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看看才华横溢的三岛,被捧红的三岛,或者又回到老问题上,因挑衅和成功而被厌恶的三岛,经过怎样的历程,渐渐地转变成了下定决心赴死之人。事实上,这一研究部分来讲是无意义的:在对生具有强烈渴望的人身上,常常能发现对死的兴趣;从最早的作品开始我们就在他身上发现了这种迹象。尤其重要的是,圈出他考虑某种类型的死亡并把它差不多完全打造成,像我们在这篇评论开头所说的那样,他的杰作的时刻。
我们来提前研究一下他在1959年的失落,那时是第一次,一本他寄予厚望的小说《镜子之家》遭到失败,但是对一个作品和计划都如此丰富的作家来说,这显得无关紧要。之后,远在我们关心的问题之后,确切地说是在他死前一年,人们引证了一件事,即三岛看到他期待的诺贝尔奖,授予他的朋友和老师、伟大的年老作家川端时的失望,后者完全致力于以一种雅致的印象主义描绘保留着旧日痕迹的日本。对于一个几乎天真地渴望来自外国的荣誉的人来说,这种反应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不久以后即将赴死的决定完全剥夺他获得同类荣誉的机会,但这种遗憾肯定只占据了这个人最表面的部分;据我们所知,他马上去向年事已高的老师表达了他的祝贺和敬意,而后者也认为当时快要完成的《丰饶之海》是一部杰作。
他的生活遭遇到其他的挫折:某次在纽约的逗留,另一次是在巴黎,以及在此期间的金钱和事业的烦扰,几乎致命的孤独的夜晚,这是最低潮的时期,当时他在日本是一副明星的姿态,在国外却几乎没人认识他,加之在东京时受到热情招待的客人们在他们的国家却对他保持距离,这些事使情况更加恶化。在一个我们对其风俗和语言知之甚少的国家,所有游客在神经难以忍受的一天之后,都有可能写下某种供认,描述面对生活的复杂情况完全陷入的混乱状态;然而这揭示了,在这个想让自己变得强壮的男人身上,还存在着因敏感造成的活生生的伤口。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婚姻,不管好坏,带来了怎样的复杂性。有人说三岛在自杀前夜烧掉他的私密日记:这是常见的忧虑,但对日常生活没有多大影响:不管有没有日记,生活都在继续。无论如何,我们知道的一点东西显示,从社会和上流社会的角度来说,三岛赋予了他的妻子比六十年代大多数日本知识分子的妻子更重要的地位;我们也意识到,他知道如何安排他的生活作息来保护自己作为作家和人的自由。但妻子和母亲之间似乎一直在进行着一场夺取优势地位的无声斗争,直至最终。《宴后》中可以辨认出其身影的一个政客发起的一场诽谤诉讼,来自极右势力的抨击和死亡威胁(当涉及的是这位错误地或有理由地被认为是“法西斯主义者”的作家时,这一点真是让人发笑),一本可以说是色情的、大部分照片都非常漂亮的摄影集,以及总是惦记着“拍电影”的作家在一部蹩脚的美国影片中,作为业余爱好者扮演了一个匪徒角色这件事引起的小丑闻;一次涉及个人的、似乎让他感到无聊而非不堪忍受的敲诈尝试,如果其他人已经论及过此,那么所有这些都不值得我们讨论。
然而,厌恶和空虚的程度却在上升,这是一种还未达到住持的花园中完美的空的空虚,是所有生命的空虚,无论这生命是失败或是成功,或两者皆有。作家的活力并没有减少:这几年作品沸腾而至,从最好的到最糟的。从此之后所有耐力和竞技的壮举都吸引着他,不管人们说什么,这并不是出于耸人听闻的目的,而是他了解内脏和肌肉的步骤。“肌肉的训练解明了字词创造的神秘”,他在《太阳与铁》这本1967年创作的几近谵妄的散文中说道。(他在后面又明确指出:“一种对语言盲目病态的迷信”,其实这对所有文人来说都是一种危险。)身体训练,“恰似人们了解性爱的意味”,成为了通向断断续续领会的精神认识的途径,但是用抽象词语进行思考的某种无能迫使他只能用符号来解释。