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船先后发航。两艘已经离开,葛廷芳的轻舟正在收统,艾文慈的船却需在此等人前来会会,未作启航的打算。
葛廷芳在舱面向艾文慈打招呼,笑道:“老弟,过几天兄弟在赣州尚有俗事待理,届时仍须前往赣州一行,希老弟前来小叙。赣州舍亲的住处,请勿相忘,日后如有需兄弟相助之处,只须向舍亲留下话,兄弟便会赶来相会,务请老弟不以外人相待,至要至要。”
艾文慈甚感欣慰,笑道:“小弟在赣可能身不由己,萍踪无定,但有暇将至令亲处登门拜候,葛兄关切之情,小弟感激不尽。”
葛廷芳的船徐徐离开码头,两人行礼相别,一声珍重,不胜依依。
上游两三里,一艘客船顺流下放。舱面上,盘坐着曾在合江码头现身的两名丰神绝世英俊秀逸书生。
一艘小艇从龙泉沈口驶出。四技浆划动,艇似劲夫离弦,直向洲上冲来。
不久,艾文慈偕同江汉虬龙兄弟俩,并带了两名同伴,登上了小艇,小艇逆来上航,进入了龙泉江。
小艇可以到抵县城,但水流湍急,险滩相接,上航十分吃力,太慢了。龙泉江从左右两溪会合处,下迄江口,共有八十四滩,可知这条江航运极为有限。小艇在废金城靠岸,舍舟就陆,并未逗留,由三名来自金城的大汉带路,一行八人朴奔龙泉县城。沿途,来自金城的三名大汉,一直与江汉虬龙嘀嘀咕咕低声谈话,语不可闻。
江西吉安府的龙泉县,是一座相当古老的城,五代时称为场,南唐时正式改县,一度曾改名泉江(宋),以后在宋绍兴初年又改回龙泉。但比起浙江处州府的龙泉县,却只能算是小老弟,晚建了百余年。可是,浙江龙泉没设有城池,面积小些,没有江西的龙泉繁荣。如果请人带信不说府名,只说龙泉县,那就麻烦了,两地同名,地隔数千里,投信人必定找不到门路。
龙泉江在城东南,八人进了东门,疾趋北大街,进入一座贩卖竹器的小店,在店内受到几个陌生人的欢迎。
匆匆膳罢,众人行色匆匆,举动显得极为神秘,打发金城来的人转回,另由小店派出的两名削竹工人领路,七个人分两批动身,出了西门至五里亭,两批人方行会合,沿西行小径急走。
二十里到了西龙山,已经是午间了。
天气炎热,到了西龙山下,气候清凉多了。这儿是风口,山顶上有一座风穴,常年风声不绝,冬季霜雪之夜,更是惊人,风声怒号,声闻数里,但天阴下雨,风声自患,显然受天候所控制,却凭空造出不少有关风神雨师的神话。
山北近山麓一带,草木葱笼,树林深处,有三栋茅舍简山而建,一条小径可达山东麓的李家村,相距仅三里左右,往来倒也方便。
一行七人进人李家村,敲开一座农舍的大门,出迎的是两名村夫打涝的壮年人,其中之一欣然地道:“皇甫兄来得正是时候,请进,请进。”
“有何消息?”江汉虬龙一面走一面问。
“广信插天山山主,死鬼王浩八的义弟饶四海派人前来,带来了三名郎中,意在和咱们抢人了。”
“哦!他们到了多久啦?”
“刚到半个时辰,现在村北的一座农舍中歇脚。”
“那么,咱们赶先一步。”
“来不及了。”
“怎么?”
“他们已派人到杨家谈判。”
“那…”
“咱俩先把他们的郎中弄来。”村夫阴森森地说。
江汉虬龙赶忙摇手,说:“怎可妄动?王浩八虽死,但余贼散布广信饶州两府,暗中乃推举饶四海为首,待机而动,徐图东山再起,手下高人辈出,实力比咱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同时,听说饶四海与宁王府的把势王儒搭上了钱,定然已被宁王所收买。万一闹出事来,饶四海兴师动众前来问罪,咱们谁担当得起?”
“那……依皇甫兄之见……"
“兄弟只负责将郎中艾老弟带来,其他的事,须听命于刘豪前辈,刘前辈在吗?”
