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原是按照律法,什么人犯了罪,查明真凭实据,经过探究会审,便可以依照罪行轻重,施以刑法。
但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
江湖上的规则不外还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以牙还牙,以血洗血,百不离其宗。江湖上仍然讲究恩怨分明,只不过更粗率一些,但也更直接一些。
武林中刀头舐血的英雄好汉、土匪强盗还有一种自形的律法:以决斗定生死。万一技不如人,输了,因而送掉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样子的决斗,介乎于世间王法之外,只要武林人双方愿意。谁也阻止不了。
僧人说出这种话,已经不是还恩报师仇,而是明挑生死战。
这个僧人形如槁木,头挂一百零八颗玉一般的念珠,灰色净衣,头上长有一蓬钢戟似的短发,口中念念有词,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个僧人就是东天青帝第三名弟子,雷大先生的师弟,脾气如霹雳燥雷,掌力摧金碎铁,在武林中和青帝门俱极有地位又疾恶如仇、杀人如草芥的深仇大师!
深仇大师用火焰一般的眼神盯住沈虎禅,踏前一步,道:“你知道老僧是谁?”
沈虎禅双眉一扬,如两柄漆黑的弯刀,向上挺了一挺,没有回答深仇大师的话。
深仇大师又踏前了一步,“我叫深仇,深仇大恨的深仇。”
沈虎禅道:“我跟大师无仇无怨。”
深仇道:“你只有两种选择:说真话,我叫你死得干脆一些,不承认,我保证要你遍尝一百零四根骨节被捏碎的滋味。”
沈虎禅淡淡地道:“其实我根本没有选择。”
“哦?”
“我只有一条路:承认是杀青帝的凶手然后乖乖的受死。”
深仇大师冷笑:“算你聪明。”
沈虎禅叹道:“可惜你却很笨。”
深仇怒道:“你!”
沈虎禅截道:“说不定你才是谋杀青帝的人,故意诬陷我,逼我于死地,好让有人替你顶罪!”
深仇大师气得全身骨节格格作响,目中爆出精光,“你……你……我……我为什么要杀我的师父,你才……”
沈虎禅悠然道:“理由么?你杀青帝,便可夺得‘青帝门”大权!”
深仇气得咬牙切齿,呼喝道:“胡说!胡说!师父他老人家仙逝,青帝门的大权,是落在大师兄和三位供奉手里,怎会轮到……”说到这里,陡然住口。
他住口的原因,可以说是至为明显的,那就是因为他讲到一半,猛然想起,师父死后,的确是对大师兄雷肃桐与三大供奉甚为有利,对自己确是毫无好处。
深仇大师疾恶如仇,好杀成性,以除魔降妖为名,着实开了不少杀戒,后来虽被迫入空门,但一样无法戒杀,后为青帝收录门下,传予掌法,才功力大进,无惧于仇家追杀,他对“青帝门”的一切,可说是志不在此,也意不在此。
而今给沈虎禅这么一提省,倒令深仇大师心底里微震了一震。
但他只是在心里震荡了一下,立即向沈虎禅吼道:“你这恶贼,杀我恩师不算,还要来诋毁青帝门!”
沈虎禅苦笑道:“诋毁?你也知道被诬陷的滋味!”
深仇大师咆哮道:“拔你的刀!”
沈虎禅双眉一剔,脸上杀气陡现,但一抹而过,随即平和地道:“大师,亏你是出家人,妄造杀孽不怕入地狱堕入轮回么?”
深仇双掌微一合十,道:“我这是斩妖降魔,为人世除恶务尽,正是执行佛法!”
沈虎禅冷笑道:“天下人杀人,总会捏造一些名目,秉大义之名而杀人。你这佛,已经不是佛了,不要被魔降了才好!”
深仇咆啸:“拔你的刀!”
沈虎禅冷冷地道,“我的刀锋一现,生死都无法掌握。”
深仇冷笑道:“你没有信心?”
沈虎禅道,“我是不想杀你。”
深仇怒叱:“可是我要杀你!”
沈虎禅道:“我不能因为你要杀我,我就先杀了你。”
他顿了顿又说:“你行事心狠手辣,但仍是正道中人,我不能杀你,你不要逼我。”
深仇怒笑道:“说得倒好听!今天下管你拔不拔刀、杀不杀我,死的全是你!”
他蓦然跨出一步。
沈虎禅离他本来足有十七尺以外的距离,但深仇一个跨步,已跟沈虎禅衣袂相连一般贴身对立。
这时有人肩膀一沉,已然出手。
沈虎禅却没有动,刀仍在他背后。
深仇双掌一拍,三枚“五火神雷”,没入他的掌心里,犹如蚯蚓落入大鱼的口中,又像星微的火花浸入池塘里,完全没了影踪,连轻微的爆炸也没有。
深仇拧身,双目发出寒光,向偷施“五火神雷”暗算的鲁山阴一下一句地道:“我要出手杀一个人的时候,你们谁也不许插手。”
转身身沈虎禅道:“你再不拔刀,可就没有机会再碰你的刀了。”
沈虎禅仍是道:“我不想杀你。”
深仇大师暴喝一声:“好!”左手倏地劈出。
深仇大师离沈虎禅本来就近,这一掌陡然推出,必然命中,但就在手掌要触及沈虎禅身子的刹那之间,几乎是千钧一发之差,沈虎禅已先他掌力推动而翻跃而出!
