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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中华史:从春秋到战国》第三章 南方崛起 夫差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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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亡,是在鲁哀公二十二年(前473)。

灭吴之人,是越王勾践。

亡国之君,是吴王夫差(读如拆)。

这是一个霸权大国的瞬间陨落和彻底灭亡。从此,历史的舞台上再也不会出现他们的身影。实际上这时春秋已经结束,只剩下余音袅袅。而另一个超级大国晋,则即将被赵魏韩三家瓜分。吴国之亡,可谓时当末世之秋,乱世之始。历史传递给我们的,又会是怎样的感觉?[18]

悲壮,还有凄凉。

凄凉之情笼罩着吴国国都姑苏城。事实上从鲁哀公二十年(前475)起,吴都就被越军团团围定。如果说当年楚庄王的围宋之役,还只是扬言要在宋都郊外盖房子,那么,越王勾践的伐吴,却是当真筑起了城墙。[19]

这下子,几乎谁都知道吴国要亡了。晋国的执政赵无恤(亦即赵襄子),甚至把自己的饮食规格降到比死去父亲还低,以表示对一个邦国即将灭亡的哀悼。

无恤的家臣楚隆,则专程前往吴国送达慰问。

楚隆说:敝国寡德之君的老臣无恤,谨派卑微的陪臣楚隆,前来为他的不恭赔礼道歉。贵我两国先前确实有过盟约,誓言“好恶同之”。现在贵国蒙难,无恤并不敢推卸责任,只不过今日之事,实在不是敝国力所能及的。

夫差跪下来磕头说:寡人无能,没有事奉好越国,让贵大夫操心,愧不敢当!然后站起来送上礼物说:勾践是要让寡人生不如死,要让寡人不得好死啊!

说完这些需要使节传达的外交辞令,夫差又苦笑着对楚隆说了一句私房话:

快淹死的人,肯定会笑吧?[20]

这笑,凄厉瘆人。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的确,夫差原本不会败,吴国也原本不会亡,因为越国根本就不是对手。没错,在鲁定公十四年(前496)的槜李之战(槜读如醉,在今浙江嘉兴市)中,越王勾践不但大败吴军,还让阖闾受伤身亡,可谓第一次亮相就出手不凡。但是战败的吴人并没有气馁。接过阖闾战剑的夫差甚至命令部下站在院子里,只要自己进出,就大喝一声:夫差,你忘了杀父之仇吗?

夫差则一定肃然回答:不敢!

这时的夫差,是刚毅的,果敢的,奋发图强和天天向上的,他又怎么会亡国?

骄狂放纵,刚愎自用,好大喜功。

实际上夫差曾经兑现了自己的诺言。鲁哀公元年(前494),吴王夫差大败越军于夫椒(当在今浙江绍兴市境内),兵临越国国都会稽城下,越王勾践带着甲士五千人退守会稽山,几乎连招架之功都没有。这个时候,只要夫差再接再厉,亡国的就是越,不会是吴。

然而夫差却选择了放手。他牛皮哄哄地对伍子胥说,如果灭了越国,将来寡人搞军事演习,谁当观众?[21]

这就是骄狂了。

骄狂的结果必定是自我膨胀。在夫差看来,先王打败了楚国,自己打败了越国,吴国当然“老子天下第一”。要称霸,就得经营北方,让中原诸夏服服帖帖。蕞尔小邦越,不过大年三十的一盘凉菜,有没有它都过年。

于是,夫差不惜穷兵黩武大动干戈,北上伐陈,伐鲁,伐齐;又不惜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在邗江边筑城挖沟,连通了长江与淮河。 伐齐之后两年,他甚至不肯等到庄稼成熟就迫不及待地带领三军北上,与诸侯会盟于黄池(今河南封丘县)。为此,他在宋鲁之间开通河道,连接起沂水和济水。[22]

夫差踌躇满志。

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的越国,早已完成了自己的复兴计划,单等夫差犯大错误。

这一点,其实早就有人看出。夫差与越媾和时,伍子胥就说越国一定会“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伐齐时,伍子胥又告诫夫差“越在我,心腹之疾也”。可惜夫差听不进去,还赐给伍子胥一柄宝剑让他去死。[23]

如此忘乎所以一意孤行,当然只有死路一条。蓄谋已久的越王勾践,也当然不会放过乘虚而入的大好机会。事实上,当夫差趾高气扬前往黄池,与晋定公争当盟主时,吴国国内只留下了守国的太子和老弱病残。于是勾践便在他背后狠狠地插了一刀。当年六月十一日,越军兵分两路,大举伐吴。二十一日,越人大败吴军,俘虏了吴国太子。二十二日,越军攻入吴都。[24]

这时的夫差,却仍在做他的霸主梦。他甚至一连亲手杀了七个国内前来报信的人,以防吴国兵败的信息泄露。然而在七月六日的盟会上,晋国大夫还是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了问题,坚持不肯让步。夫差的霸主梦,成了一枕黄粱。[25]

称霸不成的夫差匆匆回国与越议和。

勾践放过了他。夫差也以为越人既已捞回面子,就应该心满意足。于是黄池之会以后,夫差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又做起和平梦来。这在夫差,也许是因为忏悔自己的好大喜功,要与民休息;或者是心灰意懒,要安享晚年。可惜越国君臣并不这么看。在他们看来,夫差的放弃战备,更是灭吴的大好机会。越国大夫文种甚至对勾践说,臣不用占卜,就知时机已到。[26]

越王勾践笑了,他的心里当然也很清楚。而且这一回,他绝不会像夫差那样贪图虚名心慈手软,一定要置吴国于死地。

因为勾践不是夫差。

[18]春秋止于何时,学术界有争议。但《春秋》经文止于鲁哀公十六年(前479),最后一行是“夏四月己丑,孔丘卒”;传文止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最后一行是“智伯贪而愎,故韩、魏反而丧之”。三家分晋,则在鲁悼公二十八年(前440),距离吴国灭亡三十三年。

[19]据杨伯峻《春秋左传注》,苏州市西南胥门外越城,即越军围吴时所筑。

[20]事见《左传·哀公二十年》。

[21]事见《国语·吴语》。

[22]夫差伐陈,在鲁哀公六年;伐鲁,在鲁哀公八年;城邗,在鲁哀公九年;伐齐,在鲁哀公十年和十一年;宋鲁之间开河道,事在鲁哀公十三年,事见《国语·吴语》。

[23]事见《左传》之哀公元年和十一年。

[24]事见《左传·哀公十三年》、《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25]此事《国语》有不同说法。

[26]事见《国语·吴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