“刘前辈带了六位弟兄,一早便西上秀州巡检司访友去了,要宋牌正末之间方可转回,目下此地由兄弟作主。”
“哦!咱们只好等刘前辈回来再说了。他不在,陈兄谅也不敢擅专。”
未牌正,刘前辈带了六名大汉,自秀州巡司赶回。这位刘前辈生得暴眼凸腮,年约半百,五短身材,不太起眼。江汉虬龙执礼甚恭,问好毕,替艾文慈引见。刘前辈名豪,绰号叫一指勾魂。江汉虬龙未作进一步介绍,艾文慈无法知道这老家伙的底细。
一指勾魂听说艾文慈是即中,脸上登时涌现不悦的神色,向江汉虬龙不耐地说:“皇甫兄,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前辈………”
“你们根本就不是办事的材料,只会敷衍推搪糟踏粮食,一面再派些不中用的郎中来,夜长梦多,杨家受得了,我可等得不耐烦。要不叫你大哥牛猛别逞能,交给别人接手好不好?”
江汉虬龙脸红耳赤,分辨道:“晚辈兄弟已经尽了力,已经将五省的名医-一找来了。
那些家伙一听病状,便拍着胸膛保证可以治好……”
“十个郎中有九个说是风湿,而当风湿治却毫无效用,你们却拼命把那些风湿郎中找来,岂不是白费劲吗?可是,你们就麻木得仍然一而再将那些风湿郎中送来,分明是给我姓刘的丢人现眼。”
“这次送来的郎中,可不是敞大哥的主意,而是……”江汉虬龙及时住口,未说出是谁出的主意。
“哼!不管是谁的主意,反正在下大概又得脸上无光,被人轰出大门滚蛋。”一指勾魂恨恨地说。
“前辈这次大概不会失望……”
“不会失望!”一指勾魂怪叫,向艾文慈一指,愤愤地说:“派这一个乳臭未干还得要人把尿换裤的人来冒充郎中,我还大概不会失望?亏你还说得出口,丢人的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说风凉话。混蛋!”
江汉虬龙被骂急了,脱口叫:“前辈,谁不知南京淮安府艾神医的大名?这位是艾神医的儿子,前辈可不能小看了艾老弟。”
艾文慈大吃一惊,一把抓住江汉虬龙,沉声问:“皇甫兄,谁说我是艾神医的儿子?”
江汉虬龙脸色大变,惶恐地说:“大哥手下有一位弟兄,过去是山东响马,事败逃亡江西藏身,他……他认识你的身份。”
“见鬼!山东响马中,没有任何人知道艾神医的底细,更不知我艾文慈是何许人,谁把我和艾神医牵连在一起的?说,你得说实话,不然体怪兄弟无礼。”艾文慈声色俱厉地说,手上一紧。
江汉虬龙感到被抓的右手奇痛入骨。急叫道:“我说,我说。三月前,有一个北地大名鼎鼎的高手,前京师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神剑秦泰。在南昌找到江湖最神秘、实力最强的龙凤盟属下一位弟兄,查问老弟的下落。那位弟兄与咱们的人有往来,将这事透露给咱们的人。所以当咱们知悉老弟的名号后,便猜出老弟的真正身份了。”
艾文慈又是一惊,追问道:“神剑秦泰是京师金翅大鹏岳云鹏人拜兄弟,他不可能胡说我是艾神医的儿子,定然是你们……”
“神剑秦泰并不肯定认为老弟是艾神医的后人,只说可能是而已。”
一指勾魂讶然间:“你就是官府县赏白银千两,三年尚未缉获的艾文慈?”
“正是区区在不。”
“京师派了不少狗官捉你,你知道吗?”
