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是个和善的年轻人,但佐拉恨他。恨他像个朋友一样,坐在安妮娅床边的另一把椅子上,恨他没有拉上安妮娅和爱管闲事的艾琳娜·格瑞姆两人病床之间的帘子,而艾琳娜不过是在装睡,恨他什么话都冲着坐在椅子上的佐拉说,而不是安妮娅——他正在谈论的那个人。
“她这会儿不能说话并不意味着她听不懂你的话,”佐拉告诉他,“她听得清楚着呢。”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他接回话头,却没有道歉。
“你刚才跟我们说,你还不准备让安妮娅离开。”
他点点头。“对。”
“哪怕她的所有生命体征都很稳定,而且她很快就能达到康复标准了,除了语言能力。你这是不讲理。”
他笑了笑,这更让人觉得他在屈尊俯就。这会儿根本不是笑的时候。“如果你觉得我不讲理,那我很抱歉。算法相当精确。如果算法显示你妻子出院的风险太高,那我也无能为力。”
安妮娅发出一阵恼怒的哼哼声,佐拉握紧了她的手。“可你是个医生啊,如果你不同意,就不能推翻算法吗?有一张医院病床和一位家庭健康助手,我们会没事的。这个社区的目的就是让人们都待在自己家里。”
“如果我做好准备,在我们的医疗董事会面前为自己的行为辩护,那我可以推翻算法。可要是我不顾DOC的诊断结果放你妻子离开,万一她再次中风了怎么办?我可不想冒这个风险。”
佐拉手腕上的芯片忽然发出一阵血压警告。这个芯片本来是用来提醒她深呼吸、保持冷静的,可是这一回,佐拉狠狠地拍了它一下。她完全有理由生气,而且打算失去几个“保持冷静”的积分。“可万一是有人输入错误信息,于是你的算法输出的预告数据有误呢?在家康复的心理影响又怎么算?”
“我可以再检查一遍数据,确保不出差错。可是大部分评估工具的报告都很直白,避免了用户出错的风险。”他抬起手来,比了个息怒的手势,“DOC程序已经拯救过许多生命,它把所有细节都考虑到了。如果程序说斯坦因女士应该多住院一个月……”
“你刚才说一个星期。”
“都一样。如果程序说她最好接受观察,那我就会建议你多加留心。”
“她可以不遵寻医嘱回家吗?”
“当然,不过这样一来,你既不会得到医院床位,也不会有家庭健康助手,而且她在受你照料期间出现任何并发症都要算到你的头上。我强烈建议你不要这样做。”这是他第一次听起来这么真心实意。
“我很抱歉,这些话让你难过了。”但医生的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歉意。
“她并不是伤心,”佐拉说,“她是生气。我们当初搬来这个社区时,为的就是尽可能长久地团聚在一起。医生几分钟内就能赶过来,既然她在家里可能康复得更快,没道理让她一直待在医院里。对了,在家里我还能看见窗外。”
医生不过是指挥链条上的一个普通人类,而且他也不是来听人说话的。他又重复了一遍那一通长篇大论,就好像没听见佐拉说话一样。佐拉想要斥责他,惹恼他,让他为了她们的利益而去对抗整个系统,可他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
“我很抱歉,亲爱的。”医生走后,佐拉说道。
安妮娅拿起腿上的平板电脑,艰难地拼写:“让我出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以示强调,她原本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愤怒让她看起来比几个星期来的样子还要健康。
“我会的,亲爱的。”
护士站没有人,不过佐拉从一间又一间病房前经过,每一间的房门上都带有名字和图表:艾米利亚·西泽、维尔夫·灵格尔德、伯尼·索拉,他们的朋友和邻居。他们都是出于必要的原因来这儿的,还是因为算法认为他们必须待在这里?也许下次回来,她会做一个调查。现在,她有一个任务。“让我出去。”
她敲了敲医院巡视官的门,却没有人应。除此之外,整个医院的行政管理系统都是远程工作的,于是她决定留下信息。
既然医院没有人肯听她的话,她只好去找新来的社区综合体主管。在综合体海外交易之前,佐拉认识每一位主管;如今经过一间间办公室,她却不认得门上的名字,这感觉真是奇怪。新的活动协调员,新的设施主管,以及新的图书管理员。
商务办公室都在一楼,所以当新来的前台叫她重回八楼去找主管伊琳夫人时,佐拉很吃惊。萨蒂·阮和她一道上了电梯。
“得跟那些代表处好关系,”萨蒂按下十楼健身房的按钮,“只要再连续去两天,我就能得到‘铁武士’徽章。我正在设法获得足够的分数,以换一件新的浴袍。”
“我没听说过这个徽章。”
“上个月引进的一批徽章里的。安妮娅当时已经住院了,对吧?你肯定是错过了。”
佐拉点点头:“祝你好运。”
两人的电话一齐响了,可是谁也没有去看。“社交红人”分数很容易得到。
佐拉一走过去,805套房的门就开了,但里面没有人,有一股淡淡的油漆味。一张巨大的胡桃木桌子,三张真皮椅子,一面深蓝色的墙上有一块屏幕,另一面墙整个都是窗户。佐拉望向窗外,俯瞰着社区花园,看向花园另一侧的河流、树林,以及树下掩映的围墙。在这里工作的主管没准儿会忘记,这个地方是为人服务的。
“有什么需要我帮您吗,斯坦因女士?”
佐拉转过头来,看见墙上的屏幕亮了。不知道伊琳夫人在哪里办公,反正不在这儿。她的图像非常巨大,也许有意如此,专门吓唬人的。不过佐拉可没那么容易吓唬。
“把医院和附带的居家生活相结合的全部目的就在于,让人们都待在自己的家里,”佐拉说,“并且一旦条件允许就让他们回到自己家里。”
“我们正在努力这样做,斯坦因女士。”伊琳夫人硕大的脸笑了起来,就和那个让人恼火的医生一样。
“你们没有。既然我不能立刻带安妮娅回家,那肯定是这套系统出毛病了。她在家里没事的。”
“您是个医生吗?”
