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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德十年》八 初抵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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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是我这一次万里长途旅行的目的地,是我的留学热的最后归宿,是我旧生命的结束,是我新生命的开始。在我眼中,柏林是一个无比美妙的地方。经过长途劳顿,跋山涉水,我终于来到了。我心里的感觉是异常复杂的,既有兴奋,又有好奇;既有兴会淋漓,又有忐忑不安。从当时不算太发达的中国,一下子来到这里,置身于高耸的楼房之中,漫步于宽敞的长街之上,自己宛如大海中的一滴水。

清华老同学赵九章等,到车站去迎接我们,为我们办理了一切应办的手续,使我们避免了许多麻烦,在离开家乡万里之外,感到故园的温暖。然而也有不太愉快的地方。我在上面提到的敦福堂,在柏林车站上,表演了他最后的一次特技:丢东西。这次丢的东西更是至关重要,丢的是护照。虽然我们同行者都已十分清楚,丢的东西终究会找回来的;但是我们也一时有点担起心来。敦公本人则是双目发直,满脸流汗,翻兜倒衣,搜索枯肠,在车站上的大混乱中,更增添了混乱。等我们办完手续,走出车站,敦公汗已流完,伸手就从裤兜中把那个在国外至关重要的护照掏了出来。他自己莞尔一笑,我们则是啼笑皆非。

老同学把我们先带到康德大街彼得公寓,把行李安顿好,又带我们到中国饭店去吃饭。当时柏林的中国饭馆不是很多,据说只有三家。饭菜还可以,只是价钱太贵。除了大饭店以外,还有一家可以包饭的小馆子。男主人是中国北方人,女主人则是意大利人。两个人的德国话都非常蹩脚。只是服务极为热情周到,能蒸又白又大的中国馒头,菜也炒得很好,价钱又不太贵。所以中国留学生都趋之若鹜,生意非常好。我们初到的几个人却饶有兴趣地探讨另一个问题:店主夫妇二人怎样交流思想呢?都不懂彼此的语言。难道他们都是我上面提到的那一位国民党政府驻意大利大使的信徒,只使用“这个”一个词儿,就能涵盖宇宙、包罗天地吗?

这样的事确实与我们无关,不去管它也罢。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一间房子。德国人是非常务实而又简朴的人民。他们不管是干什么的,一般说来,房子都十分宽敞,有卧室、起居室、客厅、厨房、厕所,有的还有一间客房。在这些房间之外,如果还有余房,则往往出租给外地的或外国的大学生,连待遇优厚的大学教授也不例外。出租的方式非常奇特,不是出租空房间,而是出租房间里的一切东西,桌椅沙发不在话下,连床上的被褥也包括在里面,租赁者不需要带任何行李,面巾、浴巾等等,都不需要。房间里的所有的服务工作,铺床叠被,给地板扫除打蜡,都由女主人包办。房客的皮鞋,睡觉前脱下来,放在房门外面,第二天一起床,女主人已经把鞋擦得闪光锃亮了。这些工作,教授夫人都要亲自下手,她们丝毫也没有什么下贱的感觉。德国人之爱清洁,闻名天下。女主人每天一个上午都在忙忙叨叨,擦这擦那,自己屋子里面不必说了,连外面的楼道,都天天打蜡;楼外的人行道,不但打扫,而且打上肥皂来洗刷。室内室外,楼内楼外,任何地方,都是洁无纤尘。

清华老同学汪殿华和他的德国夫人,在夏洛滕堡区的魏玛大街,为我们找到了一间房子,房东名叫罗斯瑙(Rosenau),看长相是一个犹太人。一提到找房子,人们往往会想到老舍早期的几部长篇小说中讲到中国人在英国伦敦找房子的情况。那是非常困难的。如果出租招贴上没有明说可以租给中国人,你就别去问,否则一定会碰钉子。在德国则没有这种情况。在柏林,你可以租到任何房子。只有少数过去中国学生住过的房子是例外。在这里你会受到白眼,遭到闭门羹。个中原因,一想便知,用不着我来罗嗦了。