“知道。”
“去年有个姓岳的狗官,听说是金翅大鹏的儿子,曾经在杭州府打听你的消息。有金翅大鹏岳老狗出面撑腰,你得小心了。”
“在下自会小心。”
“你到底是不是艾神医的后人。”一指勾魂沉声问。
“艾神医全村惨受屠杀,鸡犬不留。”他避免正面回答。
“你最好不是。”
“为什么?刘前辈与艾神医有仇?”他沉声问。
一指勾魂哼了一声,说:“刘某与艾神医素不相识,闻名而已。据在下所知,那艾神医医道通神,但为人固执,做事一丝不苟,从不肯通融,看病分轻重缓急,谁想倚仗权势欲享优先,决难如愿。一生中不向权势低头,不怕来自各方的威胁。因此,他获得不少人的敬重,也得罪了不少人。江湖朋友中,在他手中起死回生的人不知凡几,但因找不到而客死淮安的人亦复不少,迁怒于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十年前,刘某途经淮安,就亲见冲州府来阳县天柱山摩云山庄庄主童成派来请神医的人,说是有久病的人待救,请他定一趟湖广。艾神医坚决拒绝,说是此地病恩甚多,他不能将宝贵的时日浪费在旅途,要来人将病人带到淮安诊治,不然免谈。来人自然不肯,当堂撒野掳人,幸而遇早年的一代豪侠西海游龙杨永治,打抱不平拔剑干预,方将摩云山庄的人赶走。此后,听说童庄主那位患病的人,是童庄主的爱女,在派去的人失望返庄的前一天魂归地府了。这一来,不但童庄主恨死了艾神医,也和四海游龙结下不解之仇,五年前中秋夜,两人在武昌黄鹤狭路相逢,从楼下斗至江边,双双落水方了却那场恶斗,两人都受了重伤。四海游龙在一年后,突然在江湖失踪,也许与童庄主有关哩。就这件事看来,如果你是艾神医的后人,最好不要到湖广自投虎口,同时,在江湖尽量避免表明身份,以免麻烦。”
艾文慈沉浸在回忆中,十年前往事依稀,自难忘怀。他脸上神色凛然,颊面出现轻微的抽搐,久久方冷冷地问:“依前辈之见,那艾神医是否错了?”
“错是不错,但一样米食百样人,人的想法务是不同,而且世间不自私的人,为数太少,牵涉到己身的利害,就不管对方错不错了。”
“公道自在人心,前辈认为不错,足矣够矣!”
“你不是艾神医的儿子吧?”
“在下已表明过了。”
“但你是福林村的人,姓艾,说不是艾神医的后人,谁会相信?”
“信不信由你。”
“据在下所知,艾神医有一个独生子,叫人……叫碧哥儿………”
“在下叫文慈,文文慈。”
“不管你姓什名谁,与我无关。你既然姓艾,又是艾神医的同村人氏,医道想必不差,也许咱们这次找对人了,这就走。”
“前辈可否将病人的底细见告?”
“届时自知。”一指勾魂敷衍地说,说声走,领着众人出门,径奔村北。
三里地片刻即至,一指勾魂领先踏入树林,急行半里地,已可隐约看到前面茅舍的形影,蓦地从林口一声长笑,跃出两名青衣人,迎面拦住喝道:“姓刘的,这次你们不必来了。请摆驾回府吧。”
两个青衣人皆年约四旬,生得好凶猛,深目,钩鼻,高颧,凸腮,尖领,留了刺猖般的虬须,相貌相同,打扮一样,各佩一把长剑,带革囊,身材高大。
一指勾魂脸色一变,止步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桃源双凶柏家兄弟,难怪敢如些猖狂。怕老大,贵山主先后派了四批人前来,兄弟从未加以阻挠,这次派两位前来,是不是有意撵兄弟走路?”
桃源,不是湖广的姚原县,而是饶州府的万年县(万年县建于正德七年)东门外东乡的桃源。其实,应该叫桃源洞,叫来叫去,讹为姚源。
洞在东门外里余,两山并峙,林木蓊蔚,土地肥沃,深涧十五里,极为壮观。正德三年间,此地属于干县地,知县潘泰暴虐贪赃,苛政似虎,乡民忍无可忍,共举余干七为首,揭竿而起杀官为寇,共聚姚源谷,官兵称为姚源贼,后来讹称桃源贼,该贼的声威,几与山东响马齐名哩!
