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花间饮夜宴,原本就会酒不醉人人自醉。
咸宁公主看着瞻基与若微的心心相映,与情义和睦,心中不免有些凄然。
不经意间,已然有了七分醉意。
而夜风轻袭,不禁打了个寒战。
宋瑛见了,立即开口说道:“天晚了,更深露重,恐公主和若微姑娘受寒,今日宴席大家也算尽兴,不如就散了吧!”本是一句体贴入微的好言,可是此时在咸宁公主听来,分外地刺耳,她笑了,凤目微挑:“散了?你道是跟我们在一起,没有在妓舫自在开心吗?早早地就要散了吗?”此语一出,不仅是宋瑛,就是若微、瞻基也微微一愣。
若微轻轻拉了一下咸宁公主的袖子:“公主,再晚了,宫里四处落锁,咱们便是想回去也难了,明日圣上和王贵妃面前,该如何应对?宋大人是好意相劝,公主莫要会错了意,误会了宋大人!”宋瑛看了一眼若微,眼神中带着感激,微笑着颔首示意。
“如此,便回去吧!”咸宁公主面染流霞,人比桃花艳,醉意醺然的眼神与往日的高贵、华美不同。
今晚,她流转的眼波中将她的美丽,她的鲜活,她的悲伤和生机表露得那样淋漓尽致,手执酒杯的宋瑛看得有些痴了,公主无疑是美丽的,可是在她那双美目之中为何要闪过悲伤呢?宋瑛不懂,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地抽搐了一下,不知为何,这一刻便从心底怜惜起她来,说来不会有人相信,是的,高高在上的嫡公主,此时在他的眼中,只是觉得形同落花,惹人堪怜。
咸宁公主猛地站起身,转身走向通往岸边的长廊,然而仿佛是走得太急了,一阵头晕失重,显些摔倒,坐在下首的宋瑛立即起身相扶,而倔强的她眼神一凛,冷冷说道:“宋大人不怕又被本宫撞倒,压在身下?”此话本来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是此时说出来,没有人发笑。
宋瑛讪讪地缩回了扶住她的那只手。
若微立即上前扶住了咸宁:“公主怕是醉了!”咸宁笑了:“是醉了!”突然,她甩开若微的手,伏在栏杆之上,不顾及形象地吐了起来,若微在她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背:“这可怎么好?这样回宫,莫不是把大家都惊动了!”整个晚上一直极为安静的许彬唤过羽娘,低语道:“去煮些酸枣葛花汤来,让公主服下!”羽娘微微皱眉:“常用的醒酒汤不行吗?厨房里是现成的材料!”许彬又道:“葛花一钱、鸡具子一钱,豆蔻半钱,砂仁半钱,生姜四片,与酸枣数粒,相煮,去吧,从我之嘱!”羽娘点了点头,立即下去安排。
许彬冲着瞻基一揖手:“皇太孙殿下,不如请公主殿下移驾室内,暂做休息,醒酒之后再回去?”瞻基点了点头:“有劳许大人了,原本就是借你的园子,扰了一晚上,如今更要有劳了!”许彬微微颔首,头前引路。
这是靠近月牙池最近的房间,一道月亮门将池水挡在外面,门内便是小小的一处苗圃,只一排正房,并无厢房,然而下实上虚,雕栏镂空的围墙与正房联在一起,隔出一个闹中取静的佳所。
正中的匾额上是三个草草地提字“妙音斋”。
许彬止步在外:“既然公主要在此处休息,我等便不进去了!”又对身后侧立的两名侍女说道:“绿腰,你们在此处小心服侍,有事便去诒燕堂找我们!”“是!”被唤作“绿腰”的侍女与另外一人点头称是。
瞻基等人也随着许彬离去,若微这才扶着咸宁公主步入室内。
正中为厅,侍女领着若微直接进了东侧的房间。
这间显然是卧房。
碧纱窗下的香炉中升腾着沉香的袅袅轻烟。
碧纱白烟相衬,不仅形美,且暗香可闻,十分的幽静闲雅。
若微与丫头们一起将咸宁扶至轻纱幔帐低垂的镂空雕花大床上,然后透过跳动的烛火,环视四周。
这分明是一个兰心惠质的女子的闺房。
床的斜对面是一座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华美绚丽。
梳妆台两边的墙上分别挂着四幅刺绣丝帛,梅兰竹菊,四君子,更显出尘绝伦。
另外一侧是紫檀木棂架格,里面都是一些精巧的小摆设,还有几本书,若微一眼望去,不由笑了,原来竟是同道中人。
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西间,这西小间是书房和琴室,一眼望去,这屋子极为简单,一排紫檀木书架,摆得满满的书。
房间四角是立式的花架子,上面摆着合果芋、绿萝、竹柏等绿色盆栽,正中是琴桌和琴椅,上面是一张古琴,墙上还挂着琵琶,不远处的条案上,还放着几只笛子。
若微看着那张古琴,不由心思微转,用手轻轻一拨,低音浑厚,高音具金石之声,松透圆润,没有杂音。
看那琴上的花纹便知是一把好琴,而以手试音,九德兼优,更是罕见的珍品。
