时辰的舞,这舞衣都湿透了,要下去沐浴更衣。
”朱瞻基紧拉着若微的手,仿佛一个撒娇的孩子。
他的眼神儿微微有些迷离,用手轻轻抚过她薄如蝉翼的绿色纱衣,执拗地说道:“这件舞衣以后再也不要穿了。
”“是啊,旧时的衣裳,以后怕是都不能穿了!”若微把他的手重新放回锦被之中,而他反而抓得更紧了。
“这衣裳换下来,不要拿去洗。
你代朕收好,等到那一天,就把它放在朕的棺椁里,让它永永远远陪着朕,这上面有若微的气息,就像我们从来不曾分开一样……”“皇上!”若微眼中刚刚止住的泪水瞬间又溢了出来,她忙扭过头去以袖掩面,偷偷拭去。
“若微,许彬已经告诉朕了,多则十天,少则三天,就在这几日了。
朕已经安排好了,你放心。
”朱瞻基拉着她的手缓缓说道。
“放心,你叫我如何放心?我好恨,瞻基,我真的好恨,你为什么会……”该去问谁?谁来给她答案,她摇了摇头,将朱瞻基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晶莹的泪水一滴一滴流淌在他的手心里。
他竟然笑了,“好,恨吧,你恨得越深,就记得越深,来世我们还做夫妻,只是千万不要在这宫门内,就做一对平凡的民间夫妻,可好?”“我不答应,我不要等来世!”若微腾地一下站起身,面若桃李的娇颜上竟然冷若寒冰,眼中闪烁着是前所未见的杀伐之势,“我必手刃害你之人,否则绝不苛活于世。
”“若微!”朱瞻基一声低呼,“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就在这屋里就好,千万不要离开。
”不似君令,倒像是乞求。
若微垂首似怨非怨地看着他,“刚吃了药,早些睡吧。
这些事臣妾去办就好了。
”“若微!”朱瞻基目光中尽是不忍、不舍和悲凉的无奈,“何须瞒我?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不用避着我,就在这儿,我还可安心!”“皇上!”若微目光凄凄不忍再看,终是转过身去,低声吩咐金英,“去吧,照皇上的意思办,把她们带过来。
”“是!”金英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卧在龙榻上的皇上,终是应声下去。
“好了,那我们就在外间厅里,你先养养神!”若微刚刚为朱瞻基放下明黄色的龙凤帐幔,只听外面小太监唱奏:“皇太后驾到!”“母后?”朱瞻基与若微均是一愣。
若微起身匆匆往外迎接,而张太后带着云汀和素月已经进了殿门。
若微立即行礼请安,“母后吉祥,这么晚了,母后怎么突然驾临乾清宫?”“你也知道晚?”张太后面色清冷,透着满腹的不悦,目光扫视着室内,只见内室黄龙帐幔低垂,不由问道:“皇上睡下了?”“母后!”朱瞻基撩开帐帘,立即有负责司寝的宫女上前相搀,“不知母后驾临,儿臣未能远迎!”张太后原本听到宫女们议论,说是皇后命人在太液池破冰暖湖,让冰天雪地原本冰冻的湖水又活了起来,然后在寂寂深夜引皇上夜游。
皇后还扮做歌女于船上舞姿弄曲。
原本对这些传闻她是将信将疑,可又听说皇后一连数日皆下榻在乾清宫,还频频传召太医,这才愤怒交加前来问罪,可是如今一见皇上居然虚弱得连床榻都下不了了,立时分寸全无。
“皇上这是怎么了?是刚刚在园子里饮宴受了风?”她问。
若微不知如何回答,朱瞻基也是无语。
“好了,皇上既然已经睡下,就先歇着吧!”太后话锋一转,目光直抵若微,“皇后,跟哀家来,哀家有话问你!”“是!”若微应着。
乾清宫西殿次间,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色的洋毡,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和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是石青色的金钱蟒引枕,一旁还有大白狐皮坐褥。
张太后坐在上首,若微坐在对面,两人隔着一张黑漆钿龙戏珠纹的几案,上面摆着匙箸香盒、茗碗痰盒等物,插着一支红梅的美人觚边上赫然放着若微遗下的一对玉镯。
若微面上一怔,连忙拾起带在腕上。
两旁宫女奉上热茶,张太后接过来喝了一口定了定神随后说道:“托皇后的洪福,哀家也得以在这乾清宫里坐上片刻!”“母后何苦拿话刺人,不是臣妾不知规矩,而是事发突然乱了方寸!”若微不知怎的,突然间不想再作贤媳之态,索性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她的态度让张太后心中暗惊,不由眉头微皱,盯着她刚要训诫,只听殿外有人来报:“郭嫔带到!”“母后稍安,待臣妾断了这桩惊天大案之后,要罚要打,悉听尊便!”若微眸如深海,让人看也看不透,她低声说道:“带进来!”一身嫩粉色宫妆的郭爱步入殿内,见到端坐高台的不是皇上而是太后与皇后,不由愣了,她怔怔地回首看着传她前来的金英,满心的疑惑却不敢开口相问。
“今儿不是皇上召你来侍寝,而是本后召你来问话的”!若微冷冷地看着她,面上一派肃然。
“臣妾参见皇太后,参见皇后!”如梦初醒的郭爱这才“扑通”跪地行礼。
张太后坐在上首不动声色,若微也迟迟不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