官兵进剿经年,耗费千万,直至正德七年,余干七方弃暗投明接受招抚,当即即割余干的万年、新政二乡,鄱阳的文南、文北两乡,乐平的新进、丰乐两乡,贵溪的归桂乡,置万年县,用意在控制流民土寇。
可是,当局并无招抚的诚意,只不过藉机喘息而已,等到实力足以控制群贼,立即反脸,余干七暴死,余贼四散,至正德八年春,悍贼王洁八与数百贼众重聚桃源,并招来数百五洞蛮,大劫各州县,贼势似野火燎原,不可收拾。
王浩八号称混世魔王,手下有八虎将十三太保四大金刚。夏四月,大军云集,总兵官刘晖率领颇负盛名的狼兵进剿,江西兵备副使约四大金刚之一的悍贼王赛一为内座,擒杀王浩八的贼伙伴东乡巨贼乐庚二。
陈邦四。王浩八受此打击,于是为害益厉。五月,江西参政吴廷举单骑人桃源劝降。混世魔王王洁八居然不杀这位狂妄参政,待之为上宾,却不愿将其放回。吴廷举并未丧失自由,乘机接近八虎将策反,侥幸成功,八虎将的三名倒戈,擒杀另五名虎将,保护吴参政逃出贼巢。
之后,大兵合围,贼巢乏食,混世魔王派十三太保到裴源抢粮,被官兵数路合围,大败而走。混世魔王一怒之下,倾巢而出,突围东走,出江西进入南京地境,大掠徽州、衡州,接近黄山时被总督浙江军务都御史陶琰预先设伏,在六月盛夏一举消灭混世魔王数千贼兵,混世魔王终于伏诛,结束了五年离乱。
但姚源贼并末完全消灭,余贼流串四方,十三太保走脱了六名。混世魔王的义弟饶四海,召集余寇重回广信,盘据在插天山,待机而动。
恰好碰上南昌的藩王宁王宸濠蓄意造反,派巨贼王儒为使,赴插天山做说客。那王儒本是江西湖广两地的大盗,与死在山东的飞天夜叉杨清毒龙柳絮两人,同是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盗,也同在宁王府中荣任“把势”。扬、柳两贼在山东死在艾文慈之手,宁王失去了两条得力臂膀,急于找人补充,看上了插天山主饶四海。双方各怀机心互相利用有志一同,自然一拍即合,功德完满。
姚源双凶柏家兄弟,老大柏龙,老二柏虎,是双胞胎兄弟,正是十三太保中的两大保。
兄弟俩的武艺自不必说,心狠手辣骠悍绝伦:杀人不眨眼,饥餐人肉渴饮人血,赣东一带提起双凶的大名,小儿不敢夜啼。
一指勾魂眼高于顶。目无余子,但看到双凶出现,脸色为之一变,可知心中必已发虚,所以说话的态度没有往昔狂妄嚣张了。
相老大桀桀怪笑,说:“阁下,谅你们也不敢阻拦。”
“咱们双方的主人,一在赣南一在赣北,风牛马不相及,彼此并无利害冲突,因此应该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敬重才是。龙泉乃是咱们的势力范围,柏老大,你的话是不是说得太满,强宾压主不将咱们放在眼下吗?
好吧,刘某认栽,后会有期。”一指勾魂愤愤地说,扭头便走。
柏老二柏虎见闹僵了,赶忙说:“刘兄,你要走咱们兄弟不便挽留,等刘兄将消息送出,责处曲高手即使会飞,也赶之不及了,咱们早就走啦!家兄并非有意阻拦,而是出于一番好意。”
一指勾魂冷哼一声,转身道:“好意?这番好意免了吧,咱们走着瞧。”
“呵呵!不用走着瞧,这比青天自日还明白,你们的人,谁敢到赣北兴问罪之师?没有,你们只能在赣南称孤道寡,在浅水湾里兴风作浪。
咱们这次带了三位即中来,全是关中大名鼎鼎妇孺皆知的神医,必可起杨老先生的沉病,救杨老二出死神之手,中原一剑杨老大将是本山的贵宾客聊,日后登高一呼,中原武林朋友必将群起响应。阁下,你还不回去,非前往碰钉子不成吗!”
艾文慈大吃一惊,忍不住插口问:“中原一剑杨老大,是不是十年前篙山武擂的金鼎的得主杨世超?”
他问得冒失,柏老二一怔,讶然问:“你这小辈既然来了,竟然不知中原一剑杨世超在此?”
山西,自幼投奔河南,获异人传授,参悟少林佛门秘学,返回山西赴五台,改投密宗佛手座下苦参密宗,得获瑜伽真传,可说是空前绝后的武林第一人。他自称清静居土,朋友们追傀参与嵩山论武擂台大会,以剑、擎法、不坏法体三绝荣获武林第一的金鼎奖,一直隐居山西,怎么会在此地出现?”他朗朗而言,对中原一剑不算陌生。久走江湖,他极少与人打交道,对江湖上的高手名宿虽说所知有限,但多多少少也有所风闻,对这位获武林第一尊号的中原一剑,岂有不知之理?
“咦!你是郎中?哈哈哈……”柏龙狂笑起来。
“有什么不对了?”他困惑地问。
“你几岁了?”
“二十岁了。”
“你学了几年医?”
“学了好几年。”
“不是从娘胎中学起的?”柏老大相龙怪声怪调地问。
“这倒不是。”他忍下恶气泰然地说。
柏龙让在一旁,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在下让你们到杨家一走碰碰运气。”
“不拦阻咱们了?”