正在暗自纳闷之时,侍女绿腰手奉香茶:“姑娘,请用茶!”若微接过茶盏,看着那名侍女,不由一时好奇问道:“刚刚听许大人唤你‘绿腰’,你的名字可是取自汉时宫廷舞名?”绿腰点头称是,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另外一名侍女:“姑娘可知她的名字?”那名女子长得也十分出众,身材更是婀娜,若微摇了摇头:“难不成也是舞名?”绿腰笑了:“她的名字便在姑娘今晚所跳的那支舞中。
”“啊?”若微拿着茶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可是唤作‘踏歌’?”“正是呢!”绿腰一面应着,一面紧走几步到厅里,挑开帘子,原来是羽娘走了进来。
踏歌也立即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汤盅,闪身进入东里间,若微便也跟了进去。
“我来!”从踏歌手里接药汤盅,眼神交错之间,踏歌微微一笑,有些发窘,立即闪身站在一旁。
“公主,喝点醒酒汤吧!”若微扶起咸宁,小心翼翼地将一勺汤水送到她口中,哪知咸宁只说了句:“何须那样麻烦!”随即接过来,端着汤盅一饮而尽,喝得着实有些急了,汤水还洒了一些溅到衣襟上面,她也不顾,又歪在一边睡下。
守在身边的踏歌与绿腰见状都忍不住抿着嘴偷乐,羽娘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又冲若微使了个眼色,若微会意,随她走出房间,置身院中。
静夜朗月当空,繁星点点。
“羽娘,你的名字可是源于霓裳羽衣?”若微仿佛有些明白了,那些侍女若说是羽娘自秦淮河上的醉春楼里带来的,似乎说的通。
可是她们,以及羽娘自己,对许彬的恭敬与尊重,不是主仆胜似主仆,难到包括羽娘,都是属于许彬的吗?这房子里显然只是许彬临时下榻之所,没有家人,没有老仆。
只有清一色,才色俱佳的女子。
于是她随即又陷入到一种混沌的情绪当中,许彬不过是刚刚入朝为官,可是从这所宅院,到府内的装饰、器具,侍女,甚至是他的举止做派,绝非一般的官宦子弟可比,不仅富,而且贵。
仰头遥望星空,羽娘笑了:“是啊,若微妹妹真是聪慧!”“那么,绿腰、踏歌还有那些舞娘,都是你从醉春楼带来的?”若微还是太过好奇,索性问了出来。
羽娘摇了摇头:“不是,她们原本都在这里的!”若微糊涂了:“许公子怎么会收留这么多绝色美姝在府里?他的夫人都不管吗?”“夫人?”羽娘转而看着若微,突然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下,“妹妹还小,问这么多做什么?”若微脸一红,便不再说话。
“若微妹妹,看你与皇太孙殿下的情形,你是注定要留在宫中为妃了?”羽娘从苗圃中随意揪了一片叶子放在嘴里轻轻咀嚼,若微认得,那是“白英”,清热解毒的良药。
“姐姐可是风热头痛、内湿腹胀?”若微关切地问道。
羽娘眼中似有深意,仔细打量着若微:“妹妹懂医?”若微点了点头。
羽娘脸上笑意正浓,刚待开口,只见踏歌出来回话:“羽娘,公主醒了,说要回宫去!”羽娘点了点头,看着踏歌突然说道:“你该改个名字,从明天起,就叫白■吧!”踏歌面上神情一僵,怔在那里,并未答话。
若微见状则开口问道:“姐姐为何如此?踏歌这名字叫得好好的,为何要改?”羽娘看了她一眼,又盯着踏歌问道:“你可服气?”踏歌点了点头。
羽娘又对上若微的眼睛:“我们这些人,都是自小苦练舞技歌喉的,名字便代表着我们立世的绝艺。
踏歌当初便是以此舞傲立于众姐妹之上的,所以才会称她为踏歌,今晚若微妹妹跳的这支踏歌,是在摆动不定的小舟之上完成的,比之我们平时在舞台上,不知要难上多少,更难得是那样的灵动传神,令我们唯有汗颜。
所以便不能再以此名自称!”若微似懂非懂,她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这些女子虽然表面上为奴为婢,但骨子里都极为清高,如果自己刻意自谦,只会让她们觉得更加难堪。
她喃喃低语:“白■?这个舞蹈常是在宫廷夜宴中表演的,要求布景和服饰方面都极尽奢华。
舞娘身穿轻罗雾般的洁白舞衣,长宽舞袖,身佩玉缨瑶■,脚踏珠靴,腰系翠带,舞尽艳姿,容似娥婉。
舞袖技巧和轻盈步态以及眉目神情的运用,对舞娘要求极高。
”她笑了,看着羽娘,又看了看踏歌:“你应该谢谢羽娘,就舞艺而言,白■比踏歌更难,而名字也更美妙。
”踏歌注视着若微,眼中渐渐有了些暖意。
谁说这世上只是男人间的争斗,女人的较量往往在不经意间,就刀光剑影了。
坐在马车上,与咸宁公主肩并着肩,忽然觉得很冷很冷,她悄悄伸出手,紧紧地握着咸宁,咸宁公主冲她展开笑颜,目光中带着关切,还好,在深宫禁苑中,还有你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