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临洮冯生,盖贵介裔而陵夷矣。有渔鳖者,负其债不能偿,得鳖辄献之。
一日,献巨鳖,额有白点。生以其状异,放之。后自婿家归,至恒河之侧,日已就昏,见一醉者,从二三僮,颠跛而至。遥见生,便问:“何人?”生漫应:“行道者。”醉人怒曰:“宁无姓名,胡言行道者?”生驰驱心急,置不答,径过之。醉人益怒,捉袂使不得行,酒臭熏人。生更不耐,然力解不能脱。问:“汝何名?”呓然而对曰:“我南都旧令尹也。将何为?”生曰:“世间有此等令尹,辱寞世界矣!幸是旧令尹;假新令尹,将无杀尽途人耶?”醉人怒甚,势将用武。生大言曰:“我冯某非受人挝打者!”醉人闻之,变怒为欢,踉蹡下拜曰:“是我恩主,唐突勿罪!”起唤从人,先归治具。生辞之不得。握手行数里,见一小村。既入,则廊舍华好,似贵人家。醉人酲稍解,生始询其姓字。曰:“言之勿惊,我洮水八大王也。适西山青童招饮,不觉过醉,有犯尊颜,实切愧悚。”
生知其妖,以其情辞殷渥,遂不畏怖。俄而设筵丰盛,促坐欢饮。八大王最豪,连举数觥。生恐其复醉,再作萦扰,伪醉求寝。八大王已喻其意,笑曰:“君得无畏我狂耶?但请勿惧。凡醉人无行,谓隔夜不复记者,欺人耳。酒徒之不德,故犯者十之九。仆虽不齿于侪偶,顾未敢以无赖之行,施之长者,何遂见拒如此?”生乃复坐,正容而谏曰:“既自知之,何勿改行?”八大王曰:“老夫为令尹时,沈湎尤过于今日。自触帝怒,谪归岛屿,力返前辙者,十余年矣。今老将就木,潦倒不能横飞,故态复作,我自不解耳。兹敬闻命矣。”倾谈间,远钟已动。八大王起捉臂曰:“相聚不久。蓄有一物,聊报厚德。此不可以久佩,如愿后,当见还也。”口中吐一小人,仅寸余。因以爪掐生臂,痛若肤裂;急以小人按捺其上,释手已入革里,甲痕尚在,而漫漫坟起,类痰核状。惊问之,笑而不答。但曰:“君宜行矣。”送生出,八大王自返。回顾村舍全渺,惟一巨鳖,蠢蠢入水而没。错愕久之。自念所获,必鳖宝也。由此目最明,凡有珠宝之处,黄泉下皆可见;即素所不知之物,亦随口而知其名。于寝室中掘得藏镪数百,用度颇充。后有货故宅者,生视其中有藏镪无算,遂以重金购居之。由此与王公埒富矣。火齐木难之类皆蓄焉。得一镜,背有凤纽,环水云湘妃之图,光射里余,须眉皆可数。佳人一照,则影留其中,磨之不能灭也;若改妆重照,或更一美人,则前影消矣。时肃府第三公主绝美,雅慕其名。会主游崆峒,乃往伏山中,伺其下舆,照之而归,设寘案头。审视之,见美人在中,拈巾微笑,口欲言而波欲动。喜而藏之。
年余,为妻所泄,闻之肃府。大怒,收之。追镜去,拟斩。生大贿中贵人,使言于王曰:“王如见赦,天下之至宝,不难致也。不然,有死而已,于王诚无所益。”王欲籍其家而徙之。三公主曰:“彼已窥我,十死亦不足解此玷,不如嫁之。”王不许。公主闭户不食。妃子大忧,力言于王。王乃释生囚,命中贵以意示生。生辞曰:“糟糠之妻不下堂,宁死不敢承命。王如听臣自赎,倾家可也。”王怒,复逮之。妃召生妻入宫,将鸩之。既见,妻以珊瑚镜台纳妃,辞意温恻。妃悦之,使参公主。公主亦悦之,订为姊妹,转使谕生。生告妻曰:“王侯之女,不可以先后论嫡庶也。”妻不听,归修聘币纳王邸,赍送者迨千人。珍石宝玉之属,王家不能知其名。王大喜,释生归,以公主嫔焉。公主仍怀镜归。生一夕独寝,梦八大王轩然入曰:“所赠之物,当见还也。佩之若久,耗人精血,损人寿命。”生诺之,即留宴饮。八大王辞曰:“自聆药石,戒杯中物已三年矣。”乃以口囓生臂,痛极而醒。视之,则核块消矣。后此遂如常人。