“拦你们做什么?让你这小郎中去见识见识来自关中的神医是如何治病的,你好好地学学吧。”
说完,两人大笑着转身扬长而去。
艾文慈不在意地笑笑,向一指勾魂说:“前辈,咱们去看看。”
一指勾魂信心全失,沮丧地说:“人家远从关中来了三名神医,咱们去献丑不成?回去了吧!”
“既来之则安之,好歹也要走一趟,是吗!”
“前辈,走一趟好了,既然来了,总不能自来哪!”江汉虬龙也出言相劝。
“好吧,依你们一次。”一指勾魂无可奈何地说。
到了中门的台前,姚源双凶已高坐堂上相候,门外站着八名青衣大汉,虎视耽耽迎客。
尚未跨入柴门,内堂已鱼贯出来了四个人,领先那人穿一身青袍,年约半百,但鬓脚已斑白。方脸大耳,身材修长,剑眉入鬓,虎目亮晶晶,但神光内敛,留了一招短须,脸色略苍。
后面三人都是年居花甲的郎中,背着双手脸现困惑,随着主人出堂。
柏老大含笑离座,迎上问:“杨兄,三位郎中怎么说?”
这人正是名震武林启山论武台武林金鼎的得主,中原一剑杨世超清净居上。他稳重地落坐说:“三位郎中语焉不详,让他们说好了。”
一指勾魂跨人堂中,抱拳行礼硬着头皮说:“在下再次至杨大侠府上打扰,敝长上请来了一位郎中,现在门外听命,杨大侠可肯让他进来替老太爷瞧瞧?”
中原一剑客气地离座,回礼道:“刘兄,请郎中进来一叙。”
艾文慈一脚踏入大门,柏龙便叫道:“杨兄,兄弟情来的郎中还未表示意见呢?”
中原一刻注视着进来的艾文慈,口中却说:“柏兄,杨某曾公然表示过、谁能治好家父舍弟的病,杨某便替谁效力,欢迎任何人前来一试。
目下刘兄又带来一位郎中,他应该有机会一试。杨某刚才已亲听三位郎中所说的病情征状,及下药之方,不瞒你说,他们并不比两年来前来座诊的其他郎中高明多少。”
一名郎中以拳捣着掌心说:“杨居士,老朽认为令尊并非绝症,请让老朽试投药饵以便找出病因,或可对症下药,请给老朽一次机会好不?”
中原一剑坚决地摇头,苦笑道:“三位老先生既未见过这种病状,又找不出病因,怎能乱投药饵相试?试差了,谁负其责?不能试,在下只好另请高明。”
柏龙冷笑一声,“扬兄,像你这种畏首畏尾的态度,不让郎中投药找病因,怎能起令尊个弟的沉疴?何不让他试试?”
中原一剑苦笑道:“不是杨某畏首畏尾,而是被郎中们试得心惊肉跳,两年来,初来的郎中也是一试再试,试得家父舍弟的病日趋沉重,这一年来竟瘫痪在家,这就是试的结果。
因此,杨某一听试字,便感到心惊肉跳,不试也罢。”
“杨大侠,可否让小可看看令尊令弟的病况?”艾文慈接口道:“你是……”
“小可姓艾,名文英,略知医理,稍涉金针之学,但愿能为杨大侠分忧。”
他说得客气,中原一剑反而动容,赶忙让座,沉吟着说:“老弟台远道而来,杨某心感盛情,但不知刘兄已将诊治的规矩向老弟台说明否,病况是否已先有所闻?”
