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驩是穿着一双草鞋去见孟尝君的。[4]
孟尝君名田文,是战国四公子之首,其余三位是赵国平原君赵胜,楚国春申君黄歇,魏国信陵君魏无忌。四公子的共同爱好,是把社会上闲散的士人,包括各国的逃犯都包养起来,叫养士。开养士风气之先的就是孟尝君,被养的士人则叫食客,冯驩就是其中之一。
冯驩来时,孟尝君照例亲自接待。
孟尝君问:先生远道而来,有什么要教导田文的吗?
意思很清楚,是问冯驩有什么本事。
冯驩却回答:君上好客,在下又穷,因此前来投靠。
这意思也很清楚:本人什么能耐都没有,就是来混饭吃的。于是孟尝君安排他住在传舍(下等宿舍)。
十天后,孟尝君向管事的问冯驩的状况。
管事的回答说,冯先生确实太穷了,穷得只剩下一柄剑。每天,他都弹着那剑唱:长铗(读如夹,剑或剑把)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就让冯驩搬到幸舍(中等宿舍),有鱼吃。冯驩还是不满意,又弹着那剑唱: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又让他住代舍(上等宿舍),出入有车。谁知冯驩并不领情,又弹着那剑唱: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这就未免有些过分,所以孟尝君心里很不高兴。不过,不高兴归不高兴,对冯驩还是款待如故。
冯驩却继续让孟尝君不高兴。
一年后,孟尝君因为财政困难,需要有人到封地薛邑去处理债务。薛邑的人大多很穷,这事并不好做。下等宿舍管事的就说,住在上等宿舍的那位冯先生,样子看上去能言善辩,年纪又比较大,派他去很合适。
孟尝君便把冯驩请来,问他能不能走一趟。
冯驩说:诺。
可是冯驩到了薛邑,却把收上来的十万利息拿去买酒买肉请欠债的人吃饭,还自作主张免除了部分人的债务。
孟尝君闻讯,把冯驩召回,追问有无此事。
冯驩说,有。如果不摆宴席,他们就来不齐,臣也就不可能掌握他们的经济状况。至于哪些人的债券应该一把火烧掉,臣是核对过的。有还贷能力的,臣已约定了时间。
孟尝君说,田文由于自不量力,门下食客三千,结果入不敷出,捉襟见肘,这才请先生去收债,以应急需。先生这样做,田文的钱还收得回来吗?
冯驩说:还不起钱的,再给他十年也还不起,反倒要欠更多的利息。他们最后的选择,只能是逃亡。那样,君上的钱还是收不回来,却要背逼债的恶名。大家都没好处的事情,为什么要做?现在,我们烧掉的只是永远都收不回的虚账,换来的却是君上仁厚爱民的美誉,不好吗?再说了,臣下临行前,君上吩咐买些家里缺的东西回来。君上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缺的不就是义吗?
孟尝君很无语。
事实证明,冯驩是对的。没过多久,孟尝君因为名气大,能力强,功高盖主,被齐王罢免。免去了国相职务的孟尝君只好离开国都,回到自己的封地薛邑。但是,当他走到离薛邑还有一百里地的时候,薛邑的民众已经扶老携幼,恭候在路旁了。孟尝君感慨万分。他对冯驩说:先生为田文买的义,田文现在看见了。
冯驩却说,狡兔有三窟,也只能做到免死。请让臣为君上再筑两窟。于是他向孟尝君要了车子和经费,先跑到秦国对秦王说:现在天下最强的,是秦和齐。秦国强,齐国就弱;齐国强,秦国就弱。这叫雄雌之国不两立,岂能并存?
秦王一听,马上坐直了身子:那该怎样?
冯驩回答:把孟尝君请来就行。齐国重于天下,全在孟尝君。现在他被罢免,肯定心怀怨恨。他对齐国的情况又了如指掌。如果把他请来,齐国不就是王上的吗?不过这事时不我待。一旦齐王醒悟,为之晚矣。
秦王听冯驩说得在理,就派出十辆车子带一大笔钱去请孟尝君。冯驩又抢先一步回到齐国对齐王说:臣下听说秦王要重金礼聘孟尝君了!齐与秦,一方强,另一方就弱。王上何不趁秦使未到之时,赶快把孟尝君稳住?
齐王听了,立即下令恢复孟尝君的相位,还同意在他的封邑建立先王的宗庙。宗庙所在地,谁也不敢侵犯。民众拥护,官复原职,宗庙在薛,孟尝君三窟齐全。
如此冯驩,难道只是食客?
也是生意人啊!
[4]本节事见《史记·孟尝君列传》和《战国策·齐策四》。两书所载多有不同,本书取材以《史记》为主,参考《战国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