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于1946年4月19日离开西贡,登上了一艘开往香港的船。
这一条船相当小,不过一千多吨,还不到Nea Hellas的十分之一。设备也比较简陋。我们住的是头等舱,但里面并不豪华。至于二等舱、三等舱,以至于统舱,那就更不必说了。
我们的运气也不好。开船的第二天,就遇上了大风,是不是台风?我忘记了,反正风力大到了可怕的程度。我们这一条小船被吹得像海上的浮萍,随浪上下,一会儿仿佛吹上了三十三天,一会儿又仿佛吹下了十八层地狱。但见巨浪滔天,狂风如吼;波涛里面真如有鱼龙水怪翻腾滚动,瞬息万变。仿佛孙大圣正用那一根定海神针搅动龙宫,以致全海抖动。我本来就有晕船的毛病,现在更是呕吐不止,不但不能吃东西,而且胃里原有的那一点储备,也完完全全吐了出来,最后吐出来的只是绿颜色的水。我在舱里呆不住了,因为随时都要吐。我干脆走到甲板上,把脑袋放在船舷上,全身躺在那里,吐起来方便。此时我神志还比较清楚,但见船上的桅杆上下摆动,有九十度的幅度。海水当然打上了甲板,但我顾不得那样多了,只是昏昏沉沉地半闭着眼,躺着不动。这场风暴延续了两天。船长说,有一夜,轮船开足了马力,破浪前进;但是一整夜,寸步未动。马力催进一步,暴风打退一步。二者相抵,等于原地踏步了。
风暴过后,我已经两天多滴水未进了。船上特别准备了鸡肉粥。当我喝完一碗粥的时候,觉得其味香美,异乎寻常,燕窝鱼翅难比其美,仙药醍醐庶几近之。这是我生平吃的最香最美的一碗粥,至今记忆犹新。此时,晴空万里,丽日中天,海平如镜,水波不兴。飞鱼在水面上飞驰,像飞鸟一样。远望一片混茫,不见岛屿,离陆地就更远更远了。我真是顾而乐之,简直想手舞足蹈了。
我们的船于4月25日到了香港。南京政府在这里有一个外交特派员,相当于驻其他国家的公使或者大使。负责接待我们的就是这个特派员公署。他们派人到码头上去接我们,把我们送到一家客栈里。这家客栈设备极其简陋,根本没有像样的房间,同内地的鸡毛小店差不多。分给我们两间极小的房子,门外是一个长筒子房间,可以叫做一个“厅”吧,大约有二三十平方米,没有床,只有地铺,住着二三十个客人,有的像是小商贩,有的则是失业者。有人身上长疮,似乎是梅毒一类的东西。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礼貌,也没有任何公德心,大声喧哗,随口吐痰,抽劣质香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香港地少人多,寸土寸金。能够找到这样一个住处,也就不容易了。因为我们要等到上海去的船,只能在这样的地方暂住了。
我久仰香港大名,从来没有来过。这次初到,颇有一点新奇之感。然而给我的印象却并不美妙。我在欧洲住了十年多,瑞士、法国、德国等国的大世面,我都见过,亲身经历过。四十年代中叶的香港同今天的香港,有相同的地方,就是地少人多;但是不相同的地方却一目了然:那时的香港颇有点土气,没有一点文化的气息,找一个书店都异常困难。走在那几条大街上,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头顶上那些鸽子窝似的房子中闹声极大,打麻将洗牌之声,有如悬河泻水,雷鸣般地倾泻下来,又像是暴风骤雨,扫过辽阔的大原。让我感觉到,自己确确实实是在人间,不容有任何幻想。在当时的香港这个人间里,自然景观,除了海景和夜景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是山城,同重庆一样,一到夜里,万灯齐明,高高低低,上上下下,或大或小,或圆或方,有如天上的星星,并辉争光,使人们觉得,这样一个人间还是蛮可爱的。
在这样一个人间里,斗争也是不可避免的。同在瑞士、马赛和西贡一样,这里斗争的对象也是外交代表。我们去见外交特派员郭德华,商谈到上海去的问题。同在西贡一样,船期难定。这就需要特派员大力支持。我们走进他那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威仪俨然,戴着玳瑁框的眼镜,留着小胡子,面团团如富家翁,在那里摆起架子,召见我们。我们一看,心里全明白了。俗话说“不打不成相识”,看样子须要给他一点颜色看。他不站起来,我们也没有在指定的椅子上就坐,而是一屁股坐到他的办公桌上。立竿见影,他立刻站起身来,脸上也有了笑容。这样一来,乘船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我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在香港玩了几天,拜访了一些朋友,等候开船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