“不是,可她什么监护仪器都不需要,她中风到现在都一个月了,而且我们住的地方离医院只有150米。她在自己床上睡觉,看窗外的风景,吃我做的饭菜,可以休息得更好。”
伊琳女士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相信您是这样想的,斯坦因女士,可是算法不会无故要求她住院的。”
“也许吧,可是如果没有人能解释它为什么这样判断,那就是有问题的。”
佐拉的手腕又滴滴响起了血压警报声,她恼怒地一巴掌拍了上去。为了安妮娅,她绝不让步。“这个房间不该是一间办公室。根据设计,这里应该是一间瑜伽教室。这里的风景不该是你一个人的。”
伊琳夫人脸上的微笑暗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当初我就在‘看护岁月’的设计团队里。那时我们称这里是‘美好未来’。这里的风景应该属于全社区,而非一人所有。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们买下你们这片开发区时,重新规划了这一空间的用途,换个用法。那么,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佐拉心想。没有一件事和计划一样。她曾经那样为“美好未来”而激动、喜悦,于是要求在等待入住的名单上占两个位子,作为她咨询费的一部分。她们搬进来时,这一决定看上去仍然十分正确。只是到了去年,自从那笔交易过后,情况开始变得让人毛骨悚然了。先是一些小的变化:越来越多的自动化设施,新的行政系统。但这没什么值得让人警醒的,如今有个远程办公的主管偷走了一间瑜伽教室,还有一套算法不让安妮娅回家。
“我很少有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告诉安妮娅。
“我知道。”安妮娅写道。
“我都搞不清,为什么没人肯听我说话,究竟是因为我们错了,还是因为我们老了。”
“老了。”隔壁床上的艾琳娜·格瑞姆说,“我都要求回家好几天了,可他们就是担心我会再次摔倒。”
佐拉不喜欢艾琳娜来管闲事,可这一回,她也同意她的话。安妮娅也一样。
“老了,”安妮娅写道,“再试试。”
佐拉随后向她们的律师求助,她们的老朋友诺尔曼·劳埃德。可是电话打不通。她们女儿乔丹的电话也打不通。她又尝试拨打了当初住在波士顿时一家比萨店的电话,那家店的号码她一直记得。电话通了,她扣上了电话。
“您的焦虑水平高于正常值,”家中的AI通过安装在厨房角落的扬声器说道,“要我为您煮一杯药茶吗?”
“当然会高。要。”佐拉说。
热水龙头发出汩汩的声音,注入茶杯。“祝贺您,您又获得了一个‘健康决定’奖章积分!”
“走开,兰丁汉姆夫人。”她们用一个老电视剧的角色命名了她们家的AI。这名字很管用,不过安妮娅一向很讨厌这种有人和她们同住的感觉,而如今,佐拉明白为什么了。她想念安妮娅的声音,想接她回家;除她之外,任何人都是不速之客。
“兰夫人,为什么我的电话都打不出去?”
“您刚刚给比萨店打完一个电话。”AI说。
“那这之前的电话呢?”
“我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信息。”
佐拉收起茶杯,迈步出去。隔壁的尼克·卡斯特罗在自家门廊上挥了挥手,于是佐拉走过去,坐到他身旁。“你最近打电话遇到过麻烦吗?”
他们到现在已经当了十年的邻居,所以她没有寒暄,开口就问,也没有觉得失礼。
“没有,不好意思。怎么啦?”
“我能用一下你家电话吗?”
尼克冲着门廊喊话:“吉福斯,打个电话,号码是……?”
佐拉给他看了诺尔曼的电话号码,尼克大声念了出来。
尼克的AI回答道:“很抱歉,这个电话现在无法接通。”
尼克一扬头。“出什么事了?”
“试试这个。”佐拉背出乔丹的号码。
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她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希望是乔丹打了回来,可那只是一个“好邻居”积分通知。
“出什么事了?”尼克又问了一遍。
她张口想要解释,却又闭上了嘴。如果她说自己觉得电话不想让她跟外界通话,那她听起来就像个偏执狂。更糟糕的是,AI还会听到。谁知道万一AI认为她有妄想症会怎么做。
“我回头再告诉你。”她一边说,一边起身离开。
她的手腕轻轻一碰前门,门就开了。她坐在厨房岛台旁,给乔丹编写了一条短信。刚发出去,她便不安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无从知晓这条短信有没有发出去。乔丹住在波特兰,一年过来探望两次,可是她们从没有定过探望时间。要过多久她才会注意到自己一直没有收到两位母亲的消息?
“兰夫人,你有什么理由阻止我打电话吗?”
“如果打电话对您身体不好的话。”
见鬼。他们在想什么?这从来都不在计划之列。“兰夫人,有没有办法修改这一协议?”
“恐怕我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过去一度拥有权限编写开发区技术设备的底层代码。编写代码并不是她的专长,不过所用到的语言对她来说并不陌生。或者说,还没有变得陌生。试了几次,她只好放弃——她的登录账号失效了。
“兰夫人,报警。”佐拉说。
一阵短暂的寂静过后,一个人声说道:“看护岁月应急中心。有人报警或是呼叫急救吗?”
“只是测试一下。兰夫人,挂断电话。”或许是她偏执,又或许是系统不想让她抱怨。不管怎样,她比从前更加打定主意,要把安妮娅弄回来。
21:30
病人:A.斯坦因
位置:医院743病房
状态:非快速眼动期第三阶段
心率:88次/分钟
病人:Z.斯坦因
位置:114号住房1号卧室
状态:非快速眼动期第一阶段
心率:100次/分钟
22:00
病人:A.斯坦因
位置:医院743病房
状态:非快速眼动期第二阶段
心率:85次/分钟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状态:清醒/坐
心率:105次/分钟
马桶被启动
分析:
获得健康小便勋章!