异史氏曰:“醒则犹人,而醉则犹鳖,此酒人之大都也。顾鳖虽日习于酒狂乎,而不敢忘恩,不敢无礼于长者,鳖不过人远哉?若夫己氏则醒不如人,而醉不如鳖矣。古人有龟鉴,盍以为鳖鉴乎?乃作‘酒人赋’。赋曰:‘有一物焉,陶情适口;饮之则醺醺腾腾,厥名为“酒”。其名最多,为功已久:以宴嘉宾,以速父舅,以促膝而为欢,以合卺而成偶;或以为“钓诗钩”,又以为“扫愁帚”。故曲生频来,则骚客之金兰友;醉乡深处,则愁人之逋逃薮。糟邱之台既成,鸱夷之功不朽。齐臣遂能一石,学士亦称五斗。则酒固以人传,而人或以酒丑。若夫落帽之孟嘉,荷锸之伯伦,山公之倒其接?,彭泽之漉以葛巾。酣眠乎美人之侧也,或察其无心;濡首于墨汁之中也,自以为有神。井底卧乘舩之士,槽边缚珥玉之臣。甚至效鳖囚而玩世,亦犹非害物而不仁。
至如雨宵雪夜,月旦花晨,风定尘短,客旧妓新,履舄交错,兰麝香沉,细批薄抹,低唱浅斟;忽清商兮一奏,则寂若兮无人。雅谑则飞花粲齿,高吟则戛玉敲金。总陶然而大醉,亦魂清而梦真。果尔,即一朝一醉,当亦名教之所不嗔。尔乃嘈杂不韵,俚词并进;坐起讙哗,呶呶成阵。涓滴忿争,势将投刃;伸颈攒眉,引杯若鸩;倾渖碎觥,拂灯灭烬。绿醑葡萄,狼籍不靳;病叶狂花,觞政所禁。如此情怀,不如弗饮。又有酒隔咽喉,间不盈寸;吶吶呢呢,犹讥主吝;坐不言行,饮复不任:酒客无品,于斯为甚。甚有狂药下,客气粗;努石棱,磔鬡须;袒两背,跃双趺。尘蒙蒙兮满面,哇浪浪兮沾裾;口狺狺兮乱吠,发蓬蓬兮若奴。其吁地而呼天也,似李郎之呕其肝脏;其扬手而掷足也,如苏相之裂于牛车。舌底生莲者,不能穷其状;灯前取影者,不能为之图。父母前而受忤,妻子弱而难扶。或以父执之良友,无端而受骂于灌夫。婉言以警,倍益眩瞑。此名“酒凶”,不可救拯。惟有一术,可以解酩。厥术维何?祇须一梃。絷其手足,与斩豕等。止困其臀,勿伤其顶,捶至百余,豁然顿醒。’”
聊斋之八大王白话翻译
甘肃临洮冯生,原是富贵人家的后代,后来家事衰败。有一个以捉鳖为业的人,欠他的债务偿还不起,打到鳖就献给他抵债。一天,献给他一只个头很大的鳖,额顶上有白点。冯生以为鳖的形状不同一般,就把它放了。后来,他从女婿家回来,走到恒河的岸边,天色已经黄昏,见到一个喝醉酒的人,跟着二三个僮仆,跌跌绊绊地走来。很远见到冯生,就问:“什么人?”冯生漫不经心地说:“走路的人。”喝醉酒的人生气地说:“难道没有姓名?胡说是走路的人!”冯生因赶路的心很急切,把他的问话放在一边不回答,迳直走过去。喝醉酒的人更生气,捉住冯生的衣袖不让他走,一股酒臭气熏人。冯生更不耐烦,然而用力拉也解脱不了,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好像说梦话似地说:“我是南部过去的县令,你要干什么?”冯生说:“世界上有这样的县令,沾污了世界!幸亏是旧县令,假若是新县令,还不杀光了走路的人吗?”喝醉酒的人很愤怒,样子要动武。冯生口气很大地说:“我冯某并不是受人打的!”喝醉酒的人听到,变愤怒为高兴,踉踉跄跄地下拜说:“原来是我的救命恩人,冒犯了切勿怪罪!”从地下起来,呼唤随从的人,先回去准备酒菜。冯生推辞,他不同意,握着冯生的手,走了好几里路,来到一个小村落。走进院里,见房廊屋舍都很华丽,好似贵人之家。醉人酒稍醒,冯生才询问他的姓名。他说:“我说了你可切勿惊怪,我是洮水上的八大王。刚才在西山青童那里饮酒,不觉喝醉了,对你有不恭之处,实在感到惭愧而又害怕。”冯生听了,知道它是妖怪,因为他的话语殷勤实在,就不害怕了。