深仇大师的掌击了个空。
但飞跃在半空的沈虎禅立时感觉到如洪涛裂浪的掌风已追袭过来。
沈虎禅猛吸一口气,又拔身上升七尺,但掌风紧接激升七尺,沈虎禅遽然以“千斤坠”之力下沉,但掌风陡地随而下击,沈虎禅足未点地,人已往斜侧窜了出去,但掌风跟着斜劈过米,沈虎禅就地一滚,轰隆一声,尘土四扬,沈虎禅又掠身而起,地上被击陷一个大窟窿。
深仇大师的掌力果然非凡!
沈虎禅人在半空,深仇大师长啸一声,又发出了第二掌!
方恨少、唐宝牛禁不住一齐大叫出声:“老大,出刀!”
沈虎禅自己也极之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有出刀一途。
不出刀,就破不了深仇大师。
但出刀,就可能杀掉深仇大师。
――阿难刀的禅刀魔力,一旦离鞘,就非他所能控制。
就在这一迟疑间,沈虎禅如断线风筝,弹飞丈外,深仇大师几乎已可以感觉到他的“修罗掌”力,如同平时击杀大敌的时候,生起那一种得心应手而微妙的快感,自掌中传来经过全身。
深化大师真的像一块燃烧着的干柴,因愤怒之火而致全身劈啪作响,向前跨上一步,右掌疾地拍了出去!
他这往前跨上一步,竟然越过了几张摊子到了沈虎禅身前,沈虎禅才站起来,掌已击到胸前!
在这间不容发的电光火石的刹那,沈虎禅的胸膛前,突然多了一件东西!
刀!
带鞘的刀!
深化大师的右手,击在木鞘上!
“卜”地一声,像一个球被木棍击飞一般,沈虎禅倒飞出去!
可是深仇大师半空中已追上了他,衣袂掠起薄铁扇风一般的尖啸!
这次他是双掌齐出!
也是他全力以赴的两掌!
他练的是“修罗掌”,东天青帝“掌、刀、棍”三绝中教给深仇大师的是掌功,而这两掌是深化大师毕生功力所聚。
这时,方恨少、唐宝牛,甚至连温柔也禁不住大叫“出刀呀!”
谁都可以看出来,沈虎禅再不出刀,绝对接不下深仇大师这两掌!
沈虎禅大喝一声,半空一刀劈了下去!
刀是刀鞘,刀仍在鞘中!
这一刀气势浑宏,但并非无坚不摧,深仇大师骤撤回一掌,格往刀势,另一掌已结结实实击在沈虎禅胸腔上!
“蓬”的一声,如中败革,沈虎禅随着方恨少、唐宝中、温柔的惊呼声中,跌落在三丈开外。
方恨少身形疾掠,唐宝牛飞奔过去,拦在深仇大师与沈虎禅之间。
他们是怕深仇大师再下毒手。
深仇大师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再也没有追击。
他已不用追击。
无论是谁,挨了他一记“修罗掌”,五脏六腑都要震碎移位,钢打铁铸的人也活不了。
沈虎禅虽是死定了,但深仇大师却没有平时杀人的那一种快感。
因为他知道沈虎禅由始至终,都没有出刀,而他那用刀鞘击下的刀,已足够让他的左手五只手指,完全震折,痛入心脾。
深仇大师性格刚强好胜,虽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大为震动,对方以刀鞘便已震破他的“修罗掌力”,如果是刀锋,那还得了?
就在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却看见沈虎禅又站了起来。
不过沈虎禅这次巍然而立,但脸色白似纸,嘴角有血,胸膛起伏不止。
简易行一见,叱道;“除恶务尽,杀了!”
唐宝牛发出一声狂吼,天神般拦在沈虎禅身前,咆哮道:“谁杀老大,先杀我!”
简易行冷笑道:“你的武功低微,要杀你有何难哉?”
简易行目光一闪道;“好,就一并杀了!”
温柔忽然抢身过去跟唐宝牛、方恨少等站在一起。道:“杀不得。”
简易行见是温柔,双眉一剔,道:“怎么了?温女侠,今尊德高望重、令师名动武林,何等高洁,你可不能听信邪言妄语啊。”
“小寒山燕”温柔的父亲与师父,都是武林中极有身份地位而武功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之罕见高人,简易行虽未把温柔看在眼里,但对她却不敢得罪。
温柔道;“他刚刚明明可以出刀,他都不想为救已而伤人,这种人怎会杀害青帝!”