22:30
病人:A.斯坦因
位置:医院743病房
状态:快速眼动期睡眠
心率:85次/分钟
病人:Z.斯坦因
位置:114号住房1号卧室
状态:清醒/俯卧
心率:105次/分钟
23:00
病人:A.斯坦因
位置:医院743病房
状态:非快速眼动期睡眠
心率:85次/分钟
病人:Z.斯坦因
位置:114号住房1号卧室
状态:清醒/俯卧
心率:110次/分钟
警报
23:11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状态:清醒/站立
心率:131次/分钟
警报
警报
23:12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状态:清醒/站立
心率:131次/分钟
警报
警报
23:13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状态:清醒/站立
心率:138次/分钟
警报
警报
23:14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状态:清醒/站立
心率:140次/分钟
警报
警报
23:15
病人:Z.斯坦因
位置:浴室
状态:错误
状态:俯卧错误
心率:错误
警报
佐拉挖出了手腕里的监测仪。对自己开刀并非最困难的部分:她的关节炎疼痛阻隔器切断了最疼痛那部分。把芯片抠出来并不比当初文身师给她刺白鹭图案时更疼。
不,比开刀更困难的部分是,她在给家里锋利的削皮刀尽量消毒、给她自己的手腕开刀时,不让自己的手发抖。为了尊重她们的隐私,浴室里没有摄像头,但拾音器和芯片足以像眼睛一样窥探一切了。
她知道她只有几分钟。一旦她的血压因为受伤而飙升,警报声就会响起,并且一直响个不停。她把监测仪用纸巾包好,丢进垃圾筐里,让它无法继续读取她的身体状况。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的所有积分和勋章会怎么样?谁在乎呢。急救队几分钟内就会到。赶紧出去;以后再问这些傻问题。
“斯坦因女士,您需要医疗服务吗?请回答是或否。”
“否,我很好。”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表现出一丝异常。
浴室里的镜子是所有设备里最屈尊俯就的。好吧,也许不是,不过所有设备里她最讨厌的就是这面镜子,它会因为她正确地刷牙和护肤而奖励她,仿佛她是个小孩子。他们让这面镜子僭越了,她本来不是这么设计的。
“斯坦因女士,您的芯片正在报错。急救队正在路上。预计到达时间23:21。如果您受伤了,请不要动。”
她用刚才挖监测仪的刀切割窗户屏幕。她在睡觉之前重新设置了安保警报,让窗户一直开着。外面22摄氏度,和屋子里的温度一样,所以在她确认知晓闯入风险后,应该不会再引起其他警报了。他们不曾考虑过“闯出”的情况。如果她从正门出去,他们会知道的,不过管理人员很有可能认为住户都太羸弱,不可能跳窗户离开。
她仍然跳得动窗。她无法理解他们的梦幻退休生活是怎么变成这么一个温柔却让人毛骨悚然的上流生活小村落的,不过现在是时候冲出去了。一旦她自由了,她就会想办法营救安妮娅。安妮娅会理解的。刀子上的血滴在了白色瓷砖地板和窗棂上。没有时间擦干净了。她把窗子推开,把她的钱包和所有枕头都丢出去。她踩着平常用来够橱柜高处的垫脚凳,让自己上了窗台;她轻声祈祷,希望骨头足够结实,然后跳出了窗户。
并没有多高。窗子下面的矮树丛接住了她,枕头则减小了树丛造成的损伤。她的胳膊上除了血流不止的手腕,又多了几道划伤,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伸手关好窗户,这才从矮树丛里出来。运气好的话,他们会认为她不可能从这里出去。
浴室窗户正对着环绕村子的步行道,步行道对面就是围墙。就她所知,步行道的路灯柱子上都没有安装摄像头;就算他们安了也没用。她最保险的做法是一直待在树林里。
她溜进树影里,不让路灯照到,紧紧扒着一棵棵粗大的橡树,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让树根绊倒。既然她已经摆脱了可以随时呼救的监测仪,现在受伤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有车灯灯光。她屏住呼吸,一只手不自觉地捂住手腕,哪怕他们这会儿还没有来找她。急救人员正在她住处旁停下车。他们会敲门,然后打开门锁。
佐拉需要赶在他们开始搜查之前行动起来。她的动作虽然不快,但也不慢。她仍旧每天能走6公里,而且在她那个年纪里算是身体硬朗的,所有那些健康小便勋章、饮食健康勋章和心跳快乐勋章都能作证。
从这个距离看出去,所有房舍都十分宁静。社区综合体包含了文娱活动中心、公寓大楼、医院、商店、泳池和社区花园。综合体周围有十四条死胡同。真是最让人心情愉悦的监狱,而这座监狱碰巧是她创造的。
这座监狱造得并不像一座监狱,因为监狱里并没有穿监狱而过的河流,不过有必须从围墙下面穿过去的河流。
她脱下衣服,把它们塞进一只装在钱包里的折叠购物袋里。钱包里东西不多:现金,不会被追踪;处理手腕伤口的急救材料;纸巾;蛋白棒。
她的胳膊不再像过去那样擅长拋掷东西了,不过钱包和衣服都飞过了这道窄墙,没有挂在墙头上。两只鞋也是一样。就算她有过回去的念头,这会儿也只能拼尽全力穿过墙去了。四处闲逛的人只要一迈出正门,就会有无人机前来陪伴。而一丝不挂的被当成闲逛的人,结果会更加糟糕。不行,就这么定了。