一会儿,就设了丰盛的宴席,与冯生亲热地喝起酒来。八大王饮酒最豪放,一连干了好几杯。冯生恐怕它再喝醉了,来打扰自已,就假装已经喝醉,要求睡下。八大王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先生是不是怕我发狂啊?请您不要惧怕。凡是喝醉酒的人行为不端,并说自己隔一夜就不再记得,那是欺人的。饮酒的人无德,故意犯错误的十个中就有九个。我虽然不足以与你同辈相处,但还未敢以无赖的行为来对待您,为什么这样拒绝我呢?”冯生就又坐下,态度郑重地劝谏说:“既然自已知道,为什么不改正自己的行为?”八大王说:“老夫为县令时,沉醉于饮酒,比今天尤甚。自从触怒了天帝,被贬谪回归到岛屿上,就尽力改正以前的行为,十多年了。现再我已经是快进棺材的人,潦倒不能飞黄腾达,所以旧毛病又犯了。我自已也说不清楚,现在特意听您的指教。”倾心谈话间,远处的钟声已经响了。八大王起身捉住冯生的手臂说:“我们相聚时间不长了,我藏有一件东西,聊以报答您的厚德。这东西不可以长久佩戴,满足自己心愿后,就当归还我。”从口中吐出一个小人,仅仅有一寸高。八大王以指甲掐冯生的手臂,疼痛得如同皮肤裂开。八大王急忙把小人按捺在上边,放开手,小人已经进入皮里,指甲的痕迹还在,而臂上慢慢地突起,好似一块疙瘩的形状。冯生惊奇地问他,他笑而不答,只说:“先生可以走了。”把冯生送出来,八大王自已返了回去。回头看,村庄田舍全都不见,唯有一只巨大的鳖,蠢笨地爬进水中。惊讶了很长时间,自己想,所得到的必定是“鳖宝”。
自这以后,他的眼特别明亮,凡是藏有珍珠宝贝的地方,即使在很深的地下,都可见到;即使平日所不认识的东西,也可随口说出它的名字。在他睡觉的房间中,掘出埋藏在地下的数百串钱,他的生活用度已很充足。后来,有出卖一所旧宅子的,冯生看到它里面藏有无数成串的钱,就用很多的钱购买来。从此与王公大臣同等富裕。家中奇珍异宝应有尽有。他还得到一面镜子,背面有突起的凤纽环儿和水云湘妃的图,它的光亮能照一里多,胡须和眉毛都可数清楚。美丽的女人一照,影子就可留在里面,磨也磨不掉。假若改换妆梳重照,或者再更换一位美人,前面所照的影儿就消失掉。当时,肃王府的三公主生长得绝世的美丽,冯生久已仰慕她的名字。正巧遇到三公主去游崆峒山,他就事先到山中藏下来,等待三公主下车时,就用镜子照了她。回来后,把镜子放置在书案上,细细察看。见到美人在镜中,用手拈巾微笑,嘴好像要说话,眼波也像在流动,冯生高兴地藏起来。
一年多后,这件事让他妻子泄露出去,传到肃王府。肃王大怒,把冯生捉起来,把镜子追去,拟将冯生斩首。冯生贿赂宦官,请他们告诉肃王:“大王如果能赦免,天下的最值钱的宝贝不难弄到。若不然,只有死,而对王也没有什么益处。”肃王想抄他的家,把他迁到别的地方去。三公主说:“他已经偷看到我的容貌,即使死十次也解脱不了这种玷污,还不如嫁给他。”肃王不允许。三公主生气,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吃东西。肃王的妃子很忧愁,尽力说服肃王。肃王就释放了冯生,命宦官把这个意思向冯生说明。冯生推辞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我宁愿死掉,也不能从命。肃王如果准我自赎,即使倾家荡产也可以。”肃王愤怒,又把冯生逮捕起来。王妃把冯生的妻子召进宫中,想把她用毒药毒死,见到她,冯妻把一个珊瑚镜台赠送给王妃,说话言语也很温和动人。王妃喜欢她,让她参见三公主。公主也喜欢她,两人订为姊妹,让人转告冯生。冯生告诉妻子说:“王侯的女儿,不可以用先来后到论定嫡与庶。”妻子不听,回到家里置备聘礼,送进王府。去送礼品的有千人,珍宝玉石之类,王家也不知道它的名字。肃王大喜,释放冯生回家,把三公主嫁给他。三公主仍然携带着镜子归去。
冯生一天晚上独自睡下,梦见八大王高大的身躯走进来,说:“所赠送的东西,应当还给我了。佩戴久了,耗费人的心血,折损人的寿命。”冯生答应了,留下八大王一起宴饮。八大王告辞说:“自从聆听你的教诲,酒已经戒了三年。”就以口啃冯生的手臂,冯生痛得很厉害。醒来一看手臂,肿块已经消失了。自此以后,冯生仍然和平常人一样。