“小可一概不知。”
“咦……”
“兄弟来得仓猝,来不及向艾郎中叙说。”一指勾魂赶忙接口解释。
中原一剑点点头,向艾文慈说:“杨某求医遍天下,走遍五岳三山,踏遍通都大邑,但十分失望,不得已在三年前暂借此地栖身,出下策示意江湖朋友,谁能治好家父舍弟的怪症,杨某甘愿为奴替这人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两年来,不少朋友弓阶各地名医前来诊治,反而病况日渐转剧,十分令人失望。因此,杨某对郎中有一要求,便是不许问病况,须由郎中指出病名,与及指出病者体内各部的征候。杨某需要的是真正知道此病的郎中,而不是乱猜乱探以病人的性命试药的庸医。”
“小可记住了,但愿小可不负杨大侠所望。”艾文慈含笑欠身答。
“那么,请随我来。”中原一剑离座说。
“杨大侠请领路。”他客气地说。
不但三位郎中跟入,一指勾魂和桃源双凶也悄然跟在后面。
内间草屋只留了一座上窗,一扇小门,山区虽然凉爽,但仍显得闷热。里面宽约两丈见方,设了两张床,有两名仆人伺候。床上各躺了一个人,东首的病人盖了一床薄衾,须发皆白,而且胡须数量少得可怜,快掉光了。脸上只见骨不见肉,“形容枯槁”四个字便可说明一切了。
西首的床上,也是一人只剩皮包骨的人,只是乱发成了灰色,比东首的人要年轻些,但脸上的神色并不比东床的病人好多少。
房中黑暗,人一多更形局促焕热。艾文慈首先便向仆人叫:“劳驾大叔,把窗门全打开。”
中原一剑急道:“不可,病人可不能见风。”
艾文慈笑笑,说:“杨大侠,这儿没有风。即使是健壮如牛的人,住在这不见天日的闷室中,不病也得生病,我不知道令尊与今弟居然在此呆了三年,居然还挺得住,怪事。”
“所有的郎中都说……”
“他们大概都不想病人有起色,所以都说见不得风,又不是小儿出麻疹发伤寒,再说这儿根本没有一丝风。”
“开门窗。”中原一剑断然地说。
艾文慈走近东首病榻,所有的人全都屏息着。
他先用医家探病四要诀替病人细心诊治,四要诀当然减去“问”字诀,久久,他取出怀中的金针,不用卸病人的衣裤,他隔衣探索。
所有的人等得出了一身大汗,他方诊完东首榻的病人。
替西首榻上的病人察看片刻,他离床说:“不用诊看了,两人是同一样病。”
中原一剑剑眉一扬,按住心跳急问:“老弟台,怎样?”
他淡淡一笑说:“这种病如果在江南患上,不足为奇,但在山西患上,小可大感奇怪。”
“这是何故?”
“山西没有这种致病的毒物。”
“什么?你……你说是中毒?”中原一剑骇然问。
“胡说八道。”一名即中不屑地说。
“不全是中毒,病是末,毒是本,拖延日久,本末相合,病因不明,难免群医束手,如果在三年前,小可保证三天痊愈……”
“你说,这是什么病,又是什么毒?”一名郎中冷冷地问。
艾文慈不在意他淡淡一笑,取过一枚金针放在口中温针,说:“在末说出病毒之前,小可先证明给诸位看看。病人看似消竭,其实根基尚存。目下是四肢麻木,必定午夜发生虚汗,痉挛,胸有物上顶,右半身下沉,不时感到左臀及左颈侧如同针刺,须半个时辰方能恢复原状。瞧,小。可要病人的右腿抽动。”
声落,他在病人的右膝轻刺一针,然后在腿股侧一针刺下,迅速拔出。
病人如受电殛,右腿一阵独动。
中原一剑喜悦地问:“老弟,你刺的是归来穴?别人曾经试过……”
“但别人却不知刺太乙穴相辅。”
“这是……”
“这是足阳明胃经受损的证明。”
“那……左颈侧………”
“手太阴小肠经失去作用,胃已伤,肠焉能不损。”
“这是……”
“令尊先是经过一场极端疲劳的剧烈活动,不知保重,贪图凉爽夜宿风露之中最少有两个时辰,风邪即行入侵,因此医家咸认是风湿。风邪入侵本已严重,不该在体内贼去楼空的紧要关头误服产自闽省的绿珊瑚,以至胃伤肠渍,如不是病人根基深厚,早年多服养气培元药物,恐怕早已当时身死了。绿珊瑚不是产自大海的珊瑚,而是一种有枝无时隐花的灌木,枝蔓如珊瑚,嫩翠丛生,折之甚脆,流出青汗,沾体肤腐,生长在田旁时,人畜不敢近,所以也称护田草。杨大侠不许小可问病人,其实也问不出什么来,因为病人咽喉受损,说话不易。”
中原一剑一把抓住他,呼吸沉重地问:“老弟台,请问病人有救吗?”