安妮娅每次下水前都会先试一试;佐拉一向坚持先跳下去再说。心中的顾虑总是比纵身一跃更吓人。她不确定河水够不够深,能不能跳进去,所以她迈步走进水里。水很冷,不过溪水冰冷比暖和好。可以不用那么担心手腕的伤口感染细菌。而且能让她更加清醒,这是好事。今天的夜晚长着呢。
溪水没过脚踝,没过膝盖,没过大腿,没过了她的腰。春夜里的溪水虽不至于冰冷刺骨,但也足以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了。她上次裸泳是什么时候?三十年前,还是四十年前?太久了。
她把头埋进水里,钻过墙洞。他们为什么没有考虑安个栅栏?这件事从来没有被讨论过。这座大院里住的都是老人,装的也都是老人们最后的个人财物,没人会费那个力气进到这里来。
墙外面的河堤更陡也更滑,她重新调整了路线,抓住一条树根,把自己拽上地面,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
装衣服的袋子散开了。她的罩衫铺在地上,不远处是她的开衫和休闲裤。她的袜子仍然绑在一块儿,两只鞋也在不远处,点缀在一丛灌木上,就像圣诞树上的装饰物。她的胸罩挂在一根树枝上,挂得太高,摇晃不下来。她想,如果非丢失一件衣物不可,那丢掉胸罩真是再好不过了。不穿胸罩走路总比不穿裤子或者不穿鞋要强。
她在一丛杜鹃花下面找到钱包,抽出几张纸巾,擦干净水和泥巴。钱包外面有点水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到墙外面了。这里面没有算偶尔出远门去图书馆或者参加音乐会。集体活动不算数。他们之所以不再独自外出探险,仅仅是因为他们需要的每一样东西社区里都有。
而这对安妮娅来说太完美了!直到现在,她们都可以一起生活,仍旧睡一张床,而且几分钟内就能得到救助,这真是太棒了。有两次,佐拉还没有意识到安妮娅需要救助,生物统计系统就已经召唤医疗中心赶来救治了。那两次都挺吓人的,在睡梦中被那些陌生人吵醒,而这些人居然比佐拉还要清楚安妮娅的身体状况。
一轮满月透过树枝照进来。她估计自己在河谷下面,距离主路有六十米。树林沿河分布,与公路平行,但远在公路下方,直到半公里外才与一条林间远足的小路相会。在那里,树林分成两股,一股继续沿河分布,另一股则一路蜿蜒向上伸展,一直与主路会合。如果她顺着河边再走一公里,她便可以爬上一段稍陡一些的路,这条路从下面与主路相交,林木也在那里变得稀疏。但愿他们不会想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寻找她。人们总是会低估老太太。也许,这一回,这一点能成为她的优势。
这段路平摊下来,她可以十七分钟走一公里多,然而因为是在树林里,所以速度会慢一些。万一她被树根绊倒了,受伤了,那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找她的。同样低估老太太的缘故,她的出逃也有可能害了她的性命。
她身上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因为这两样东西都能被用来追踪她,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佐拉沿着河走,用水面倒映的月光来指路。
她就快到河流与公路交会的地方了,这时头顶的树上有什么东西发出嗡嗡的响声。也许是只蝙蝠或者猫头鹰。又是一阵嗡嗡声。她赶紧四下转头,在河的上方发现了它,旋翼闪着光,一架无人机,还没有麻雀大。
她不觉得无人机已经发现她了,不过她无法确定。同时,她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村里的无人机。她完全不知道无人机的航程,而且她以为无人机的尺寸会再大一些。她四下寻找石头,心想不知道还有没有小时候那样的准头。之前她的衣服成功飞出墙外,不过那更多是跟抛物线的轨迹有关,而非关乎精确度。
“你是佐拉·斯坦因吗?”这个声音很年轻,那个小小锡制的扬声器让声音有些变形。佐拉伸长耳朵听着。
“不是。”既然它没有说对她的名字,那也许它不是从村里来的。她继续往前走着。
那无人机跟在身后。
“你确定?扎拉——抱歉,佐拉·斯坦因,八十二岁,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七公斤,白色头发,棕色眼睛,最后一次被看见是在晚上十一点一刻,在高松看护岁月,顺便说一句,这是天底下最烂的养老院名字。听起来像是个蹩脚的翻译。”
那不是养老院,不过确实是个蹩脚的翻译,尽管佐拉并不打算说出来。她讨厌改成这个名字。
“我们会习惯的,”安妮娅说,“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我们的家。”
当然,安妮娅说得对。重要的是她们在自己的舒适小窝里一起生活,而且社区花园里还有她们的一小块地,咖啡馆里有她们最喜欢的一张桌子,附近还住着朋友。
“这么说,并不是你?”无人机听起来半信半疑。它飞到佐拉的头顶上。
“抱歉。不是我。要是我看见她了,我会告诉她你在找她。晚安。”
她继续前进,希望无人机不会跟上来。无人机跟了上来。
“只不过我觉得就是你,”无人机说,“我已经搜查过高松看护岁月两公里半径内的所有道路,而今晚出来走动的只有你一个人。虽然不太好估计身高,但你看起来很符合她的年龄。”
佐拉盯着无人机。如果她有办法抓住无人机,同时又不被旋翼打到,那她也许有办法把它丢进河里。可是万一它携带有武器怎么办?万一无人机操作员知道无人机的最后坐标,并且无论如何要让她回去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如果我说那就是我,我不是真的这么说,你能听我解释完再去汇报吗?”
