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在两个月前刚刚经历过地震袭击,还未及喘息又陷入了更大的灾难之中,一场瘟疫毫无前兆来势汹汹很快蔓延开来。
南京旧宫静雅轩内,若微脱下宫妆换上一身青布长袍又解开发髻,将满头云雾以发巾一束改成男装。
收拾妥当刚要出门,正巧紫烟领着常德郡主朱锦馨入内。
小郡主眨着眼睛望着若微瞄来瞅去,立即拍手笑道:“娘穿成这样一定是要上街去玩儿,带馨儿一起去好不好?”若微听了不由伸手在她粉嫩嫩的小脸上轻轻一拧,笑道:“馨儿只想着玩儿,这城里疫病横行,娘是出去体察详情,看看有没有法子医治。
你乖乖待在宫里,哪儿也不能去。
”“不嘛,馨儿要去!”馨儿嘟起小嘴,满脸的不高兴。
侍女紫烟从旁劝道:“娘娘,如今外面闹哄哄的,都说是疫病猛如虎,别人躲还躲不及呢,娘娘玉体金身的怎么偏要往上撞去?”若微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于是故意安慰道:“紫烟,你是知道的,我自小喜欢这岐黄之术,碰到什么疑难杂症都忍不住要去探究一番。
如今守备大人虽然已经下令封城,可是也一直没有什么有效的法子来应对,我看在眼里实在是心焦。
”紫烟还待再劝,若微已经迈步向外走去。
迎面走来的正是贴身宫女湘汀,湘汀身后还跟着司音、司棋等人。
湘汀见若微这身打扮立即明白了,于是上前低语道:“娘娘请留步。
如今咱们殿下已然登基做了皇上,娘娘就是皇妃了。
虽然南京旧宫不比北京皇宫,可是也不能说往外走就往外走呀。
这要是传到宫里,皇太后听了肯定不高兴。
况且说不定皇上派来接咱们的人一时半刻就进宫来了。
要是赶上您不在,让奴婢们该如何应付?”湘汀自小长在宫中,深谙宫中生存之道,这些年跟在若微身边为她打点一切、斟酌参详诸事,事事妥当称心。
虽是主仆,但在若微眼中犹如亲姐姐一般,若是别的事情自然会听她所劝,然而这一次若微的固执又占了上风,她想了想便伸手揽住湘汀的肩头轻声说道:“姐姐想想,如今南京城瘟疫蔓延,官府无计可施已然封城多日,就是皇上派来信使和钦差,也进不了城。
如果不能根治城中的疫情,我们怕是一辈子都出不了这南京城了。
”“娘娘!”话语虽轻,但在场的几个人全听明白了,不仅是湘汀,就是紫烟、司音、司棋等人也都面色愕然。
“好了,你们不必担心我。
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栖霞山上吗?附近好几个村子流行伤寒,最后不也被我们医好了吗?”若微只是想让她们放宽心。
紫烟听了立即脱口道:“可是那年有许大人在啊。
”只此一句,若微的心便不可遏制地疼了起来。
是的,那一年有许彬在。
不仅仅是那一年,自从八岁至今好像每一次涉险都有许彬在身旁解围。
只是如今他人在何处呢?若微面似寒潭,留下一句“照看好馨儿”便匆匆出宫去了。
湘汀在紫烟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紫烟面上悻悻的,自知说错了话惹娘娘伤心了。
往日热热闹闹的南京城,香风阵阵、丝竹声声的秦淮河畔早已人去楼空,整座城市寂静得让人有些窒息。
偶尔迎面遇到三两行人,都是轻纱掩面、行色匆匆避身而过。
若微叹了口气,走不多远听到隐隐地传来一阵哭喊吵闹之声,立即赶过去一看,才发现在昔日热闹非凡的酒楼——晚晴楼门口聚集了一群人。
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或靠或躺围在酒楼门口,手里拿着破旧的杯碗,口中声声哀号:“行行好吧,给点儿粥吧,好几日没发粮了,叫我们怎么挨呢?”而酒楼的大门始终紧闭着,一个声音从楼上飘来:“各位乡亲,我们家掌柜的是出了名的大善人。
前些日子闹地震,府里已经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每日又在门口设粥棚施粥。
可是如今闹了疫病,实在不敢再聚众施粥了,你们都请回吧。
”此语一出,立即引来一片哗然。
门口的人都一拥而上,用力拍打着房门,门口顿时乱作一团。
“娘,娘……”“哎哟,别挤,别挤着我的孩子……”眼前景象混乱不堪,若微站在一旁也无济于事,然而此时是想退也退不出来了,后面的人越来越多,拥着她也不由自主地往里面冲。
