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元年八月初三申时,乾清宫四下里静静的,太监与随侍的宫女都远远地退在殿外,整座宫殿一片沉寂,只有设在各处的炉鼎、仙鹤、铜龟悄悄吐着袅袅轻烟缭绕在宫殿内外,更显气象森严肃穆庄宁。
院子里搭着芦席凉棚既遮阳又通风,站在棚子下面等候召见的大学士杨荣,吏部尚书骞义,户部尚书夏原吉,殿阁大学士杨士奇、杨傅,英国公张辅,武阳侯薛禄等人面面相觑之间在心中都不免默默感叹天子的体恤。
官员们于盛夏时节官服纱帽正装候立在殿外等待召见,原本不多时便会大汗淋漓,然而在这乾清宫正殿外特意为他们而搭建的凉棚却让他们心中感慨,天子虽然年轻却十分懂得恤下之道。
东暖阁内沿西墙而设是皇上的宝座床,床上铺着锦缎制成的坐褥、迎手和靠背垫。
上面端然稳坐的正是大明天子宣德皇帝朱瞻基。
龙案上摊开的是两份奏折和一封书信。
书信是汉王朱高煦写给皇上的亲笔信,他在信中指责洪熙帝不该违反洪武和永乐时期的旧制,颁给文臣诰敕和封赠,此罪为背祖;又指责朱瞻基不该修缮南巡帝殿,不该为洪熙帝修建献陵动用二十万民夫,劳民伤财,致百姓役苦不堪,此罪为无道。
朱高煦信中言辞激烈历数了朱瞻基及其父皇仁宗朱高炽的数大罪状,并指出当今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须有道之人才能担当,矛头直逼皇权。
同时还痛斥朝中几位大臣为奸臣,为首人物便是户部尚书夏原吉并要求朝廷将这些人诛杀抄家。
同时又将内容相同的信件分发朝中公侯大臣,痛诋时政,并扬言已分兵把守交通要道,意图防止奸臣逃跑。
汉王谋反之心已昭然天下。
另外两份奏折一份是英国公张辅所奏,一份是乐安御使李浚所呈。
张辅不仅是明成祖朱棣“靖难”起兵的旧人,更是多次远征交趾的功臣,现又执掌北京中军都督府手握重兵。
这员猛将自然令汉王朱高煦十分忌惮,于是他派亲信枚青潜至张辅家中,企图说服张辅帮他夺位,不料张辅根本不听枚青的行动,当场将他拿下,并立即将此事上奏。
乐安御使李浚得知汉王谋反之后立即弃家乔装溜出乐安直奔京师为朝廷示警。
朱瞻基手抚着宝座上那雕龙绣凤的迎手,唇边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叔王,你真的反了吗?”去年“劫杀”失败之后,汉王着实小心了一阵子,现在终于是熬不住要冒头了。
朱瞻基即位之初对于汉王与郑王这两位皇祖的嫡子自己的亲叔叔是尽释前嫌,多次颁下恩典,赏赐与优待已令天下侧目,就是为了让他们找不到半点儿起兵作乱的借口。
不是朱瞻基怕打仗,此举只是为了安民,他不想因为皇族之中的争权而让百姓再尝战乱之苦。
只是如今却不能再忍了。
“是你自己跳出来的,就怪不得侄儿心狠了。
”正在暗自筹谋之时,只听近侍太监金英上前奏道,“万岁爷,杨学士、英国公和其他几位大人都已经到了,正在外面候着。
”“宣!”朱瞻基脸上无喜无悲,仿佛今日的内阁议事是再寻常不过了,只是眉宇间隐着一股说不清的毅然让人有些难以琢磨。
杨荣等人进入内堂先行了君臣之礼便各自归位,坐在下首两面相对的十二张雕漆木椅上。
朱瞻基手执两本奏折道:“英国公张辅与乐安御史李浚的折子,诸位爱卿都看过了,朕召诸位前来就是要议一议如今之计,该当如何应对?”他此语一出,为人恭谨的户部尚书夏原吉首先起身脱帽跪在当场:“皇上,下臣不才,激变宗藩亲王,实属有罪确是该死。