“甚至肌肉都不再存在了。我好像处在透明的亮光似的力量感觉之中。”进行达到这种境界的训练的原因非常简单,有一次,三岛简单地表述道:“肉体的训练对我的生存来说变得如此必要,在某种意义上,这与一个直到此刻只把肉体作为生存手段的人,面临青春的终了,开始疯狂地试图习得知性教养的那种激情差不多。”渐渐地,他观察到身体在竞技训练的过程中,“可以达到更高程度的知性化,并获得一种与思想的亲密性,比精神与之的亲密性更紧密”。在此不可能不联想到炼金术智慧的要求,它同样把生理学置于知识的核心地位: όυ μαθεîν,άλλα παθεîν:不学习,但承受。或者,用一个近似的拉丁表达法表示:Non cogitat qui non experitur。但是,即使在这些只有现代技术才可能实现的探索的中心,神话又从最古老的人类底质中突然出现,并且为了表达这些神话,词语又一次变成必需。他曾以抒情的方式描述过一架F-104战斗机的特技飞行,在这架战斗机内,跳伞员思忖着他将终于可以了解精虫在射精时刻的感受,由此证实了在这么多的墙壁上划出的如此多的粗糙雕刻和通俗语言的形式,对他来说所有强有力的机械都是阴茎。另一幅图景提取自跳伞员从一座塔顶冲下的经验,类似于浪漫主义神奇的故事:“我看到我的周围,在夏季这个晴朗的天气里,人们的影子坚定地在脚边显现并紧紧依附其上。从金属塔顶端跳下,我意识到一瞬间后我将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将是一个孤立的点,不与我的身体相连。在这一刻,我摆脱了我的影子……”这是一只鸟可能体会到的感觉,如果它知道跟随着它的飞行的点是它的影子的话。宇航员的降压舱揭示了知道人暴露在什么情况下的头脑,和不知道这种情况的身体之间的矛盾,但最终焦虑会征服精神本身。“我的精神经历了恐慌和不安。但它从未经历过某种本质性要素的缺失,肉体通常在它没有提出要求的时候就给它补充上了这种要素……[高度差不多有]四万一千英尺,四万两千英尺,四万三千英尺,我感到死亡就贴着在我的嘴唇上。一种柔软、温热、像章鱼一样的死亡……我的头脑并未忘记,这种实验不会杀死我,但这种无机的运动让我瞥见了从各个地方包围着地球的死亡是什么样的姿影。”《太阳与铁》结束了,所有矛盾的化解都是通过世界上也许最古老的意象达成的,即一条蛇盘绕在地球周围,有人说,这条蛇既是中国绘画中的龙云,也是古代秘术文献中首尾相接的蛇。
在《奔马》中,勋在他的诉讼案过程中引用了哲学家王阳明的理论,在这一点上三岛把王阳明的学说化为己用:“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事实上,这种近乎密教式的寻求躲藏在令人惊慌或令人不快的底片后,在这些照片上,赤裸着胸膛、头上绑着传统额带的三岛,挥动着剑道的竹剑,或用终有一日将插入他的脏腑的匕首指向自己的腹部,这种寻求不可避免也不可挽回地导向了行动,这既证明了其效力,也证明了其危险。但是是什么样的行动呢?最纯粹的行动,即智者专心于空的静修的行动,此空也是未显现的满,本多将其理解为一方极端湛蓝的天空,这种行动也许需要长达几个世纪的耐心修行。若非如此,也需对一项事业无私的奉献精神,假设我们可以相信一项事业,或者表现得像是相信的样子。我们将有机会进一步分析这一点。至于那些更常见的可以消耗纯粹的精力的形式,三岛也很了解,并且,更有甚者,他描写了其大部分的形式。金钱和表面的威望只是让本多成为了具有破坏性的神灵们牙缝间的一根“可悲的稻草”。成功像天使一样,也会腐朽。荒淫,是一个被超越的阶段,如果我们承认这个自控力很好的男人从未完全陷入其中的话。对爱情的追寻与对绝对的追寻擦肩而过:《爱的饥渴》的女主人公杀了人,清显死了,但根据我们敢于评论的那些东西来说,爱情对三岛来说似乎极少发挥主要的作用。艺术,在此处确切地说是写作的艺术,看起来应该为了自身的利益消耗掉一部分这种绝对的精力,但“词语”失去了味道,并且他可能也知道,全身心地致力于写书的人并不能写出好书。政治,及其野心、妥协、谎言、卑鄙,或以国家利益为托词多多少少掩盖起来的罪行,也许确实是这些可能的行为中最令人失望的:然而,三岛最后的行动和他的死亡却是“政治化”的。