被挤在前面的人群中,有体力不支的孩子和妇人被挤倒在地,而后面拥上来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一浪紧过一浪。
若微用身子护住一个倒在地上的老人,又想伸手去拉一个小女孩,而后面的力道太大,于是一个踉跄也跌倒在地。
她蹲在地上用手护住头,才发现地上原来净是被挤掉的鞋子和钗饰。
哭声、喊声不绝于耳,很快酒楼大门被撞开,后面的人群一拥而入,巨大的力道让前面的妇孺顿时如同飘零的落叶被践踏在脚下。
身上仿佛被石磨碾过一般,疼痛得已然失去了哭喊的力量,残存的意识支配着她紧紧拉过身边的小女孩护在身上,随即便没了知觉。
饥民们在酒楼里抢劫一空,还来不及把到手的饭菜塞入口中,随后赶来的官兵则一拥而上二话不说就是一阵棍棒相加。
若微被声声哭喊与哀号惊醒,然而眼前的一切让她完全呆住。
血,从一个个饥饿潦倒的躯体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官兵们飞舞着手中的棍棒冲着人群狠狠砸下去。
不远处的墙角边,一个妇人正面冲着墙捧着半个生茄子大口、大口地嚼着,而她的身边不远处就横着一具尸体。
若微还来不及惊叫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兵士拿着大棒冲那个妇人的头砸了下去。
于是,那个妇人似乎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她的眼睛睁地大大的,紧盯着滚到一边的那小半个茄子。
茄子上竟然还染着猩红的血迹。
若微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恶心难忍,她毫不顾及形象地蹲在地上干呕了起来,喘息间突然看到投在地上的影子里,一个颀长的身影正向她走来。
这是怎样的一个世道?若微糊涂了,从永乐皇帝朱棣到仁宗帝朱高炽再到她自己的相公朱瞻基,三代帝王都是爱民亲民的,那为什么这样一个曾经繁华的城市都会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百姓们都说,天灾就是天谴。
那么南京城的地震与瘟疫,是上天在怪谁?若微一动不动,她不知道那个黑影高高举起的利器砸在自己头上会是何种滋味,她只是暗暗祈祷,如果是皇家德行有亏,触怒了上苍,那么就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吧,请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吧。
只是想象中的利器迟迟没有砸下,一股力道紧紧钳住肩头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随即跌入一个硬的像铜墙般丝毫不带半分温度的男人的怀里。
“是你?你没死?”说不清是惊是喜,劫后余生的感觉,这一次她没有落泪,唇边渐渐漾开淡极了的笑容。
他笑了,魅惑的笑容,“你还在,我怎么舍得去死?”恨极了他的油滑与轻浮,恨极了他的轻描淡写与满不在乎。
每一次发自肺腑的感动都被他这样的玩笑之言瞬间驱散得无影无踪,于是她用力一挣,离开他的怀抱,瞪着他一言不发。
“走吧,此处不宜停留。
”他话音未落,而她已然扭头走近人群,她大喝一声:“何处的兵士?怎能殴打无辜百姓?”此语一出并没有发生任何作用,现场太过混乱,哭声、喊声压倒一切,就是她喊破喉咙也无人相应。
许彬上前伸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半拉半拖带她离开了人群。
玄武湖上一艘画舫在岸边停泊着,舱内空间虽小却布置得十分精致并不显得十分局促。
碧纱窗下是一张檀木罗汉床,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方几,若微端坐其中,一手倚着几案,一面细细打量舱内的布置。
罗汉床的对面是一张书桌,边上是一把风格朴素的圈椅,书案上放着一个竹制笔筒,还有绢筒、镇纸、笔山等文具。
书案对面是一组书架,寻常人家的书架大都是空透的,而他这组书架却在外面用丝帘垂着,以免书上积灰落尘,果然是讲究。
若微拿眼细瞅,赫然发现书案底下居然放着一个带滚轴的脚踏。
许彬从外面提来一壶热水,缓缓注入黄花梨立足矮面盆架上的紫铜掐丝小面盆里,然后又将一块簇新的帕子在热水中浸湿拧干递给若微。