简易行冷笑道:“那是他故意惺惺作态!”
温柔抿了抿美丽而有弧度的红唇;“拿自己性命来作态?”
简易行这下可看清楚了温柔,只见清秀艳美一齐雕琢在她和身上五官,巧盼倩眄中美得令人目眩神驰,一时色授魂销,脱口吟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原来温姑娘真是……真是绝色丽人!
方恨少却不服气,“你怎可以祸国殃民的杨氏姐妹比做温女侠!?温女侠是:面目姣好,眉色望如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
简易行冷冷地调侃道;“你可荒谬了,这是史家对卓文君的形容,你怎可以把温姑娘比作为一曲‘凤求凰’而私奔、后来当炉卖酒的卓文君呢!”
方恨少更不服输,骂道;“你才……”
温柔气得白玉般的脸颊泛起了绯红,唐宝牛却打岔道:“你们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唐宝牛气呼呼的又道:“温姑娘不错是美如天仙、美死了……美就像一朵花,一碟不够吃的小菜、河里的一条小鱼儿……你们那一大堆形容,我可不懂。”
薛东邻突然道:“现在我们是来替青帝报仇,还是来品评温姑娘的美色?”
唐宝牛居然答:“命是要拼的,美丽的女子更是拼了命也要看!”
沈虎禅道;“温女侠。”
温柔返身过去,只见优虎禅两道眉毛和两撒胡子,黑而亮,有力而挺秀。
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有两道挺拔的秀眉。想到这里,不禁脸红了一红。
“我这边,不关你的事。”沈虎禅这样地道。
这句冷酷的话可激怒了温柔,她粉脸都彤红了起来;“什么不关我的事!要是你不是杀青帝的凶手,我们杀错了人,怎么不关我的事!”
深仇大师忽道:“温女侠是因为他不出刀而认定他不是凶手,其实,沈虎禅不出刀的原因有两个;”
他冷冷地道:“第一,他怕再一出刀,更现了原形。证实了刀口。”
“第二,”他接着又道:“他出刀只有死得更快,因为……”
“他根本就不是我的敌手。”深仇大师神色如同傲岸的槁木,这样地说。
沈虎禅苦笑,胸口一阵激荡,嘴角又溢出了鲜血。
“看来,”薛东邻道:“且不管他是为了什么理由不出手都一样,反正他现在已无法再出手了。”
简易行冷峻地道:“他现在所欠的就是还没有断气。”
公羽敬忽然道:“他不能断气。”
简易行对公羽敬三番四次的阻挠已感不耐:“公羽兄,你一再偏帮凶徒,岂不有失大侠身份!”
深仇大师双掌又缓缓举了起来,道;“让我再补他一掌,便谁也阻拦不了了。”
公羽敬道:“你不能杀他。”
深仇大师怒:“谁说不能?!”
公羽敬道:“谁杀他,谁就脱不了杀青帝之嫌。”
公羽敬如丹砂的红脸神光炯炯,语音沉重地说了下去:“如果我没有猜错,沈虎禅不出刀,是因为怕人从他的刀法中认出他的师承来。”
众人都是一怔。深仇大师脱口问:“他是什么师承?”
“沈虎禅在八年前才出现武林,而且一出道便是高手,八年前,青帝还未收雷大先生和大师之前,不是还收了一位徒弟吗?”公羽敬缓缓地道:“青帝只教了他三天刀法,不知为了什么原故,便将之逐出门墙。”
他火眼金睛一般的目光望定沈虎禅:“沈虎禅用的也是刀,与传说中当年青帝的刀法十分相近。”
深仇大师震愕莫名:“你怀疑他就是……?”
公羽敬冷冷地接道:“你们的大师兄。”随即又道:“如果他真的曾是青帝门下,那么,他为何要杀恩师?当年为何被逐出门墙?杀死青帝,对他又有何好处?”
他吸了一口气,胸膛像岩壁一般硬挺,用寒电也似的眼神迅速巡睨了一下,道:“在他未说明真像以前,谁迫不及待的要杀他,只怕灭口成分远大于报仇。”
他冷笑又道:“凡是关键人物,要说出凶手之前,总难免要身遭不测。”他笑着问薛东邻:“薛兄想法然否?”
薛东邻曾是捕头,六扇门的老将,衙里的高手,吃公门饭的名人。
一个知道得太多秘密的要犯,常在他未说幕后人物前惨遭毒手,几乎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事。他吃了多年的公家饭,自然已司空见惯。但他不直接回答公羽敬的话。
他只是转首过去,问门大纶:“门捕头以为然否?”
一个人苦头吃多了,自然就懂得怎么保卫自己,薛东邻虽然彻悟得迟一些,但毕竟是体悟到了。
他已看出这场面不好主持,所以他把这烫手芋毫不考虑的就传给了负伤的现役捕头门大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