无人机凑近了些。佐拉随意地伸出一只手来,可是无人机窜开来,不让佐拉碰它。
“我猜,”佐拉听出声音里不赞成的意味,“你保证你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紧急状况?如果你受伤了,那我就不得不给日志造假,好让他们看不出来,我在汇报之前和你聊过天。如果你被绑架了或者你受伤了,我却没有汇报,那我会有麻烦的。”
“我没有被绑架,也没有受伤。没有紧紧状况。”
无人机退后一些。
佐拉停下脚步,来鼓励操作员听他说话,而不是立刻打电话上报。一块扁平的大石头在河水上方突出来,于是佐拉坐下来。“既然你不是看护岁月的人,那是他们临时雇用的人手吗?”
“不是。我单干。”
“单干?你显然是在找我。你知道我的名字。”
“失踪无助人员报告。”
“我可不是‘无助人员’!而且我没有失踪。我是自己走的。”
“报告上写的是‘有可能离家出走,不会威胁追踪人员,以失忆和痴呆症状对待。’你看起来不像失忆或者痴呆,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我就当你是在恭维我吧。”佐拉微微一笑,这才想起来,自己正对着一架只有麻雀般大小的直升机笑,就好像它是个人意愿。她调整脸上表情,变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确实是这样。我找到的大部分‘无助人员’都在一个人咕咕哝哝,或者在哭喊,或者睡着了。你身上脏乎乎的,但你看起来像是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我知道,而你不让我去。所以你不介意吧?”
“介意什么?我还是得汇报。”
佐拉叹了口气。“为什么?我说过我没有失踪。我自己能保护我自己。如果我想在树林里四处走走,那是我自己的事。”
“听我说,我听见你的话了。可是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老糊涂为数不多的某个清醒时刻?我需要打这个电话。我都不知道这会儿为什么不是已经打完电话了。我们说话这会儿,我正在被扣掉积分。”
“积分?”佐拉仔细打量着月光下的无人机。没有打开头灯,所以肯定有一台红外线摄像机。她对无人机的设计了解不多,不过它看起来像是一件定制产品。她真希望这机器有一张脸,尽管她猜想真要是这样就更诡异了。
“我在等你回答。”她没有得到答案。她把一颗鹅卵石丢进河里,然后用手指在石头上摸索着寻找更多的鹅卵石。
“你的语气像个老师。你以前是老师吗?”
“我教环境老人学。”
“我完全不知道那是啥。”
“研究老人以及他们……我们的居住环境。相当讽刺了。”
“这是份工作吗?”
佐拉皱起眉头,把开衫脱了下来。现在比她刚离开住处时凉了一点,不过还算舒适。“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你的了,你说‘被扣掉积分’是什么意思?”
“你听说过‘SloothIt’吗?”
“没有,抱歉。”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那是一款应用。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玩这款应用,不过它在巡逻警察人手不够、执法人员不足,诸如此类的社区最有用,就像这里。任何人都可以操作基本等级。你不需要有无人机,只要有个电话或者平板电脑什么的就行。你可以通过找到失踪人员、宠物和被盗汽车获得积分。你还可以寻找通缉犯,不过你不许接近他们,明白吧?一旦你获得了一万积分,并且满十八岁了,你就可以升级,获准跟踪别人,而不仅仅是打电话汇报情况。前提是你得有一架无人机。”
那人的声音变得热情起来。无人机微微一沉,仿佛她一边说话,一边还在不停比划着。“如果你在这个级别得到一万积分,而且如果你没有犯罪记录,又拿到了急救和心肺复苏术技能的认证,能辨认外伤,你就可以升级到SloothIt Pro,并且为你过去免费做的一切事情领到赏金!等你在这个级别上得到一定分数,你便能升级到ProPlus,这时你基本上就是一个承包商了,而且你用不着竞聘——”
无人机的声音——操作员的声音中断了,佐拉的开衫扣在了无人机上。
“抱歉,”佐拉说,“我可不是游戏积分。”
她用刚才捡起来的石头又狠狠砸了三下,直到几个旋翼都在她手底下停止了动作。然后她把包着无人机的开衫整个按进水里,然后把缠在沉甸甸、湿漉漉的毛衣里的无人机丢在石头上。
她为这件事感到一丝抱歉。不对,是为无人机操作员。这架无人机看起来像是自制的。她刚刚毁掉的是别人的一番心血。这不是她的错。他们要来追她,那他们就得接受这份工作的风险。
显然,操作员会根据无人机失联地点报告佐拉所在的位置。她必须走得越远越好,而且越快越好。如果警察来到森林里,他们会从哪条路过来?他们很可能会开车前往道路起点处的停车场,那里在她上方不远处。也就是不超过0.25公里,有些之字形的坡路,所以路程可能再多一点,但这也不会让她走到前头。而且如果没在这里找到她,他们还会沿着另一条路追她,并且不等佐拉过桥就会抓住她。
要躲起来只有一条路:过河,爬上河对岸没有路的陡坡。她不记得坡顶上有什么,不过只要她爬上去,来到对岸的大道或者小区,然后离开树林躲起来,任由他们在这边搜寻自己,那她的处境会好很多。也许可以找个没那么空旷的地方。
既然有一个雇工能找到她,那么其他人也有可能找到她。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无人机漫天飞舞的景象,所有无人机都以网格图式的布局搜索着她,并且互相射击,来争夺汇报她位置的权利。倒不是说那些民用无人机都有枪支,只是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还能获准四处找人,所以,谁知道还会怎么样呢?一想到人们四处乱转,互相举报来获取游戏积分,她就浑身打颤,可是她没有时间仔细思考这件事。继续行动。