说到犹太人,我必须讲一讲当时犹太人在德国的处境,顺便讲一讲法西斯统治的情况。法西斯头子希特勒于1933年上台。我是1935年到德国的,我一直看到他恶贯满盈,自杀身亡,几乎与他的政权相始终。对德国法西斯政权,我是目击者,是有点发言权的。我初到的时候,柏林的纳粹味还不算太浓;当然已经有了一点。希特勒的相片到处悬挂,字旗也随处可见。人们见面时,不像以前那样说一声“早安”、“日安”、“晚安”等等,分手时也不说“再见”,而是右手一举,喊一声“希特勒万岁”便能表示一切。我们中国学生,不管在什么地方,到饭馆去吃饭,进商店去买东西,总是一仍旧惯,说我们的“早安”等等,出门时说“再见”。有的德国人,看我们是外国人,也用旧方式向我们表示敬意。但是,大多数人仍然喊他们的“万岁”!我们各行其是,互不干扰,并没有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根据法西斯圣经希特勒《我的奋斗》,犹太人和中国人都被列为劣等民族,是人类文化的破坏者,而金黄头发的“北方人”,则被法西斯认为是优秀民族,是人类文化的创造者。可惜的是,据个别人偷偷地告诉我,希特勒自己那一副尊容,他那满头的黑红相间的头发,一点也不“北方”,成为极大的讽刺。不管怎样,中国人在法西斯眼中,反正是劣等民族,同犹太人成为难兄难弟。

在这里,需要讲一点欧洲历史。欧洲许多国家仇视犹太人,由来久矣。有莎士比亚的名剧《威尼斯商人》可以为证。在中世纪,欧洲一些国家就发生过大规模屠杀犹太人的惨剧。在这方面,希特勒只是继承过去的衣钵,他并没有什么发明创造。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他对犹太人进行了“科学的”定性分析。在他那一架政治化学天平上,他能够确定犹太人的“犹太性”,计有百分之百的犹太人,也就是,祖父母和父母双方都是犹太人;二分之一犹太人,就是父母双方一方为犹太人;四分之一犹太人,就是祖父母或外祖父母一方为犹太人,其余都是德国人;八分之一等等,依此类推。这就是纳粹“民族政策”的理论根据。百分之百的犹太人必须迫害,决不手软;二分之一的稍逊。至于四分之一的则是处在政策的临界线上,可以暂时不动,八分之一以下则可以纳入人民内部,不以敌我矛盾论处了。我初到柏林的时候,此项政策大概刚进行了第一阶段,迫害还只限于全犹太人和一部分二分之一者,后来就愈演愈烈了。我的房东可能属于二分之一者,所以能暂时平安。希特勒们这一架特制的天平,能准确到什么程度,我是门外人,不敢多说。但是,德国人素以科学技术蜚声天下,天平想必是可靠的了。

至于德国普通老百姓怎样看待这迫害犹太人的事件,我初来乍到,不敢乱说。德国人总的来说是很可爱的,很淳朴老实的,他们毫无油滑之气,有时候看起来甚至有些笨手笨脚,呆头呆脑。比如说,你到商店里去买东西,店员有时候要找钱。你买了七十五分尼的东西,付了一马克。若在中国,店员过去用算盘,今天用计算器,或者干脆口中念念有词:三五一十五,三六一十八,一口气说出了应该找的钱数:二十五分尼。德国店员什么也不用,他先说七十五分尼,把五分尼摆在桌子上,说一声:八十分尼;然后再摆一个十分尼,说一声:九十分尼;最后再摆一个十分尼,说一声:一马克,于是完了,皆大欢喜。

我还遇到过一件小事,更能说明德国人的老实忠厚。根据我的日记,这件事情发生在9月17日。我的表坏了,走到大街上一个钟表店去修理,约定第二天去拿。可是我初到柏林,在高楼大厦的莽丛中,在车水马龙的喧闹中,我仿佛变成了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晕头转向,分不出东西南北。第二天,我出去取表的时候,影影绰绰,隐隐约约,记得是这个表店,迈步走了进去。那个店员老头,胖胖的身子,戴一副老花镜,同昨天见的那一个一模一样。我拿出了发票,递给他,他就到玻璃橱里去找我的表,没有。老头有点急了,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从眼镜上面射出了目光,看着我,说:“你明天再来一趟吧!”我回到家,心里直念叨这一件事。第二天又去了,表当然找不到。老头更急了,额头上冒出了更多的汗珠,手都有点发抖了。在玻璃橱里翻腾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好像上帝佑护,他仔细看了看发票,说:“这不是我的发票!”我于是也恍然大悟,是我找错了门。这一件小事我曾写过一篇散文:《表的喜剧》,收在我的散文集里。

