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明珠又吃了一碗丁香银鱼,一 狗仔糕,两颗桃子一只木瓜三粒水蓊和一大包草莓和一大袋咸 花生及半斤糖炒爆栗之后,才勉强心足了。
然后,还剩下那么一丁点的钱,她却去买了支棉花糖。
棉花糖,本来似有若无,但贩者用一支竹签在那儿捞捞索索,不久就粘满了整支竹签了,蓬蓬松松的一大朵,像绯色的云。
明珠每吃一口,几乎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云”里,呼噜噜一吸,“云”就缺去了一大片,她哗啦的笑出来,笑得像银器泼水一样,倒在琉璃上的声音,像在玩多像在食,更似是一只调皮趣致的猫儿,在初冬的夜里用小手玩绒球儿。
“你不来一口吗?”
方恨少笑着摇首。
“来,来,来尝一尝。”
方恨少看着眼前这女子,一面走,一面逛夜市,刚才手里还拿着鸡腿,啃得吱喀有声,现在却舐着棉花糖,十分专心。他只要眼前见着了,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更何况还伴着一起走。
方恨少边想着,边笑着摇手。
“吃一下嘛,吃过了苦该有甜,尝过了咸要试甘。”
方恨少只好过去啃了一口。
“这么斯文。”明珠笑啐了一句:“嗳,三文钱,吃两个人,都饱了,是不是?”
“好好好,”方恨少输得服服贴贴,“罚别的,就不要当街卖唱了,换了样,好不?”
“那我,”明珠负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仍拿着棉花棒往嘴里送,眼里却看 着一个档摊,故意露出思考的神情:“本姑娘考虑、考虑,考量、考量。”
那档摊摆卖一种象牙瓷制的牌刻,上面刻着花朵、绿色的长条子、花色的圆点,多寡不一,有时还刻着字:“中”、“发”、“东”、“南”、“西”、“北”不等,还开了三四桌,有的人就在那儿搭搭理理、堆堆砌砌,呼卢呼雉的,居然是一种赌具。
方恨少可没见过。
他只怕当街卖唱──毕竟读书人嘛。
“饶了我,换样吧,好啦好啦!”
他只好央求。
“好吧好吧,”明珠忽凑过面去,一张美脸,呵气若兰的道,“就看你人好,你还是唱,不过不必当众,怕你怕满街的人都吓窜了,就唱给我一人听好了。”
她水灵灵的眼珠子又骨溜溜的一转,“不过,有条件,得要唱咱们女孩儿家唱的歌儿,才算过关合格。”
“哎呀,”方恨少抗声道,“我这堂堂读书人──你这不是折腾我吗?”
“好呀,”明珠故意扳起脸孔,“那你当街歌一曲,叫人施舍张棉被好过夜吧!”
“行,行,行。”方恨少登时迎着笑脸说,“得得得,没问题,我即低声为明珠姑娘歌一曲就是了,哎唷唷……”
他搔着头皮,苦思量,“要唱什么好呢?姑娘们唱的歌儿嘛……我唱不下,你可要帮着腔,省得我一个儿荒了腔。”
忽见有人在一角销售缝纫机、织布机,他灵机一动:
“不如就唱“九张机“吧。”
明珠拍手笑道:“好哇好哇,我也喜欢这歌儿。”眼里充满欢悦、期待,像个小孩。
方恨少清了清喉,笑了笑,整了整衣衽,欠了欠身,明珠也即时予以鼓励带劲的点了点头,方恨少开声便唱: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
兰房永夜愁无寐
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这首曲儿,原是女唱比男的合适,方恨少只好捏着嗓子清唱,自觉唱得颇得其神,十分入味。
这只是其中一段。
唱了这一段,方恨少稍停一下,向明珠笑说:
“你听,我的歌喉,是否上可比李师师,中可媲孙三四……”
话未说完,却见明珠擘大了口,成一○型,张口结舌。
方恨少正是不解,左肩膀却给人猛地拍了一下,他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满额是汗、满手是白粉的大胡子,在对他瞪眼睛。
“啥事?”
“小哥儿,你能不能不在咱家店子门前唱歌?”
“我……”
方恨少正想辩说,那大胡子叫他拧过头来,原来是一家温州大馄饨店子,汤烧烫着,水烧开了,匀子捞子匙子面条子全齐备了,就桌上一个人也没有──本来应该是至少有三五桌的,可是像忽然间,客人遇上了什么惊吓变故似的,全都走个一乾二净,只桌上还有没吃完的连汤馄饨,撒了筷子、匙羹、油盐、姜葱和醋酒在 上。
“你把我店里的人客全唱走了。”
“你──”
方恨少挣红了脸,还想分说,忽尔右膀子又给人拍了一记。
猛回首,又是一个瘦不伶仃、哭丧着眼、八字眉和个八字须再加满额八字皱纹的汉子,劈面就说:
“公子,我知道你沉落到这地步,要在街头卖唱,当然也身世凄凉,穷途末路,但求求你哪……别在我店门唱好不好?”