若微面上微窘,对着他随即递过来的一面菱花小镜仔细擦拭着脸上的污垢。
收拾妥当之后,两人对坐品茗。
若微指着书案下的脚踏问他:“那是什么?”许彬笑而不答:“自己去想。
”若微瞥了他一眼,细细打量着那个脚踏,稍稍思忖便恍然明白过来,“你可真会享受。
”许彬耸了耸肩:“何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在这玄武湖上荡舟观景,醉卧品茗博览群书,原本就是人生一大乐事。
你居然还弄了这样一个脚踏。
想想也真是有心了,这人若是坐得久了腿部定是血液流通不畅,轻则感觉发胀,重则浮肿。
你弄了这么一个带滚轴的脚踏,一面看书一面活动腿脚,自然能起到舒筋活血、减缓疲劳的作用。
”若微说完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许彬盯着她,眼中含笑。
“不知是该敬你,还是该怕你。
”此语正是若微的心里话,与许彬相识已近十年,十年之中每当自己遇险,他总能奇迹般地出手相救,仿佛这个人生来就是在暗中守护自己的。
可是十年了,连他的底细她都没有摸清,相处越久,越觉得他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许彬哑然了,“敬与怕”,这也许是以夫为纲的时代里女子对于男子的最高评价。
可是他不喜欢,他想要的也绝不是这样的感受。
她又叹了口气。
许彬笑了,“与国母只差一步之遥,为何还要频频叹气!”若微苦了脸瞪着他:“亏你还笑得出来!人人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今日倒让我看到许大人的冷酷与淡漠。
如今南京城乱成这样,你还有如此闲情逸致弄了这样一条画舫荡舟游湖。
真与那汉灵帝有一比。
”“什么?”许彬讶然,唇边的笑意更浓:“又在我面前吊书袋?你是说汉灵帝好淫乐,在西苑筑裸游馆白日宣淫的故事?那情景倒真有趣,时值盛夏,这汉灵帝选皮肤白皙、身轻如燕的宫女为他划桨驾舟在渠水中游荡,然后故意将小舟捣翻使宫女纷纷跌落水中。
而他则在一旁嬉笑观赏宫女们浸入水中的玉色肌肤。
不错,不错,当真是有趣得很,想那汉灵帝也该是个性情中人。
”他一面说,一面刻意打量着若微的神色,满是情愫的目光自上而下对着若微看了又看。
果然,若微变脸怒道:“越说越不正经了。
听到你在蓬莱遇险害我白白担心了这么多日子,如今回来为何不到宫里给报个平安,居然只想着在这妓船上鬼混!”“呵呵!”许彬笑容拂面如同春晓之花,“娘娘这句话说的可是大大的不妥!”“不妥?”若微一愣。
许彬不再开口,只自顾端起茶杯慢慢品鉴起来。
若微细想着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话,面色渐渐晕红,是的,这话说出来怎么都像是吃醋的娘子在数落相公的不是,确实不像是君臣,更不似朋友。
于是她把脸扭向一边深深吸了口气,又将话题转移:“晚晴楼是怎么回事?”许彬面色一凛像是换了一个人,正色说道:“晚晴楼前些日子设粥棚施粥,原是店家的一番好意,然而因为聚众太多,有不少人都相继染上疫病。
官兵是来封楼的,正赶上灾民闹事,索性一并收押。
”“收押?哪里是什么收押?”若微面色发紧,声音微微有些轻颤:“分明就是一并铲除,都打死了才省事。
”许彬紧盯着她的神色,看她粉面微愠,只得宽慰道:“新皇登基,这南京又是旧都,如果灾情控制不好蔓延开来,不仅仅是南京一地官员的生死荣辱,就是朝廷也是面上无光不好收拾。
现在民间已经开始传言,说是建宁帝的冤魂前来相索。
官府找不到解决疫病的办法,除了封城与镇压,他们现在已是无计可施了。
”“那么依你看这疫病根由到底是什么?”若微急切问道。
许彬摇了摇头。
他这微乎其微的摇头让若微的心霎时如遇寒冰,以许彬的医术和见识,若是连他都不知究竟,恐怕这疫病真的无从根治了。
若微腾地一下站起身:“我要去见南京城守备李隆李大人。
”许彬看着她,她的样子仿佛十年未变,只是眼中的神色究竟还是与旧时不同了。
他不发一语,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站起身走到船舱门口,为她高高挑起碧纱珠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