这样的洋相,我还出过不少次。我只说一次。德国人每天只吃一顿热餐,这就是中午。晚饭则只吃面包和香肠、干奶酪等等,佐之以热茶。有一天,我到肉食店里去买了点香肠,准备回家去吃晚饭。晚上,我兴致勃勃地泡了一壶红茶,准备美美地吃上一顿。但是,一咬香肠,觉得不是味,原来里面的火腿肉全是生的。我大为气愤,忿忿不平:“德国人竟这样戏弄外国人,简直太不像话了,真正岂有此理!”连在梦中,也觉得难咽下这一口气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到那个肉食店里去,摆出架势,要大兴问罪之师。一位女店员,听了我的申诉,看了看我手中拿的香肠,起初有点大惑不解,继而大笑起来。她告诉我说:“在德国,火腿都是生吃的,有时连肉也生吃,而且只有最好最新鲜的肉,才能生吃。”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自己是一个地道的阿木林。

我到德国来,不是专门来吃香肠的,我是来念书的。要想念好书,必须先学好德语。我在清华学德语,虽然四年得了八个优,其实是张不开嘴的。来到柏林,必须补习德语口语,不再成为哑巴。远东协会的林德(Linde)和罗哈尔(Rochall)博士热心协助,带我到柏林大学的外国学院去,见到校长,他让我念了几句德文,认为满意,就让我参加柏林大学外国留学生德语班的最高班。从此我就成了柏林大学的学生,天天去上课。教授名叫赫姆(Höhm),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好的外语教员。他发音之清晰,讲解之透彻,简直达到了神妙的程度。在9月20日的日记里,我写道:“教授名叫Höhm,真讲得太好了,好到不能说。我是第一次听德文讲书,然而没有一句不能懂,并不是我的听的能力大,只是他说得太清楚了。”可见我当时的感受。我上课时,总和乔冠华在一起。我们每天乘城内火车到大学去上课,乐此不疲。

说到乔冠华,我要讲一讲我同他的关系,以及同其他中国留学生中我的熟人的关系,也谈一谈一般中国学生的情况。我同乔是清华同学,他是哲学系,比我高两级。在校时,他经常腋下夹一册又厚又大的德文版黑格尔全集,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徜徉于清华园中。因为不是一个行道,我们虽认识,但并不熟。同被录取为交换研究生,才熟了起来。到了柏林以后,更是天天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我们共同上课、吃饭、访友、游玩婉湖(Wansee)和动物园。我们都是书呆子,念念不忘逛旧书铺,颇买了几本好书。他颇有些才气,有一些古典文学的修养。我们很谈得来。有时候闲谈到深夜,有几次就睡在他那里。我们同敦福堂已经几乎断绝了往来,我们同他总有点格格不入。我们同一般的中国留学生也不往来,同这些人更是格格不入,毫无共同的语言。

当时在柏林的中国留学生,人数是相当多的。原因并不复杂。我前面谈到“镀金”问题,到德国来镀的金是24K金,在中国社会上声誉卓著,是抢手货。所以有条件的中国青年趋之若鹜。这样的机会,大官儿们和大财主们,是决不会放过的,他们纷纷把子女派来,反正老子有的是民脂民膏,不愁供不起纨绔子弟们挥霍浪费。蒋介石、宋子文、孔祥熙、冯玉祥、戴传贤、居正,以及许许多多的国民党的大官,无不有子女或亲属在德国,而且几乎都聚集在柏林。因为这里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既不用上学听课,也用不着说德国话。有一部分留德学生,只需要四句简单的德语,就能够供几年之用。早晨起来,见到房东,说一声“早安!”就甩手离家,到一个中国饭馆里,洗脸,吃早点,然后打上几圈麻将,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午饭后,相约出游。晚饭时回到饭馆。深夜回家,见到房东,说一声“晚安”,一天就过去了。再学上一句“谢谢”,加上一句“再见”,语言之功毕矣。我不能说这种人很多,但确实是有,这是事实,无法否认。