这里的河底全是石头,而且很浅。她再次脱下袜子、鞋子和裤子,免得把它们弄湿。她想象着那架小小的无人机上下翻飞地跟着她,问她为什么要脱掉裤子,而不是挽起裤腿,难道她不知道有人在看她吗?她摇摇头,甩掉这个念头,小心翼翼地走过满是滑腻苔藓的石头河床。
这是她的想象,还是说,她刚刚离开的那一侧河岸上真的有一盏灯顺坡下来?她重新穿上裤子和鞋子。脚下的地面铺满落叶,软软的,闻起来有腐烂的味道。树木有新有旧,混杂在一起。她专找长得最结实的树苗,稳住身子,斜着向上前进,以避开太陡峭的地方。万一她在这里摔倒了,那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到时候安妮娅会担心佐拉出事,不过有谁会听她的呢?更糟糕的是,可能压根儿没人理会她逃出来警告的那些问题。安妮娅要永远被困在医院里了。这些念头驱使着佐拉慢慢地爬上山坡。她必须去个什么地方。她必须修正这些问题。
她沿着高高的木头栅栏向山脊前进,直到发现一座无人看守的院子,院子旁边是一片空地。换个夜晚,她会停下来欣赏这片景色。如果安妮娅和她一道在这里,她们会猜测这里房子的价值,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他们在房子里面如何走动。这座荒凉的院子一直延伸到树林里,一座露台让几根柱子撑着,吊在半空。如果换个晚上,她可能会好奇天上或者树林间有没有监控设备守着这里的住户。今晚她只希望这里的人都睡得死沉,而且没有周界报警器、无人机和狗。
最后几米最难走。露台下面的沙土十分松散,而且没有树干可以扶。她避开露台的柱子,免得上面有警报器,不过她差一点儿就冒险用房子旁边的水龙头喝水了。如果她能确认里面的水能喝,没准儿她真的会喝,不过今晚她已经冒够险了。她来到上方的街道,努力克制住冲动,不让自己瘫倒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继续前进。
佐拉依稀记起了这个小区的样子,可她完全想不起那张地图上标记过这里。如果她让靠河岸的房子在自己的右边,那她希望自己能找到通往主路的去路。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前进。
“哇!”她身边响起一个声音,“你还在走呢。”
佐拉猛一转头,却谁也没看见。一路跋涉,没有喝水也没有睡觉,她都开始产生幻觉了。
“你刚才杀死了小不点儿。”
佐拉再次四处张望,这一回看得更仔细了。那架无人机悬停在她额头的高度,不让她够到。这架无人机比刚才的大一些,更难对付。
“她还有东西剩下来没?我的无人机?”
“我不知道,”佐拉说,“我把它裹在毛衣里了。”
“我知道那件毛衣。因为你的毛衣在我上报的位置,我刚刚得到了几个积分。线索积分,不是修复积分。要是需要重新组装小不点儿,这点儿积分根本不够。何况我要怎么把它弄回来?”
“我看不出来这怎么成了我的问题。”
“是你害死它的。”
“你想要举报我。你的确举报我了。我很抱歉,我只能砸烂你的无人机,而且我希望你能重新组装起来。现在,请你不要理我了。”真荒唐:她正因为一架无人机的事情而向另一架无人机道歉。她再次迈步前进。
“你前面是一个死胡同。”
佐拉眯起眼睛看向前方。她没有想到会有死胡同。“干吗告诉我这个?”
“如果我打电话时你在主路上,他们会更快找到你。你是个失踪人员,又不是罪犯,为什么不想被人找到?我在那地方找到过别的失踪人员,可是他们是自己走丢的。我没想到你那么不想被他们追上来,以至于杀掉了小不点儿。”
“我真希望你别再说杀了。而且如果我希望他们追上我,那我当初干吗要离开?”
“这可不是个答案。”
要告诉这个人吗?佐拉没有电话,手腕上的窟窿给她打上了一个自残的标签。她的胸罩落在了树上,毛衣则丢在了一个无人机的谋杀现场。刚才爬上河谷时身上出的汗已经干了,她身上一阵发冷。她太想喝水了。如果这是一条盘山道,那她可能要花上几个小时才能找到通往主干线的路,而且她还是哪儿也没有到。
“我已经和你的无人机见过面了,”佐拉说,“告诉我你是谁,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会跑出来,来到这里。”
无人机叹了口气,忽上忽下地跟着佐拉退回上一个路口。佐拉心想要不要问问走这条路会不会好一点。这条路更宽,所以也许能走得通。
“我叫吉娜。”
“然后呢?”
“你真的是个老师,对吧。”不是个疑问句,“我靠着寻找失踪人员来获取积分。我还差253分就能升级了,到时候我就能靠干这个赚到真正的钱了。203分。刚才找到你的毛衣,赚了50分。”
“是谁在找我?”
“我不知道,”无人机说,“你这会儿还在我们的名单上。找警察还太早了。所以首先还得是Sloother和所有向这个应用报告你的行踪的人。我猜他们真的急着让你回家。”
“那地方不是家。”
“什么?”
“我们住在那里,可那不是家。我以为它是,可我错了。所以我要离开。我想和我的律师谈谈,我要告诉报纸。那里的情况非常糟糕。”
“那你干吗不让我报警?我现在就能发出信标。”
“他们会把我当成一个走丢了的老妇人,好像应该听话的人是我,而我的话不值得一听。”
“我不明白。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村里阻断了我的电话,监视了我的电子邮箱。我说的话,哪怕有一丝一毫暗示这里存在问题,都没办法传出去。”
“什么?哇!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佐拉喝道,“你觉得,但凡还有别的选择,我会越狱跑出来吗?瞧见没?根本没人听。”
“好吧,好吧。我在听。向你道歉。如果你想离开这片地区的话,在公交站牌那里右转。真让人糊涂。他们干吗要阻断你的电话?我还是不明白,而且既然那里那么糟糕,你干吗还要住在那儿?”
佐拉叹了口气:“最初并没有那么糟糕,是我参与设计的那里。”
“等会儿,你说什么?”