正是在这种低俗的面貌下,作家从1960年起已经在《宴后》的选举交易中,不无放肆地看到这一点,之后,更伤感地,在他最著名的剧作中的一部——《十日菊》里,年老的森,过去的财政部长,秩序和政府的忠实服务者,对试图谋杀他的年轻的理想主义者们产生了同情。从相反的角度看,我们在此处又看到了决心与大联合企业主及其国家干涉主义的支持者共同赴死的年轻的勋。《喜悦之琴》中侦探情节的描写更加尖锐,剧作中推测由左派引起的骚乱其实是职业破坏分子的杰作,唯一一个像在幻觉中一样听到日本琵琶的精妙之声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拥有纯洁之心的人。尽管其色情的抒情让人不快,《我的朋友希特勒》带着更冷酷的清醒在作者死前一年多面世,在书中,“我的朋友希特勒”这一表达方式被讽刺性地置于罗姆(Roehm)的唇上,而后者即将被处决。这些剧作没有一部是确实带有倾向性的,就像《洛朗扎奇奥》并不是针对美第奇家族的攻击一样。重要的是生活本身,及其日复一日的常规,或者是生活已经被觉察并修正的错误。在《奔马》中,年轻的勋在激烈地死去前不久,自问“他还有多少时间来了解吃饭这种有点肮脏的愉悦”。作者用一种几乎让人难以招架的现实主义手法作出的另一个蔑视的评语,关系到人们在衣物的掩盖下带着到处行走的性器官。存在不再被感知为其他东西,它只是一件无聊的、有点变形的玩具。
- [59] 也许最好忽略附庸风雅的指责,每次一个外国人遇见了一个他通过书本认识的大人物都会感到很开心,后者让他兴奋或让他感兴趣,就像一个著名景点一样。“多么装模作样啊!他喜欢跟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人共进晚餐……”这样的一句话让我们相信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人们曾经聚在一起接待三岛共同进餐。在这种情况下,出席的应该是菲力浦,伊莉莎白一世时期诗人的精妙翻译家,和他美国血统的妻子葆琳,作家在东京接待过他们,在法国他只能乐于经常拜访他们。
- [60] Ou mathein,alla pathein.
- [61] 《哈德良回忆录》(在三岛允许一个法国记者进行的最后几次访谈中的一次,三岛曾说很欣赏这本书)的作者,难以不想到某些涉及她自己的方法,但借皇帝的口说出的思考:“一切,归根结蒂,都取决于精神的决定,但是这种决心是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并且会带动身躯的配合……”
- [62] 菊花节在九月九日举行。因此第十日的菊花让人感觉象征着迟来的无用之物。
- [63] 不消说,题目本身就带有挑衅性,更何况三岛把讽刺推向了显而易见的程度,他让人在节目单上印上了如下表述:“向这个危险的英雄,希特勒,致以可憎的敬意,危险的空想理论家三岛敬上。”其文本徒然结束于正确得令人发指的一句话:“希特勒是一个阴暗的人物,就像二十世纪是一个阴暗的世纪。”这只是更加增强了虚张声势的印象,况且我们还记得,太平洋战争中的日本是希特勒的同盟国,但日本不大喜欢我们提起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