我同乔冠华曾到中国饭馆去吃过几次饭。一进门,高声说话的声音,吸溜呼噜喝汤的声音,吃饭呱唧嘴的声音,碗筷碰盘子的声音,汇成了一个大合奏,其势如暴风骤雨,迎面扑来。我仿佛又回到了中国。欧洲人吃饭,都是异常安静的,有时甚至正襟危坐,喝汤决不许出声,吃饭呱唧嘴更是大忌。我不说,这就是天经地义;但是总能给人以文明的印象,未可厚非。我们的留学生把祖国的这一份国粹,带到了万里之外,无论如何,也让人觉得不舒服。再看一看一些国民党的“衙内”们那种狂傲自大、唯我独尊的神态。听一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吃、喝、玩、乐,甚至玩女人、嫖娼妓等等。像我这样的乡下人实在有点受不了。他们眼眶里根本没有像我同乔冠华这样的穷学生。然而我们眼眶里又何尝有这一批卑鄙龌龊的纨绔子弟呢?我们从此再没有进这里中国饭馆的门。

但是,这些“留学生”的故事,却接二连三地向我们耳朵里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很多留学生同德国人发生了纠葛,有的要法律解决。既然打官司,就需要律师。德国律师很容易找,但花费太大。于是有识之士应运而生。有一位老留学生,在柏林呆得颇有年头了,对柏林的大街小巷,五行八作,都了如指掌,因此绰号叫“柏林土地”,真名反隐而不扬。此公急公好义,据说学的是法律,他公开扬言,要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替中国留学生打官司,分文不取,连车马费都自己掏腰包。我好像是没有见到这一位英雄。对他我心里颇有矛盾,一方面钦佩他的义举,一方面又觉得十分奇怪。这个人难道说头脑是正常的吗?

柏林的中国留学生界,情况就是这个样子。10月17日的日记里,我写道:“在没有出国以前,我虽然也知道留学生的泄气,然而终究对他们存着敬畏的观念,觉得他们终究有神圣的地方,尤其是德国留学生。然而现在自己也成了留学生了。在柏林看到不知道有多少中国学生,每人手里提着照相机,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谈话,不是怎样去跳舞,就是国内某某人做了科长了,某某做了司长了。不客气地说,我简直还没有看到一个像样的.人.。到今天我才真知道了留学生的真面目!”这都是原话,我一个字也没有改。从中可见我当时的真实感情。我曾动念头,写一本《新留西外史》。如果这一本书真能写成的话,我相信,它一定会是一部杰作,洛阳纸贵,不卜可知。可惜我在柏林呆的时间太短,只有一个多月,致使这一部杰作没能写出来,真要为中国文坛惋惜。

我到德国来念书,柏林只是一个临时站,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的。但是,到哪里去呢?德国学术交换处的魏娜(Wiehner),最初打算把我派到东普鲁士的哥尼斯堡(Königsberg)大学去。德国最伟大的古典哲学家康德就在这里担任教授。这当然是一个十分令人神往的地方。但是这地方离柏林较远,比较偏僻,我人地生疏,表示不愿意去。最后,几经磋商,改派我到哥廷根(Göttingen)大学去,我同意了。我因此就想到,人的一生实在非常复杂,因果交互影响。我的老师吴宓先生有两句诗:“世事纷纭果造因,错疑微似便成真。”这的确是很有见地的话,是参透了人生真谛才能道出的。如果我当年到了哥尼斯堡,那么我的人生道路就会同今天的截然不同。我不但认识不了西克(Sieg)教授和瓦尔德施密特(Waldschmidt)教授,就连梵文和巴利文也不会去学。这样一个季羡林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那只有天晓得了。

决定到哥廷根去,这算是大局已定,我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到处打听哥廷根的情况,幸遇老学长乐森璕先生。他正在哥廷根大学读书,现在来柏林办事。他对我详细谈了哥廷根大学的情况。我心中的疑团尽释,大有耳聪目明之感。又在柏林呆了一段时间,最后在大学开学前终于离开了柏林。我万万没有想到,此番一去就是七年,没有再回来过。我不喜欢柏林,也不喜欢这里那些成群结队的中国留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