请皇上赐臣一死,如此一来可令汉王罢兵!”“夏大人哪里话?”朱瞻基立即起身将他扶起,“朕幼时跟在皇祖身边,皇祖常说原吉乃‘古时遗爱’,大人主理户部尽职尽责,为熟悉财政业务,将户口、府库、田赋等数字都写成小条,带在怀中,随时检阅。
记得有一次皇祖向您问起天下钱谷数字,您的回答既迅速又准确具体,当时皇祖就指着您大笑道‘有卿为朕管家,朕何虑之有?’”夏原吉面露愧色,连声称道:“成祖错爱,下臣愧不敢当!”朱瞻基将他按在椅上,目光扫视着群臣又缓缓说道:“皇祖晚年受病痛和旧疾折磨易急怒,随侍在侧的亲眷及诸臣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有夏大人敢于直言劝谏,以至于触怒龙威被捕下狱。
刑部在查抄夏大人家产时发现夏大人家中除了皇祖早年封赏的赐钞之外就只有几件布衣瓦器,夏大人执掌天子府库手握朝中财政大权却廉洁奉公、清贫如水,这样的官哪里是什么奸臣?夏大人早年治理河道、赈灾疏浚、根治了太湖附近的水患,更是造福社稷与万千百姓……朕永远记得,皇祖第五次北征时徒劳往返,劳瘁愤恼,病体日益不支,皇祖懊悔昔日没听夏大人的忠言,对左右感叹道‘夏原吉爱我’。
若有人说夏大人是奸臣,那朕则希望这样的奸臣越多越好!”夏原吉面上早已热泪纵横,他身形微颤,再次伏在地上叩首道:“能得皇上如此厚赞,臣就是即时死去也绝无半点儿遗憾!汉王以臣为由、以清君侧为名与朝廷兵伐相向,若能以臣一人的性命令他罢兵,臣……”朱瞻基摇了摇头,他再次将夏原吉扶起,双手紧攥着夏原吉的手郑重说道:“朕离不开夏大人,百姓也离不开夏大人,朕也绝不是那等遇到危难之际就让臣下揽错的庸君,夏大人且放怀就是了,是福是祸,朕与你一起分担!”“皇上!”不仅是夏原吉,室内的诸臣皆欷感慨齐声唱奏:“皇上圣明,臣等万死不足以报!愿以绵绵薄力为皇上分忧与社稷共存!”“好了好了,今儿召你们过来就是议一议接下来的对策,是抚是剿,众卿尽可直言!”朱瞻基与众臣各自归座。
尚书吴中起身回奏:“皇上,汉王此举不过是对成祖爷‘靖难’起兵的拙劣模仿,理由牵强,令人发笑。
只是汉王错了,汉王不是盖世神武的成祖,而汉王所要对付的当今皇上更不是只知尊文尚儒、懦弱无为的建文帝,当今皇上文治武功、仁德孝义,贤名早已天下远播,如今只要朝廷派干将讨伐,汉王之乱即日可平。
”“吴大人的意思是要派兵去剿吗?”朱瞻基的目光投向杨傅,他为人一向谨慎,每每进宫上朝都是低头循墙而行,此时见他面露忧色,朱瞻基不由开口相问,“傅卿可是有异?”杨傅见皇上亲点他则立即起身拱手回道:“回皇上,汉王虽然已举兵谋反,但目前只是在乐安原地踏步,并未进攻周边城池,也未发表反叛朝廷的公开宣言。
如果此时朝廷贸然派兵,怕是不知真相的百姓会有所误会,从而有累皇上的圣德。
”杨傅所言正是朱瞻基的痛处,一年前在回京奔丧途中遭遇朱高煦的劫杀,原本可以在即位之初彻查此事从而法办,就是因为怕天下百姓不明真相反误以为朱瞻基是效仿建文帝罗列罪名欲行撤藩之策借此铲除异己,所以朱瞻基才将此事忍下。
即位之后给了他诸多安抚之策,就是不想给他半点儿起兵作乱的借口,如今他是激情澎湃剑指江山,而朱瞻基则冷静得多,也从容得多。
“杨傅大人的意思是目前还没到出兵平叛的最佳时机,朝廷应该静观其变,待汉王有了进一步明显的谋反举动之后再出兵平叛也不为迟。
”武阳侯薛禄深感赞同立即表态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