“我跟你说过,我的专业领域是环境老人学,我给这片开发区做过顾问。这里本来打算应该成为老年人居住的完美环境。仍然能独立生活的老人有住房,无力继续自住的老人有支援性住宅和医院。这是有供人活动的场地,有邻居,有很棒的活动,有AI监控,有健康生活和社交的奖励机制。在纸面上,这一切十分完美。每一个参与这个项目的人,合同里都有一项条款:我们退休后,这里有我们的一个位置。然后去年这里被卖掉了,而这家新公司,这么说吧,他们搞起了一些小动作。”
“什么小动作?”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你一直让我说个不停,是好让他们趁我不注意扑上来抓我回去?”
“我没有再打电话。”
“干吗不打?你会得到积分的。”
“你现在让我好奇了。反正我也拿不到率先报告的额外积分了。下一个额外奖励还要再等一个多小时。所以他们搞了哪些小动作?”
“首先,我的房子不让我打电话给我女儿和律师,因为它认为给他们打电话会让我紧张。”
“这么说,你就是为这个跑出来的?”
“我就是为这个跑出来的,没错,不过不仅仅是这一个问题。他们还在跟踪所有事情。”
“跟踪所有事情?”
“这本来应该是一项健康福利。监测身体状况只不过是持续进行的,而如今他们用这个来对付我们。”她抬起手腕。伤口的血止住又流出来好几次了,如今只有一点血渗出来。血痂扯紧她的小臂皮肤。“他们什么都测量:睡眠状况、小便、卡路里摄入量。他们追踪我们在屋子里的活动轨迹,我们的活动量够不够,我们是不是过于无所事事。比最初的设计更有侵略性。”
“哈。”
“然后他们开除了大部分人类员工。安装了一套新程序,名叫DOC,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套程序能综合处理所有输入数据。从那以后,任何事都没有数据重要。而安妮娅的身体数据不对,于是现在他们说她不能回家。她在家里没事的,我们一直互相照顾。”
“你没有权利选择吗?选择待在家里?”
“他们说只要她的数据正常就有,而这些数据现在不正常,”佐拉忍住泪水,她才不要对着一架无人机哭,“这件事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监护程序也是你参与设计的?”
佐拉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在身上安装开门芯片很合理,这样就不用担心丢钥匙了。这个芯片里也可以装钱,所以如果你来到咖啡馆,却忘记带钱包,也不必掉头离开了。积分真的有用,就像你的SloothIt程序,我猜。可是根据数据决定别人应不应该回家就不合理了。许多事情都需要一点人情味儿。我们当初可没打算让算法在重大的生活问题上做决定。”
“也许算法能在生活问题上做出更好的决定。不被情绪左右,只有冰冷坚硬的事实。”
“这是你说的。你是个开无人机的赏金猎人。”
“我不是赏金猎人。我已经让你知道我会受情绪影响来做决定,要不是这架无人机后面是一个人,你早就在回去见老‘大哥’的路上了。有的SloothIt用户给他们的无人机安装了AI。要我说,这样一来就毫无乐趣可言了,可他们只想要结果。如果不必停下来睡觉,你能得到多得多的积分。你运气好,遇见我了。”
“你说的对。对不起。”
“鸭子。”
“什么?”
“到你右边那棵树后面去。又有一家无人机过来了。”
佐拉照做了,然后看见一架笨重的四旋翼无人机沿着街道飞过来。这架无人机的声音比跟着她的那架声音大,一边飞,一边有一盏前灯扫过四周。它从她们前方过来,朝她们刚经过的地方飞去了。
“好了,安全了。”
“谢谢。”佐拉说。
“不客气。刚才那是塔格007。他有18 000分,在举报你之前绝对不会费心思听你的故事。只是告诉你一声。”
“我说了谢谢你。”
“我要确保你明白,我听着呢,我想帮你。”
佐拉看着这台机器在她身边忽上忽下地飞在半空。看不到表情,所以无法判断可信度。它刚才让她躲过了另一架无人机的搜索,不过这仍然有着明显的利己动机。到目前还没有人把她抓回去,而且尽管佐拉并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但她有一种感觉,到目前为止,这段时间早该足够让他们追上她了。也许她可以相信这个人。
“你想帮我,是真的?还是,你想帮我上了主路,好让他们更快地抓我回去,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
扬声器一阵咔咔响,仿佛无人机叹了一口气。“我想帮你。我给他们提供线索,已经拿到一些积分了。我可以带你离开这片小区,也许还能让其他人在一段时间内找不到你。我会尽量帮你。我还是不能理解你想要做的事情。你干吗不带上一部电话,一到墙外面就打给你的律师?”
“我担心他们会追踪我的电话。”
“说的也对。那你打算怎么做?”
佐拉想了想。“给我找个付费电话,我好打给诺尔曼?这之后我也不知道再做什么,不过至少起了个头。”
“什么是付费电话?”
“算了。嗯。”
她们在沉默中走了几分钟。不对,佐拉在走,无人机跟着。
“听我说……过不了多久,我一定得换电池了。如果你能来我这里,你可以用我的电话。”
“真的?”