艾文慈低头沉吟,不愿回答。
“求求你,说实话,老弟台。”中原一剑激动地叫。
“有。”地吐出一个字。
中原一剑屈身下拜,他赶忙一把扶住苦笑道:“杨大侠,不可冲动,在两月之内,也许小可能令病人起床,但必须有药才行,可是,小可不能在此耽搁那么久,爱莫能助。”
“你……”
“小可不能说,只能告诉你,小可离开赣州已经三天,还有十二天期限,小可如果不赶回赣州,那……恐怕小可比令尊要早一步向枉死城投到了。”
“什么?你……”中原一剑骇然叫。
他已看出中原一剑对夜枭牛猛那群码头痞棍的重要,灵机一动,打定主意解除自己的威胁,所以故意装得进退两难地说:“在下别有隐情,恕难见告。本来,如果在一年前,令尊可运至赣州让小可调治,但目下太晚了,不能移动他,他经不起任何颠簸,动则有死无生。
不是小可不肯医治,而是小可事非得已。杨大侠可以从容准备后事,病人大概尚可支撑一月左右。”
他不是危言纵听,而是病人确是只能支撑一月左右,至于不可移动,那是鬼话。
中原一剑岂是外行人?虎目怒睁,手一抄,便扣住了一指勾魂的右手脉门,冷哼一声问:“阁下,你们在艾老弟的家小身上弄了手脚?”
一指勾魂成了个见水的泥人,向下瘫痪。
“不要怪他,小可还未成家呢!”他赶忙替一指勾魂解围。
“我跟你走一趟赣州,哪怕将江西翻转过来,也要把你的事弄清楚。”中原一剑恨很地说。
姚源双凶与三个郎中悄然溜走,暗地里商量毒谋,未留意主人在暗中向他们冷笑。
武林中谁不知中原一剑的三绝学可怕?尤其是少林的达摩禅功与瑜咖术同参的独创奇学,不畏刀枪,水火不侵,已成了金刚不坏法体,而且朋友众多,惹火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一指勾魂怎敢让中原一剑到赣州掀起惊涛骇浪?脸色灰白地说:“杨大侠,他……他还有十二天期限,在下作主将他留下,飞报赣州请示,岂不两全其美?”
中原一剑长叹一口气,说:“刘兄,请将兄弟的意思带给贵长上。杨某一生中,自问不曾伤害过人,处世心平气和,从不与人争强斗胜伤和气,但为了家父舍弟的死活,杨某可以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来。请冲杨某的薄面,留一分情谊,此恩德不敢或忘,容图后报。此去赣州来回五天足矣够矣,在下希望五天得到确实的回音。不然,反正家父与舍弟已无生理,赣州城将掀起血雨腥风。杨某不敢自命不凡,但探你们底细谅无困难,你们将以千百条命,偿回家父舍弟与艾老弟的血债。再见,刘兄,恕杨某不送了。”
艾文慈也接着告辞道:“杨大侠,在消息未到前,小可不敢留此,务请见谅,小可告辞。”
中原一剑不好阻止,苦笑道:“在下不敢强留,五天后见。刚才在下失仪,老弟幸勿见笑。三年来,在下久困愁城,看不破世情,难忘亲恩似诲,为了家父,在下甘愿粉身碎骨。
可是,一丝希望全无。今日老弟光临,在下如同拨云见日,未免冲动了些,尚请老弟海涵。”
艾文慈想起双亲的惨死,触动心中的痛创,不由心中大痛,泪下数行,颤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杨大侠,我……羡慕你。如果小可能留下,那么,请追究令尊当日的详情。据小可猜测,令尊令弟必是也武功超群,千锤百练经验丰富,决不至在元气竭尽时夜宿风露之下,更不至于在发病时跑到闽省来吃绿珊瑚,不合情理……
“哎呀!我想起了。”中原一剑醒悟地大叫。
“想起什么?”
“家父与舍弟在病发前,跑了一趟赣州,返回时两人脸色都不正常,当时并未在意,只说在赣州曾和一群黑道人物交过手,力竭昏倒而已。
半月后,两人开始感到风邪彻体,方延医诊治。”
“半月后?那么,令尊那时口腔与腹中并无异状了。”
“是呀!并无异状哪,练武人受了些风寒,平常得很哪!可是……”
“可是药服下就变了。”
“是的,愈来愈不对,失音,食欲减退……”
“那是逐次下毒的,由少而多……”
“哎呀!这狗东西!”中原一剑厉叫。
“又是一场难解的恩怨。”艾文慈哺哺地说,偕同一指勾魂出室而去,留下激怒得像头疯狮似的中原一剑。
李家村距村口里余,路两旁的矮林中,潜伏着一群人。姚源双凶躲在最前面,紧盯着北面的小径。
柏老大脸有得色,向乃弟兴奋地说:“已经知道病因,不难医治了,咱们宰了艾郎中,哈哈!不怕中原一剑不就范,咱们此行不虚。”
“连一指勾魂一群小贼全给宰了,一个不留永绝后患。”帕虎狞笑着说。
“咱们兄弟俩办事,没有不成功的。”柏龙手舞足蹈地说。
不久,远远地出现了一指勾魂的身影。
一指勾魂走在最前面,惊魂未定,向身后的江汉虬龙犹有余悸地说:“姓杨的果然名不虚传,他手上的力道怪异得骇人听闻,扣得并不紧,而且不痛不痒,可是身上各经脉如有蛇行蚁走,滋味无法形容,浑身瘫软,毫无巨抗之力,这是什么奇功?可怕!”