“这算──”
还没待他说下去,那瘦汉店家已引他回头,只见那家原来是“甜品大王竹筒饭”,如今,竹筒犹在桌上,香饭犹在竹筒里,但人客已走个清光,剩下一个,不知是因为吃太饱了走不动,还是因为惊吓太甚了不敢走,就蹲在桌子底下,双手抓住 脚,双眼看向方恨少,瞳孔仍在放大。
胡子大汉说:“你行行好,真要唱,到远一点的地方唱好不好?”
瘦汉子也说:“我们这只是小本经营,经不起小公子你来砸场的──这样吧,”
他好不容易掰开方恨少手心,不情不愿的 下一只小平钱在方恨少手心里,“你去弄点吃吧,看老天爷份上,别唱了,好不好?”
方恨少红透了脸,手心里还亮着那只小平钱,不知如何自处。
忽听一个柔丽、婉转、清越、而又幽怨入肺入心的嗓音在唱: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
千丝万缕相系系。
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方恨少与那两个店家本来正争执着,忽听有人唱歌,三人不约而同,都勃然大怒、佛都有火、老羞成怒,但还未发作,已听到第三个字,心就凉了,耳就凉了,听罢第一句,火都消了。
之后,就陶醉的陶醉,神迷的神迷,颠倒的颠倒,如听仙乐耳清明,到了第三句,不但三人在听,居然还吸引了一大票人来围听欣赏。
忽尔,曲调一顿,就没再唱下去了。
大家意犹未尽,纷纷欲叫好而强抑,眼睛充满她唱下去的渴望,嘴里都要她唱下去,耳朵也向前微倾,就是要她唱下去,却都怕一嚷嚷,反而破坏了歌曲的气氛。
唱歌的人是明珠。
不仅歌声清亮沁凉,越岭嘶秋,就连人也甜得似揉得出水来,众人围拱着她,像拱托着一轮明月。
明月婉然笑了一笑,凝目向方恨少。
方恨少目光痴迷,点头不迭。
明珠这就顺从着大家的意思,又悠悠开腔,唱: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
娇红嫩绿春明媚。
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大家仍听得痴了,叫好不已,都要她唱下去。
明珠笑着向大家幅了一幅,殷勤笑说:“要是诸位赏面,不如就到这两位大叔店子里,吃碗甜品,来碗馄饨,贱妾就再接下一段,给各位大哥大姐抬叠收拾好下咽。”
大家听得高兴,有不少人已各在馄饨店、甜品店占了位置,叫了吃的,没进去也在店门乘兴,一时间,夜市里,独这两家店子最闹兴。
胡子汉和瘦子,忙着叫伙计打点,忙得团团转,对方恨少全变了个模样,遥竖着拇指跟方恨少挤眉弄眼,嚷说:
“你家姑娘好了得唷!”
“你那姐儿最是当紧!”
待大家坐定了,方恨少本来站在那儿不忍坐,人嫌他挡路,扯他也坐定了,明珠才又再柔媚幽怨的唱了下去: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
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
合欢树上枝连理。
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这一次唱,方恨少又是成了座中客,隔了许多影影绰绰,才听到她清越的歌声,才看见她婉约的风姿,那甜仙山涧泉水的笑,也是隔了影影幢幢才传了过来,仿佛,又回到金陵楼的初见,多想搂住她来疼惜,但又无端无由,只是一个隔座的揣想而已。
不过,这儿虽是粗鄙方野,却不似金陵楼,看似高尚之地,却猥声连串,而今虽然汗息肉香,三山五岳,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耳际只闻叫好之声,一次比一次高昂,方恨少也烧热了双颊,为明珠感到高兴。
可是,毫无来由的,当他听到了明珠悠悠唱到:
……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
晓寒深处
相对浴红衣……
不知怎地,他心中忽然一酸,难过得一时迷惘,一时凄凉,但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许是世间无常,或是歌曲感人,还是此情可待,凉味深邃。方恨少茫茫然一阵之后,赶忙敛定心神,回想明珠在唱:“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的时候,曾深深的睨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似有千言万语,尽在歌里。
这人世间,仍有千波万澜,都在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