“真的。沿着公路再走一公里就到。你能走快点儿吗?我的电池只能再坚持八分钟。”
“我二十岁时都不可能八分钟走完一公里,更别说现在了。”
“也对。嗯。如果我直接从房顶飞回来会近很多。我把你留在这儿,让小年轻回家,换好电池再回来找你,你看怎样?你得藏起来,别让其他SloothIt找到。我差不多过十分钟就回来。”
不等佐拉回答,无人机又说道:“我得走了。一直悬停在你身边说个不停,电池用得很快。如果这架飞机停电了,我就没有飞机可派出来了。”
无人机轻快地掠过屋头,飞走了。佐拉听着它的嗡嗡声渐渐消失。她知道无人机飞去的大致方向,可是谁知道这中间的路上有多少弯弯绕绕,又有多少死胡同呢?也不知道有多少架不会停下来听她说话的SloothIt无人机。一码开外有一道低矮的石头界墙。她坐在墙头,尽可能地一动不动。如果听见无人机的声音,她就躲在墙后面,不过现在,她先坐会儿。
感觉像是过了一个小时。石头把凉气顺着她的骨头向上漫过全身,而且每一秒钟都仿佛变得更硬了。她默想着自己要对诺尔曼说的话。希望他会在这个时间接起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有两次,灯光扫过这里,她不得不蹲在石墙后面藏起来。一次是一辆汽车,一次是一架无人机,样子和之前路过的那架差不多。
那架友善的无人机回来时,佐拉猛地松了一口气,为这个好心的营救者送了口气。
“你还在这儿!”
“你回来了。”佐拉说。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
“你可不太算得上是个靠得住的帮手。”
“也对。你准备好再走一程了吗?”
佐拉伸了伸腿。“说实话,我现在浑身都疼,快没力气了,不过慢慢走还能坚持一公里。”
这慢慢走的一公里榨干了她全部的力气。当她们来到一座平淡无奇的砂岩牧场小屋时,让她保持清醒的就只有胯部钻心的疼痛了。
“绕到后面来。”无人机说。
这里看起来不像个杀人狂的房子,反正就算她有顾虑,逃跑时机也是在无人机离开身边去换电池的时候。她沿着一条宽步道,绕过房子,来到后门。门开了。
“进来。”屋里传来一个声音,无人机也传来了同一句话。
无人机像一只鸟一样轻快地飞进去,落到了一个乱糟糟的柜子上,旋翼吹起了几张纸。她跟着无人机走进一间小小的单间公寓,左边是厨房,无人机就停在那里。右边一个高高的书架把一张床和工作站分隔开来。
“这里太乱了,别介意。”这回没有无人机重复。
佐拉抬头来找声音来源,然后低下头,看见一个女人坐着轮椅绕过书架。
“很高兴亲眼见到你,”女人说,“我是吉娜。”
“佐拉。”
吉娜很年轻,尽管佐拉早就不太会猜年龄了。比乔丹年轻,比她从前教的大学生年纪要大一些。
“我来猜一猜:我跟你想象的样子不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象。难怪你会说‘我要怎么把小不点儿弄回来’了。我当时没明白你干吗不爬下来把它拿走——把她带走。”
“是的,我想我运气不错。她的GPS显示,他们拿走你的毛衣时一并把她也带走了,所以我可以把她从什么地方拿回来,而且用不着黑进去。反正,你大概得坐下来吧。你肯定累坏了。”
佐拉努力打起精神。“先上个厕所,然后喝水,打电话,然后我就坐下。”
“事有轻重缓急。明白了。厕所在那边。”
厕所门被拆掉了,留出轮椅通过的空间,不过佐拉并不在意隐私。她以前从来不用屋子里的扶手杆,因为浴室镜子总是提醒她抓住扶手,而她痛恨那面浴室镜子。而今晚她抓住了扶手杆,她担心自己不用扶手站不起来。等她从厕所出来,吉娜递给她一只杯子和一部手机,然后消失在厨房里。
佐拉一口气喝完水,这是她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东西。电话仍旧像是个圈套,可是如今再担心已经迟了。
谢天谢地,他接起来了。此时是凌晨四点三十分。“诺尔曼,我是佐拉·斯坦因。安妮娅被安排住院了,这不是我们的想法,而且我没办法把她接出来。”
电话另一头,他原本温和关注的声音猛地变得警惕起来。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多么担心诺尔曼不相信自己的话,直到她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夹杂着法律名词的咒骂声。她放松地叹了口气。如果是在他家里,劳埃德夫人这会儿应该已经端上茶来为她压惊了。
她挂上电话,片刻后,吉娜坐着轮椅回来了。刚才她可能一直在旁听,不过没关系。
“谢谢你。”佐拉说。
“没关系。身在困境无法脱身太糟糕了,我也经历过。”
“经历过,但是已经摆脱了?”
“正在努力摆脱。我在网上卖无人机。要是我能达到SloothIt收费用户的水平,那我就发财了。”
“我很抱歉,你要因为我失去积分了。”
吉娜耸耸肩。“还会有别的积分。”
“容易吗?”
“不算太容易吧。我被无人机靠自己的电池从这里出发再折返回来的距离限制住了。我正在想办法提高无人机的工作效率,不过电力越多,电池越重,旋翼的工作强度就越大……是个恶性循环。反正,我手上的活儿够多了。”
一个想法悄悄爬进佐拉疲惫的大脑。“是谁在系统里发布任务?”
“有一个入口,任何人都能发布任务,不过你自己不能去找你要找的人或者东西,你自己的直系亲属也不能。如果我报告说我的房东在楼上不见了,然后‘找到’她了,那我会被冻结一个月。”
“那如果你报告说有人在看护岁月失踪了呢?”
“你是说你自己?”
“不是。我是说我妻子和其他未经同意就被关进监狱的人。如果我们发布消息寻找他们呢?”
吉娜的脸因为思索而拧成一团,像是正在考量一个超出她思索范畴的问题。“如果我们打电话告诉媒体,让当地所有的SloothIt都来搜索看护岁月,你能想象出会是什么样子吗?”
佐拉想象起来。她想象着二十架小不点儿和小年轻撞着医院的落地窗户,飞过正门,飞上楼去挨个病房找人。无人机背后的操作员们用算法做不到的方式不断提问和聆听。
AI医生的问题居然会被一支无人机大军解决掉,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太热闹了。可是她累坏了,而且万事皆有可能的国度似乎已不再遥远。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周围已经变亮了些,就好像她们曾经规划的生活仍旧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