走在中间的艾文慈接口道:“据在下所知,世间不怕火的奇功,约有三种,一是练至化境的佛门达摩禅功,一是玄门炉火纯青的罡气,一是邪道至高绝学玄气阴功。但这三种绝学,也只能支持片刻。而杨大侠在嵩山论武台当天下群雄之面,足踏三足火鼎,手持松油火很,支持半枝香时刻,裤管靴袂衣袖全成灰烬,而手脚皮肉丝毫未损。他并非少林门人,但所学确是达摩禅功。五台佛门弟子共有三大派流,禅宗、密宗、婆罗门。密宗以圆觉活佛为领袖,婆罗门以达宗佛子为首。圆觉活佛以法力无边深获皇廷见宠,不时应召至京师在豹房陪待皇帝。达宗佛子以苦行亨誉佛门,六通圆满。以杨大侠的年岁猜测,不难修至略具六通的地步,天眼通可能明视两三里,天耳通远听百丈当无困难。但在下认为他到底年轻,六通不具,至少他看不破世情,宿命通显然欠缺。再就是他并不完全了解你们的意图,没有知人之明,至少他不知在下的药道造诣如何,所以他心通并未具备。”
他话中有刺,可惜一指勾魂这些人听不懂,稍顿又道:“如在下所料不差,天下间除了少数隐世奇人风尘奇土之外,能修至他这种境界的人,少之又少,你们如果激他动手,不啻以卵击石。”
“艾兄弟,你就在李家村等候,在下即派人至赣州禀报,五天便可来回,也许三两天之内,便可获知赣州方面的决定了。”
一指勾魂神情恍惚地说,心中仍在发虚。
柏龙注视着渐来渐近的六个人,喜悦地向乃弟说:“他们走得匆忙,相距甚近,咱们先用暗器,先毙了三四个便可省不少事,免得逃脱一两人,惊动姓杨的到底不便。”
“好,我对付一指勾魂老匹夫。”柏虎说,掏出一把飞刀在手。
“好,我毙了那小郎中。”柏龙欣然地说,也取了两把飞刀准备。
他们的后方不远处,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树林中,像伺鼠的猫。
一指勾魂领先而行,不知前面有凶险,逐渐接近了埋伏区。
第二是江汉虬龙,第三是艾文慈。八臂金刚自从被艾文慈制服之后,一直就抬不起头来,连走路也不敢走在艾文慈前面。以后依次是江汉虬龙带来的两个从人,与一指勾魂的一名手下,重要首脑皆走在前面,鱼贯而行地位分明。打蛇打头,只消把前面几个人一举解决掉,后面的人便不用费心了。
以姚源双凶的身份地位来说,足以轻而易举公平收拾一指勾魂,贼到底是贼,不想公平解决却想先以暗器袭击,以求省事。
接近至五丈左右,艾文慈的目光始终向前面注视,突然见六七丈外路左的矮林中,树梢接二连三飞起三段小树枝。
他心中一动,这是极为可疑的景象,黄昏将临,兽类尚未出巢获食,倦鸟归林,一切显得平静安温,这三段怪树枝,难道是鸟兽在作弄人?
那是不可能的。
他一把拉住前面的江汉虬龙道:“留步,稍候。”
所有的人全站住了,一指勾魂扭头惑然问:“艾老弟,你怎么啦?”
“前面不对。”
“有何不对?”
“就是不对,咱们分开来走,到路两侧看看。”他神色凛然地说。
“为什么?”
“说不出道理,但在下确是心生警兆,似乎前面有危险。”
“你练了六通不成?见鬼。”一指勾魂冷冷地说。
他不在意对方的态度,说:“咱们都没带兵刃,这是一大失策,刘前辈如果认为在下胆小,小就小吧,你们先走,在下得仔细看看。”
说完,离开路面徐徐向左面走去。
一指勾魂略一迟疑,最后胸膛一挺,大踏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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